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书本网【落红。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红顶商人胡雪岩 胡雪岩(1823—1885),清末大资本家。初年在杭州设银号, 经理官库银务。 1861年从上海运军火粮米接济杭州清军,被太平军击退。次年又 为清军勾结法国侵略者组织常捷军”。1866年协助左宗棠创办福州船政 局,又为左宗棠办理采运事务,筹供军饷和订购军火,代借内外债一千二百 五十余万两。他依仗湘军权势,在各省设立阜康银号,在杭州开设庆余堂药 店,并经营出口丝业。1884年受洋商排挤破产。台湾作家高阳在《一代 巨贾胡雪岩》(原名《胡雪岩》)一书里,描写胡雪岩白手起家,买空卖空, 终成一代巨贾的传奇经历。《红顶商人胡雪岩》接续前书,但独立成篇。写 太平军占领杭州,王有龄自杀,胡雪岩失去靠山,转投左宗堂门下,写胡雪 岩晋升官场,操纵商场,攀上事业的巅峰,但面临着四伏的危机而不觉;揭 开了胡雪岩传奇的新的一页。 小说内容丰富,情节曲折,写历史风云,波澜起伏;绘人情世态,细 致入微;但以胡雪岩的口吻写“红顶商人”,对太平天国和清政府的斗争的 描述、评介,自非我们所能苟同。 由于故事连接,为便于阅读,此书再版时,将原《红顶商人》、《萧瑟 洋场》与《灯火楼台》合为一书,以《红顶商人胡雪岩》为书名。 第一章 “禀大帅,”戈什哈向正在“饭后一局棋”的曾国藩请个安说,“浙江的 差官求见。请大帅的示:见是不见?”曾国藩正在打一个劫;这个劫关乎“东 南半壁”的存亡,非打不可,然而他终于投子而起。 “没有不见之理。叫他进来好了。” 那名差官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行装;九月底的天气,早该换戴暖帽了, 而他仍是一顶凉帽,顶戴是亮蓝顶子,可知是个三品武官。 “浙江抚标参将游天勇,给大帅请安。”那游天勇抢上两步,跪下去磕头, 背上衣服破了个大洞,露出又黄又黑的一块皮肉。 “起来,起来!”曾国藩看他那张脸,仿佛从未洗过似的;内心老大不忍, 便吩咐戈什哈说,“先带游参将去息一息,吃了饭再请过来说话。” “回大帅的话,”游天勇抢着说道:“卑职奉敝省王抚台之命,限期赶到 安庆,投递公文,请大帅先过目。”“好,好!你给我。你起来说话!” “谢大帅!” 游天勇站起身来,略略退后两步;微侧着身子,解开衣襟,取出一个 贴肉而藏的油纸包,厚甸甸地,似乎里面装的不止是几张纸的一封信。 那油纸已经破裂,但解开来看,里面的一个尺把长的大信封却完好如 新;曾国藩接到手里,便发觉里面装的不是纸,是一幅布或绸。翻过来先看 信面,写的是:“专呈安庆大营曾制台亲钧启。”下面署明:“王有龄亲笔谨 缄。” 再拆开来,果不其然,是一方折叠着的雪白杭纺;信手一抖,便是一 惊,字迹黑中带红;还有数处紫红斑点,一望而知是血迹——王有龄和血所 书的,只有四个海碗大的字:“鹄候大援”;另有一行小字:“浙江巡抚王有 龄谨率全省数百万官民百拜泣求。” 曾国藩平主修养,以“不动心”三字为归趋;而此时不能不色变了。 大营中的幕友材官,见了这幅惊心动魄:别具一格的求援书,亦无不 动容,注视着曾国藩,要看他如何处置?曾国藩徐徐卷起那幅杭纺,向游天 勇说道:“你一路奔波,风尘劳苦,且先休息。” “是,多谢大帅。”游天勇肃然答说:“卑职得见大帅,比什么都安慰; 种种苦楚,这会都记不起来了。只求大帅早早发兵。” “我自有道理。”看他不愿休息,曾国藩便问他浙江的情形,“你是哪天 动身的?” “卑职是九月二十从杭州动身的,那时余杭已经沦陷。”游天勇答道,“看 样子,现在杭州已经被围。” “杭州的城池很坚固。我记得‘一统志’一说,是十个城门。”曾国藩念 道:“‘候潮’听得‘清波’响,‘涌金’‘钱塘’定‘太平’。宋仁宗的时候, 处士徐仲晦,愿子孙世世不离钱塘,说是永无兵燹之灾。想来杭州可以守得 住。”他念的那句诗,游天勇倒是听过,是拿杭州的十个城门,候潮门、清 波门等等缀成诗成;至于什么宋朝人的话,他就莫名其妙了。只是听语气, 说杭州守得住便无发兵之意,游天勇大为着急,不能不说话。 “杭州的城坚固,倒是不错。不过守不长久的。”“喔,”曾国藩揸开五指, 抓梳着胡须问:“这是什么道理?你倒说来我听听。” “杭州存粮不足——。” 杭州虽称富足,但从无积米之家。浙西米市在杭州东北方一百里处的 长安镇;杭州的地主,每年所收租谷,除了留下一家食米之外,都运到长安 镇待价而沽,所以城里无十日之粮。这年春夏,青黄不接之际,米价大涨; 而杭州经过上年二月间的一番沦陷,劫掠一空,留下来的百姓,艰苦度日, 哪里来的钱购粮存贮?本来是想等新谷登场,好好作一番储粮的打算,谁知 兵败如山,累累满野,都便宜了太平军。“唉!”曾国藩深深叹息,“在浙东 的张玉良、李定太,如果肯拼命抵挡一阵就好了。”他接着又问,“守城最要 紧的是粮食丰足。王抚台难道就不想办法?” “王抚台也在极力想办法,去年就出告示,招商采买,答应所过地方, 免抽厘税。不过路上不平靖,米商都不敢来。”游天勇说,“卑职动身的时候, 听说王抚台预备请胡道台到上海去采办粮食军火,也不知运到了没有?” “哪个胡道台?”曾国藩问,“是胡元博吗?”“不是。是胡雪岩。” “喔,喔,是他!听说他非常能干?” “是!胡道台很能干的;杭州城里,大绅士逃的逃,躲的躲,全靠胡道 台出面,借粮借捐维持官军。” 曾国藩点点头,默想了一下杭州的形势,随又问道:“钱塘江南岸呢? 现在浙江的饷源在宁绍;这条路线是畅通的吧?”“是。全靠这条路。不过 ——。” “你说!有什么碍口的?” “回大帅的话,过钱塘江,萧山、绍兴、宁波一带,都归王大臣管;他 跟王抚台不和。 事情——。”游天勇略微摇一摇头,说不下去了。 王大臣是指钦命团练大臣王履谦。曾国藩亦深知其人,并且曾接到他 来信诉苦,说绍兴、宁波两府,每月筹饷十万两银子解送省城;而王有龄未 发一卒渡江。现在听游天勇的话,似乎事实并非如此。但不论谁是谁非,将 帅不和,兵民相仇,总不是好兆。浙江的局势,真是令人灰心。 “你下去休息。”以曾国藩的地位,若有所处置,自不须跟游天勇明说, 更不必向他作解释,只这样吩咐:“你今晚上好好睡一觉,明来取了回信, 即刻赶回杭州去复命。公文、马匹、盘缠,我会派人给你预备。” “是!”游天勇站起身来请个安,“多谢大帅。” 跑上海、安庆的轮船,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号,船上的买办叫萧家 骥,原是上海的富家子,生就一副喜欢搜奇探秘的性格,最初是因为好奇, 拜了古应春做老师学英文。再由他的“师娘”七姑奶奶而认识了“舅舅”尤 五——他跟着七姑奶奶的孩子这样叫,因而对漕帮也有了渊源。但是,他跟 胡雪岸一样,是一个深懂“门槛”里的内幕,却是个在“门槛”外面的“空 子”。 为了曾国藩派李鸿章领兵援沪,四明号接连跑了几趟安庆;到得事毕, 已在深秋,萧家骥方得抽空去看古应春。 古应春很得意了,先跟胡雪岩合作丝茶生意,很发了点财;及至江浙 局势大变,丝茶来路中断,改行经营地皮,由于逃难的富室大族,纷纷涌向 上海租界,地价大涨特涨,越发财源茂盛。而且近水楼台,选地鸠工购料都 方便,所以在新辟的二马路上,造了一所极精致的住宅;一家三口——七姑 奶奶生了个儿子;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。 他们师弟的感情一向深厚,自然先谈些旅途情况之类的闲话。说不到 几句,听得七姑奶奶的声音;接着便出现在他们面前,浓妆艳抹,一张银盆 大脸,白的格外白,红的格外红,加以首饰炫耀,更令人不可逼视。 “师娘要出门?”萧家骥站起身来招呼。 “是啊,有两个远道来的亲戚,去见见上海的市面。逛逛洋行兜兜风— —。” “这么冷的天去兜风?”古应春打断她的话笑道:“你在发疯!” 古应春就爱捉他妻子话中的漏洞,七姑奶奶听惯了不理他,管自己往 下说:“中午请客人吃番菜;下午去看西洋马戏。晚上还没有定,要不要在 一起吃饭?” “不必了!晚上回家吃饭。这两天蟹好,我去弄一篓蟹来。”“对!”七姑 奶奶大为高兴,“今年还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蟹。”接着又叹口气;“遭劫!兵 荒马乱,蟹的来路都断了。这个年头,做人真没味道。” “好了,好了,不要不知足了!”古应春说,“你住在夷场上,不忧穿、 不忧吃,还说做人没有味道;那末陷在长毛那里的人呢?” “就为的有人陷在长毛那里,消息不通,生死不明;教人牵肠挂肚,所 以说做人没有味道。”说着,便是满脸不欢。“顾不得那么多了。”古应春用 劝慰的语气说:“你们去逛逛散散心;晚上回来吃蟹。” 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什么,低着头走了。 古应春亦不免黯然,“局势很坏。”他摇摇头,“杭州只怕就在这几天完 蛋。” “胡先生呢?”萧家骥问道:“不晓得在杭州怎么样?”“没有信来。”古 应春忽然流下两滴眼泪,“这么一个好朋友,眼看他失陷在里面,也不晓得 将来还有没有见面的日子? 这两天晚上跟你师娘谈起来,都是一整夜睡不着觉。”“吉人天相!”萧 家骥劝慰他说,“我看胡先生,不管他的相貌、性情、行为,都不象是遭劫 的人。再说,以胡先生的眼光、心思,又哪里会坐困愁城,束手无策?”这 几句话很有用,古应春想了好一会,点点头说:“我也怎么样都看不出他是 短命相。” 在古家吃了饭,师弟二人,同车而出;古应春将他送到了船公司,自 己便到他的做地产的号子里,派“出店老司务”去买蟹;特为关照:只要好, 价钱不论。 有这一句话,事情就好办了。那老事务也很能干,到内河码头上等着, 等到一只嘉兴来的船,载来十几篓蟹;眼明手快,先把住一篓好的不放手, 然后再谈价钱。“五钱银子一个,大小不论;这一篓三十二个,格外克己, 算十五两银子。” “十五两银子,还说克己?” “要就要,不要拉倒。你要晓得,蟹在嘉兴不贵,这一路到上海,是拿 性命换来的;难道不值五钱银子一个?”说着,就要来夺回他的货色。 老司务哪里肯放,但是也不能照数付价;摸出十二两现银,塞到货主 手里;此人不肯接,软磨硬吵,十四两银子成交。 将蟹送到古家,七姑奶奶刚好回家;拿蟹来看,只见金毛紫背,壮硕 非凡,取来放在光滑如镜的福建漆圆桌上,八足挺立,到处横行。那老司务 看着,不由得就咽唾沫。七姑奶奶本性厚道,也会做人,当时便对老司务说, “买得多了,你拿几个带到号子里,跟同事分着尝尝。”说着便从篓子里拎 了一串出来,恰好五尖五团,整整十个,就手递了过去。 老司务却不肯要,无奈七姑奶奶执意要大家分尝,只好带了回去。然 后亲自下厨,指挥厨子用紫苏蒸蟹。接着又开箱子找出一套银餐具,小钳子、 小钉锤,做得极其玲珑可爱。 正在吃得热闹的当儿,只见人影幢幢,有人声、也有脚步声——七姑 奶奶天不怕、地不怕,就怕见这种情形,一下子吓得手足发软、脸色苍白; 因为她家在她六岁的时候,遭过一阵火灾,当时的情形就是如此,快三十年 了,印象不消,余悸犹在。 “不要这样子,”她又气又急地喊,“你们在乱什么?” 一句话没有完,只见男仆扶进一个人来;七姑奶奶越发惊心,但总算 还好,一眼瞥见古应春是好好的。他抢上几步,亲手揭开门帘,不断地喊: “扶好,扶好!”又抽空向里说了句,自是对七姑奶奶而发:“快叫人搬一张 藤靠椅来!”惊魂初定的七姑奶奶问道:“谁啊?” 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一个萧家骥,接口说道:“胡先生!”“哪个胡先 生?” “还有哪个?小爷叔!” 七姑奶奶一听心就酸了;急急往门口迎了出去,正好男仆扶着胡雪岩 到门口,灯光映照,哪里还认得出来?“是小爷叔?” “七姐!”满脸于思,憔悴异常的胡雪岩勉强笑了笑,露出一嘴森森的白 牙,“是我。” “真是小爷叔?”七姑奶奶双泪交流,“怎么弄成这个样子?” “这时候哪里有功夫说话?”古应春不耐烦地催促:“还不快搬藤椅 来?” 七姑奶奶赶紧回身指挥丫头,搬来一张藤椅,铺上褥子;男仆们七手 八脚地将胡雪岩扶着躺下,她这时才发觉,胡雪岩一条腿受伤了。 “快请医生来!拿姜汤!”古应春一叠连声地吩咐:“熬粥!” 事出突兀,七姑奶奶乱了枪法,倒是萧家骤比较镇静:“师父,你让胡 先生先坐定了再说。” 胡雪岩那边坐定下来,已有丫头端来一碗红枣姜汤,他一面喝,一面 喘气,手在发抖、腿在抽筋,那副样子看在七姑奶奶眼里,视线立刻就模糊 了。 “这是虚极了!”古应春对他妻子说,“这时候还不能多吃东西;你把那 枝老山人参拿出来。” 这是因为胡雪岩已经两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;坐只小船一路逃出来, 由于身上带着公事,不敢露面,昼伏夜行穿过一个接一个的“长毛窝”,沿 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;就算有,也不能尽情饱餐,因为肠胃太弱,骤饱之下, 无法消化。相传每年冬天开施粥厂,头一天总有几个穷汉因为过于贪心而胀 死;七姑奶奶也懂这个道理,急急去取了那枝出自大内、珍藏已久的吉林老 山人参来,让胡雪岩嚼咽而食,扶保元气。“小爷叔,”七姑奶奶望着他那条 受伤的腿说:“我看看你的伤口。” 说着,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脚,胡雪岩急忙往里一缩。伤是在嘉兴附近 为长毛盘问时,一句话不对劲被砍了一刀;无医无药,在荒郊野庙胡乱找了 些香火掩敷,从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条扎紧,如今正在溃烂,血污淋漓,肮脏 不堪,所以胡雪岩不愿让她沾手,“七姐,你不要动它。”胡雪岩说一句便喘 气,停了一下又说了两个字:“我饿!” “我晓得、我晓得!粥在熬了。”七姑奶奶想到一个办法,“我先弄些东 西来给小爷叔吃。” 我亲自入厨,舀了一碗现成的鸡汤,撇去浮油,撕一块脯子肉剁成肉 泥,倒在汤里;然后取一块米粉做的奶糕,在鸡汤中捣碎泡化,成了一碗“浆 糊”,亲手捧给胡雪岩。 一闻见香味,胡雪岩先就忍不住连连咽着唾沫;接到手里恨不得一下 子吞进肚里,但他想到,过于露出“馋相”,会伤他们夫妻的心,所以不得 不强自抑制着,装得斯文从容地,一匙一匙舀着吃。 一大碗浆糊吃得光光,实在意有未尽;便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道:“七 姐,五脏庙还在造反。” “小爷叔,”古应春劝他,“等下再吃! “喔!”胡雪岩点点头,但脸上是异常失望的神色。七姑奶奶大为不忍, 但也不能不顾他的肠胃,随即说道:“这样吧,弄点吃不坏的东西来吃。” 于是装了几盘零食,松子、杏仁、蜜枣、金橘饼之类,为他“煞馋”; 而就在这个时候,伤科医生到了,检视伤口,认为相当严重,总要半个月才 能行动。 “这,这办不到,”胡雪岩很着急地说,“至多三、五天,我一定要回去。” “什么?”七姑奶奶急急问道,“小爷叔,你还要回去?回杭州?” “是啊!杭州城里,多少张嘴都朝天张大了在等我。”“小爷叔是受王抚 台的重托,特为到上海来买米的。”古应春向七姑奶奶解释:“这是救命的事, 小爷叔确是不便耽搁;我已经派人去请五哥来商量了。不过,”他转脸向伤 科医生问道:“先生,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;不管用什么贵重药,总要请你 想个法子,让我们这位小爷叔,三五天以内,就能走动。”“真的。”这时的 七姑奶奶也帮着恳求,“郎中先生,你要做做好事;我们这位小爷叔早到一 天,杭州城里就要多活好些人。这是阴功积德的大好事;郎中先生,你一生 看过的病人,没有比这位再要紧的。” 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,伤科医生大为动容,将他的伤口左看右看,攒 眉咂嘴了好半天,说出一句话来。“办法是有,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。” “不要紧!”胡雪岩咬一咬牙说,“什么痛我都不在乎,只要早好!” “说说容易。”伤科医生大摇其头,“看你的样子,人是虚弱到了极点; 痛得厉害,人会昏过去。等我想想。”他转脸问道:“古先生,你不是认识外 国医生?” 这一说,提醒了古应春;悔恨不迭——只为胡雪岩的模样,令人震惊; 一时昏瞀,竟想不起请西医,如今倒不便“另请高明了”了。 “是!”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说。 “外国医生的看法来得慢:不过他们有两样药很管用;你能不能去要点 止痛药来。” “这,”古应春面有难色,他知道西医跟中医不同,不曾诊视过病人,不 肯随便给药;而且止痛的药也不止一种,有外敷、有内服,“要哪一种止痛 药,总得有个药名才好。”“药名就说不出来了;叽哩咕噜的洋文,弄不清楚。” 伤科医生略停一下,下了决心,“算了!耽误时候,也不是一回事,我先动 手。” 于是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,一打开来,雪亮耀眼,是几把大小不 同的刀钳;然后用新棉花擦拭伤口,运刀剜去腐肉,疼得胡雪岩满头大汗。 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心惊肉跳,也陪着他淌汗;同时还得胡作镇静,想出话来 安慰病人,七姑奶奶象哄小孩似地,不断地说:“不疼、不疼,马上就好了。” 毕竟好了,敷上止血定痛的“降香散”包扎妥当;伤科医生自己也大 大地舒了口气,“总算还好,没有变成破伤风。”他说,“‘金疮出血太多,其 脉虚细者生。’如今千万要好好照料,疏忽不得。” 接着他又说了许多禁忌,不能劳动,不能生气,不能大说大笑;还要 “忌口”,咸、酸、辣和热酒、热汤都不能喝,连热粥也在禁忌之列。 “糟了!”七姑奶奶说,“刚喝了一大碗热鸡汤。”“喝也喝过了,提它干 什么?”古应春说,“以后小心就是了。” 等伤科医生一走,古应春要改请西医来看;七姑奶奶不赞成,胡雪岩 也表示不必,因为他自觉痛楚已经减轻,证明这位伤科医生有些手段,自不 宜更换医生。 “我精神好多了。”胡雪岩说,“办大事要紧。五哥怎么还不来?” “今天是他一徒弟续弦,在吃喜酒,我已经派人去追了。小爷叔,”古应 春说:“有事你先分派我。” “好!”他探手入怀,掏摸了好半天,才掏出一个油纸包;递了给古应春。 打开油纸包,里面是惊心动魄的王有龄的两通血书,一通致闽浙总督 庆端,乞援以外,更望设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衡州的李元度,带领所募的湘勇, 往杭州这方面打,好牵制长毛,减轻杭州的压力。 还有一通是给江苏巡抚薛焕的,要求筹饷筹粮,同时附着一件奏稿, 托薛焕代缮拜发。 其中详叙杭州被围绝粮,归咎于驻在绍兴的团练大臣王履谦,勾结劣 绅,把持地方,视省城的危急,如秦人之视越;更骇人听闻的是,居然唆使 莠民戕害命官——九月廿四,长毛窜陷钱塘江南岸,与杭州隔水相望的萧山, 如兴知府廖宗元派炮船,迎头拦击;寡不敌众,官军败退。王履谦和萧绍一 带的百姓,平时就与官军不和,猜忌甚深;这时以为炮船通敌,回来是替长 毛带路,王履谦便下令包围活捉,格杀不论。 廖宗元得报,知道这纵非诬陷,也是极严重的误会,赶紧亲自出城弹 压。暴民一声呼啸,将廖宗元从马上拉下来痛殴,王履谦袖手旁观,默赞其 事。由这一番内讧,替敌人制造了机会;长毛长驱猛扑,兵不血刃而陷绍兴。 长毛进城的前一天,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,由绍兴逃到宁波,经海道逃到福 建;而杭州的粮道,也就此断了。王有龄自然要参劾王履谦,措词极其严厉; 甚至有“臣死不瞑目”的话,可以想见他对王履谦怨恨入骨。 “这两封血书,”古应春问道,“怎么样处置?”“都送薛抚台——。” “好。”古应春不等他话完,就要起身,“我连夜送去。” “这倒不必。明天一早送去好了;我还有话。”“是!你说。” “我要托你面见薛抚台。”胡雪岩虽然气弱,但低微的语声中,仍然显得 很有决断:“米,我自己想办法;运米的船,回头要问五哥,能够不麻烦官 府最好。不过,他要替我派兵护运。” “这条路通吗?” “有一条路好走,你不明白;五哥知道,等他来了再说。”胡雪岩又说: “还有几首诗,也请你送给薛抚台;你说我因为腿伤,不能当面去见他,要 问杭州惨状到什么样子?请他看这几首诗就知道了。” 一面说,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,才掏出几张极皱的纸。古应春摆 在桌上抹平了细看,标题叫《辛酉杭城纪事诗》,作者名叫张荫榘。一共是 十二首七绝;每首都有注解,看到第五首,古应春念道:雍容铃阁集簪裾, 九月秋清气象舒;无数妖氛惊乍逼,十门从此断军书。 诗下的注解是:“九月二十六日,贼以数十万众围城,十门紧闭,文报 从此不通,居民如笼中鸟,釜中鱼。”古应春念到这里,屈指数了一下:“今 天十一月初五,围了四十天了。” “四十天不算多,无奈缺粮已久;围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乱了。”胡雪岩叹 口气说:“你再看下去。” 接下去看,写的是: 十面城门十面围,大臣谁是识兵机? 国人望岁君胡胄,传说张巡整队师。 注是:“十月初六日,张军门玉良援到,大获胜仗;即派况副将文榜于 下午入城见王中丞有龄,请城内连夜移兵出扎,便可与张军门联络,以通粮 道。饶军门从旁阻之云:‘明日总来得及。’不料伪逆李秀成连夜筑成木城, 于是饷道与张营隔绝。而十城隔濠,亦遍筑土城。当张军门令况副将入城见 中丞,以灭贼自任,百姓延颈觇伺,均言贼必扑灭。” 看完这首诗和原注,古应春问道:“饶军门是谁?”“饶廷选。这个人 因为救过广信府,靠沈夫人出了大名,其实没用。”胡雪岩叹口气说:“我劝 过王雪公多少次,说他因人成事,自己胆子小得很。王雪公不听我的话。救 杭州就靠这个机会;错过这个机会,神仙来都没救了。”“张玉良呢?”古应 春又问,“这个人大家都说他不行,到底怎么样?” “你再往下看。下面有交代。” 诗中是这样交代: 桓侯勇健世无双,飞炮当前岂肯降? 万马不嘶军尽泣,将星如斗落长江。 “怎么?阵亡了?” “阵亡了。”胡雪岩摇摇头,“这个人也耽误了大事,嘉兴一败,金华兰 溪又守不住,杭州就危险了。不过,总算亏他。”“诗里拿他比做张飞,说得 他很好。” “他是阵亡殉国的,自然要说得他好。”胡雪岩黯然说道:“我劝王雪公 暂且避一避。 好比推牌九摇摊一样,这一庄手气不顺;歇一歇手,重新来过。王雪 公不肯,他说他当初劝何根云,守土有责,决不可轻离常州;现在自己倒言 行不符;怎么交代得过去?” “看起来王雪公倒是忠臣。” “忠臣?”胡雪岩冷笑:“忠臣几个钱一斤?我看他——。”语声哽咽欲 绝。古应春从未听胡雪岩说过什么愤激的话,而居然将“忠臣”说得一文不 值,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沉痛悲愤。只是苦于没有话可以安慰他。 “先吃饭吧!”七姑奶奶说,“天大的事,总也得吃饱了才好打主意。而 且小爷叔真的也饿了。” “提到杭州,我哪里还吃得下饭?”胡雪岩泪汪汪地抬眼,“你看最后那 两首诗。” 古应春细细看了下,颜色大变;七姑奶奶不免奇怪,“怎么了?”她问, “说什么?” “你听我念!”古应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。 剜肉人来非补疮,饥民争啖事堪伤;一腔热血三升血,强作龙肝凤脯 尝。 “什么?”七姑奶奶大惊问道“人吃人?” 古应春不即回答,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注解:“兵勇肆掠,居民鸣锣捕 获,解送凤山门王中丞常驻之处。中丞询实,请王命尽斩之;尸积道旁,兵 士争取心肝下酒,饥民亦争脔食之。‘食人肉’,平日见诸史乘者,至此身亲 见之。”就这一段话,将厅前厅后的人,听得一个个面无人色,七姑奶奶连 摇摇头:“世界变了!有这样的事!”“我也不大相信。小爷叔真有其事?” “不但真有其事,简直叫无足为奇。”胡雪岩容颜惨淡地喘着气说:“人 饿极了,什么东西都会吃。” 他接下来,便讲杭州绝粮的情形——这年浙西大熟,但正当收割之际, 长毛如潮水般涌到;官军节节败退,现成的稻谷,反而资敌,得以作长围久 困之计。否则,数十万长毛无以支持;杭州之围也就不解而自解了。 杭州城里的小康之家,自然有些存粮;升斗小民,却立刻就感到了威 胁,米店在闭城之前,就已歇业。于是胡雪岩发起开办施粥厂,上中下三城 共设四十七处,每日辰、申两次,每次煮米一石,粥少人多,老羽妇孺挤不 到前面,有去了三、四次空手而回的。 没有多久,粥厂就不能不关闭。但官米还在计口平卖,米卖完了卖豆 子,豆卖完了卖麦子。有钱的人家,另有买米的地方,是拿黄金跟鸦片向旗 营的八旗兵私下交换军粮。又不久,米麦杂粮都吃得光光,便吃药材南货, 熟地、米仁、黄精,都可以代饭;枣栗之类,视如珍品,而海参,鱼翅等等 席上之珍,反倒是穷人的食料。 再后来就是吃糠、吃皮箱、吃钉鞋——钉鞋是牛皮做的;吃浮萍,吃 草根树皮。杭州人好佛,有钱人家的老太太,最喜欢“放生”;有处地方叫 小云楼,专养放生的牛羊猪鸭,自然一扫而空了。 “杭州城里的人,不是人,是鬼;一个个骨头瘦得成了一把,望过去脸 上三个洞,两个洞是眼睛,一个洞是嘴巴。走在路上,好比‘风吹鸭蛋壳’, 飘飘荡荡,站不住脚。”胡雪岩喘口气,很吃力地说:“好比两个人在路上遇 着,有气无力在谈话;说着,说着,有一个就会无缘无故倒了下去。另一个 要去扶他;不扶还好,一扶头昏眼花,自己也一跟头栽了下去,爬不起来了。 象这样子的,‘倒路尸’,不晓得有多少?幸亏是冬天,如果是夏天,老早就 生瘟疫了。”“那末,”七姑奶奶急急问道:“府上呢?” “生死不明。”胡雪岩垂泪说道:“早在八月里,我老娘说是避到乡下好; 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,城一关,就此消息不知。” “一定不要紧的。”七姑奶奶说,“府上是积善之家,老太太又喜欢行善 做好事,吉人天相,一定平安无事。”“唉!”古应春叹口气,“浩劫!” 这时已经钟打八点,一串大蟹,蒸而又冷,但得知素称佛地的杭州, 竟有人吃人的惨状,上上下下,谁都吃不下饭。七姑奶奶做主人的,自不能 不劝;但草草终席,塞责而已。 吃饱了的,只有一个闻信赶来的尤五,吃他徒弟的喜酒,自然奉为上 宾;席间听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,急于脱身,但仍旧被灌了好些酒,方得离 席。此时一见之下,酒意去了七八分,只望着胡雪岩发愣。 “小爷叔,怎么弄成这个样子?” “五哥,你不要问他了。真正人间地狱,九死一生,现在商量正事吧!” “请到里头来。”七姑奶奶说,“我替小爷铺排好了。” 她将胡雪岩的卧室安排在古应春书斋旁边的一间小屋;裱糊得雪白的 窗子,生着极大的火盆,一张西洋铜床铺得极厚的被褥。同时又预备了“独 参汤”和滋养而易于消化的食物;让他一面吃、一面谈。 实际上是由古应春替他发言,“五哥,”他说,“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饿 死了,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,到上海来办米的;越多越好,越快越好。” “浙江藩库发了两万银子;现银没法带,我是空手来的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 钱庄里也不知道怎么样?五哥,这笔帐只好以后再算了。” “钱小事,”古应春接口说道,“我垫。” “也用不着你垫,”尤五接口说道,“通裕庄一千石米在仓里;另外随时 可以弄一千石,如果不够;再想办法。米总好办,就是怎么样运法?” “运河不通了,嘉兴这一关就过不去。”胡雪岩说,“只有一条路,走海 道经鳖子门。” 鳖子门在海宁,是钱塘江入海之处、在明朝是杭州防备倭患的第一门 户。尤五对运河相当熟悉,海道却陌生得很,便老实说道:“这我就搞不清 楚了。要寻沙船帮想办法。” 沙船帮走海道,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,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 模样。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,未免强人所难;胡雪岩喝着参汤,还 在肚子里盘算,应该如何进行,古应春却先开口了。 “沙船帮的郁老大,我也有一面之识;事到如今,也说不得冒昧了。我 去!” 说着,就站起身来;尤五将他一拉,慢条斯理地说:“不要忙,等我想 一想。” 胡雪岩依然非常机敏,看出尤五的意思,便挣扎着起身;七姑奶奶紧 赶一面扶,一面问:“小爷叔,你要啥?”胡雪岩不答她的话,站起身,叫 一声:“五哥!”便跪了下去。 尤五大惊,一跳老远,大声说道:“小爷叔、小爷叔,你这是为啥?折 熬我了。” 古应春夫妇,双双将他扶了起来,七姑奶奶要开口,他摇摇手说:“我 是为杭州的百姓求五哥!” “小爷叔,你何必如此?”尤五只好说痛快话了:“只要你说一句,哪怕 郁老大跟我是解不开的对头,我也只好去跟他说好话。” 他跟郁老大确是解不开的对头——郁老大叫郁馥华,家住小南门内的 乔家滨,以航行南北洋起家,发了好大一笔财。本来一个走海道,一个走运 河,真所谓“河水不犯井水”;并无恩怨可言,但从南漕海运以后,情形就 很不同了。尤五倒还明事理,大势所趋,不得不然,并非郁馥华有意想承揽 这笔生意,打碎漕帮的饭碗;但他手下的小弟兄,却不是这么想。加以沙船 帮的水手,趾高气扬;茶坊酒肆,出手阔绰,漕帮弟兄相形出绌,越发妒恨 交加,常起摩擦。 有一次两帮群殴,说起来,道理是漕帮这面欠缺。但江湖事,江湖了; 郁馥华听信了江苏海运局中几个候补佐杂的话,将尤五手下的几个弟兄,扭 到了上海县衙门。知县刘郇膏是江苏的能员,也知道松江漕帮是“百足之虫, 死而不僵”,不愿多事;同时古应春在上海县衙门也算是吃得开的,受尤五 之托,去说人情。两下一凑,刘郇膏大事化小,小事化无;传了尤五到堂, 当面告诫一番,叫他具了“不再滋事”的切结,将人领了回去。 这一下结怨就深了。在尤五想,连县大老爷都知道松江漕帮不好惹, 网开一面;郁馥华反倒不讲江湖义气,不想想大家都是“靠水吃水”,一条 线上的人。既然如此,两不往返;尤五特地召集所属码头的头脑,郑重宣布: 凡是沙船帮的一切,松江漕帮,不准参预。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帮去做水手的, 就算“破门”,从今见面不认。 郁馥华自己也知道做错了一件事,深感不安;几次托人向尤五致意, 希望修好。尤五置之不理,如今却不得不违反自己的告诫,要向对方去低头 了。 “为小爷叔的事,三刀六洞,我也咬一咬牙‘顶’了;不过这两年,我 的旗号扯得忒足,一时无法落篷。难就难在这里。” “五哥,你是为杭州的百姓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腿伤了,没办法跟郁老大 去办交涉——话说回来了,出海进鳖子门这一段,不要紧;一进鳖子门,反 有风险,郁老大作兴不肯点头只有你去托他,他要卖你一个交情,不肯也得 肯。至于你说旗号扯得太足,落不下篷,这也是实话;我倒有个办法,能够 让你落篷,不但落篷,还让你有面子,你看怎么样?”“小爷叔,你不要问 我,你说怎么样,就怎么样。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;真的没有办法也只好硬 着头发去见郁老大。”“不会让你太受委屈。”胡雪岩转脸说道:“老古,我请 你写封信;写给何制台——。” “写给何制台?”古应春说,“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?”“这难道打听 不到?” “打听是一定打听得到的。”尤五接口说道,“他虽然革了职,要查办, 到底是做过制台的人,不会没人晓得。不过,小爷叔,江苏的公事,他已经 管不到了,你写信给他为啥?” “江苏的公事他虽管不到,老长官的帐,人家还是要卖的。”胡雪岩说, “我想请他交代薛抚台或者上海道,让他们出来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场。” “不必,不必!”尤五乱摇双手,“现任的官儿,我跟他们身分不配;这 种应酬,场面上尴尬得很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”古应春倒觉得胡雪岩的话, 大有道理,便道:“冤家宜解不宜结,如有地方大员出面调停,双方都有面 子,应该顺势收篷了。” “这还在其次,”他接下来讲第二个理由:“为了小爷叔的公事,郁老大 的沙船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;不过风险太大,就算卖五哥你的面子,欠他的 这个情,将来很难补报。有官府出面,一半就等于抓差;五哥,你的人情债 不就可以轻得好多?” “老古的话,一点不错。”胡雪岩连连点头,“我正是这个意思。”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,尤五自然同意。于是胡雪岩口述大意,古应春代 为执笔,写好了给何桂清的信;约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奔走,中午都得办妥。 至于运米的细节,要等尤五跟郁馥华言归于好以后才谈得到。 安顿好了两拨客人,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时了;向丈夫问好胡雪 岩的公事,听说其中有写信给何桂清的这一段周折,当时就“跳”了起来。 “这是什么时候?还容得你们‘城头上出棺材,大兜大转’!且不说杭州 城里的老百姓,都快饿死光了;光是看小爷叔这副样子来讨救兵,就该连夜 办事。”她气鼓鼓地说,“真正是,看你们男子汉,大丈夫,做事怎么这样子 娘娘腔?”古应春笑了,“你不要跟我跳脚,你去问你哥哥!”他说:“不是 我劝,五哥跟郁老大的过节还不肯解呢!”“等我去!”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, “等我去跟五哥说。” 不用她去,尤五恰好还有私话要跟妹夫来说;一开门就遇见,见她满 脸不悦的样子,不由得诧异。 “怎么?跟哪个生气?” 古应春一听这话,赶紧拦阻:“七姐,你跟五哥好说。五哥有五哥的难 处,只要你讲得有道理,五哥会听的。”“好,我就讲道理。五哥,你进来坐, 我请问你一句话,是小爷叔的交情要紧?还是什么制台、抚台的面子要紧?” “你问这话啥意思?” “自然有讲究。你先回了我的话,我再讲缘故给你听。”“当然小爷叔的 交情要紧。” “好!”七姑奶奶脸色缓和下来了,“我再问一问,杭州一城百姓的命, 跟我们漕帮与郁老大的过节,五哥,你倒放在天平上称一称,哪一方来得 重?” 尤五哑然,被驳得无话可说。古应春又高兴,又有些不安;因为虽是 娘舅至亲,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气,有些话不便率直而言,现在有了“女张飞” 这番快人快语,足以折服尤五,但又怕她妻子得理不让人,再说下去会使得 尤五起反感,希望她适可而止。 七姑奶奶长了几岁,又有了孩子,自然亦非昔比;此时声音放得平静 了:“依我说,小爷叔是想替你挣面子,其实主意不大高明。” “这样说,你必有高明主意?”古应春点她一句:倒不妨慢慢说给五哥 听一听,看看行不行得通?” “要做官的出来拉场,就有点吃罚酒的味道,不吃不行——。” “对!”尤五一拍大腿,大为称赏,“阿七这话说到我心里了,小爷叔那 里我不好驳,实实在在是有点这样的味道。”“江湖事,江湖了。”七姑奶奶 又有些慷慨激昂了,“五哥,你明天去看郁老大,只说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 性命,小爷叔的交情,向他低头,请他帮忙。这话传出去,哪个不说你大仁 大义?”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,倏然起身,一句话不说就走了——他要跟妹夫说 的私话,就是觉得不必惊动官府,看看另外有更好的办法没有?这话,现在 也就不必再说了。 一到小南门内乔家滨,老远就看到郁家的房子,既新且大。郁馥华的 这所新居,落成不久,就有小刀会起事,为刘丽川头尾盘踞了三年;咸丰五 年大年初一,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由法国海军提督辣尼尔帮忙,克复了上海县 城,郁馥华收复故居,大事修葺,比以前更加华丽了。 尤五还是第一次到郁家来,轻车简从,无人识得;他向来不备名帖, 只指一指鼻子说:“我姓尤,松江来的。” 尤五生得劲气内敛,外貌不扬,衣饰亦朴素得很;郁家的下人不免轻 视,当他是来告帮求职的,便淡淡地说了句:“我们老爷不在家,你明天再 来。” “不,我有极要紧的事,非见你家老爷不可。请派人去找一找,我就在 这里立等。” “到哪里去找?”郁家的下人声音不好听了。 尤五是极有涵养的人,而且此来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决心,亦就容 易接受委屈,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:“既然如此,你们这里现成的条凳,让 我坐等,可以不可以?” 郁家门洞里置两条一丈多长的条凳,原是供来客随带的跟班和轿夫歇 脚用的,尤五要坐,有何不可?尽管请便就是。 这一坐坐了个把时辰,只见来了一辆极漂亮的马车,跨辕的俊仆,跳 下车来,将一张踏脚凳放在车门口,车厢里随即出来一名华服少年,昂然入 门。 这个华服少年是郁馥华的大儿子郁松年,人称“郁家秀才”——郁馥 华虽发了大财,总觉得子侄不得功名,虽富不贵,心有未足,所以延请名师, 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读。但“场中莫论文”,一直连个秀才都中不上,因而捐 银五万,修葺文庙,朝廷遇有这种义举,不外两种奖励,一种是饬令地方官 为此人立牌坊褒奖,一种是增加“进学”,也就是秀才的名额。 郁馥华希望得到后一种奖励,经过打点,如愿以偿。 这是为地方造福,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。学额既已增加,“入学”就 比较容易;郁松年毕竟得青一衿。秀才的官称叫做“生员”;其间又有各种 分别,占额外名额的叫做“增生”,但不论如何,总是秀才,称郁松年为“郁 家秀才”,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,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,当然有点菲蒲的 意味在内。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,虽不免纨绔习气,却是有志于学,彬彬有礼; 当时已经在下人一片“大少爷”的招呼声中,进入屏门,忽然发觉有异,站 定了,回身注视,果然看到了尤五。 “尤五叔!”他疾趋而前,请了个安,惊喜交集地问,“你老人家怎么在 这里?” “我来看你老人家,”尤五气量甚宽,不肯说郁家下人的坏话,“听说不 在家,我等一等好了。” “怎么在这里坐?”郁松年回过脸去,怒声斥责下人:“你们太没有规矩 了,尤五爷来了,怎么不请进去,让贵客坐在这里?” 原先答话的下人,这才知道自己“有眼不识泰山”。自家主人跟尤五结 怨,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经过,平时早就听过不止一遍;如今人家登门就 教,反倒慢客,因此而得罪了尤五,过在不宥,说不定就此敲碎了绝好的一 只饭碗,所以吓得面无人色。 尤五见此光景,索性好人做到底了,“你不要骂他,你不要骂他。”他 赶紧拦在前面,“管家倒是一再邀我进去,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等,比较方 便。” 听得这一说,郁松年才不言语,“尤五叔,请里面坐!”他说,“家父在 勘察城墙,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回来。”“好的,好的!实在是有点要紧事,不 然也不敢惊动你老人家。” “尤五叔说哪里话?请都请不到。” 肃客入厅,只见华堂正中,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,御笔四个大字:“功 襄保赤”。这就是郁馥华此刻去勘察城墙的由来——当上海收复时,外国军 舰在浦江南码头开炮助攻,从大南门到大东门的城墙,轰坏了一大片;朝廷 以郁家巨宅曾为刘丽川盘踞,郁馥华难免资匪之嫌,罚银十万两修复城墙, 而经地方官陈情,又御赐了这一方匾额。如今又有长毛围攻上海的风声;郁 馥华怕自己所修的这段城墙,不够坚固;万一将来由此攻破,责任不轻,所 以连日勘察,未雨绸缪。听郁松年说罢究竟,尤五趁机安了个伏笔,“令尊 一向热心公益,好极、好极!”他说,“救人就是救己,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 事来的。” “是!”郁松年很恭敬地问道:“尤五叔是先吩咐下来,还是等家父到了 再谈?” “先跟你谈也一样。”于是尤五将胡雪岩间关乞粮的情形,从头细叙;谈 到一半郁馥华到家,打断了话头。“尤五哥;”郁馥华是个中号胖子,走得上 气不接下气,又喘又笑地说,“哪阵风把你吹来的。难得,难得!”“无事不 登三宝殿,有件事来求你;正跟你们老大谈。”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:“是要运粮到杭州——。”郁馥华脑筋极快,手 腕极其圆滑,听他儿子说了一句,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;急忙打岔说:“好 说,好说!尤五哥的事,总好商量。先坐定下来;多时不见,谈谈近况。尤 五哥,你的气色好啊,要交鸿运了!” “托福、托福。郁老大,今天我来——。” “我晓得,我晓得。”郁馥华不容他谈正事;转脸向他儿子说道:“你进 去告诉你娘,尤五叔来了;做几样菜来请请尤五叔,要你娘亲手做。现成的 ‘糟钵头’拿来吃酒,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叙一叙。” 尤五早就听说,郁馥华已是百万身价,起居豪奢;如今要他结发妻子 下厨,亲手治馔款客,足见不以富贵骄人,这点象熬不忘贫贱之交的意思, 倒着实可感,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。 摆上酒来,宾主相向相坐;郁馥华学做官人家的派头,子弟侍立执役, 任凭尤五怎么说,郁松年不敢陪席。等他执壶替客人斟满了,郁复华郑重其 事地双手举杯,高与鼻齐,专敬尤五;自然有两句要紧话要交代。 “五哥,”他说,“这几年多有不到的地方,一切都请包涵。江海一家, 无分南北西东;以后要请五哥随处指点照应。”说着,仰脸干了酒,翻杯一 照。 尤五既为修好而来,自然也干了杯,“郁老大,”他也照一照杯,“过去 的事,今天一笔勾销。江海一家这句话不假,不过有些地方,也要请老大你 手下的弟兄,高抬贵手!”“言重、言重!”郁馥华惶恐地说了这一句,转脸 问道:“看福全在不在?” 尤五也知道这个人,是帮郁复华创业的得力助手;如今也是面团团的 富家翁。当时将他唤了来,不待郁复华有所言语,便兜头作了个大揖,满脸 暗笑地寒暄:“尤五叔,你老人家还认得我吧?” “喔,”尤五有意眨一眨眼,作出惊喜的神气,“是福全哥,你发福了。” 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尤五叔,你叫我小名好了。”“真的,他们是小辈; 尤五哥你客气倒是见外了。”郁馥华接着转脸告诫福全:“你关照下去,江海 一家,松江漕帮的弟兄,要当自己人一样,处处尊敬、处处礼让。尤五叔有 啥吩咐,就跟我的话一式一样。” 他说一句,福全答应一句;神态不但严肃,而且诚恳。江湖上讲究的 是“受人一尺,还人一丈”;尤五见此光景,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诚相与、谦 虚退让的话交代。 多时宿怨,一旦解消,郁馥华相当高兴。从利害关系来说,沙船帮虽 然兴旺一时,而漕帮到底根深蒂固,势力不同,所以两帮言归于好,在沙船 帮更尤其来得重要。郁馥华是个极有算计的人,觉得这件事值得大大铺张一 番;传出去是尤五自己愿意修好,岂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与声势的一件好事? 打定了主意,当即表示,就在这几天,要挑个黄道吉日,大摆筵宴,略申敬 意。言语恳切,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辞;当下未吃先谢,算是定了局。 这一下情分就更觉不同,郁馥华豪饮快谈,兴致极好。尤五却颇为焦 急,他是有要紧事要谈,哪有心思叙旧?但又不便扫他的高兴;这样下去, 等主人喝得酪酊大醉,岂不白来一趟? 等了又等,也是忍了又忍,快将忍不住时,郁松年看出苗头,提醒他 父亲说:“爹!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!”“喔,喔,是的。”郁馥华不能再 装马虎了,随即转脸说道:“尤五哥,你倒请再说一遍看。” “是这样的,有一批米,要借重老大你的船;走海道,由海宁进鳖子门, 入钱塘江,运到杭州。”尤五又说,“杭州城里的百姓,不但吃草根树皮,在 吃人肉了;所以这件事务必要请老大你帮忙,越快越好。” “尤五哥,你的事,一句话。不过,沙船帮的情形,瞒不过你,鳖子门 这条路从来没有去过,水性不熟,会得搁浅,岂不耽误大事?”他紧接着说, “当然,漕帮弟兄可以领路,不过沙船走到江里,路道不对。这样子,我马 上找人来商量,总要想条万全之计。好不好明天给你回话?” 听得这一说,尤五颇为不悦;心里在想,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,到哪 里都是冒险;就算承平时候,风涛险恶,也没有什么保险不出事的把握。说 要想一条万全之计,不就是有心推托? 想是这样想,当然决没有发作的道理,不过话要点他一句,“郁老大,” 他说,“亲兄弟,明算帐,人情归人情,生意归生意;请你仔细盘算一下, 运费出公帐,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?” “言重,言重!尤五哥,你误会了,我决不是在这上头打算盘。为的 是??。”郁馥华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合适,而且也要问问路上的情形,便改 口问道:“尤五哥,那位胡道台,我久仰大名,好不好领我会一会他?”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;这几年连捐带保,官运亨通,成了浙江省城里亦 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;尤五原就有意替他们拉拢见一面,现在郁馥华自己 开口,当然毫无推辞,而且表示:“说走就走,悉听尊便。” “今天太匆促了!一则喝了酒,二则,草草未免不恭。准定明天一早, 我去拜访;不知道胡道台耽搁在哪里?”“他住在舍亲古应春家。明天一早 我来接。” “原来是老古那里。我们也是熟人,他府上我去过;不必劳驾,我自己 去就是了。” 谈到这里,告一段落;而且酒也够了,尤五起身告辞。一回到古家, 七姑奶奶迎上前来,虽未开口,那双眼睛却比开口还显得关切。 “怎么样?” 尤五不答,只问胡雪岩的伤势如何?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兴的, 夸赞伤科医生有本事;胡雪岩的痛楚大减,伤口好得很快,预计三天以后, 就可以下床走动了。“这也是人到了这里,心就安了。”七姑奶奶又说,“人 逢喜事精神爽,郁老大如果肯帮忙;真比吃什么药都有用。” “帮忙是肯帮的,事情没有那么快。先跟小爷叔谈了再说。” 于是从头谈起。一旁静听的七姑奶奶,先是一直含着笑;听到郁馥华 说要明天才有回话,一下子跳了起来。“这明明是推托嘛!” “七姐,”胡雪岩赶紧拦住她说:“人家有人家为难的地方。你先不要着 急;慢慢儿商量。” “我是替你着急,小爷叔!” “我晓得,我晓得。”胡雪岩依旧从容不迫地,“换了我是郁老大,也不 能不仔细;海面上没有啥,一进了鳖子门,走在钱塘江里,两岸都是长毛, 他自然要担足心事。这件事只有这样办,一方面,我们要跟他说实话,哪里 有危险,哪里没有危险,出了危险,怎么样应付?一方面得要请他放点交情; 冒一冒险。俗语说:“前半夜想想人家,后半夜想想自己。’我们现在先想自 己,有什么好处到人家那里;人家肯看交情上头,一冒一冒险。” “对!”尤五不胜倾倒,“小爷叔这两句话入情入理;照这样去想,事情 就可以办通了。” “好吧!”七姑奶奶无可奈何;转个念头,自己女流之辈,可以不必来管 这桩大事,便即说:“天塌下来有长人顶,与我不相干,你们去商量。”说完 转身就走。 “七姐!”胡雪岩急忙喊道:“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。你请回来!” 她自然又立脚站定。胡雪岩原是听她的话近乎赌气,其实并没有什么 事要她商量,不过既已说出口,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。 灵机一动,开口只道:“七姐,上海我半年不曾来过了,最近有没有好 的棺子?” “有啊!”七姑奶奶答道:“新开一家泰和馆,一统山河的南北口味,我 吃过几次,菜刮刮叫。” “地方呢,宽敞不宽敞?” “岂止宽敞?庆兴楼、复新园、鸿运楼,数得出的几家大馆子,哪一家 都没有它讲究。”七姑奶奶问道:“小爷叔,你是不是要请客?” “我的心思瞒不过七姐。”胡雪岩笑着回答,是有意恭维她一句;然后转 脸看着尤五说:“五哥,你既然委屈了,索性看我们杭州一城百姓的面上, 委屈到底,请你出面请个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脚色都请到;我们漕帮弟兄, 最好也都到场,给足了他面子,看他怎么说?” “好的。一句话。” “那就要托七姐,定泰和馆的席。名归五哥出,钱归我出??。” “这用不着你交代。”七姑奶奶抢着说,“就不知道有多少人;要定多少 桌席。” 这当然要问尤五,他慢吞吞地答道:“要么不请;请了就不管他多少人 了。我只一张帖子,统请沙船帮全体弟兄;拿泰和馆包下来,开流水席,有 一桌算一桌。” “这倒也痛快。就这么说了。”胡雪岩向七姑奶奶拱拱手:“拜托、拜托!” 七姑奶奶最喜欢排场热闹,一诺无辞;但粗中有细,想了想问道:“哪 一天请?” “不是要快嘛!”尤五答说,“要快就在明天。” 七姑奶奶不作声,将排在门背后的皇历取了下来,翻了翻说:“明天怕 不成功,是好日子;总有人做亲,在它那里请客。后天是个平日,‘宜祭祀、 订盟、余事不宜。’不晓得可以不可以?” “可以!”胡雪岩接口便说:“我们这就算‘订盟’。” 事不宜迟,七姑奶奶当时便取了一封银洋,亲自坐马车到泰和馆去定 席。尤五便找古家的帐房赵先生来,写好一封大红全帖,送到乔家滨郁家, 同时又派人去找他一个心爱的徒弟李得隆来办事。 他们兄妹在忙,胡雪岩一个人躺在床上盘算;等尤五再回进来时,他 已经盘算停当了。 “五哥,我们现在一桩桩来谈。米怎么样?” “我已经关照下去,今天下午就可成局。”尤五答道:“虽说多多益善, 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?总而言之一句话,只要他有船,我就有米。” “那好。我们谈船。郁老大怕来怕去,最怕长毛。不过不要紧;长毛在 岸上,我们在江里,他们没有炮船,就不必怕他。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枪来 攻;我们自己能有一批人,备它几十杆好枪,说开火就开火,打他个落流水。” 胡雪岩又说,“这批人,我也想好了;不知道老古跟杨坊熟不熟?”尤五懂 他的意思,点点头说:“很熟的。就不熟也不要紧。”“何以呢?”胡雪岩问。 “小爷叔,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将华尔的人?”“对啊!”胡雪岩问,“不 是说洋将跟上海道的交涉,都是杨坊在居间接头的吗?” “一点不错。杨坊是‘四明公所’的董事;宁波也是浙江,为家乡的事, 他没有不肯出力的道理,就算不认识,一样也可以请他帮忙。” “我对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,当然是有熟人从中说话,事情更容易成功。 不过,我想是这样,行不行得通,还不晓得。先要问一问老古;他不知道什 么时候回来?” “不必问他,”尤五手一指:“现在有个人在这里。” 这个人就是萧家骥。他是一早跟了古应春去办事的;由于胡雪岩关照, 王有龄的两封血书要面递薛焕,所以古应春一直守在江苏巡抚设在上海的行 署中,等候传见。为怕胡雪岩惦念,特地先派萧家骥回来送信。 “你看,”胡雪岩对尤五说,“这就是我刚才盘算,要借重洋将的道理。 官场办事,没有门路。就会行不通;要见薛抚台一面都这么难,哪里还能巴 望他派兵替我们护粮。就算肯派;也不是三天两天就走得动的。”他加重语 气又说:“我主意打定了,决定我们自己想办法。” 于是尤五将他的打算告诉了萧家骥;萧家骥静静地听完,并未作声。 “怎么样?家骥!”胡雪岩催问着:已看出他另有主意。“这件事有个办 法,看起来费事,其实倒容易。”他说,“不如请英国或者法国的海军提督, 派兵船护送。” “这——”尤五首先就表示怀疑,“这行得通吗?”“行得通的。”萧家骥 说:“外国人另有一套规矩,开仗是一回事,救老百姓又是一回事。如果说: 这批米是军粮,他们就不便护送;为了救老百姓,当然可以。” 听这一说,胡雪岩大为高兴;但是,“这要怎么样说法;跟哪个去接 头?”他问。 “我就可以去!”萧家骥自告奋勇;但立刻又加了一句:“不过先要问问 我师父。” “你的师父当然赞成,”尤五接口说道,“不过,我始终不大相信,只怕 没有这么好的事。” “那也不妨双管齐下。”胡雪岩问萧家骥:“你看,我们自己出钱,请华 尔派几十个人保护,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?” “试是没有什么不可以试的。”萧家骥答说:“不过,我看很难。为什么 呢——。” 为的是第一,华尔部下的“佣兵”,已经为上海道吴煦“惯”坏了,花 了大钱,未必能得他们的出死力;第二,这批佣兵是“步军”,在水上能不 能发挥威力,大成疑问。“说得有道理。”胡雪岩最不肯掩没人的长处,对萧 家骥大为欣赏,“家骥,这件事倒要请你好好帮我一个忙。” “胡先生言重了,有什么事,尽管吩咐就是。” 一个赏识,一个仰慕,于是尤五有了一个计较,暂且不言;要等古应 春回来了再说。 “薛抚台见着了。”古应春的神情不愉,“小爷叔,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 出什么大力,恐怕是妄想。” “他怎么说?”胡雪岩很沉着地问。 不问还好,问起来教人生气。薛焕叹了一大遍苦经;又怪王有龄在浙 江自己不想办法练军队,军饷都接济了皖南和江西,如今局势一坏,连带上 海亦吃紧。又提到他在江苏的时候,如何跋扈刚愎;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 景,是自取其咎之意。 “也难怪他!”古应春又说:“京里闹得天翻地覆,两个亲王都送了命, 如今又是恭王当政;一朝天子一朝臣,曾国藩也快到两江来了,薛抚台署理 两江总督跟实缺江苏巡抚的两颗印把子,看起来摇摇欲坠,心境当然不好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胡雪岩说,“你没有来之前,我跟五哥还有家骥,都商量过了; 本来就不想靠他。不过,他到底是江苏巡抚,王雪公的折子,一定只有请他 拜发。不知道这件事,他办了没有?” “这他不敢不办。”古应春说,“连催李元度的公事,都已经交待下去。 我还怕下面太慢,特意打了招呼;答应所有的公事,明天都一起办出。” “那就不管它了。我们商量我们的。” 于是尤五和萧家骥将刚才所谈经过,原原本本说了给古应春听。这在 他是个很大的安慰;本来为了要见薛焕,将大好时光,白白糟蹋,不但生气, 而且相当着急。照现在看起来,路子甚多,事情并不是无处措手,因此愁怀 一去,精神大为振作。 “既然如此,我们要把宗旨先定下来;请兵护送的事,能够说动英、法 提督,派兵护送,不但力量够强,足可保险,而且还不用花钱,不过有两层 顾虑,第一、恐怕仍旧要江苏巡抚出公事;第二、不是三、五天之内可以办 得成的。”“慢就不行!”胡雪岩立即答说,“我现在度日如年,巴不得明天就 走。” “要快只有雇华尔的部下。这笔钱,恐怕不在少数。”“要多少?” “要看雇多少人?每个人起码三十两银子;死一下抚恤一千。照五十个 人算,最少一千五;如果——。” 如果全数阵亡,就得另外抚恤五万;话到口边,古应春才发觉这话太 丧气,果然如此,胡雪岩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,所以把话硬咽了下去了。 胡雪岩却不以为意,“一千五就一千五;带队官总要多送些,我不在乎。 倒是,”他指着萧家骥说,“他的顾虑不错,只怕在岸上打惯了仗的,一上了 船,有劲使不出,有力用不上。”“这要问他们自己才知道。虽说重赏之下, 必有勇夫,性命到底是拿钱换不来的;如果他们没有把握,当然不敢贸然答 应。我们局外人,不必自作聪明。” 古应春最后这句话,颇有告诫学生的意味;因而原有一番意见想陈述 的萧家骥,就不便开口了。 “说到杨坊,我也认识;交情虽不深,倒承他不弃,还看得起我。今天 晚上我就去看他。” “对了!我们分头行事。此刻大家规定一下,米跟沙船,归我;请洋将 归你。”尤五对古应春说,“还有件事,你要调一批现头寸来。” “这不要紧!”胡雪岩从手上取下一个戒指,交给古应春:“我往来的几 家号子你是晓得的;看存着有多少头寸,你随意调度就是。” 戒指是赤金的,没有一两也有八钱,其大无比,其俗也无比;但实际 上是一枚图章,凭戒面上“胡雪岩印”四个朱文篆字,调集十万八万银子, 叱嗟立办。不过以古应春实力,也还用不到此。 “不必!”你这个戒指片刻不离身,还是你自己带着。”“不然!”胡雪岩 说,“我另外还有用意。这一次回杭州,好便好;如果将来再不能见面,一 切托你料理。人欠欠人,等我明天开出一张单子来交给你。” 托到后事,无不惨然;古应春也越发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图章,拉过 他的手来,硬要替他戴上,正在拉拉扯扯的时候,七姑奶奶回来了;少不得 询问究竟。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,说破了一定会惹她伤感,所以彼此使了个 眼色,随意扯句话掩饰了过去。 “菜定好了,八两银子一桌的海菜席;包他们四十桌。”七姑奶奶说,“那 里老板说是亏本生意,不过要借这桩生意创招牌。人家既然看得这么重,人 少了,场面不够热闹,面子上不好看,五哥,我倒有点担心。” “担什么心?叫人来场面、吃酒席,还怕没有人?回头我会关照李得隆。” “那末郁老大那里呢?” “这你更可以放心。小爷叔想的这个办法,在郁老大求之不得,来的人 一定多。”尤五又说,“你再要不放心,我叫李得隆放个风出去,说我们包了 泰和馆,大请沙船帮,不来就是看不起我们。” “那好。我叫人去通知,再预备十桌在那里。”七姑奶奶一面说,一面就 走了出去。 “七姐真有趣。”胡雪岩笑道:“好热闹,一定是福气人。”“闲话少说。 我还有一桩事,应春,你看如何?”尤五说道:“小爷叔要人帮忙;我说实 话,你我去都没啥用处。我派李得隆,你派萧家骥,跟了小爷叔一路到杭州。” “嗯1”古应春略有迟疑的神情。 “不必,不必。”胡雪岩最知趣,赶紧辞谢。 古应春实在很为难。因为萧家骥跟他的关系,与漕帮的情形不同;漕 帮开香堂收徒弟,师父之命,其重如山,而且出生入死,不当回事。萧家骥 到底只是学洋文,学做生意的徒弟,到这种性命出入的事,不便勉强,要问 问他本人。 但是胡雪岩这方面的交情,实在太厚;能有一分力,一定要尽一分力, 决说不出推辞的话来。同时看出胡雪岩口称“不必”;脸上却有失望的表情, 越觉得过意不过去了。想一想只有老实说:“小爷叔,如果我有个亲兄弟, 我都一定叫他跟了你去。家骥名为徒弟,到底姓萧;我来问问他看。”说到 这里,发觉话又不妥,如果萧家骥胆怯不肯去;岂不又显得自己的徒弟“不 够料”,因而只好再加一句掩饰的话:“他老太太病在床上,如果病势不碍; 我想他一定会去的。” 话刚完,门外有人接口,是萧家骥的声音;他正好走了来听见,自告 奋勇:“我去!我一定去!” 这一下解消了古应春的难题;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,但胡雪岩却不能 不辞谢——他也知道萧家骥母亲病在床上的话,是古应春为了体恤徒弟,有 意留下的一个退步。只是“光棍好做,过门难逃”;而且这个“过门”,古应 春不便来打,要自己开口。 “家骥,我晓得你义气,不过为人忠孝当先,令堂老太太身体不舒服, 你该留下来侍奉。” “不碍,不碍!”萧家骥也很机警,很快地答说:“我娘胃气痛是老毛病; 两三天就好了。” “那就这样吧!”古应春站起身来:“既然你要跟了去,一切事情要接得 上头才好;你跟我一起去看‘大记’杨老板。”杨坊开的一家专销洋庄的号 子,就叫“大记”;师徒二人到了那里,杨坊正在大宴客商,相邀入座应酬 一番,亦无不可;但古应春为了表示事态紧急,坚辞婉拒;同时表示有个不 情之请:需要当然就单独交谈。 “好!”杨坊慨然许诺,“请到这面来。” 就在客厅一角,促膝并坐;古应春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,杨坊吸了口 气,样子显得颇为棘手似地。 “杨兄,恕我再说句不该说的话,浙东浙西,休戚相关;看在贵省同乡 的面上,无论如何要请你想办法。”“我自然要想办法,自然要想办法。”杨 坊一叠连声地说:“为难的是,最近华尔跟吴道台闹意气。洋人的脾气很倔, 说好什么都好;犯了他的性子,不容易说得进话去。现在只有这样:我先派 人去约他,今天晚上见个面。等我敷衍完了客人,我们一起去;便菜便酒, 你何妨就在这里坐了。 说到这话,古应春自然不便再推辞;入席酬酢,同时在肚子里盘算, 如何说动华尔? “师父,我想我先回去一趟,等下再来。”萧家骥忽然说道:“我要好好 去问一问胡先生。” “问什么? “洋人做事情仔细,又是打仗;路上的情形,一定要问得清清楚楚。不 然决不肯答应。” “一点不错。”杨坊大为赞许,“这位小阿弟实在有见识。那你就快去吧! 两个钟头谈得完谈不完?” “够了。” “好。我就约华尔九点钟碰头;八点半钟请你无论如何赶了来。” 萧家骥不到顶定的时间,就已去而复回;除了将他想到该问的情形都 问明白以外,还带来胡雪岩一句话。 “师父!胡先生叫我跟师父说:请将不如激将!” 这真有点“军师”的味道了;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,付下来这样一个 “锦囊”。古应春在颠簸的马车上,反复体味着“请将不如激将”这六个字。 华尔扎营在沪西静安寺附近;杨坊是来惯的,营门口的卫兵拿马灯一 照,挥挥手放行,马车一直驶到华尔的“签押房”。 介绍过后,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圆台上;杨坊开个头,说古应春是浙 江官场的代表之一,有事相恳。接着便由古应春发言,首先补充杨坊的话, 表明自己的身分,说浙江官场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岩;一个受有清朝官职的很 成功的商人,而他是胡雪岩所委派的代表。 说到这里,华尔提出第一个疑问:“胡先生为什么要委派代表?” “他受伤了,伤势很重;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内赶回去,他需要遵守 医生的嘱咐,绝不能行动。”古应春说:“他就住在我家养伤。” “喔!”华尔是谅解的神态:“请你说下去。”于是古应春道及本意,提出 希望以外,还有一番恭维;说华尔一定会站在人道的立场,助成这场义举, 而他的勇敢的部下,亦一定会圆满达成任务。 说到一半,华尔已在不断摇头;等他说完,随即用冷峻的声音答道:“抱 歉!我很同情,但是没有办法给你们什么帮助。” “这太教我失望了。”古应春问道:“你能不能告诉我,不能予以帮助的 原因?” “当然!第一,浙江不是我应该派兵的范围;第一,任务很危险,我没 有把握。” “第一个理由,似乎不成立。我已经说过,这是慈善任务——。” “不!”华尔抢着说:“我有我的立场。” “你的立场不是助顺——帮助中国政府吗?” “是的。”华尔很勉强地说,“我必须先顾到上海。” “但是,抽调五十个人,不致于影响你的实力。”“是不是会影响,要我 来判断。” “上校,”杨坊帮着说好话,“大家都对你抱着莫大的希望,你不应该这 样坚拒。” “不!”华尔仅自摇头,“任务太危险。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。” “并不危险!”古应春指萧家骥说:“他可以为你解释一切情况。” “不!我不需要听他的解释。” 这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,且大有藐视之意,古应春忍不住火发,想到 胡雪岩的话,立即有了计较,冷笑一声,面凝寒霜地对杨坊说:“人言不可 信。都说客将讲公理正义,急人之急,忠勇奋发;谁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。 一群胆怯贪利的佣兵而已!” 说到最后这一句,华尔勃然变色;霍地站起来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古 应春喝道:“你说谁是胆怯贪利的佣兵?”“你应该知道。” “我当然知道!”华尔咆哮着:“你必须道歉,我们不是佣兵。” “那末,你是正规军队?” “当然。” “正规军队,一定受人指挥;请问,你是不是该听命于中国官员?是薛 还是吴;只要你说了,我自有办法。”这一下击中了华尔的要害,如果承认 有人可以指挥他;那末找了可以指挥他的人来下命令,岂不是自贬身分。“说 老实话,贪利这一点,也许我过分了;但是我不承认说你胆怯,也是错了!” “你最大的错误,就是这一点。说一个军人胆怯,你知道不知道是多么 大的侮辱?” 古应春丝毫不让,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:“如果是侮辱;也因为你自己 的表现就是如此!” “什么!”华尔一把抓住了古应春的肩,使劲地摇撼着:“你说!我何处 有胆怯的表现?” 一看他要动武,萧家骥护师心切,首先就横身阻挡;接着杨坊也来相 劝,无奈华尔的气力大,又是盛怒之际,死不放手。 古应春却是神色泰然,冷冷说道:“凡是胆怯的人,都是勇于私斗的。” 一句话说得华尔放了手,转身对杨坊说道:“我必须维持我的威信;此 人的行为,所侮辱的不是个人,是整个团体。这件事相当严重。如果他没有 合理的解释,他将要担负一切不良的后果。” 杨坊不知道古应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?不免怨责:“这样子不大好!本 是来求人的事,怎么大破其脸?如今,有点不大好收场了。” 他是用中国话说的,古应春便也用中国话回答他:“你放心!我就要逼 得他这个样子! 我当然有合理的解释。” 杨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岩“请将不如激将”这条“锦囊妙计”,另有 妙用;只郑重其事地一再嘱咐:“千万平和,千万平和,不要弄出纠纷来。” “你请放心,除非他蛮不讲理,不然一定会服我。”古应春用中国话说了 这几句;转脸用英语向华尔说:“上校!杭州有几十万人,濒临饿死的命运; 他们需要粮食,跟你我现在需要呼吸一样。如果由于你的帮助,冒险通过这 条航路,将粮食运到杭州,有几十万人得以活命。这是‘毫无价值的冒险’ 吗?” 一句话就将华尔问住了。他卷了根烟就着洋灯点燃,在浓密的烟氛中 喷出答语:“冒这个险,没有成功的可能。”“是不是有可能,我们先不谈; 请你回答我的话:如果冒险成功,有没有价值?” 华尔被逼得没有办法,只能承认:“如果能成功,当然有价值。” “很好!”古应春紧接着他的话说:“我认为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人,当然 也愿意做有价值的事。你应该记得,我向你说过,这个任务并不危险;萧可 以向你说明一切情况。而你,根本不作考虑;听到洪杨的部队,先就有了怯 意——。”“谁说的!”华尔不大服气,“你在侮蔑我。” “我希望你用行为表现你的勇敢;表现你的价值。”“好!”华尔受激,脱 口说道:“让我先了解情况。”说着,便站起身来,走到一张地图面前立定。 事情有了转机,杨坊既佩服,又兴奋,赶紧取一桌上的洋灯,同时示 意萧家骥去讲解情况。连古应春一起跟着过去,在洋灯照映下都望着墙壁上 所贴的那张厚洋纸画的地图;这比中国的舆图复杂得多,又钉着好些红蓝小 三角旗,更让人看不明白。但萧家骥在轮船上也常看航海图;所以略略注视 了一会,便已了然。 “在海上不会遭遇任何敌人;可能的危险从这里开始。”萧家骥指着鳖子 门说:“事实上上也只有一处比较危险的地方,因为海面辽阔,洪杨部队没 有炮艇,不能威胁我们的船只。只有这一处,南北两座山夹束,是个隘口, 也就是闻名的‘浙江潮’所以造成的由来,冲过这个隘口,江面又宽了,危 险也就消失了。” “那么这个隘口的江面,有多宽?” “没有测量过。但是在岸上用长枪射击,就能打到船上也没有力量了。” 华尔摇摇头:“我不怕步枪。”他接着又问:“有没有炮台?”“决没 有。”古应春在旁边接口。 “即使没有炮台,也一定有临时安置的炮位。如果是我,一定在这里部 署炮兵阵地。” “你不要将洪杨部队,估计得太高。”古应春又说,“他们不可能了解你 们的兵法。” 这一点,华尔认为说得不错;他跟长毛接过许多次仗,对此颇有了解, 他们连用洋枪都不十分熟练,当然不会懂得用火力扼守要隘的战法。要进一 步看,即使懂得,亦用不着防守这个隘口,因为在这一带的清军,兵力薄弱, 更无水师会通过这个隘口,增援杭州;那末,布炮防守,岂不是置利器于无 用之地。 但是,“多算胜”的道理,中外兵法都是一样的;华尔觉得还是要采用 比较安全的办法,所以又问:“这个隘口,是不是很长?” “不会。”古应春估计着说:“至多十里八里路。”“那末,用什么船呢?” “用海船。” 所谓海船就是沙船。华尔学的是陆军,对船舶是外行;不过风向顺逆 之理总知道的,指着地图说道:“现在是西北风的季节,由东向西行驶;风 向很不利。” “这一点,”古应春很谨慎地答道:“我想你不必过虑,除了用帆以外, 总还有其它辅助航行的办法。海船坚固高大,船身就具备相当的防御力;照 我想,是相当安全的。”“这方面,我还要研究;我要跟船队的指挥者研究。 最好,我们能在黑夜之间,偷渡这个隘口,避免跟洪杨部队发生正面的冲突。” 这样的口气,已经是答应派兵护航了,杨坊便很高兴地说:“谢谢上校! 我们今天就作个决定,将人数以及你所希望补助的饷银,定规下来,你看如 何?” “你们要五十个人,我照数派给你们。其他的细节,请你们明天跟我的 军需官商量。” “好的!”杨坊欣然答道:“完全遵照你的意思。”于是“化干戈为玉帛”, 古应春亦含笑道谢,告辞上车。“老古,”在车中,杨坊表示钦佩:“你倒是 真有一套。以后我们多多合作。” “侥幸!亏得高人指点。”古应春说:“也是胡道台一句话:请将不如激 将。果然把华尔激成功了。” “原来胡道台也是办洋务的好手。” “他倒不十分懂洋务,只是人情熟透熟透!” “几时我倒要见见他。”杨坊又说:“华尔的‘军需官’,也是我们中国人; 我极熟的。明天晚上我约他出来吃花酒,一切都好谈。” “那好极了。应该我做东。明天早晨,我就行帖子送到你那里,请你代 劳。” “你做东,还是我做东,都一样。这就不去说它了,倒是有句话,我要 请教:杭州不是被围了吗?粮船到了那里,怎么运进城。” 这句话让古应春一楞,“啊,”他如梦初醒似地,“这倒是!我还没有想 到。等我回去问了,再答复你。” “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给我一个确实回音?” 到了杭州的事,此刻言之过早;而且米能不能运进杭州城,与杨坊无 干,何以他这么急着要答复?看起来,别有作用,倒不能不弄个明白。 这样想着,便即问道:“为什么这么急?” “我另外有个想法。如果能运进杭州城,那就不必谈了;否则——。”杨 坊忽然问道:“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见,我想跟胡道台当面谈一谈。” “这有什么不可以?” 于是马车转向,直驶古家;车一停,萧家骥首先奔了进去通知。胡雪 岩很讲究礼节,要起床在客厅里迎接会面;七姑奶奶坚决反对,结果折衷办 法,起床而不出房门,就在卧室里接见客人。 女眷自然回避。等古应春将杨坊迎了进来,胡雪岩已经穿上长袍马褂, 扶着萧家骥的肩,等在门口了。彼此都闻名已久,所以见礼以后,非常亲热, 互相仰慕,话题久久不断。 古应春找个机会,插进话去,将与华尔交涉的经过,略略说了一遍; 胡雪岩原已从萧家骥口中,得知梗概,此刻少不得要向杨坊殷殷致谢。 “都是为家乡的事,应当出力。不过,”杨坊急转直下的转入本题:“粮 船到了杭州,不晓得怎么运进杭州?” 提到这一层,胡雪岩的脸色,马上转为忧郁了;叹口气说:“唉!这件 事也是失策。关城之先,省城里的大员,意见就不一,有的说十个城门统通 要关;有的说应该留一两个不关。结果是统统关了。这里一关,长毛马上在 城外掘壕沟,做木墙。围困得实腾腾。”他一口气说到这里,喘息了一下又 说:“当初还有人提议,从城上筑一道斜坡,直到江边,作为粮道。这个主 意听起来出奇:大家都笑。而且工程也浩大,所以就没有办。其实,此刻想 来,实在是一条好计;如果能够这么做,虽费点事,可是粮道不断,杭州就 能守得住!”接着,又是一声长叹。 听得这样说法,古应春先就大为着急:“小爷叔,”他问:“照你这么说, 我们不是劳而无功?” “这也不见得。”胡雪岩说:“只要粮船一到,城里自然拼死命杀开一条 血路,护粮进城。” 杨坊点点头,看一看古应春,欲语不语地;胡雪岩察言观色,便知其 中有话。 “杨兄,”他说,“你我一见如故,有话尽请直说。”“是这样的,我当然 也希望杭州的同乡,有一口活命的饭吃。不过,凡事要从最坏的地方去打算: 万一千辛万苦将粮船开到杭州,城里城外交通断绝,到时候,胡先生,你怎 么办?” “我请问杨兄,依你看,应该怎么办?” “在商言商,这许多米,总不能送给长毛,更不能丢在江里。”杨坊说道: “如果运不进杭州城,可以不可以请胡先生改运宁波?” 原来他急于要见胡雪岩,是为了这句话。古应春心想:此人倒也是厉 害脚色,“门槛”精得很,不可小觑了他。因此,很注意地要听胡雪岩如何 回答。 “杨兄的话很实在。如果米运不进杭州城,我当然改运别处,只要不落 在长毛手里,运到什么地方都可以。”说到这里,胡雪岩下了一个转语:“不 过,杨兄的话,我倒一时答应不下。为什么呢?因为宁波的情形,我还不晓 得;许了杨兄,倘或办不到,岂不是我变成失信用。” “宁波的情形,跟上海差不多——。” 因为宁波也有租界。江苏的富室逃到上海,浙东的大户,则以宁波租 界为避难之地;早在夏天,宁波的士绅就条陈地方官,愿集资五十万两银子, 雇英法兵船代守宁波,及至萧绍失守,太平军一路向东,势如破竹,攻余姚、 下慈溪、陷奉化,宁波旦夕不保;于是英、法、美三国领事,会商以后,决 定派人到奉化会晤太平军守将范汝增,劝他暂缓进攻宁波。 范汝增对这个请求,不作正面答复,但应允保护洋人,因此三国领事 已经会衔了布告,保护租界;但陆路交通,近乎断绝,商旅裹足,也在大闹 粮荒。杨坊的打算,一方面固然是为桑梓尽力;另一方面亦有善价而沽,趁 此机会做一笔生意的想法。 不过杨坊的私心,自然不肯透露,“胡先生,”他说,“据我晓得,逃在 宁波的杭州人也不少。所以你拿粮食改运宁波,实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 一出路。” “那末,到了宁波呢?如果不能上岸,又怎么办?”“不会的。英、法、 美三国领事,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护你,到那时候,我当然会从中联络。” “既然如此——。”胡雪岩矍然而起——想好了主意,一时兴奋,忘却腿 伤,一下子摔倒在地,疼得额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。 萧家骥动作敏捷,赶紧上前扶起;古应春也吃了一惊,为他检视伤势。 乱过一阵,胡雪岩方能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下去。“杨兄,既然如此,我们做 一笔交易。杭州缺粮,宁波也缺粮,我们来合作;宁波,我负责运一批米过 去,米、船,都归我想办法。杭州这方面,可以不可以请你托洋人出面,借 个做善事的名义,将我这一批米护送进城?” “这个办法——。”杨坊看着古应春,颇有为难的神情。“小爷叔,做生 意,动脑筋,不能不当你诸葛亮。”古应春很委婉地说,“可惜,洋务上,小 爷叔你略为有点外行,这件事行不通。” “怎么呢?” “因为外国领事,出面干预,要有个名目;运粮到宁波,可以‘护侨’ 为名,为的洋人不能没有食物接济。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,并无英法美三 国侨民,需要救济;而救济中国百姓,要看地方,在交战区域,民食军粮是 无从区分的。”等古应春解释完了,杨坊接着补充:“八月里,英国京城有一 道命令给他们的公使,叫做‘严守中立’;这就是说,哪一面也不帮。所以 胡先生的这个打算,好倒是好,可惜办不通。” 胡雪岩当然失望,但不愿形诸颜色;将话题回到杨坊的要求上,慨然 说道:“那就一言为定了。这批米如果运不进杭州城,就转运宁波。不过, 这话要跟郁老大先说明白;到时候,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货,就要费口舌了。” “这一层,我当然会请应春兄替我打招呼;我要请胡先生吩咐的是粮价 ——。” “这不要紧!”胡雪岩有力地打断他的话,“怎么样说都可以。如果是做 生意,当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;现在不是做生意。” “是,是!”杨坊不免内惭;自语似地说:“原是做好事。”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,古应春怕胡雪岩过于劳累,于伤势不宜,邀了杨 坊到客厅里去坐;连萧家骥在一起,商定了跟华尔这方面联络的细节,直到 深夜方散。 第二天大家分头办事,只有胡雪岩在古家养伤,反觉清闲无事;行动 不便,不能出房门,一个人觉得很气闷,特为将七姑奶奶请了来,不免有些 微怨言。 “我是不敢来打扰小爷叔;让你好好养伤。”七姑奶奶解释她的好意,“说 话也费精神的。” “唉!七姐,你哪晓我的心事。一个人思前想后,连觉都睡不着;有人 谈谈,辰光还好打发。” 谈亦不能深谈,胡雪岩一家,消息全无,谈起来正触及他的痛处。因 此,平日健谈的七姑奶奶,竟变得笨嘴拙舌,不知道说什么好? “七姐,”胡雪岩问道:“这一阵,你跟何姨太太有没有往来?”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。从那年经胡雪岩撮合,随着何桂清到通州;不 久,何桂清果然出仓场侍郎,外放浙江巡抚;升任两江总督,一路扶摇直上。 阿巧姐着实风光过一阵子。“好久没有见到她了。”七姑奶奶不胜感慨地,“那 时候哪个不说她福气好?何大人在常州的时候,我去过一次;她特为派官船 到松江来接我,还有一百个兵保护,让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光。到了常州, 何大人也很客气。何太太多病,都是姨太太管事,走到哪里,丫头老妈子一 大群跟着,那份气派还了得!人也长得越漂亮了,满头珠翠,看上去真象一 品夫人。哪晓得何大人坏了事!前一晌听人说,人都老得认不得了。伍子胥 过昭关,一夜工夫急白了头发;看起来真有这样的事。” “这样说起来,她倒还是有良心的。” “小爷叔是说她为何制台急成这个样子?” “是啊!”胡雪岩说,“我听王雪公说,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。” “怎样不得了?莫非还要杀头?” 胡雪岩看着她,慢慢点头,意思是说:你不要不信,确有可能。 “这样大的官儿,也会杀头?”七姑奶奶困惑地,大有不可思议之感。 “当然要杀!”胡雪岩忽然出现了罕见的激动,“不借一两个人头做榜样, 国家搞不好的。平常作威作福,要粮要饷,说起来是为了朝廷、为了百姓; 到真正该他出力的时候,收拾细软,一溜了之。象这样的人,可以安安稳稳 拿刮来的钱过舒服日子;尽心出力,打仗阵亡的人,不是太冤枉了吗?” 七姑奶奶从未见过朝雪岩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愤激之态,因而所感受的 冲击极大。同时也想到了他的境况;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。 “小爷叔,”她不由自主地说:“我看,你也用不着到杭州去了;粮船叫 五哥的学生子跟家骥押了去,你在上海养养伤,想办法去寻着了老太太,拿 一家人都接到上海来,岂不甚好?” “七姐,谢谢你!你是替我打算,不过办不到。”“这有什么办不到?” 七姑奶奶振振有词地说话:“这一路去,有你无你都一样。船归李得隆跟沙 船帮的人料理;洋将派来保护的兵,归家骥接头。你一个受了伤的人,自己 还要有人照应,去了有帮什么忙?越帮越忙,反而是累赘。”“话不错。不过 到了杭州,没有我在从中联络,跟王雪公接不上头,岂不误了大事?” 想一想这话也不错;七姑奶奶便又问道:“只要跟王抚台接上头,城里 派兵出来运粮进城;小爷叔,就没有你的事了。”“对。” “那就这样,小爷叔,你不要进城,原船回上海;我们再商量下一步, 怎么样想法子去寻老太太。”七姑奶奶又说,“其实,小爷叔你就在杭州城外 访查也可以;总而言之,已经出来了,决没有自投罗网的道理。” “这话也说得是——。” 听他的语气,下面还有转语;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,抢着说道:“本来 就是嘛,小爷叔,你是做生意的大老板;捐班的道台,跟何制台不同,没有 啥守土的责任。”“不尽是为公,为的是交情。”胡雪岩说:“我有今天,都是 王抚台的提拔,他现在这样子为难,真正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熬煎,我不跟 他共患难,良心上说不过去。”“这自然是义气,不过这份义气,没啥用处。” 七姑奶奶说,“倒不如你在外头打接应,还有用些。”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,但胡雪岩总觉得不能这么做。他做事一向有决断, 不容易为感情所左右——其实,就是为感情所左右,也总在自己的算盘上先 要打得通;道穿了,不妨说是利用感情。而对王有龄,又当别论了。 “唉!”他叹口气,“七姐,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话;不但对我一个 人好,而且对王雪公也好。不过,我实在办不到。” “这就奇怪了!既然对你好,对他也好,又为什么不这么做?小爷叔, 你平日为人不是这样的。” “是的。我平日为人不是这样;唯独这件事,不知道怎么,想来想去想 不通。第一、我怕王雪公心里会说;胡某人不够朋友,到要紧关头,他一个 人丢下我不管了。第二、我怕旁人说我,只晓得富贵,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?” “嗳!”七姑奶奶有些着急了,因此口不择言:“小爷叔,你真是死脑筋,旁 人的话,哪里听得那么多,要说王抚台,既然你们是这样深的交情,他也应 该晓得你的心。而况,你又并没有丢下他不管;还是替他在外办事。”说到 这里,她觉得有一肚子的议论要发:“为人总要通情达理。三纲五常,总也 要合道理,才有用处。我最讨厌那些伪道学,或者不明事理的说法:什么‘君 要臣死,不能不死:父要子亡,不得不亡’!你倒想想看,忠臣死了,哪个 替皇帝办事?儿子死了,这一家断宗绝代,孝心又在哪里?” 胡雪岩笑了,“七姐,”他说,“听你讲道理,真是我们杭州人说的:‘刮 拉松脆’。 好痛快!” “小爷叔,你不要恭维我;你如果觉得我的话,还有点道理,那就要听 我的劝!”七姑奶奶讲完君臣、父子;又谈“第五伦”朋友:“我听说大书的 说‘三国’,桃园结义,刘关张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, 这话就不通!如果讲义气的好朋友,死了一个,别的都跟着他一起去死,这 世界上,不就没有君子,只剩小人了?” “这话倒是。”胡雪岩兴味盎然,“凡事不能寻根问底,追究到底好些话 都不通。” “原是如此!小爷叔,这天把,我夜里总在想你的情形;想你,当然也 要想到王抚台。 我从前听你说过,他曾劝过何制台不要从常州逃走;说一逃就身败名 裂了!这话现在让他说中;想来杭州如果不保,王抚台是决不会逃走;做个 大大的忠臣。不过,你要替他想一想,他还有什么好朋友替他料理后事?不 就是小爷叔你吗?” 这话说得胡雪岩矍然动容,“七姐,”他不安地,“你倒提醒我了。” “谢天谢地!”七姑奶奶合掌当胸,长长地舒了口气:“小爷叔,你总算 想通了。” “想是还没有想通。不过,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。” 于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闲谈,一面在心里盘算。看样子七姑奶奶的话 丝毫不错,王有龄这个忠臣是做定了!杭州的情形,要从外面看,才知道危 险;被围在城里的,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想法:救兵一到,便可解围。其实, 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军能够打到杭州,亦未见得能击退重重包围的长毛。 破城是迟早间事;王有龄殉节,亦是迟早间事。且不说一城的眼光,都注视 在他身上,容不得他逃;就有机会也不能逃走,因为一逃,不但所有的苦头 都算白吃,而且象何桂清这样子,就能活又有什么味道? “我想通了。”胡雪岩说:“王雪公是死定了!我要让他死得值。” “是嘛!”七姑奶奶异常欣慰,“原说小爷叔是绝顶聪明的人,哪里会连 这点道理都想不通?常言的道的是‘生死交情’,一个人死了,有人照他生 前那样子待他;这个人就算有福气了。” “是啊!他殉了节,一切都在我身上;就怕——。” 他虽没有说出口来,也等于说明白了一样——。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 讳;是怕七姑奶奶伤心。然而,在这样的情形之下,以七姑奶奶的性情,自 然也会有句痛快话。“小爷叔,这一层你请放心。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一切 都在我们兄妹夫妻身上。” “是了!”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气,“有七姐你这句话,我什么地方都敢 去闯。” 这话又说得不中听了,七姑奶奶有些不安:“小爷叔,”她惴惴然地问: “你是怎么闯法?” “我当然不会闯到死路上去。我说的闯是,遇到难关,壮起胆子来闯。” 胡雪岩说,“不瞒你说,这一路来,我遇见长毛,实在有点怕;现在我不怕 了,越怕越误事,索性大胆去闯,反倒没事。” 第二章 由济河出长江,经崇明岛南面入海;一共是十八号沙船,保护的洋兵 ——最后商量定规,一共是一百十二个人,一百士兵,大多是“吕宋人”; 十二个官长,七个吕宋人,三个美国人,还有两个中国人算是联络官。分坐 两号沙船,插在船队中间。 胡雪岩是在第一条船上。同船的有萧家骥、李得隆、郁馥华派来的“船 老大”李庆山;还有一个姓孔的联络官。一切进退行止,都由这五个人在这 条船上商量停当,发号施令。一上船,胡雪岩就接到警告,沙船行在海里, 忌讳甚多,舵楼上所设,内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龛,尤其不比等闲。想起“是 非只为多开口”这句话,胡雪岩在船上便不大说话,闲下来只躺在铺位上想 心事。但是,别人不同,萧家骥虽惯于水上生活,但轮船上并无这些忌讳; 姓孔的更不在乎;李庆山和李得隆识得忌讳,不该说虽不说,该说的还是照 常要说。相形之下,就显得平日谈笑风生的胡雪岩仿佛心事重重,神情万分 抑郁似的。 于是姓孔的提议打麻将,萧家骥为了替胡雪岩解除寂寞,特地去请他 入局。 “五个人怎么打。除非一个人做——。” 说到“做”字,胡雪岩缩住了口;他记起坐过“水路班子”的船,“梦” 是忌讳的,要说“黄粱子”,便接下去:“除非一个人做黄粱子。” 萧家骥一楞,想了一下才明白,“用不着。”他说,“我不想打。胡先生 你来,解解厌气。” 于是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入了局。打到一半,风浪大作,被迫终止; 胡雪岩又回到铺上去睡觉,心里不免忐忑不安,加以不惯风涛之险,大呕大 吐,心里那份不宁帖,真有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之感。 “胡先生,不要紧的!”萧家骥一遍一遍地来安慰他。 不光是语言安慰,还有起居上的照料,对待胡雪岩真象对待古应春一 样,尊敬而亲热。 胡雪岩十分感动,心里有许多话,只是精神不佳,懒得去说。 入夜风平浪静,海上涌出一轮明月,胡雪岩晕船的毛病,不药而愈, 只是腹饥难忍,记得七姑奶奶曾亲手放了一盒外国饼干在网篮,起床摸索, 惊醒了熟睡中的萧家骥。 “是我!”他歉然说道:“想寻点干点心吃。”“胡先生人舒服了!”萧家骥 欣然说道:“尾舱原留了粥在那里,我替你去拿来。” 于是萧家骥点上了盏马灯,到尾舱去端了粥米,另外是一碟盐鱼,一 个盐蛋;胡雪岩吃得一干二净,抹一抹嘴笑道:“世乱年荒,做人就讲究不 到哪里去了。” “做人不在这上面,讲究的是心。”萧家骥说,“王抚台交胡先生这样的 朋友,总算是有眼光的。” “没有用!”胡雪岩黯然,“尽人事,听天命。就算到了杭州,也还不知 道怎么个情形;说不定就在这一刻,杭州城已经破了。” “不会的。”萧家骥安慰他说:“我们总要朝好的地方去想。” “对!”胡雪岩很容易受鼓舞,“人,就活在希望里面。家骥,我倒问你,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?” 这话使萧家骥有如逢知音之感。连古应春都没有问过他这句话。所以 满腹大志,无从诉说;不想这时候倒有了倾诉的机会。 “我将来要跟外国人一较短长。我总是在想,他们能做的,我们为什么 不能做?中国人的脑筋,不比外国人差,就是不团结;所以我要找几个志同 道合的人,联合起来,跟外国人比一比。” “有志气!”胡雪岩脱口赞道:“我算一个。你倒说说看,怎么样跟他们 比?” “自然是做生意。他到我们这里来做生意,我们也可以到他那里去做生 意。在眼前来说,中国人的生意应该中国人做;中国人的钱也要中国人来赚。 只要便宜不落外方,不必一定要我发达。” 胡雪岩将他的话细想了一会,赞叹着说:“你的胸襟了不起。我一定要 帮你,你看,眼前有啥要从外国人那里抢过来的生意——。” “第一个就是轮船——。” 于是,从这天起,胡雪岩就跟萧家骥谈开办轮船公司的计划;直到沙 船将进鳖子门,方台停了下来。 依照预定的计划,黑夜偷渡,越过狭处,便算脱险,沿钱塘江往西南 方向走;正遇着东北风,很快地到了杭州;停泊在江心。但是,胡雪岩却不 知道如何跟城里取得联络;从江心遥望,凤山门外,长毛猬集,仿佛数十里 连绵不断,谁也不敢贸然上岸。 “原来约定,是王雪公派人来跟我联络;关照我千万不要上岸。”胡雪岩 说:“我只有等、等、等!” 王有龄预计胡雪岩的粮船,也快到了,此时全力所谋求的,就是打通 一线之路,直通江边,可以运粮入城。无奈十城紧围,战守俱穷,因而忧愤 成疾,肝火上升;不时吐血,一吐就是一碗,失血太多,头昏目眩,脸如金 纸,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,因为休息亦归于无用,倒不如勉力支撑,反倒可 收激励士气的效用。 哀兵的士气,倒还不坏;但俗语道得好:“皇帝不差饿兵”;打仗是费 气力的事,枵腹操戈,连跑都跑不动,哪谈得到杀敌?所以每天出城攻击, 长毛一退,官军亦随即鸣金收兵。这样僵持了好久,一无成就,而城里饿死 的人,却是越来越多了;先还有做好事的人,不忍见尸骨骨露,掘地掩埋, 到后来埋不胜埋,只好听其自然;大街小巷“路倒尸”不计其数,幸好时值 冬天,还不致发生疫疠,但一城的尸臭,也熏得人够受的了。 到了十月底,城外官军的营盘,都为长毛攻破;硕果仅存的,只有候 潮门外,副将曾得胜一营,屹然不动。这一营的不倒,是个奇迹;但说穿了 不希奇,城外比较容易找粮食,真的找不到了,到长毛营盘里去找。反正打 仗阵亡也是死,绝粮坐毙也是死;既然如此,不如去夺长毛的粮食,反倒是 死中求活的一条生路。因此,曾军打起仗来,真有视死如归之概。 说也奇怪,长毛望见“曾”字旗帜,先就心慌,往往不战而遁;但是, 这一营也只能自保,要想进击破敌,实力悬殊过甚。到底无能为力。 只是王有龄却对这一营寄以莫大的期望,特别下令仁和知县吴保丰, 将安置在城隍山上的一尊三千斤重的大炮,费尽力量,移运到曾得胜营里, 对准长毛的壁垒,大轰特轰。这一带长毛倒是绝迹了,但仍无法直通江边, 因为大炮射程以外,长毛仍如牛毛,重重隔阻,处处填塞,始终杀不开重围。 就在这时候,抓住一名奸细——奸细极易分别,因为城里的人,不是 面目浮肿,就是骨瘦如柴,走路挪不了三寸,说话有气无力;如果遇到一个 气色正常,行动舒徐,说话不必侧耳就可以听得清楚的,必是从城外混进来 的;这样一座人间地狱,还有人跳了进来,其意何居?不问可知。 果然,抓住了一顿打,立刻打出了实话,此人自道是长毛所派,送一 封信来给饶廷选部下的一外营官,约定里应外合的日期。同时也从他口中得 到一个消息,说钱塘江中,停泊了十几号大船,满装粮食。这不问可知,是 胡雪岩的粮船到了;王有龄陡觉精神一振,当即去看杭州将军瑞昌,商量如 何杀开一条血路,能让江中的粮食运入城内? 不须多作商量,便有了结果,决定请副都统杰纯,当此重任。事实上 怕也只有此人堪当重任——杰纯是蒙古人,他祖先驻防杭州,早有好几代; 杰纯本人是正六品骁骑校出身,武艺娴熟,深得军心,积功升到正四品的协 领,颇为瑞昌所倚重。 咸丰十年春天,杭州城第一次为长毛轰破,瑞昌预备自刎殉国;杰纯 劝他不必轻生,认为安徽广德来的敌军,轻骑疾进,未有后继,不足为忧, 不妨固守待援。瑞昌听了他的话,退守满营;营盘在西湖边上,实际是一座 子城,俗称满城。因为防御得法,长毛连攻六天,劳而无功;杰纯的长子守 城阵亡,杰纯殓而不哭,认为长子死得其所,死得其时。 到了第七天,张玉良的援兵到了;杰纯怒马突出,当者披靡,配合援 军,大举反攻,将长毛逐出城外十几里。以此功劳,赏戴花翎,升任为宁夏 副都统,但仍旧留在杭州,成了瑞昌的左右手。 这次杭州再度吃紧,杰纯战功卓著,赐号巴图鲁,调任乍浦副都统, 这是海防上的一个要缺;但乍浦已落入长毛手中,所以仍旧留防省城。杭州 十城,最关紧要的就是北面的武林门和南门的凤山门;凤山门原由王有龄亲 自坐镇,这一阵因为呕血过多,气衰力竭,才改由杰纯防守——胡雪岩的粮 船,就泊在凤山门外的江面;让杰纯去杀开一条血路,亦正是人和地理,两 皆相合的顺理成章之事。 围凤山门的长毛主将叫做陈炳文,照太平天国的爵位,封号称为“朗 天义”。他本来要走了——长毛的军粮,亦渐感不敷;李秀成已经拟定行定 计划,回苏州度岁,预备明年春天,卷土重来。但陈炳文已从城里逃出来的 难民口中,得知城内绝粮,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;所以翻然变计,坚持不走; 同时也知道城内防守,以凤山门为重点,因而又厚集兵力,一层夹一层,直 到江边,弹丸之地,集结了四万人之多。 等到粮船一到,遥遥望见,陈炳文越发眼红,一方面防备城内会冲出 来接粮;一方面千方百计想攻夺粮船,无奈江面辽阔,而华尔的部下防守严 密,小划子只要稍稍接近,便是一排抢过来,就算船打不沉,人却非打死打 伤不可。一连三日,无以为计;最后有人献策,依照赤壁鏖兵,大破曹军的 办法,用小船满载茅柴,浇上油脂,从上游顺流而下,火攻粮船。 陈炳文认为此计可行。但上游不是自己的战区,需要派人联络;又要 禀报忠王裁夺,不是一两天所能安排停当的。同时天气回暖,风向不定,江 面上有自己的许多小划子;万一弄巧成拙,惹火烧身,岂不糟糕?因而迟疑 未发。就在这时候,粮船上却等不得了。 因为一连三天的等待,胡雪岩度日如年,眠食俱废。而护航洋兵的孔 联络官,认为身处危地,如果不速作鼾,后果不堪设想,不断催促胡雪岩, 倘或粮食无法运上陆地,就应依照原说,改航宁波。沙船帮的李庆山口中不 言,神色之间亦颇为焦急,这使得胡雪岩越发集躁,双眼发红,终日喃喃自 语,不知说些什么,看样子快要发疯了。 “得隆哥,”萧家骥对胡雪岩劝慰无效,只好跟李得隆商议,“我看,事 情不能不想办法了。这样‘屏’下去要出事。”“是啊!我也是这样在想。不 过有啥办法呢?困在江心动弹不得。”李得隆指着岸上说:“长毛象蚂蚁一 样;将一座杭州城,围得铁桶似的,城里的人,怎么出得来?”“就是为了 这一点。我想,城里的人出不来,只有我们想法子进城去,讨个确实口信; 行就行,不行的话,胡先生也好早作打算。这样痴汉等老婆一船,等到哪一 天为止?” 李得隆也是年轻性急,而且敢冒险的人,当然赞成萧家骥的办法;而 且自告奋勇,愿意泅水上岸,进城去通消息。“得隆哥,”萧家骥很平静地说: “这件事倒不是讲义气,更不是讲客气的。事情要办得通;你去我去都一样, 只看哪个去合适?你水性比我好,人比我灵活,手上的功夫,更不是我比得 了的——。” “好了,好了!”李得隆笑道,“你少捧我!前面捧得越高,后面的话越 加难所;你老实说,我能不能去?”“不是我有意绕弯子说话,这种时候, 杂不得一点感情意气,自己好弟兄,为啥不平心静气把话说清楚。我现在先 请问你,得隆哥,你杭州去过没有?你晓得我们前面的那个城门叫啥?” “不晓得。我杭州没有去过。” “这就不大相宜了。杭州做过宋朝的京城,城里地方也蛮大的。不熟, 寻不着;这还在其次,最要紧的一点是,你不是听胡先生说过,杭州城里盘 查奸细严得很;而且因为饿火中烧,不讲道理。得隆哥,”萧家骥停了一下 说:“我说实话,你不动气。你的脾气暴躁;口才不如我。你去不大相宜!” 李得隆性子直爽,服善而肯讲道理,听萧家骥说得不错,例即答道:“好! 你去。” 于是两个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;如何混过长毛的阵地;到了城下,如 何联络进城,种种细了,大致妥当,才跟胡雪岩去说明其事。 “胡先生!”是由李得隆开口,“有件事禀告你老人家,事情我们都商量 好了,辰光也不容我们再拖下去了,我说了,请你老人家照办,不要驳回。 请你写封信给王抚台,由家骥进城去送。” 李得隆其实是将胡雪岩看错了。他早就想过,自己必须坐守,免得城 里千辛万苦派出人来,接不上头,造成无可挽救的错失;此外,只要可能, 任何人都不妨进城通消息。所以一听这话,神态马上变过了。 “慢慢来!”他又恢复了临大事从容不乱的态度;比起他这两天的坐卧不 宁来,判若两人,“你先说给我听听,怎么去法?” “泅水上去——。” “不是,不是!”第一句话就让他大摇其头,“湿淋淋一身,就不冻出病 来,上了岸怎么办?难道还有客栈好投,让你烤干衣服?” “原是要见机行事。” “这时候做事,不能说碰运气了。要想停当再动手。”胡雪岩说,“你听 我告诉你。” 他也实在没有什么腹案,不过一向机变快,一路想,一路说,居然就 有了一套办法——整套办法中,最主要的一点是,遇到长毛,如何应付?胡 雪岩教了他一条计策: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,向长毛兜售军火。 “好在你会说英文,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;人又聪明,一定装得象。”胡 雪岩说:“你要记住,长毛也是土里土气的,要拿外国人唬他。” —— 交代停当,却不曾写信;这也是胡雪岩细心之处,怕搜到了这封 信,大事不成,反惹来杀身之祸。但见了王有龄,必须有一样信物为凭;手 上那个金戒指本来是最真确的,又怕长毛起眼劫掠,胡雪岩想了半天,只有 用话来交代了。“我临走的时候,王抚台跟我谈了好些时候,他的后事都托 了我。他最钟爱的小儿子,名叫苕云,今年才五岁,要寄在我名下;我说等 我上海回来再说。这些话,没有第三个人晓得,你跟他说了,他自然会相信 是我请你去的。” 这是最好的征信办法,萧家骥问清楚了“苕云”二字的写法,紧记在 心。但是,一时还不能走;先要想办法找只小船。 小船是有,过往载运逃难的人的渡船,时有所见,但洋兵荷枪实弹, 在沙船上往来侦伺,没有谁敢驶近。这就要靠李得隆了,借了孔联络官的望 远镜,看准远远一只空船;泅水迎了上去,把着船舷,探头见了船老大,先 不说话,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块马蹄银,递了过去;真是“重赏之下,必有 勇夫”,很顺利地雇到了船。 这是天色将暮,视界不明,却更易混上岸去;胡雪岩亲自指点了方向, 就在将要开船时,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。“喂,喂,船老大,你贵姓?” 船老大指指水面:“我就姓江。” “老江,亲苦你了。”胡雪岩说:“你拿我这位朋友送到岸,回来通个信 给我,我再送你十两银子。决不骗你;如果骗你,教我马上掉在钱塘江里, 不得好死。” 听他罚得这么重的咒,江老大似乎颇为动容,“你老爷贵姓?”他问。 “我姓王。” “王老爷,你老人家请放心;我拿这位少爷送到了,一定来报信。” “拜托、拜托!”胡雪岩在沙船上作揖,“我备好银子在这里等你,哪怕 半夜里都不要紧,你一定要来!你船上有没有灯笼?” “灯笼是有的。”江老大也很灵活,知道他的用意,“晚上如果挂出来, 江风一吹,马上就灭了。” “说得有理。来,来,索性‘六指头搔痒’,格外奉承你了。”胡雪岩另 外送他一盏燃用“美孚油”的马灯,作为报信时挂在船头的信号,免得到时 洋兵不明就里,误伤了他。 等萧家骥一走,李得隆忍不住要问,何以要这样对待江老大,甚至赌 神罚咒,唯恐他不信似的。是不是不放心萧家骥? “已经放他出去了,没有什么不放心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是防这个船老大; 要防他将人送到了,又到长毛那里去密告讨赏。所以用十两银子拴住他的脚, 好教他早早回来。这当然要罚咒,不然他不相信。” “胡先生,实在服了你了,真正算无遗策。不过,胡先生,你为啥又说 姓王呢?” “这另外有个缘故,钱塘江摆渡的都恨我;说了真姓要坏事。你听我说 那个缘故给你听;二十年前——。” 二十年前的胡雪岩,还在钱庄里学生意,有一次奉命到钱塘江南岸的 萧山县去收一笔帐款;帐款没有收到,有限的几个盘缠,却在小菜馆里掷骰 子输得只剩十个摆渡所需的小钱。 “船到江心,收钱了。”胡雪岩说,“到我面前,我手一伸进衣袋里,拿 不出来了。” “怎么呢?”李得隆问。 “也叫祸不单行,衣袋破了个沿;十个小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得光光。 钱塘江的渡船,出了名的凶,听说真有付不出摆渡钱,被推到江里的事。当 时我自然大窘,只好实话实说,答应上岸到钱庄拿了钱来照补。叫啥说破了 嘴都无用,硬要剥我的衣服。” “这么可恶!”李得隆大为不平,“不过,难道一船的人,都袖手旁观?” 当然不致于,有人借了十文钱给他,方得免褫衣之辱。但胡雪岩经此 刺激,上岸就发誓:只要有一天得意,力所能及,一定买两只船;雇几个船 夫,设置来往两岸不费分文的义渡。“我这个愿望,说实话,老早就可以达 到。哪知道做好事都不行!得隆,你倒想想看,是啥道理?” “这道理好懂。有人做好事,就有人没饭吃了。”“对!为此钱塘江摆渡 的,联起来来反对我,不准我设义渡。后来幸亏王抚台帮忙。” 那时王有龄已调杭州知府,不但私人交情,帮胡雪岩的忙义不容辞; 就是以地方官的身分,为民造福,奖励善举,亦是责无旁贷的事。所以一方 面出告示不准告摆渡为生的人,阻挠这件好事;一面还为胡雪岩请奖。 自设义渡,受惠的人,不知凡几;胡雪岩纵非沽钓誉,而声名洋溢, 就此博得了一个“胡善人”的美名。只是钱塘江里的船家,提起“胡善人”, 大多咬牙切齿,此所以他不肯对江老大透露真姓。 小小的一个故事,由于胡雪岩心情已比较开朗,恢复了他原有的口才, 讲得颇为风趣,所以李得隆听得津津有味,同时也更佩服了。 “胡先生,因果报应到底是有的。就凭胡先生你在这条江上,做下这么 一桩好事;应该决不会在这条江上出什么风险。我们大家都要托你的福。” 这两句话说得很中听,胡雪岩喜逐颜开地说:“谢谢!谢谢!一定如你 金口。” 不但胡雪岩自己,船上别的人,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几句话的鼓舞,认 为有善人在船,必可逢凶化吉。因而也就一下子改变了前两天那种坐困愁城, 忧郁不安,令人仿佛透不过气来的味道;晚饭桌上,兴致很好,连不会喝酒 的李得隆也愿意来一杯。 “说起来鬼神真不可不信。”孔联络官举杯在手,悠闲地说,“不过行善 要不教人晓得,才是真正做好事;为了善人的名声做好事,不足为奇。” “不然。人人肯为了善人的名声,去做好事,这个世界就好了。有的人 简直是‘善棍’。”胡雪岩说,“这就叫‘三代以下,唯恐不好名’。” “什么叫‘善棍’?”李得隆笑道,“这个名目则是第一次听见。” “善棍就是骗子。借行善为名行骗,这类骗子顶顶难防。不过日子一久, 总归瞒不过人。”胡雪岩说,“什么事,一颗心假不了;有些人自以为聪明绝 顶,人人都会上他的当;其实到头来原形毕露,自己毁了自己。一个人值不 值钱,就看他自己说的话算数不算数;象王抚台,在我们浙江的官声,说实 话,并不是怎么样顶好;可是现在他说不走,就不走,要跟杭州人同祸福, 共存亡,就这一点上他比何制台值钱得多。” 话到这里,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萧家骥,推测他何时能够进城?王 有龄得到消息,会有什么举动?船上该如何接应? “举动是一定会有举动的。不过——,”胡雪岩忽然停杯不饮,容颜惨淡, 好久,才叹口气说:“我实在想不出,怎样才能将这批米运上岸;就算杀开 一条血路,又哪里能够保得住这条粮道畅通?” “胡先生,有个办法不晓得行不行?”李得隆说:“杭州不是有水城门吗? 好不好弄几条小船,拿米分开来偷运进城?”“只怕不行——。” 话刚说得半句,只听一声枪响;随即有人喊道:“不能开枪,不能开枪; 是报信的来了。” 于是胡雪岩、李得隆纷纷出舱探望,果然,一点星火,冉冉而来;渐 行渐近,看出船头上挂的是盏马灯。等小船靠近,李得隆喊一声:“江老大!” “是我。”江老大答应着,将一根缆索抛了过来。 李得隆伸手接着,系住小船,将江老大接了上来,延入船舱;胡雪岩 已将白花花一锭银子摆在桌上了。 “那位少爷上岸了。”江老大说,“我来交差。”“费你的心。”胡雪岩将银 子往前一推,“送你做个过年东道。” “多谢,多谢。”江老大将银子接到手里,略略迟疑了一下才说:“王老 爷,有句话想想还是要告诉你:那位少爷一上岸,就教长毛捉了去了。” 捉去不怕,要看如何捉法?胡雪岩很沉着地问:“长毛是不是很凶?” “那倒还好。”江老大说,“这位少爷胆子大,见了长毛不逃;长毛对他 就客气点了。” 胡雪岩先就放了一半心,顺口问道:“城里有啥消息?”“不晓得,”江 老大摇摇头,面容顿见愁苦,“城里城外象两个世界。” “那末城外呢?” “城外?王老爷,你是说长毛?” “是啊!长毛这方面有啥消息?” “也不大清楚。前几天说要回苏州了;有些长毛摆地摊卖抢来的东西, 三文不值两文,好象急于脱货求现;这两天又不听见说起了。” 胡雪岩心里明白,长毛的军粮亦有难乎为继之势:现在是跟守军僵持 着,如果城里有粮食接济,能再守一两个月,长毛可以不战自退。但从另一 方面看,长毛既然缺粮,那末这十几船粮食摆在江面上,必启其觊觎之心, 如果调集小船,不顾死命来扑,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。因此,这晚上他又急 得睡不着,心心念念只望萧家骥能够混进城去,王有龄能够调集人马杀开一 条血路,保住粮道;只要争到一天的工夫,就可以将沙船撑到岸边,卸粮进 城。 萧家骥果然混进城了。 被捕之时,长毛就对他“另眼相看”;因为凡是被掳的百姓,没有不吓 得瑟瑟发抖的。 只有这个“新家伙”——长毛对刚被掳的百姓的通称——与众不同。 因此别的“新家伙”照例双手被缚,这个的辫子跟那个的辫子结在一起,防 他们“逃长毛”;对萧家骥却如江老大所说的,相当“客气”,押着到了“公 馆”,问话的语气亦颇有礼貌。 “看你样子,是外路来的。你叫什么名字,干什么行当?”一个黄衣黄 帽,说湖北话的小头目问。 “我姓萧,从上海来。”萧家骥从容答道:“说实话,我想来做笔大生意。 这笔生意做成功,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。”那小头目听他口气不凡,顿时 肃然起敬,改口称他:“萧先生,请问是什么大生意?怎么说这笔生意成功, 他们杭州就会守不住?” “这话我实在不能跟你说。”萧家骥道:“请你送我去见忠王。” “忠王不知道驻驾在哪里?我也见不着他,只好拿你往上送。不过,萧 先生,”那小头目踌躇着说:“你不会害我吧?”“怎么害我?” “如果你说的话不实在,岂不都是我的罪过?” 萧家骥笑了。见此人老实可欺,有意装出轻视的神色,“你的话真教人 好笑?你怎么知道我的话不实在;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,路远迢迢跑到这里 来干什么?跟你实说吧,我是英国人委托我来的,要见忠王,有大事奉陈。” 他突然问道:“请问尊姓大名?” “我叫陆德义。” “见了忠王,我替你说好话,包有重赏。”李秀成治军与其他洪杨将领, 本自不同,一向注重招贤纳士;所以陆德义听了他这话,越发不敢怠慢,“萧 先生,”他很诚恳地答道:“多蒙你好意,我先谢谢。不过,今天已经晚了, 你先住一夜;我一面派人禀报上头,上头派人来接。你看好不好?” 这也不便操之过急,萧家骥心想,先住一夜,趁这陆德义好相与,打 听打听情形,行事岂不是更有把握?便即欣慰答道:“那也好。我就住一夜。” 于是陆德义奉之为上宾,设酒款待。萧家骥跑惯长江码头,而陆德义 是汉阳人;因而以湖北近况为话题,谈得相当投机。 最后谈到杭州城内的情状,那陆德义倒真不失为忠厚人,愀然不乐,“真 正是劫数!”他叹口气说:“一想起来,教人连饭都吃不下。但愿早早破城, 杭州的百姓,还有生路;再这样围困着,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。” “是啊!”萧家骥趁机说道,“我来做这笔大生意,当然是帮你们,实在 也是为杭州百姓好。不过,我也不懂,忠王破苏州,大仁大义,百姓无不感 戴。既然如此,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条生路。” “现在是骑虎难下了。”陆德义答道:“听说忠王射箭进城,箭上有封招 降的书信,说得极其恳切;无奈城里没有回音。” “喔!”萧家骥问道:“招降的书信怎么说?”“说是不分军民满汉,愿投 降的投降,不愿投降的遣散。忠王已经具本奏报‘天京’,请天王准赦满军 回北,从这里到‘天京’往返要二十几日,‘御批’还没有因来。一等‘御 批’发回,就要派人跟瑞昌议和。那时说不定又是一番场面了。”陆德义说: “我到过好多地方,看起来,杭州的满兵顶厉害。” 这使得萧家骥又想起胡雪岩的话,杭州只要有存粮,一年半载都守得 住,因而也越发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,所以这一夜睡在陆德义的“公馆”里, 一遍一遍设想各种情况,盘算着如何能够取信于李秀成,脱出监视;如何遇 到官军以后,能够使得他们相信他不是奸细,带他进城去见王有龄? 这样辗转反侧,直到听打四更,方始朦胧睡去;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, 突然惊醒,只听得人声嘈杂,脚步匆遽,仿佛出现了极大的变故。萧家骥一 惊之下,睡意全消,倏然坐起,凝神静听;听出一句话:“妖风发了,妖风 发了!”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,萧家骥咬紧了牙,苦苦思索,终于想到了, 是沙船上无事,听胡雪岩谈过,长毛称清军为“妖”,“妖风发了”就是清军 打过来了。 一想到此,又惊又喜,急忙起床,扎束停当;却还不敢造次,推开一 条门缝,往外张望,只见长毛蜂拥而出,手中的武器,种类不一,有红缨枪、 有白蜡杆、有大砍刀、也有洋枪——枪声已经起了;杂着呼啸之声,忽远忽 近,忽东忽西,随着风势大小在变化,似乎清军颇不少。 怎么样?萧家骥在心中自问;要脱身,此时是大好机会,但外面的情 况不清楚,糊里糊涂投入枪林弹雨中,死了都只怕没人知道,岂不冤枉?然 而不走呢?别的不说,起码要见李秀成,就不是一下子办得到的;耽误了工 夫不说,也许陆德义就死在这一仗中,再没有这样一个讲理的人可以打交道, 后果更不堪设想。 就在这样左右为难之际,只见院子外面又闪过一群人,脚步轻,语声 也轻,但很急促,“快,快!”有人催促,“快‘逃长毛’,逃到哪里算哪里?” “逃长毛”是句很流行的话,萧家骥听胡雪岩也常将这三个字挂在口头, 意思是从长毛那里逃走;而“逃到哪里算哪里”,更是一大启示。“逃!”他 对自己说,“不逃,难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军火生意?” 打字主意,更不怠慢;不过虽快不急,看清楚无人,一溜烟出了夹弄, 豁然开朗,同时闻到饭香,抬头一看,是个厨房。 厨房很大,但似乎没有人。萧家骥仔细察看着,一步一步走过院落, 直到灶前,才发现有个人生在灶下烤火;人极瘦,眼睛大,骤见之下,形容 格外可怖,吓得他倒退了两步。那人却似一个傻子,一双虽大而失神的眼, 瞅着萧家骥,什么表情都没有。 “你是什么人?”他问。 “你不要来问我!”那人用微弱的声音答道:“我不逃!逃来逃去逃不出 他们的手;听天由命了。” 听得这话,萧家骥的心凉了一半,怔怔地望着他,半晌无语。 “看你这样子,不是本地人;哪里逃来的?” 看他相貌和善、而且说话有气无力,生趣索然似的,萧家骥便消除一 恐怕戒备之心,老实答道:“我从上海来。”“上海不是有夷场吗?大家逃难 都要逃到那里去,你怎么反投到这里来?”那人用听起来空落落的绝望的声 音说:“天堂有路你不走,地狱无门闯进来!何苦?” “我也是无法,”萧家骥借机试探,却又不便说真话,“我有个生死至交, 陷在杭州,我想进城去看他。”“你发疯了!”那人说道,“杭州城里人吃人, 你那朋友,只怕早饿死了;你到哪里去看他?就算看到了,你又不能救他; 自己陷在里头,活活饿死。这打的是什么算盘?真正气数。” 话中责备,正显得本心是好的,萧家骥决定跟他说实话,先问一句:“你 老人家贵姓?” “人家都叫我老何。” “老何,我姓萧,跟你老人家老实说吧,我是来救杭州百姓的——也不 是我,是你们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;带了大批粮食,由上海 赶来。教我到城里见王抚台送信。”萧家骥略停一下,摆出一切都豁出去的 神态说:“老何,我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,你如果是长毛一伙,算我命该 如此,今年今月今日今时,要死在这里。如果不是,请你指点我条路子。” 老何听他说完,沉思不语,好久,才抬起头来;萧家骥发觉他的眼神 不同了,不再是那黯然无光,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,是闪耀着坚毅的光芒, 仿佛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。 他将手一伸:“信呢?” 萧家骥愕然:“什么信?” “你不是说,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给王抚台吗?”“是的。是口信。”萧 家骥说,“白纸写黑字,万一落在长毛手里,岂不糟糕?” “口信?”老何踌躇着,“口信倒不大好带。”“怎么?老何,”萧家骥了 解了他的意思:“你是预备代我去送信?” “是啊?我去比你去总多几分把握。不过,凭我这副样子,说要带口信 给王抚台,没有人肯相信的。” “那这样,“萧家骥一揖到地,“请老何你带我进城。”“不容易。我一个 人还好混;象你这样子,混不进去。”“那末,要怎样才混得进去?” “第一、你这副脸色,又红又白,就象天天吃大鱼大肉的样子,混进城 里,就是麻烦。 如果,你真想进城,要好好受点委屈。” “不要紧!什么委屈,我都受。” “那好!”老何点点头,“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,能做这么一件事,也 值!先看看外头。” 于是静心细看,人声依旧相当嘈杂,但枪声却稀了。“官军打败了。” 老何很有把握地说,“这时走,正好。” 萧家骥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,听一听声音,就能判断胜负,未免 过于神奇。眼前是重要关头,一步走错不得,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:“老何, 你怎么知道?” “我早就知道了。”老何答道:“官军饿得两眼发黑,哪里还打得动仗? 无非冲一阵而已。” 这就是枪声所以稀下来的缘故了。萧家骥想想也有道理,便放心大胆 地跟着老何从边门出了长毛的公馆。 果然,长毛已经收队,满街如蚁,且行且谈且笑,一副打了胜仗的样 子。幸好长毛走的是大街,而老何路径甚熟,尽从小巷子里穿来穿去,最后 到了一处破败的财神庙,里面是七八个乞儿,正围在一起掷骰子赌钱。 “老何,”其中有一个说,“你到没有死!” 老何不理他,向一个衣衫略为整齐些的人说:“阿毛,把你的破棉袄脱 下来。” “干什么?” “借给这位朋友穿一穿。” “借了给他,我穿啥?” “他把他的衣服换给你。” 这一说便有好些人争着要换,“我来,我来!”乱糟糟地喊着。 老何打定主意,只要跟阿毛换;他的一件破棉袄虽说略为整齐些,但 厚厚一层垢腻,如屠夫的作裙,已经让萧家骥要作呕了。 “没有办法。”老何说道:’不如此就叫不成功。不但不成功,走出去还 有危险。不要说你,我也要换。”听这一说,萧家骥无奈,只好咬紧牙关, 换上那件棉袄,还有破鞋破袜。萧家骥只觉满身虫行蚁走般肉麻,自出娘胎, 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,只是已穿上身,就决没有脱下来的道理。再看老何也 找人换了一身衣服,比自己的更破更脏,别人没来由也受这样一分罪,所为 何来?这样想着,便觉得容易忍受了。 “阿毛!”老何又说:“今天是啥口令?” “我不晓得。” “我晓得。”有人响亮地回答,“老何,你问它做啥?”“自然有用处。” 老何回头问萧家骥:“你有没有大洋钱,摸一块出来。” 萧家骥如言照办;老何用那块银洋买得了一个口令。但是,“这是什么 口令呢?”萧家骥问。 “进城的口令。”老何答道,“城虽闭了,城里还是弄些要饭的出来打探 军情,一点用处都没有。” 在萧家骥却太有用了;同时也恍然大悟,为何非受这样的罪不可? 走不多远,遥遥发现一道木城;萧家骥知道离城门还有一半路程。他 听胡雪岩谈过杭州十城被围以后,王有龄全力企图打开一条江路,但兵力众 寡悬殊,有心无力。正好张玉良自富阳撤退;王有龄立即派人跟他联络,采 取步步为营的办法,张玉良从江干往城里扎营;城里往江干扎营,扎住一座, 坚守一座,不求速效而稳扎稳打,总有水到渠成,联成一气打开一线生路的 时候。 由于王有龄的亲笔信,写得极其恳切,说“杭城存亡,视此一举,不 可失机误事,”所以张玉良不敢怠慢,从江干外堤塘一面打、一面扎营,扎 了十几座,遭到一条河,成了障碍,张玉良派人夺围进城,要求王有龄派兵 夹击;同时将他扎营的位置,画成明明白白的图,一并送上。王有龄即时通 知饶廷选调派大队进城;谁知饶廷选一夜耽误,泄潜心机密,李秀成连夜兴 工,在半路上筑成一座木城,城上架炮。城外又筑土墙,墙上凿眼架枪,隔 绝了张玉良与饶廷选的两支人马;而且张玉良因此中炮阵亡。 这是胡雪岩离开杭州的情形,如今木城依旧,自然无法通过;老何带 着萧着骥,避开长毛,远远绕过木城,终于见了城门。 “这是候潮门。” “我晓得。”萧家骥念道:“‘候潮’听得‘清波’响,‘涌金’‘钱塘’定 ‘太平’。” 这两句诗中,嵌着杭州五个城门的名称,只有本地人才知道;所以老 何听他一念,浮起异常亲切之感,枯干瘦皱,望之不似人形的脸上,第一次 出现了笑容,“你倒懂!”他说,“哪里听来的?” 萧家骥笑笑答道:“杭州我虽第一次来,杭州的典故我倒晓得很多。” “你跟杭州有缘。”老何很欣慰地说,“一定顺利。” 说着话,已走近壕沟;沟内有些巡逻,沟外却有人伏地贴耳,不知在 干什事?萧家骥不免诧异却步。 “这些是什么人?” “是瞎子。”老何答道,“瞎子的耳朵特别灵;地下再埋着酒坛子,如有 啥声音听得格外清楚。” “噢!我懂了。”萧家骥恍然大悟,“这就是所谓‘瓮器’,是怕长毛挖地 道,埋炸药。” “对了!快走吧,那面的兵在端枪了。” 说着,老何双手高举急步而行;萧家骥如法而施,走到壕沟边才住脚。 “口令!”对面的兵喝问。 “日月光明。” 那个兵不作声了,走向一座轴驴,摇动把手,将一条矗立着的跳板放 了下来,横搁在壕沟上,算是一道吊桥。 萧家骥觉得这个士兵,虽然形容憔悴,有气无力,仿佛连话也懒得说 似的,但依然忠于职守,也就很可敬了;由此便想:官军的纪律,并不如传 说中那样糟不可言。既然如此,何必自找麻烦,要混进城去。 想到就说:“老何!我看我说明来意,请这里驻守的军官,派弟兄送我 进去,岂不省事?”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:“守候潮门的曾副将,大家都说他不错的;不妨 试一试。不过,“老何提出警告:“秀才遇着兵,有理说不清,也是实话。到 底怎么回事,你自己晓得;不要前言不搭后语,自讨苦吃。” “不会,不会!我的话,货真价实;那许多白米停在江心里,这是假得 来的吗?” 听这一说,老何翻然改计,跟守卫的兵士略说经过,求见官长;于是 由把总到千总,到守备,一层层带上去,终于候潮门见到了饶廷选的副将曾 得胜。 “胡道台到上海买米,我们是晓得的。”曾得胜得知缘由以后,这样问道: “不过你既没有书信,又是外路口音,到底怎么回事,倒弄不明白;怎么领 你去见王抚台?”萧家骥懂他的意思,叫声:“曾老爷!请你搜我身子,我 不是刺客;公然求见,当然也不是奸细。只为穿越敌阵,实在不能带什么书 信,见了王抚台,我有话说,自然会让他相信我是胡道台派来的。如果王抚 台不相信,请曾老爷杀我的头。我立一张军令状在你这里。” “立什么军令状?这是小说书上的话。我带你去就是。”曾得胜被萧家骥 逗得笑了;不过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。“是!”萧家骥响亮地答应一声,立即 提出一个要求,“请曾老爷给我一身弟兄的棉军服穿!” 他急于脱卸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;但轻快不过片刻,一进了城,尸臭 蒸熏,几乎让他昏倒。 王有龄已经绝望了!一清早,杰纯冲过一阵——就是萧家骥听到枪声 的那时刻;十几船活命的白米等着去运,这样的彭励,还不能激出士兵的力 量来,又还有什么人能开粮通道,求得一线生路? 因此,他决定要写遗折了:窃臣有龄前将杭城四面被围,江路阻绝, 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,托江苏抚臣薛焕,据情代奏,不识能否达到?现在十 门围紧,贼众愈聚愈多,迭次督同饥军,并密约江干各营会合夹击,计大小 昼夜数十战,竟不能开通一线饷道。城内粮食净尽,杀马饷军,继以猫鼠, 食草根树皮,饿殍载道,日多一日,兵弁忍饥固守,无力操戈。 初虞粮尽内变,经臣等涕泣拊循,均效死相从,绝无二志,臣等奉职 无状,致军民坐以待毙,久已痛不欲生。 写到这里,王有龄眼痛如割,不能不停下笔来。他这眼疾已经整一年 了,先是“心血过亏,肝肠上逼,脾经受克,肺气不好”,转为“风火上炎” 而又没有一刻能安心的时候,以致眼肿如疣,用手一按,血随泪下;见到的 人,无不大骇。后来遇到一位眼科名医,刀圭与药石兼施,才有起色;但自 围城以来,旧疾复发,日重一日,王有龄深以为恨,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 外,就这双眼睛不得力,大是苦事。 如果是其他文报,可以口授给幕友子侄代笔,但这通遗折,王有龄不 愿为人所见,所以强睁如针刺般疼痛的双眼,继续往下写: 第残喘尚存,总以多杀一贼,多持一日为念,泣思杭城经去年兵燹之 后,户鲜盖藏,米粮一切,均由绍贩运;军饷以资该处接济为多。金、兰这 法后,臣等早经筹计,须重防以固宁绍一线饷源,乃始则饬宁绍台道张景渠, 继又迭饬运司庄焕文,记名道彭斯举,各带兵勇设防,均经王履廉议格不行; 又复袒庇绅富,因之捐借俱穷,固执已见,诸事掣肘。臣等犹思设防堵御, 查有廖守元与湖绅赵景贤,历守危城,一载有余,调署绍兴府,竭筹布置。 乃违大绅不愿设防之意,诬以通贼痛殴,履谦从旁袖手;比及城陷而走,卒 致廖宗元城亡与亡,从此宁绍各属,相继失陷,而杭城已为孤注,无可解救 矣! 写到这里,王有龄一口怨气不出,想到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,由宁波 出海到福建,远走高飞,逍遥自在,而杭州全城百姓,受此亘古所无的浩劫; 自己与驻防将军瑞昌,纵能拼得一死报君主,却无补于大局,因而又奋笔写 道:王履谦贻误全局,臣死不瞑目。眼下饷绝援穷,危在旦夕,辜负圣恩, 罪无可逭。惟求皇上简发重兵,迅图扫荡,则臣等虽死之日,犹生之年。现 在折报不通,以后更难偷达,谨将杭城决裂情形,合词备兵折稿,密递上海 江苏抚臣薛焕代缮具奏。仰圣瞻天,无任痛切悚惶之至。 遗折尚未写完,家人已经闻声环集:王有龄看着奶妈抱着的五岁小儿 子,肤色黄黑,骨瘦如柴,越发心如刀割,一恸而绝。 等救醒过来,只见他的大儿子橘云含着泪强展笑容,“爹!”他说,“胡 大叔派人来了。” “喔,”这无论如何是个喜信,王有龄顿觉有了精神。“在哪里?” “在花厅上等着。”橘云说道:“爹也不必出去了,就请他上房来见吧!” “也好。”王有龄说,“这时候还谈什么体制?再说,胡大叔派的人,就 是自己人。请他进来好了。”他又问:“来人姓什么?” “姓萧!年纪很轻,他说他是古应春的学生。” 进上房,萧家骥以大礼拜见。王有龄力弱不能还礼,只叫:“萧义士, 萧义士,万不敢当。” 萧家骥敬重他的孤苦忠节,依旧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首;只有由橘云 在一旁还了礼,然后端张椅子,请他在王有龄床前坐下。 “王大人!” 萧家骥只叫得这一声,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。这倒不是怯官,只为 一路而来,所见所闻,是梦想不到的惊心惨目;特别是此一刻,王家上下, 一个个半死不活,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飘来飘去,真如鬼影幢幢,以致于连他 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间,还是在地狱?因而有些神志恍惚,一时竟 想不起话从哪里开头? 于是反主为客,王有龄先问起古应春:“令师我也见过,我们还算是干 亲。想来他近况很好?” “是,是。托福,托福!” 等话出口,萧家骥才发觉一开口就错;王有龄眼前是这般光景,还有 何福可托?说这话,岂不近乎讥讽?这样想着,急图掩饰失言,便紧接着说: “王大人大忠大义,知道杭州情形的人,没有一个不感动的。都拿王大人跟 何制台相比——。” 这又失言了!何桂清弃地而逃,拿他相比,自是对照;然仿佛责以与 杭州共亡似的。萧家骥既悔且愧又自恨,所以语声突住;平日伶牙利齿的人, 这时变得笨嘴拙舌,不敢开口了。谁知道这话倒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, 王有龄不但不以为忤;脸上反而有了笑容,“上海五方杂处,议论最多。”他 问:“他们是怎么拿我跟何制军相比?” 既然追问,不能不说,萧家骥定定神答道:“都说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 臣。跟何制台一比,贤愚不肖,更加分明了。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,逢凶化 吉,遇难成祥了。”“唉!”王有龄长长地舒了口气,“有这番舆论,可见得公 道自在人心。”他略停一下又问:“雪岩总有信给我?”“怕路上遇到长毛, 胡先生没有写信,只有口信。”萧家骥心想,胡雪岩所说,王有龄向他托孤 的话,原是为了征信之用;现在王有龄既已相信自己的身分,这话就不必再 提,免得惹他伤心,所以接下来便谈正题:“采办的米,四天前就到了,停 在江心;胡先生因为王大人曾交代,米船一到,自会派人跟他联络,所以不 敢离开。一直等到昨天,并无消息;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,夜不安枕,特 为派我冒险上岸来送信,请王大人赶快派兵,打通粮道,搬运上岸。” 话还未完,王有龄双泪直流,不断摇头,哽咽着说:“昨天就得到消息, 今天也派兵出城了。没有用!叫长毛困死了;困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。可望 而不可即;有饭吃不到口,真教我死不瞑目。” 说到这里,放声一恸;王家大小,亦无不抢天呼地,跟着痛哭。萧家 骥心头一酸,眼泪汨汨而下,也夹在一起号啕。“流泪眼看流泪眼”,相互劝 慰着收住了眼泪;萧家骥重拾中断话头,要讨个确实主意。 问到这话,又惹王有龄伤心;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,关乎全城数十万 生灵,明知可望而不可即,却又怎么能具此大决断,说一声:“算了!你们 走吧!” 不走等机会又如何?能办得到这一点,自然最好;虽然画饼不能充饥, 但是望梅或可止渴,有这许多米停泊在钱塘江心,或者能激励军心,发现奇 迹——王有龄见过这样的奇迹,幼时见邻家失火,有个病足在床的人,居然 能健步冲出火窟。人到绝处想求生时,那份潜力的发生,常常是不可思议的。 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。这许多米摆在那里,长毛必起觊觎 之心:就算他们自己不绝粮,但为了陷敌于绝境,亦必千方百计动脑筋不可, 或明攻、或暗袭,只要有一于此,胡雪岩十之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,追随 伍子胥于地下,呜咽朝夕,含恨千古。转念到此,王有龄凄然下泪,摇头长 叹:“何苦‘临死还拉个垫背的’?萧义士,你跟雪岩说:心余力绌,坐以 待毙。请他快走吧!” 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;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,他反答应 不下了。 “王大人!再筹划筹划看!” “不用筹划了。日日盼望,夜夜盘算;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,都不容 易办得到。 唉,”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:“我什么都不错,只错了两件事,一件是 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,直到江边,派重兵把守,以保粮路,我怕 深累民力,而且工程浩大,担心半途而废,枉抛民力,不曾采纳。如今想来, 大错特错。” 这实在是个好办法,有了这条路,当然也难免遭长毛的袭击;但九次 失败,一次成功,城内亦可暂延残喘,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 都找不到。 当然,这话要说出来,会更使王有龄伤心,所以只好反过来说,“那也 不见得。”他说,“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,长毛太多,就有这条斜坡,也怕守 不住。” “这不去说他了。第二件事最错!”王有龄黠然说道:“被围之初,有人 说该闭城,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,聚讼纷纭,莫衷一是。我不该听了主张闭 城的人的话,当初该十门大开,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办。” “王大人,你老也不必懊悔了。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,长毛趁机会一冲, 杭州早就不保。” “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。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,大家不妨守 一守;开城放百姓,会动摇军心。哪知道,结果还是守不住。既有今日,何 必当初?我对不起杭州的百姓啊!”说到这道,又是一场号啕大哭;萧家骥 再次陪泪,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,哽咽着喊道:“王大人,王大人,请你听 我说一句。” 等王有龄悲伤略减,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,也可以说是许诺;而实在 是希望——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;更希望城内官军能在这三天以内, 杀出一条血路,运粮上岸。“但愿如此!”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,“我们内外 和继,尽这三天以内拼一拼命。” “是!”为了鼓舞城内官兵,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:“只要城内官兵 能够打到江边,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;他们的人数虽不多,火器相当厉 害,很得力的。”“能这样最好。果然天从人愿,杭州能够解围,将来洋兵的 犒赏,都着落在我身上。多怕不行;两万银子!”王有龄拍着胸脯说,“哪怕 我变卖薄产来赔,都不要紧。”“是了。”萧家骥站起身来说:“我跟王大人告 辞;早点赶回去办正事。” “多谢你!萧义士。”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:“杭州已不是危城,简直是 绝地;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,这份云天高义,不独我王某人一个人, 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,无不感激。萧义士——”他一面说,一面颤巍巍地起 身,“请受我一拜!” “不敢当,不敢当!”萧家骥慌忙扶住;“王大人,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。” 一个坚辞,一个非要拜谢,僵持了好一会,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 代父行礼;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,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,不由得热泪 盈眶,喉头梗塞,只说得一声:“王大人,请保重!”扭头就走。 踉踉跄跄地出了中门,只听里面在喊:“请回来,请回来!” 请了萧家骥回去,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;将他的“遗疏”交了给 萧家骥:“萧义士!”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:“请你交付雪岩保管。 城在人在,城亡人亡,只听说杭州失守,就是我毕命之日;请雪岩拿我这道 遗疏,面呈江苏薛抚台,请他代缮出奏。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,萧义士 我重重拜托了。” 见他是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,萧家骥不敢怠慢,重重地应一声:“是!” 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,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;深怕没有放得 妥当会遗失,还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两下。 “喔,还有句话要交代,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。” 王有龄又说:“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,一起殉节,决不独生。”听他侃侃而 谈,真有视死如归的气概;萧家骥内心的敬意,掩没了悲伤,从容拜辞,“王 大人,”他说,“我决不负王大人的付托。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在胡先生手 里!” “但愿如此!”王有龄用低微但很清晰的声音说:“再请你转告雪岩,千 万不必为我伤心。” 第三章 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?接到王有龄的遗疏,他的眼圈就红了;而最 伤心的,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。他可以想象得到,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 是粮船,只怕胡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;到了上海办来粮食,又怕不能冲破 沿途的难关到达杭州。哪知千辛万苦,将粮运到了,却是可望而不可即,从 此再无指望,一线希望消失,就是一线生机断绝;“哀莫大于心死”,王有龄 的心化为成冰,有生之日,待死之时,做人到此绝境,千古所无,千古所悲。 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,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。 这是个飘渺的希望;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——形势在一夜之间险 恶了;长毛一船一船在周围盘旋,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;其意何居, 不言可知。 因此,护送的洋兵,已在不断催促,早作了结。“要请他们等三天,只 怕很难。”李得隆说,“派去的人没有回来,总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;这句话 在道理上,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。现在家骥回来了,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, 大家也都知道了。没有指望的事,白白等在这里冒极大的危险,他们不肯的。” “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。来了一趟,就此回去,于心不甘。再说,有危 险也不过三天;多大的危险也冒过了,何在乎这三天?” “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。”李得隆说,“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。” “只要洋兵肯了,他们有人保护,自然没有话说。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, 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。”胡雪岩说:“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:我有两个 办法,随他们挑——。” 胡雪岩盘算着,两个办法够不够;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; 想了半天,只有两个办法。 “第一个办法,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,请他们帮忙打,王抚台犒 赏的两万银子,我一到上海就付;另外我再送一万。如果有阵亡受伤的,抚 恤照他们的营规加一倍。这样等过实足三昼夜,如果没有动静,开船到宁波, 我送三千银子。” “这算得重赏了。他们卖命也卖得过。”李得隆又问;“不过人心不同, 万一他们不肯,非要开船不可呢?”“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,他们先拿我 推在钱塘江里再开船。” 胡雪岩说这话时,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;李得隆、萧家骥悚然动 容,相互看看,久久无语。 “不是我吓他们!我从不说瞎话,如果仁义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,你们 想想,我除死路以外,还有什么路好走?” 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,一方面感动了洋兵;一方面也 吓倒了洋兵,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,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,到了三天 一过,不要再出花样,拖延不走。 “‘尽人事而听天命。”胡雪岩说,“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;我亦晓得 没用的。” 话虽如此,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,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,日日夜夜在 船头上凝望。江湖呜咽,虽淹没了他的吞声的饮泣;但江风如剪,冬宵寒重, 引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,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。 “胡先生,”萧家骥劝他,“王抚台的生死大事,都在你身上,还有府上 一家,都在盼望。千金之躯,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?” 晚辈而有责备之词,情意格外殷切;胡雪岩不能不听劝。但睡在铺上, 却只是竖起了耳朵,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,都要出去看了明白。 纵然度日如年,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;洋人做事,丝毫没有通融,到 了实足三昼夜届满,正是晚上八点钟,却非开船不可。 胡雪岩无奈,望北拜了几拜,权当生奠。然后痛哭失声而去。 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,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,从慈溪和奉 化分道进攻,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。不过宁波有租界,有英 美领事和英法军舰;而且英美领事,已经划定“外人居住通商区域”,正跟 黄呈忠和范汝增在谈判,不准太平军侵犯。 “那怎么办?”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,“我们回上海?”“哪有这个道理? 胡先生,你精神不好,这件事变给我来办。” 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,驶近一艘英国军舰,隔船相语,军舰上准他 登船,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。 他的来意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;要求军舰派人护送。同时说 明,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。 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,“在‘中立区’避难的华人,有七万之多, 粮食供应,成为绝大的问题;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。不过,我非常抱 歉,”考白脱耸耸肩说:“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。你是不是可以在 我船是上住两三天?” “为什么?” “领事团正在跟占领军谈判。希望占领军不侵犯中立区,同时应该维持 市百。等谈判完成,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;但在目前,我们需要遵守约定, 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。”“那末,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?” 考白脱想了想答道:“可以你写一封信,我请领事馆代送。同时我要把 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。” 萧家骥如言照办。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,派一名低级军官,立即 坐小艇登岸送信;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,报告有大批 粮食运到的好消息。 为了等待复信,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,在他的军舰上住了下 来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,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,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 突,麻烦甚大。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国国旗一挂,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, 却又怕属于美国籍华尔的部下,认为侮辱而拒绝。 左思右想,只有先回船守着再说。乃至起身告辞时,考白脱正好接到 报告,知道有华尔的兵在,愿意取得联络,请萧家骥居间介绍。 这一来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,喜出望外,连声许诺。于是由军舰上 放下一条救生艇,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;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 果,华尔的部下接受了英国的建议,粮船悬挂英国国旗,置于考白脱的保护 之下。 到这地步,算是真正安全了。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,兴 冲冲要告诉胡雪岩。到了舱里一看,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,面色难看得 很。 “胡先生,”他大惊问说,“你怎么了?” “我要病了。” 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,其烫无比,“已经病了!”他说,“赶快躺下 来。” 这一躺下就起不来了。烧得不断谵语,不是喊“雪公”就是喊“娘”; 病中神志不清,只记得已到了岸上,却不知卧疾何处?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, 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,且是女人;背影苗条,似乎很熟,却一时再也想不起 来是谁?“我在做梦?” 虽是低声自语,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,她旋转身来,扭亮了洋灯;让 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脸——这下真的象做梦了;连喊都喊不出来! “你,你跟阿巧好象!” “我就是阿巧!”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,“没有想到是我吧?” 胡雪岩不答,强自抬起身子;力弱不胜,摇摇欲倒,阿巧赶紧上来扶 住了他。 “你要做啥?是不是要茶水?” “不是!”胡雪岩吃力地说,“我要看看,我是不是在做梦?这是哪里; 你是不是真的阿巧?” “是啊!我是真的阿巧。我是特为来看你的;你躺下来,有话慢慢说。” 话太多了,无从说起;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,连想都无从想起。胡 雪岩只好躺了下来,仰脸望望帐顶,又侧脸望望阿巧,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 此刻的情形。 “人泥?”他没头没脑地问。 “你是说那位萧少爷?”阿巧答道,“他睡在外房。”在外房的萧家骥, 已经听见声音,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,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,但眼中已 有清明的神色,便又惊又喜地问道:“胡先生,你认不认得我?” “你?”胡雪岩不解地问:“你不是家骥吗?”“这位太太呢?” “她是何姨太太。”胡雪岩反问一句:“你问这些做啥?倒象我连人都认 不得似的。” “是啊!”萧家骥欣慰地笑道:“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。这场湿 温的来势真凶,现在总算‘扳’回来了。”“这么厉害!”胡雪岩自己都有些 不信,咽着气说:“我自己都想不到。几天了?” “八天了。” “这是哪里?” “在英国租界上;杨老板号子里。”萧家骥说,“胡先生你虚极了,不要 多说话;先吃点粥,再吃药。睡过一觉,明天有了精神,听我们细细告诉你。” 这“我们”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,所以她接口说道:“萧少爷的话不 错,你先养病要紧。” “不要紧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,心里闷得很。杭州怎么 样?” “没有消息。” 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;她正站起身来,一面向外走,一面说道:“我 去热粥。” 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,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,有意要装得不 在意的诡秘神情,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,低声向萧家骥问道:“她 是怎么来的?” “昨天到的。”萧家骥答道:“一到就来找我——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 次,所以认得。她说,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,特为赶来服侍的;要住在这里。 这件事师娘是知道的,我不能不留她。” 胡雪岩听得这话,木然半晌,方始皱眉说道:“你的话我不懂;想起来 头痛。怎么会有这种事?” “难怪胡先生。说来话长,我亦不太清楚;据她说,她看师娘,正好师 娘接到我的来信,听说胡先生病很重,她要赶来服侍。师娘当然赞成;请师 父安排,派了一个人护送,坐英国轮船来的。” “奇怪啊!”胡雪岩说:“她姓人可何,我姓古月胡;何家的姨太太怎么 来服侍我这个病人。” “那还用说?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。”萧家骥说,“这是看都看得出来的, 不过她不好意思说,我也不好意思打听。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了。” 这一下,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。他心里在想,阿巧姐总不会是私 奔;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。但是——。 “但是,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?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?” “不错!护送的人,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。”胡雪岩放心 了。老黄又叫“宁波老黄”,他也知道这个人。 胡雪岩还想再细问一番,听得脚步声,便住口不语,望着房门口;门 帘掀动,先望见的是阿巧姐的背影,她端着托盘,腾不出手来打门帘,所以 是侧着进来。 于是萧家骥帮着将一张炕儿横搁在床中间,端来托盘,里面是一罐香 粳米粥,四碟清淡而精致的小菜,特别是一样糟蛋,为胡雪岩所酷嗜,所以 一见便觉得口中有了津液,腹中也辘辘作响了。 “胡先生,”萧家骥特地说明这些食物的来源,“连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 从上海带来的。” “萧少爷,”阿巧姐接口说道:“请你叫我阿巧好了。” 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。本来叫“何姨太”就觉得刺耳,因 而萧家骥欣然乐从;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,似乎不便直呼其名,只拿眼色向 他征询意见。 “叫她阿巧姐吧。” “是。”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:“阿巧姐!” “嗯!”她居之不疑地应声,真象是个大姐姐似的,“这才象一家人。” 这话在他、在胡雪岩都觉得不便作何表示。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说, 只垂着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,粥在冒热气,她便又嘬起滋润的嘴唇吃得不太 烫了,方始放下;然后从腋下抽出白手绢,擦一擦那双牙筷,连粥碗一起送 到胡雪岩面前,却又问道:“要不要我来喂你?” 这话提醒了萧家骥,有这样体贴的人在服伺,何必自己还站在这里碍 眼,便微笑着悄悄走出去。 四只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,直待消失,方始回眸,相视不语,征征地 好一会,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红,急忙低下头去,顺手拿起手绢,装着擤鼻子 去擦眼睛。 胡雪岩也是万感交集,但不愿轻易有所询问;她的泪眼既畏见人,他 也就装作不知,扶起筷子吃粥。 这一吃粥顾不得别的了。好几天粒米不曾进口,真是饿极了,唏哩呼 噜地吃得好不有劲;等他一碗吃完,阿巧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,一面替他添 粥,一面高兴地笑道:“赛过七月十五鬼门关里放出来的!” 话虽如此,等他吃完第二碗,便不准他再吃;怕病势刚刚好转,饱食 伤胃。而胡雪岩意有未厌,说好说歹才替他添了半碗。 “唉!”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说:“我算是饱了!”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。杭州的情形,她亦深知,只是怕提起来惹他 伤心,所以不理他的话,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。 “阿巧,你不要走,我们谈谈。” “我马上就来。”她说,“你的药煎在那里,也该好了。”过不多久,将煎 好了的药送来。服侍他吃完,劝他睡下;胡雪岩不肯,说精神很好,又说腿 上的伤疤痒得难受。“这是好兆头。伤处在长新肉,人也在复原了。”她说, “我替你洗洗脚,人还会更舒服。” 不说还好,一说胡雪岩觉得混身发痒,恨不得能在“大汤”中痛痛快 快泡一泡才好——他也象扬州人那样,早就有“上午皮包水,下午水包皮” 的习惯。自从杭州吃紧以来,就没有泡过“澡塘”;这次到了上海,又因为 腿上有伤,不能入浴。虽然借助于古家的男佣抹过一次身,从里到外换上七 姑奶奶特喊裁缝为他现制的新衣服,但经过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,担 忧受惊的冷汗,出了干、干了出,不知几多次?满身垢腻,很不舒服,实在 想洗个澡,无奈万无劳动阿巧姐的道理。 他心里这样在想,她却说到就做,已转身走了出去,不知哪里找到了 一只簇新的高脚木盆,提来一铫子的热水,冲到盆里;然后掀被来捉他的那 双脚。 “不要,不要!”胡雪岩往里一缩,“我这双脚从上海上船就没有洗过, 太脏了。” “怕什么?”阿巧姐毫不迟疑地,“我路远迢迢赶了来,就是来服侍病人 的;只要你好好复原,我比什么都高兴。”这两句话在胡雪岩听来,感激与 感慨交并。兵荒马乱,九死一生;想到下落不明的亲人,快要饿死的杭州一 城百姓,以及困在绝境,眼看着往地狱里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龄,常常会自 问:人生在世,到底为的什么;就为了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?现在却不同 了,人活在世界上,有苦也有乐;是苦是乐,全看自己的作为。真是“太上 感应篇”上所说的:“祸福无门,惟人自召”。 这样转关念头,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,又管用了。脑筋亦已 灵活;本来凡事都懒得去想,此刻却想得很多,想复很快。等阿巧姐替他将 脚洗好,便又笑道:“阿巧,送佛送到西天,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。” “这不大妥当。你身子虚,受不得凉。。” “不要紧!”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,临空捣了两下,显得很有劲似 地说:“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。”“瞎说!你替我好好睡下去。”她将他 的脚和手都塞入被中,硬扶他睡倒,而且还掖紧了棉被。 “真的。阿巧,我已经好了。” “哪有这种事?这样一场病,哪里会说好就好?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 法。” “人逢喜事精神爽,你就是仙丹。仙丹一到,百病全消。”“哼!”阿巧微 微撇着嘴,“你就会灌米汤。睡吧!”她用纤行一指,将他的眼皮抹上。等她 转身,他的眼又睁开了。 望着帐顶想心事;要想知道的事很多,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。 阿巧却好久不来;他忍不住喊出声来,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,“胡先 生,”他说,“你不宜过于劳神。此刻半夜两点钟了,请安置吧!” “阿巧呢?”胡雪岩问道:“她睡在哪里?”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,备有客房客铺,无足为奇,但从不招待堂客; 有些商家的客户,甚至忌讳堂客,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。 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“大记”,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,虽然比较开通, 不忌妇女出入,但单间的客房不多;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,借住 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,与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。“今天不行了, 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;十天才有这么一天,阿巧姐说:‘人家喷喷香、 簇簇新的新娘子;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恩爱?’那伙计倒很会做人,一再说 不要紧;是阿巧姐自己不肯。” “那末今天睡在哪里呢?” “喏,”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,两张条凳说:“我已经预备好 了,替她搭‘起倒铺’。不过——。”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。神情诡秘,令人 起疑,胡雪岩当然要追问:“不过什么?” “我看这张床蛮大,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。”萧家骥又说, “她要这里搭铺就为了服侍方便;睡在一床上,不更加方便了吗?” 不知他是正经话,还是戏谑?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?胡 雪岩只有微笑不答。 到最后,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“起倒铺”;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 铺设。等侍候病人服了药,关好房门,胡雪岩开口了。 “你的褥子太薄,又没有帐子,不知睡到我里床来!”他拍拍身边。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,抱衾相就;不过为了行动方便,睡的是 外床——宁波人讲究床铺;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,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。 里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,——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个葱绿缎子的紧身 小夹袄;看在胡雪岩眼里,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。 “阿巧!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?” “说来话长。”阿巧很温柔地说:“你这半夜也累了;刚吃过药好好睡一 觉。明天再谈。” “我现在精神很好。” “精神好自然好。你听,”阿巧姐说,“鸡都在叫了。后半夜这一觉最要 紧,睡吧!好在我人都来了,你还有什么好急的?”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,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。到底病势初转,精神不够, 很快地便觉得困倦,一觉睡到天亮。 他醒她也醒了,急急要起床料理,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;拖住她说: “天太冷,不要起来。我们好好谈谈。”“谈什么?”阿巧姐说,“但愿你早 早复原;回到上海再说。”“我昨天晚上想过了,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过去, 我再也不做官了;安安分分做生意,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叙,我就 心满意足了。” “你只晓得朋友!”阿巧姐是微带怨态的神情,“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。” 替他自己打算,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。言外之意,相当微妙;胡雪 岩很沉着地不作表示,只是问说:“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?现在可以告诉 我了吧!” “当然要告诉你的。不过你处处为朋友,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。”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作胡雪岩的朋友——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。 只为在常州一念之差,落得个“革职拿问”的处分;迁延两年,多靠薛焕替 他支吾敷衍,然而“逃犯”的况味也受够了。 “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。”阿巧姐喟叹着说:“人嘛是个黑人,哪里都不 能去;听说有客人来拜,先要打听清楚,来做什么?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 来拜;防是来捉人的。‘白天不做亏心事,半夜敲门心不惊’这句俗语,我 算是领教过了,真正一点不错。我都这样子,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?”“叫 我,就狠一狠心,自己去投案。” “他也常这样说;不过说说而已,就是狠不下心来。现在——。” 现在,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。从先帝驾崩,幼主嗣位, 两宫太后垂帘听政,垂用恭王,朝中又是一番气象;为了激励士气,凡是丧 师辱国的文武官员,都要严办。 最不利的是,曾国藩调任两江都督,朝命统辖江苏、安徽、江西、浙 江四省军务;四省官员,文到巡抚,武到提督,悉归节制。何桂清曾经托人 关说,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,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:“爱莫 能助。”“半个月以前,有人来说,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,领兵来守上海。 这位李道台,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;他是曾大人的门生,自然听 老师的话。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。为此之故——。” 为此,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:家事已作了处分,姬妆亦都 遣散,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。 想想他待她不错,在这个时候,分袂而去,未免问心不安。无奈何桂 清执意不回;她也就只好听从了。“那天,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 算。”胡雪岩说:“不过,他剩下几个钱,这两年坐吃山空,恐怕所余已经无 几。”“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,都给人骗走了,这个说,可以替他到京走门路; 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。这种塞狗洞的钱,也不知道花了多少。”阿巧姐 说,“临走以前,他跟我说,要凑两千银子给我。我一定不要。” “你倒也够义气。不过,这种乱世,说老实话:求人不如求己。” “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,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;那里面 一点东西,总值三、五万。到了上海我交给你。”“交给我做什么?”胡雪岩 问道:“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。” 阿巧姐先不作声,一面眨眼,一面咬指甲,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 似的。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,便有万念俱灰之感,什么事 都不愿、也不能想,因此恹恹成病,如今病势虽已脱险,而且好得很快,但 懒散如旧,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,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的, 恣意鉴赏。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。离乱六年,是一段漫长的岁月,多 少人生死茫茫,音信杳然,多少人升沉浮降,荣枯异昔,而想到六年前的阿 巧姐,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;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际,两相比较,有 变了的,也有不变的。 变得最明显的是全体态,此刻丰腴了些;当时本嫌纤瘦,所以这一变 是变得更美了;也更深沉老练了。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竟,依然那么深,那么纯;似乎她心目中除 了一个胡雪岩以外,连她自己都不关心。转念到此,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 一粒火星;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,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。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;感慨地说:“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 ——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,胆子小;是我的心境。从杭州到宁波,一路上 我的心冷透了;整天躺在床上在想,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?如 果没有感情,他是他,我是我,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,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, 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,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。” 一口气说到这里,有些气喘,停了下来;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 完,只当他借题发挥,顿时脸色大变。 “你这些话,”她问,“是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?”“是的——。”说了这 两个字,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;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,赶紧又接了一 句:“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;只跟你一人说,是有道理的。不晓得你 猜得着,猜不着?”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,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,她是看出来的, 心先放了一半,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?“你不要让我猜了!你晓得的, 赌心思,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;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。” 胡雪岩笑了,笑容并不好年;人瘦显得口大,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。 但毕竟是高兴的笑容,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。 “你还是那样会说话。”他正一正脸色说:“我特为谈我的心境,是想告 诉你的一句话;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。”“怎么变法?” “人还是要有感情的。就为它受罪,为它死——。”一句话未完,一只又 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:“什么话不好说;说这些没轻重的话!” “好,不说,不说。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你刚才好 象在想心事?何妨跟我谈谈。”“要谈的话很多。现在这样子,你没心思听, 我也没心思说,一切都不必急,等你病养好了再说。” “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。好在是——。”他想说“好在是死不了的”;只 为她忌讳说“死”,所以猛然咽住;停了一下又说:“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。” “那怎么行?” “没有什么不行。在宁波,消息不灵,又没有事好做;好人都要闷出病 来,怎么会养得好病?” “那是没有办法的事。你刚刚才有点好,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,万一病 势反复;在汪洋大海里,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那就是两条人命。” “怎么呢?” “你不想想,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,我除了跳海,还有什么路好走?”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,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。但是,他自己 想想,只要饮食当心,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,实在无大关碍。不过,若非医 生同意,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,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。 因此,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。但始终找不到机会;因为 阿巧姐自起床以后,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——天又下雪了,萧家骥劝她就在 屋子里“做市”;就着一只熊熊然的炭盆,煎药煮粥做菜,都在那间屋里。 胡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,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“螺蛳壳里做道场”;但也因 此,虽萧家骥就在眼前,却无从说两句私话。 不过,也不算白耗功夫。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“下手”,帮她料理饭 食,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。据说黄呈忠、范汝增跟英国领事 夏福礼的谈判很顺利,答应尽力保护外侨;有两名长毛侵袭英国教士,已经 抓来“正法”。而且还布告安民,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;宁波的市面, 大致已经恢复了。 “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。民以食为天,粮食不起恐慌,人心就容易安 定。”萧家骥劝慰似地说:“胡先生,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。” “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。”阿巧姐接口说道:“就看这件好事,老太太就 一定会有菩萨保佑,逢凶化吉,遇难成祥。” 胡雪岩不作声。一则以喜,一则以悲;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 复杂的心情。 “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,那笔米价,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?是卖 了拆帐、还是作价给他们?我说米先领了去,怎样算法,要问了你才能定规; 如果他们不肯答应,我作不了主,米只好原船运回。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; 现在要问胡先生了。照我看,拆算比较合算!” “不!”胡雪岩断然答道:“我不要钱。” 那末要什么呢?胡雪岩要的是米;要的是运粮的船,只等杭州一旦克 复,三天以内就要。他的用意是很容易明白;等杭州从长毛手里夺了回来, 必定饿殍载途,灾民满城,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。 “何必这么做?”萧家骥劝他;“胡先生,在商言商,你的算盘是大家佩 服的,这样做法,不等于将本钱‘搁煞’在那里。而况杭州克复,遥遥无期。” “不见得。气运要转的。”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,“长毛搞的这一套,翻 覆无常,我看他们不会久了。三、五年的功夫,就要完蛋。” “三、五年是多少辰光,利上盘利,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;你就为杭州 百姓,也该盘算盘算。” “话不错!”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,“我有我的想法,第一、我始终没有 绝望,也许援兵会到,杭州城可以不破,如果粮道可以打通,我立刻就要运 米去接济,那时候万一不凑手,岂不误了大事;第二、倘或杭州真的失守, 留着米在那里,等克复以后,随时可以启运——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 望;说穿了,是自己骗自己,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。”“这也有道理,我 就跟大记去交涉。” “这不忙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医生啥时光来?”“每天都是中饭以后。” “那就早点吃饭;吃完了她好收拾。”胡雪岩又问阿巧姐,“等会医生来 了,你要不要回避?” 虽然女眷不见男客,但对医生却是例外,不一定要回避;只是他问这 句话,就有让她回避的意思,阿巧姐当然明白,顺着他的心意答道:“我在 屏风后面听好了。” 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,有意这样问她;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,调 虎不能离山,在自己等于不回避,还要另动脑筋。这也简单得很,他先请萧 家骥替他写信,占住了他的手;然后说想吃点甜汤,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 洋糖,这样将她调遣了开去,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了。“家骥,你信不必写 了,我跟你说句话,你过来。”萧家骥走到床前,他说:“我决定马上回上海, 你跟医生说一说;我无论如何要走。”“为什么?”萧家骥诧异,“何必这么 急?” “不为什么?我就是要走。到了上海,我才好打听消息。”胡雪岩又说, “本来我的心冷透了。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,说实话,我的心境大不相 同。我现在有两件事,第一件是救杭州,不管它病入膏盲,我死马要当活马 医。第二件,我要做我的生意;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,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 方越好。你懂了吧?” “第二点我懂,头一点我不懂。”萧家骥问道:“你怎么救杭州?” “现在没法子细谈。”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。这是因为苗条一影, 已从窗外闪过,阿巧姐快进来了。胡雪岩就把握这短短的片刻,告诫萧家骥 跟医生私底下“情商”,不可让阿巧姐知道。 是何用意,不易明了;但时机迫促,无从追问,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。 等胡雪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,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,医生也就到了。 那医生颇负盛名,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。见胡雪岩人虽瘦弱,双目炯 炯有光,大为惊异,一夜之隔,病似乎去了一大半,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 罕见之事。 “这自然是先生高明。”胡雪岩歉意地问:“先生贵姓?”“张先生。”萧 家骥一旁代答,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,“宁波城里第一块牌子;七世祖传的 儒医。张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。” 所谓“功名”,想起来是讲过学的秀才,“失敬了!”胡雪岩说:“我是 白丁。” “胡大人太客气了。四海之大,三品顶戴无论如何是万人之上。” “可惜不是一人之下。”胡雪岩自嘲着纵声大笑。 笑得太急,呛了嗓子,咳得十分厉害;萧家骥赶紧上去替他捶背,却 是越咳越凶,张医生亦是束手无策,坐等他咳停。这一下急坏了阿巧姐;她 知道胡雪岩的毛病,要抹咽喉,喝蜜水才能将咳嗽止住;萧家骥不得其法, 自然无效。蜜水一时无法张罗,另一点却是办得到,“萧少爷,”她忍不住在 屏风后面喊:“拿他的头仰起来,抹抹喉咙。” 是娇滴滴的吴侬软语,张医生不免好奇,转脸张望;而且率直问道:“有 女眷在?” 医生是什么话都可以问,不算失礼;但萧家骥却很难回答,一面替胡 雪岩抹着喉头,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:“嗯,嗯,是!” 张医生欲语又止;等胡雪岩咳停了才切脉看舌苔,仔细问了饮食起居 的情形,欣慰地表示:“病势已经不碍,只须调养,大概半个月以后可以复 原。” “多谢,多谢!”胡雪岩拱拱手说:“家骥你陪张先生到你那里开方子去 吧!” 萧家骥会意,等开好方子,便谈到胡雪岩想回上海的话。张医生深为 困惑,“病人连移动床铺都是不相宜的。”他问,“大病刚有转机,何可这样 子轻率冒失?” “实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场不可的大事要办。”家骥说:“路上也只有一 两天的功夫,请张先生多开几服调理药带去;格外当心照料,想来不碍。” “照料!那个照料?万一病势翻覆,我又不在船上;你们怎么办。” “是!”萧家骥说,“那就只好算了。”而间壁的胡雪岩耳朵尖,听了张医 生的话,已经有了主意,请他到上海出诊,随船照料。 等张医生开好方子,告辞上轿,阿巧姐自然也不必回避了,胡雪岩便 当着萧家骥透露了他的意思。这个想法亦未始不可行;富室巨户,多有这样 重金礼聘,专用车船奉迎的,但是眼前时地不同,阿巧姐和家骥都觉得不易 办到。“他肯去当然最好;就怕他不肯。”萧家骥说:“第一、宁波的市面还 不甚平靖,离家远行,恐怕不放心;第二、快过年了,宁波人的风俗,最重 过年团圆,在外头做生意的,都要赶回家来,哪里反倒有出远门的?” “过年还早,我一定赶年前送他回来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说不说在我,肯 不肯在他;你何妨去谈一谈。” “那当然可以。我本来要到他清仪堂去撮药;顺便就看他。” “原来他也开着药店?”胡雪岩说,“那太好了!就是他不肯到上海,我 也想跟他谈谈。” 胡雪岩想开药店是大家知道的;萧家骥心中一动,点点头说:“这倒或 许会谈得投机。” “那是另外一回事,家骥,只要他肯去,他怎么说,我们怎么依他。还 有,要投其所好。你懂我的意思吧?”“我懂,”萧家骥笑道,“不过,恐怕 要请了他来,你自己跟他谈。” 去了一个多时辰,萧家骥回来了,说张医生答应来吃晚饭,又说他喜 欢字画。问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话,萧家骥表示还不便开口;又说最好由阿巧 姐来说,因为这是不情之请,只有女眷相求,容易成功。 “这话也是。男人说话,一句就是一句,碰了钉子或者打了折扣,以后 说话就不值钱了。阿巧,”胡雪岩问道:“你肯不肯说?” “本来是不肯说的,女人的话就不值钱;碰钉子、打折扣都不要紧?真 正气数!不过——”她故意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:“唉!不说又不行;只好 我来出面了。” 说停当了,要准备肴馔款客。胡雪岩认为不如到馆子里叫菜,比较郑 重;阿巧姐也想省事,自然赞成;但萧家骥不甚同意,他肚子里另有一番话, 要避着胡雪岩跟阿巧姐说。“胡先生,这些小事,你不必操心了,我要跟阿 巧姐去商量。阿巧姐,我陪你到他们厨房里看了再说。” 走到廊下僻处,估量着胡雪岩听不见了,他站住脚,要问她一句话。 “阿巧姐,你是不是真的想帮胡先生办成功这件事?”“是啊!本来我不 赞成的,不过他一定要这样做,我无论如何只有依他。” “既然无论如何要依他,那末,我有句话说出来,你可不能动手。” “不会的。你说好了。” “姓张的很关心你。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的,晓得你姓何;何姨太长, 何姨太短,不停地问。”说到这里,萧家骥停下来看她的脸色。 她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,气得满脸通红:“这种郎中,狼心狗肺;杀千 刀!” “是不是?”萧家骥很冷静地说:“我知道你要动气。” 一句话提醒了阿巧姐,知道他还有未说出来的话;如果自己还是这样 子,那些话就听不到了。转念又想,总怪自己的身分尴尬,何姨太出现在姓 胡的这里,在人家看,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女人;既然如此,就不妨动动歪脑 筋了。这样转着念头,脸色自然就缓和了,“随他去胡说八道,只要我自己 行得正,坐得正好了。”她催促着,“你再说下去。”“只为胡先生不走不可; 要走,就非姓张的一起走不可。所以,我只好耍记花枪。阿巧姐,你是明白 人,又看在胡先生分上,一定不会怪我。” 话风不妙,阿巧姐有些吃惊,不过戒心起在暗中:表面上又是一种态 度:“不会,不会。我晓得你是为他。你说出来商量。” “我在想,如果直言相谈,说请他一起陪到上海;他一定不会答应。这 话等他一出口,事情就僵了;所以我灵机一动,说是:‘何姨太特为要我来 奉请,晚上她亲手做两样菜,请张先生喝酒。一定要请你赏光。’他很高兴 地答应了,说是‘一定来,一定来!’” 这用的是一条美人计,阿巧姐心里当然不是味道;不过一想到是为胡 雪岩,她自然就不会对萧家骥介意,她很平静地问道:“他还有什么话?” “自然还有话,他问我:‘何姨太为什么要请我?’我说:‘是因为你看 好了胡道台,略表谢意。另外还有件事求你。’他一再问我什么事,我不肯 说。回头全要看你了。” 阿巧姐点点头,将他前后的话细想了一遍,心里有了主意;只是有一 点必须先弄清楚。 “问到我怎么会在这里?你是怎么告诉他的?”“我说:‘何姨太现在下 堂了。她是胡道台的大姨子;苏州现在沦陷在那里,娘家回不去,只好来投 奔至亲。’他说:‘怪不得! 人在难中,谈不到避嫌疑;大姨子照料妹夫的病,也是应该的。’” 阿巧姐明白,所谓“大姨子”是意指她有个妹妹嫁做胡雪岩的偏旁; 关系如此安排,是疏而亲,亲而疏,不但她穿房入户,照料病人,可以说得 过去,而且让色迷迷的张郎中希望不绝,才会上钩。 阿巧姐十分欣赏萧家骥的机智,但也不免好笑,“要死快哉!耐那哼想 得出格介?”她用道道地地苏州话笑着说。 萧家骥自己也笑了,“看起来,他是想跟胡先生做‘连襟’;既然至亲, 无话不好谈。”他提醒她说,“这出戏包定唱得圆满,不过,要不要先跟胡先 生说好?你自己斟酌。” 阿巧姐考虑结果,认为不可不说,亦不可全说。她是在风尘中打过滚 的,男人的心,别样摸不透;只有这一层上,她真是了如指掌。男人的气量 大,固然不错,却就是论到夺爱,不能容忍;因为这不但关乎妒意,还有面 子在内。 于是略略安排了酒食,找个萧家骥不在眼前的机会,问胡雪岩说:“你 是不是一定要姓张的郎中陪到上海?”“对!”胡雪岩答得斩钉截铁,“他不 陪去,你不放心。那就只好想办法说动他了。” “办法,我跟萧家骥商量好了。不过有句话说在前面,你要答应了,我 们才好做。” 一听就知道话中有话,胡雪岩信得过他们两人,落得放漂亮些,“不必 告诉我。”他说:“你们觉得怎么好,就怎么做。”“唷,唷,倒说得大方。” 阿巧姐用警告的口吻说:“回头可不要小气。” 这就不能不好好想一想了。胡雪岩自负是最慷慨、最肯吃亏的人,所 以对这“小气”的两字之贬,倒有些不甘承受。转念又想,阿巧姐阅历甚深, 看男人不会看错;看自己更不会看错,然则说“小气”一定有道理在内。 他的心思,这时虽不如平时敏捷,但依旧过人一等,很快地想到萧家 骥从家回来那时,说话带些吞吞吐吐,仿佛有难言之隐的神情,终于看出因 头了。 于是他故意这样说:“你看得我会小气:一定是拿我什么心爱的东西送 他。是不是?” “是啊”你有什么心爱的东西?” “只有一样,”胡雪岩笑道:“是个活宝。” “你才是活宝!”阿巧姐嫣然一笑;不再提这件事了。 张医生早早就来了。一到自然先我看病人,少不得也要客气几句;“多 蒙费心,不知道怎么样道谢。谢过来吃顿便饭,真正千里鹅毛一片心;不过, 我想总有补报的日子。张先生,我们交个朋友。” “那是我高攀了。”张医生说,“我倒觉得我们有缘同样的病,同样的药, 有的一服见效,有的吃下去如石沉大海;这就是医家跟病家有缘没有缘的道 理。” “是的。”萧家骥接口说道:“张先生跟我们都有缘。”“人生都是个缘 字。”胡雪岩索性发议论,“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到宁波,到了宁波也不曾想 到会生病,会承张先生救我的命——。” “言重,言重!”张医生说,“药医不死人,原是吉人天相,所以药到病 除,我不敢贪天之功。” 就这时门帘一掀,连萧家骥都觉得眼前一亮;但见阿巧姐已经着意修 饰过了,虽是淡妆,偏令人有浓艳非凡之感。特别那一双剪水双瞳,眼风过 处,不由得就吸住了张医生的视线。 萧家骥知道阿巧姐跟胡雪岩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详细,深怕言语不符, 露了马脚,赶紧借着引见这个因头,将他们的“关系”再“提示”一遍。 “张先生,”他指着阿巧姐说:“这位就是何姨太;胡大人的大姨子。” 胡雪岩几乎笑出声来。萧家骥的花样真多,怎么编派成这样一门亲戚? 再看阿巧姐,倒也不以为意;盈盈含笑地裣衤任为礼,大大方方招呼一声: “张先生请坐!” 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张医生急忙还礼,一双眼睛却始终舍不得向别处望 一望。 “我们都叫何姨太阿巧姐。”萧家骥很起劲地作穿针引线的工作,“张先 生,你也这样叫好了。” “是,是!阿巧姐。”张医生问道:“阿巧姐今年青春是?”“哪里还有什 么青春?人老珠黄不值钱;今年三十二了。”“看不出,看不出。我略为懂一 点相法;让我仔细替阿巧姐看一看。” 也不知是他真的会看相,还是想找个借口恣意品评?不过在阿巧姐自 然要当他是真的,端然正坐,微微含笑,让他看相;那副雍容自在的神态, 看不出曾居偏房,更看不出来自风尘。 张医生将她从头看到脚;一双脚缩在裙幅之中看不见,但手是可以讨 来看的——看相要看手是通例;阿巧姐无法拒绝。本来男左女右,只看一只, 也索性大方些,将一双手都伸了出来。手指象葱管那样,又长、又白、又细; 指甲也长,色呈淡红,象用凤仙花染过似的,将张医生看得恨不能伸手去握 一握。 “好极了!”他说,“清贵之相。越到晚年,福气越好。” 阿巧姐看了胡雪岩一眼,淡淡一笑,不理他那套话,说一句:“没有什 么菜。只怕怠慢了张先生!”随即站起身来走了。 张医生自不免有怅然若失之感。男女不同席,而况又是生客;这一见 面,就算表达了做主人的礼貌。而且按常理来说,已赚过分,此后就再不可 能相见了。 “但是,她不是另外还有事要求我吗?”想到这一点,张医生宽心了; 打定主意,不论什么事,非要她当面来说,才有商量的余地。 果然,一顿饭只是萧家骥一个人相陪;肴馔相当精致,最后送上火锅, 阿巧姐才隔帘相语,说了几句客气话,从此芳踪杳然。 饭罢闲谈,又过了好些时候,张医生实在忍不住了;开口问道:“不是 说阿巧姐有事要我办吗?” “是的。等我去问一问看。” 于是张医生只注意屏风,侧着耳朵静听;好久,有人出来了,却仍旧 是萧家骥,但是屏风后面却有纤纤一影。 “阿巧姐说了,张先生一定不会答应的,不如不说。”“为什么不说?” 张医生脱口答道:“何以见得我不会答应。” “那我就说吧!”是屏风后面在应声。 人随话到,阿巧姐翩然出现。衣服也换过了,刚才是黑缎灰鼠出锋的 皮袄,下系月白绸子百褶裙;此刻换了家常打扮,竹叶青宁绸的丝绵袄,爱 俏不肯穿臃肿的棉裤,也不肯象北地胭脂那样扎脚;是一条玄色软缎,镶着 极宽的“栏杆”的撒脚裤。为了保暖,衣服腰身裁剪得极紧;越显得体态婀 娜,更富风情。 有了五六分酒意的张医生,到底本心还是谨饬一路的人物;因为艳光 逼人,意不敢细看,略略偏着脸问道:“阿巧姐有话就请吩咐。是不是要我 格外细心替你拟张膏滋药的方子?” “这当然也要。”阿巧姐答说:“不过不忙。我是受了我妹妹的重托,不 放心我这位至亲一个人在宁波;我又不能常川照应;就是照应总不及我妹妹 细心体贴。我在想,舍亲这场大病,幸亏遇着张先生,真正着手成春,医道 高明;如今一定不碍了。不过坐船到上海,没有张先生你照应,实在不放心。 那就只好——。”说到这里,她抽出腋下的乡花手绢,抿着嘴笑了一下,仿 佛下面的话,不好意思出口似的。 在张医生;那沥沥莺啭似的声音,听得他心醉不已;只顾欣赏声音, 不免忽略了话中的意思,见她突然停住;不由得诧异。 “怎么不说下去。请说,请说,我在细听。” 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,细听而竟听不出来,可见得心不在焉。萧家骥 见他有些丧魂落魄的样子,便向阿巧姐使个眼色,示意她实话直说,不必盘 马弯弓,宛转透露了。“好的,我就说。不过,张先生,”阿巧姐一双大眼珠 灵活地一闪,做出象娇憨的女孩子那样的神情:“等我把话说出口,你可不 能打我的回票!” 这话相当严重,张医生定定神,将她的话回想了一遍,才弄清楚是怎 么回事,倒有些答应不下了。 “是不是?”阿巧姐意轻声对萧家骥说,“我说不开口的好;开了口白白 碰钉子——。” “没有这话。”张医生不安地抢着说,“你的意思我懂了。我在想的,不 是我该不该陪着去。” “那末是什么呢?” “是病人能不能走?这样的天气,跋涉波涛,万一病势反复,可不是件 开玩笑的事。” 话说得有理,但究竟是真话,还是托词,却不易估量;阿巧姐也很厉 害,便有意逼一逼;却又不直接说出来,望着萧家骥问:“张先生不是说, 一路有他照应,就不要紧吗?”“是!有张先生在,还怕什么?” 两人一唱一和,倒象张医生不肯帮忙似的,使得他大为不安,但到底 还不敢冒失;站起身来说:“我再看看病。”在隔室的胡雪岩,将他们的对答, 只字不遗地听了进去;一半是心愿可望达成,心中喜乐,一半是要隐瞒病情, 所以诊察结果,自然又显得大有进境。 这时候张医生才能考虑自己这方面的情形。兵荒马乱,年近岁逼,实 在不是出远门的时候;但话说得太慷慨,无法收科或者打折扣;同时也存着 满怀绮想,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与阿巧姐海上同舟的机会,终于毅然答应了 下来。 这一下,胡雪岩自然感激不尽;不过张医生所要的是阿巧姐的感激。 此中微妙,胡雪岩也看得很清楚;所以用红纸包了一百两银子,让她亲手致 赠。 “医家有割股之心。”张医生摇着双手说:“谈钱,反倒埋没我的苦心了。” 话说得很漂亮,不过阿巧姐也深知他的这片“苦心”,越发要送;因为 无法也不愿酬答他的“苦心”。当然,这只是深藏在她心里的意思。 “张先生,你的苦心我知道。这是我那位‘妹夫’的一点小意思;他说 了,若是张先生不受,于心不安,病好得不快;他就不敢劳动大驾了。” 张医生将她的话,细细咀嚼了一遍,“你的苦心我知道”这几个字,简 直就象用烙铁印了在心版上,再也忘不掉的了。 “既然如此,我也只好老脸皮收下。不过——。”他没有再说下去。为了 要在阿巧姐面前表示她这番交情,完全是卖给她的,他决定要补还胡雪岩的 人情;投桃报李,想送两样贵重补药。但话不必先说,说了味道就不够了; 因而缩住了口。 “那末,要请问张先生。”萧家骥插进来说,“预备哪天动身?” “越早越好。我要趁年里赶回来。” “那是一定赶得回来的。”萧家骥盘算了一下,作了主张:“我尽明天一 天预备;后天就动身怎么样?” “后天一定是好日子,”阿巧姐识得的字不多,但看皇历还能应付,很有 把握地指着十二月初一那一行说:“‘宜出门。’” 第四章 尽一天的功夫安排妥帖;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,略略安顿,鸣锣启碇。 张医生捧着个蓝布包到了胡雪岩舱里。“胡大人,”他说,“红包太丰厚了, 受之有愧。有两样药,请胡大人留着用。” “多谢!多谢!真正不敢当。” 胡雪岩只当是普通药材,等他打开来一看,是两个锦盒,才知道是珍 贵补药;长盒子里是全须全尾的一支参,红绿丝线扎住,上贴金纸红签,上 写八字:“极品吉林老山人参”。 “这支参是贡品;张尚书府上流出来的,真正大内的货色。”张医生一面 说,一面打开方盒子。 方盒子里是鹿茸。一寸多长一段,共是两段;上面长着细细的白毛, 看不出是好是坏。 “鹿茸就是鹿角,是大家都晓得的;不过鹿角并不就是鹿茸。老角无用, 里面都是筋络;要刚长出来的新角,长满了精血,象这样子的才合适。”张 医生又说,“取鹿茸也有诀窍;手段不高,一刀会拿鹿头砍掉——。” 张医生是亲眼见过的——春夏之交,万物茂盛;驱鹿于空围场中,不 断追赶;鹿胆最小,自是尽力奔避,因而血气上腾,贯注于新生的鹿角中。 然后开放栅门,正好窗口一头鹿逃避;栅门外是曲栏,一端有人手持利斧, 聚精会神地在等待,等这头鹿将出曲栏时,看准了一斧下去,正好砍断了新 生的那一段鹿角。要这样采取的鹿茸,才是上品。胡雪岩对这段叙述深感兴 趣,“虽说‘修合无人见,存心有天知’,货色好坏,日子一久,总会有人知 道的;一传十,十传百,口碑就出去了。张先生,”他说,“听说你也有家药 店,想来规模很大。” “谈不到规模。祖传的产业,守守而已。”张医生又说,“我诊断很忙, 也顾不到。” 听得这样说,胡雪岩就不便深谈了——刘不才陷溺于赌,对胡雪岩开 药店的打算,不甚关切;胡雪岩本想问问张医生的意见;现在听他的话,对 自己的事业都照顾不周,自然没有舍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,那又何必谈它。 不过既是特地延请来的上客,总得尽心招待,找些什么消遣?清谈不 如手谈,最合适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,就是凑一桌麻将。 宁波麻将跟广东麻将齐名,据说,由马吊变为麻将,就是宁波人由明 朝以来,不断研究改进的结果。张医生亦好此道,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个提议, 欣然乐从。 胡雪岩自己当然不能打;眼前的搭子三缺一,拉上船老大一个才能成 局。萧家骥亦是此中好手;但不知阿巧姐如何?少不得要问一声。 “阿巧姐,你跟宁波人打过牌没有?” “当然打过。” “有没有在这种船上打过?” “这种船我还是第二次坐。”阿巧姐说:“麻将总是麻将;船上岸上有啥 分别?” “这种麻将要记性好——。” “那自然。”阿巧姐认为萧家骥无须关照,“打麻将记性不好,上下家出 张进张都弄不清楚,这还打什么?”听这一说,他不便再说下去了。等拉开 一张活腿小方桌,分好筹码,只见船老大将一系在舱顶上的绳子放了下来; 拿只竹篮挂在绳端的钩子上,位置恰好悬在方桌正中,高与头齐,伸手可及, 却不知有何用处。 阿巧姐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,一物不知,引以为耻,所以不肯开口相 问;反正总有用处,看着好了。 扳庄就位,阿巧姐坐在张医生下家;对家船老大起庄,只见他抓齐了 十四张牌,从左到右看了一遍,立即将牌扑倒,取出一张亮一亮,是张北风。 他的上家萧家骥叫碰;张医生便向阿巧姐说:“这就是宁波麻将算得精 的地方;庄家头一张不打南风打北风,上家一碰,马上又摸一张,也许是张 南风,本来该第二家摸成后对的,现在是自己摸成双;这一摸味道就好了。” 摸呀摸的,阿巧姐听来有些刺耳,便不理他;只见萧家骥拿张东风亮 一亮,没有人要,便抬起手来将那张东风,往挂着的竹篮中一丢。 原来竹篮是这样的用处,阿巧姐心里有些着慌,脱口说道:“宁波麻将 的打法特别。” “是的——。” 张医生马上又接口解释,由于海上风浪甚大,船会颠簸,所以宁波麻 将讲究过目不忘,合扑着打;又因为船上地方小,摆不下大方桌,甚至有时 候团团围坐四个人,膝盖上支块木板,就当牌桌,这样自然没有富裕的地方 来容纳废牌,因而打在竹篮里。 “不过,”张医生看着船老大和萧家骥说,“这张桌子也不算太小,我们 照岸上的打法好了。” 船老大当然不会反对;萧家骥却笑了笑——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 服;觉得他有轻视之意,大不服气。 “不要紧,不要紧。”她说,“照规矩打好了。” 这等于不受张医生的好意,然而他丝毫不以为忤。阿巧姐却是有点如 俗语说的“死要面子活受罪”,硬记三家出张,颇以为苦。 打到一半,三家都似“听叫”,而她的牌还乱得很;而且越打越为难, 生熟张子都有些记不住了。 “这样子不是路道,只怕一副都和不成功。输钱在其次,面子输不起。” 她这样在心中自语着,决定改变打法。新的打法是只顾自己,不顾外面;只 要不是三副落地,包人家的辣子,她什么生张都敢打。张医生打替她担心, 不断提示,那张牌出了几张,那张牌已经绝;阿巧得其所哉,专心一致管自 己做牌,两圈不到,就和了一副清一色;一副三元;一副凑一色,手气大旺。 “张先生,你下家的风头不得了。”船老大说,“要看紧点!” 越是这样说,张医生的手越松,不但不扣她的牌,还会拆搭子给她吃, 而且还要关照:“阿巧姐,这张三万是第四张,你再不吃就没有得吃了。” 加上萧家骥打得很厉害,扣住了船老大的牌,很难得吃到一张;这样 就几乎变成三个对付一个,船老大一个人大输,却不敢得罪主顾,打完四圈 装肚子痛,拆散了场头。 阿巧姐一个人大赢;但牌打得并不有趣,自己觉得赢船家的钱不好意 思,将筹码一推,“算了,算了!”接着起身离去。 这个慷慨大方的举动,自然赢得了船老大的感激与尊敬,因此照料得 很周到;一路顺顺利利到上海,胡雪岩也不劳张医生费心,按时服药,毫无 异状。话虽如此,对张医生还是很重视的,所以一到上海码头先遣萧家骥去 通知,说有这样一位贵客,请他预备招待。 古应春不在家,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。宁波的情形,前半段她 已听李得隆谈过;虽替胡雪岩的病担忧,但有阿巧姐在照料,也略略可以放 心,估量着总要到年后,病势才会养到能够长途跋涉,不想这么快就已回上 海,自觉惊喜交集。 于是匆匆打点,雇了三乘暖轿,带着男女佣人,直奔码头;上船先见 阿巧姐,后见胡雪岩,看他瘦得可怕,不免有点伤心,掉了两滴眼泪。 “张先生不要笑我!”七姑奶奶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“我们这位小 爷叔,这一阵子真是多灾多难,说到他的苦楚,眼泪好落一脸盆。不过总算 还好,命中有贵人相扶,逢凶化吉,遇难成祥,才会遇着张先生这种医道高 明心又热的人。” 张医生也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姑奶奶,心直口快,大家不但服她,也有 些怕她;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,还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,因而格外客 气,连声答道:“好说,好说。七姑奶奶才是天字第一号的热心人。” 七姑奶奶最喜欢听人说她热心,觉得这个张医生没有名医的架子,人 既和气,言语也不讨厌,顿生好感;原来打算请他住客栈的,此时改了主意, “张先生,”她说,“难得来一越,多玩些日子!就住在舍下好了;只怕房子 太小,委屈了张先生。” 话刚说完,阿巧姐拉了她一把,显然是不赞成她的办法;但话已说出 口,不能收回,只好看张医生如何答复,再作道理。 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我年内要赶回去。打搅府上,只怕诸多不便。” 他是客气话,七姑奶奶却将计就计,不作决定:“先到了舍下再说。” 她这样答道:“现在就上岸吧!” 第一个当然安排胡雪岩,轿子抬到船上,然后将胡雪岸用棉被包裹, 象个“蜡烛包”似的,抱入轿内,遮紧轿帘。上岸时,当然要特别小心,船 老大亲自指挥,全船上下一起动手,搭了四条跳板,才将轿子抬到岸上。 再一顶轿子是张医生;余下一顶应该是阿巧姐,她却偏要跟七姑奶奶 挤在一起,为的是有一番心事,迫不及待地要透露。 七姑奶奶听阿巧姐刚说了个开头,就忍不住笑了;阿巧姐便有些气,“跟 你规规矩矩说,你倒笑话我!”她说。“我不是笑你,是笑张郎中癞虾蟆想吃 天鹅肉。不要紧!你跟我说,我替你想办法。” “这才象句话!”阿巧姐回嗔作喜,细细说明经过;话完,轿子也到家了。 到家第一件事是安置胡雪岩;第二件事是招待客人,这得男主人回家 才行,而且七姑奶奶已有了为阿巧姐解围的策略,也得古应春来照计而行。 因此,她赴萧家骥要赶着回家省视老母之便,关照他先去寻到师父,说知其 事。 找了两处都不见,最后才在号子里听说古应春去了一处地方,是浙江 海运局。浙江的漕运久停,海运局已成了一个浙江派在上海的驿站,传递各 处的文报而已。古应春到那里,想来是去打听杭州的消息。 正留了话想离去时,他师父回来了,脸色阴郁,如果说是去打听消息, 可想而知,消息一定不好。 然而见了徒弟,却有喜色。他也跟他妻子一样,猜想着萧家骥必得过 了年才会回来;因而首先就问:“病人呢?”“一起回来了。”萧家骥紧接着 说:“是郎中陪着来的。年底下不肯走这一趟,很承他的情;师娘请师父马 上回家,打算要好好陪他玩两天。” “这是小事。”古应春问,“我们这位小爷叔的病呢?”“不碍了。调养几 天就可以起床。” “唉!”古应春长叹一声,“起了床只怕又要病倒。” 萧家骥一听就明白,“是不是杭州失守了?”他问。“上个月廿八的 事。”回答的声音似乎有气无力,“刚才从海运局得来的消息。” “王抚台呢?” “听说殉节了。”胡应春又说。“详细情形还不晓得。也许逃了出来,亦 未可知。” “不会的。”萧家骥想到跟王有龄一经识面,便成永诀的凄凉近事,不由 得两行热泪汩汩而下。 “唉!”古应春顿着足叹气,“你都如此,何况是他?这个坏消息,还真 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?” “现在说不得,一说,病势马上反复。不但师父不能说,还得想法子瞒 住他。” “我晓得。你回家去看一看;今晚上不必来了。明天上午,再碰头。” 于是师弟二人同车,先送了萧家骥,古应春才回家。跟胡雪岩相见自 有一番关切的问讯;然后才跟张医生亲切相叙,这样就快到了晚饭时分了。 七姑奶奶找个机会将她丈夫唤到一边,商量款客;她的意思是,如果 在家吃饭,加上一个李得隆,只有三个人,未免清冷,不如请张医生上馆子, “最好是请他吃花酒。”她说。 “花酒总要请他吃的。不过,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吃花酒?”“不但吃花酒, 最好还替他寻个好的;能够讨回去的。其中自有道理,回头我再跟你细谈。” “我也不管你搞什么鬼!照办就是。”古应春又说,“有句要紧话关照你, 千万要当心,不能在小爷叔面前透露;不然不得了——。” “急煞人了!”七姑奶奶不耐烦了,“到底是啥事,你倒是快说呀!” 纵然如此知妻莫若夫,贸然说出杭州的变化,以七姑奶奶的性情,先 就会大惊小怪,满不住人,因而又先要关照一句:“你可不要叫!杭州失守 了;王雪松不知存亡,十之八九殉了节。” 七姑奶奶倒没有叫,是半晌作不得声;接着也跟萧家骥那样,热泪滚 滚,闭着眼睛说:“我好悔!” “悔!”古应春大为不解,“悔什么?” “我们也算干亲。虽说高攀,不敢认真;到底有那样一个名分在。看了 困在杭州等死,我们做亲戚的一点不曾尽心,只怕他在地下也在怨我们。” “这是劫数!小爷叔那样的本事,都用不上力;你我有什么办法?只有 拿他的下落打听清楚,果然殉了节,替他打一场水陆,超度超度。” 七姑奶奶不作声,皱紧双眉苦苦思索——遇到这种情形,古应春总是 格外留神;因为这是七姑奶奶遇到疑难,要拿出决断来的时候。 “你先陪客人出去。能早回来最好早回来。再打听打听王抚台的下落。” 她说一句,他应一句,最后问说:“张先生住在哪里?”“住在我们的 家。”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,“这几天着实还有偏劳他的地方。” 古应春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?反正对这位郎中要格外巴结,他 已能会意的;因此,安排在最好的番菜馆“吃大菜”,在那里就叫了两个局。 张医生对一个“红信人”艳春老四,颇为中意;古应春便在艳春院摆了个“双 台”,飞笺召客,奉张医生为首座。客人无不久历花丛,每人起码叫两个局, 珠围翠绕,热闹非凡;将个初涉洋场的张医生弄得晕头转向,然而乐在其中 了。 席间闲话,当然也有谈时局的;古应春正要打听杭州的情形,少不得 要细细追问。 据说杭州城内从十一月二十以后,军心就已瓦解了;最主要的原因, 还在“绝粮”二字。廿四那天,在一家海货行,搜到一批木耳,每人分得一 两;廿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“盐青果”的盐橄榄,每人分得五钱。于 是外省军队,开始大家小户搜食物;抚标中军都是本省人,在杭日久,熟人 甚多,倒还略有羞耻之心,压低帽檐,索粮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;当然,除 去搜粮,还有别样违犯军纪的行为,这一下秩序大乱,王有龄带领亲兵小队, 亲自抓了十几个人,当街正法。然而无救于军纪,更无补于军心。 这时还有个怪现象,就是“卖钱”;钱重不便携带,要换银子或者银洋, 一串一串的铜钱,公然插上草标出卖,当然银贵钱贱。这是预作逃亡之计, 军心如此,民心更加恐慌,这时相顾谈论的,只有一个话题:长毛会在哪天 破城? 到了十一月廿七,守城的官军,决定死中求活,第二天黎明冲出艮山 门,杀开一条血路,接引可能会有的外援。这虽是妄想,但无论如何是奋发 自救的作为,可以激励民心士气,有益无害。不想到了夜里,情况起了变化, 士兵三三两两,缒城而下;这就变做军心涣散,各奔前程的“开小差”了。 据说,这个变化是有人从中煽动的结果。煽动的人还是浙江的大员: 藩司林福祥。 林福祥带领的一支军队,名为“定武军”,军纪最坏,而作战最不力。 而林福祥则颇善于做作,专干些毫无用处的花样;又喜欢出奇计,但到头来 往往“赔了夫人又折兵”,因此颇有人怀疑他已与长毛暗通了款曲。说他曾 与一个姓甘的候补知府,到长毛营盘里议过事。 这些传闻虽莫可究诘,但有件事却实在可疑;王有龄抓到过一个奸细 名为徐宗鳌,就是林福洋保举在定武军当差的营官。王有龄与张玉良在城内 城外互通消息,约期会合的“战书”,都由定武军转送,先后不下十余通之 多,都为徐宗鳌转送到了长毛那里;后来经人密告,逮捕审问属实,徐宗鳌 全家,除了留下三岁的一个小儿子以外,尽数斩决。可是只办了这样一个罪 魁祸首;王有龄虽然对幕后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,却因投鼠忌器,不愿在强 敌包围之下,还有自乱阵脚的内讧出现,只好隐忍不言。 而林福祥却确确实实跟长毛已取得了默契,虽不肯公然投降,却答应 在暗底下帮着“拆墙脚”,这天晚上煽动艮山门守军潜逃,就是要拆杭州这 座将倒的危墙。 夜里的逃兵,长毛不曾发觉;到了天明,发现踪迹,长毛认为这是杭 州城内守军溃散的迹象,于是发功攻势,凤山、候潮、清波三门,首先被破。 报到王有龄那里,知道大势去矣!自道:“不负朝廷,只负了杭州城内数十 万忠义士民。”殉节之志早决,这是时候了! 回到巡抚衙门,穿戴衣冠,望阙谢恩,留下遗书,然后吞金,唯恐不 死,又服鸦片烟;而这时衙门内的哭声和衙门外人声相应和,长毛已经迫近, 为怕受辱,王有龄上吊而死。 同时殉难的有学政员锡庚、处州镇总兵文瑞、仁和知县吴保丰。盐运 使庄焕文所带的是晓勇善战的福建泉州籍的“泉勇”,奋战突围,不幸兵败, 庄焕文投水自尽。 林福祥却果然得到长毛的破格优遇,被安置在藩司衙门的西花厅;好 酒好肉款待,而且答应听凭林福祥自己决定,要到哪里便护送到哪里。林福 祥选择的是上海,据说此来还有一项任务,是护送王有龄的灵柩及家眷,由 上海转回福建原籍。 听到这里,古应不能不打断话问了。因为王有龄的灵柩到上海,且不 说胡雪岩凭棺一恸,决不可免;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吊祭一番。尤其是 想到刚听妻子听说,颇以对这位“干亲”生前,未能稍尽心意而引为莫大憾 事;那就不但灵前叩拜,还须对遗属有所慰恤,才能稍舟弥补歉疚的心情。 问到王有龄灵柩到上海的日期,谁也不知道。然而也不碍;到时候必 有迎灵、路祭等等仪式,不管哪个衙门都会知道,不难打听。 一顿花酒吃到半夜。古应春看张医生对艳春老四有些着迷的模样,有 心作个“红娘”;将外号“金大块头”的“本家”唤到一边,探问是否可以 让张医生“借干铺”?“古大少!”金大块头笑道,“你是‘老白相’,想想 看可有这规矩?” “规矩是人兴出来的。”古应春说,“我跟你说老实话,这位医生朋友我 欠他的情,你自帮我的忙,不要讲规矩好不好?再说,他是外路来的,又住 不到多少日子,也不能跟你慢慢讲规矩。” 古应春是花丛阔客,金大块头要拉拢他,听他一开口,心里便已允许, 但答应得太爽快,未免自贬身价,也不是让古应春见情,所以说了些什么“小 姐名声要紧”;“头一天叫的局,什么‘花头’都没有做过,就借干铺,会教 人笑话”之类的言语;而到头来是“古大少的面子,不肯也要肯。” 这面肯了,那面反倒不肯;张医生到了洋场,算“乡下人”,在宁波也 是场面上的人物,不肯留个“头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里”的话柄,所以坚 持要回家。 一到家,又替胡雪岩看了一回病,“望闻问切”四个字都做到,很高兴 地告诉古应春夫妇,说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床。“那末,张先生,”七姑奶奶 说,“我留张先生住十天,肯不肯赏我一个面子?” “言重,言重!”张医生面有难色;“再住十天,就到了送灶的日子了。” 古应春也觉得急景凋年,硬留人羁栖异乡,不但强人所难,也不近人 情,所以折衷提议:“再住五天吧”“好,就住五天。”张医生略有些忸怩地 说,“我还有件事,恐怕要重托贤伉俪。” 这话正好为要掀门帘进屋的阿巧姐听见,扭头就走;古应春不明白是 怎么回事,想开口相问;七姑奶奶机警,抢着悄悄拉了他一把衣服,才将他 的话挡了回去。 “张先生,不要这么说。”七姑奶奶答道:“只要我们办得到的事,你尽 管吩咐。今天怕累了,吃了粥,请安置吧!”“粥是不吃了;累倒真有些累了。” 张医生略有些怏怏然。 七姑奶奶向来待客殷勤诚恳,煮了一锅极道地的鱼生粥,定要请客人 试试她的手段;又说还有话要谈。张医生自然没有坚拒之理;于是一面吃宵 夜,一面谈正事。 第一件大事,就是古应春谈杭州的情形。这些话张医生已经在艳春院 听过一遍,所以古应春不便再详细复述,顶要紧的是证实王有龄殉节,以及 由林福祥护送灵柩到上海的话,要告诉七姑奶奶。 “那就对了!我的想法不错。”她转脸对张医生说:“张先生大概还不十 分清楚。我们这位小爷,跟王抚台是生死之交;现在听说王抚台死得这么惨, 病中当然更受刺激。不过我在想,我这位小爷叔,为人最明道理,最看得开; 而且王抚台非死不可,他也早已看到了的,所以这个消息也不算意外。现在 王抚台的灵柩到上海,马上要回福建,如果他不能到灵前去哭一场,将来反 倒会怪我们。所以我想,不如就在这一两天告诉他。张先生,你看可以不可 以?” “这就很难说了。”张医生答道:“病人最怕遇到伤心的事;不过照你所 说,似乎又不要紧。” “应春,”七姑奶奶转脸问道:“你看呢?” 古应春最了解妻子,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,问这一句,是当着客人 的面,表示尊重他做丈夫的身份。自己应该知趣。知趣就要凑趣:“张先生 自然要慎重。以小爷叔的性情来说,索性告诉了他,让他死了心,也是一个 办法。”“对!”张医生觉得这话有见地,“胡道台心心念念记挂杭州,于他养 病也是不宜的。不过告诉他这话,要一步一步来,不要说得太急。” “是的。”七姑奶奶这时便要提出请求了,“我在想,告诉了他,难免有 一场伤心;只怕他一时会受震动,要请张先生格外费心。张先生,我虽是女 流之辈,做事不喜欢扭扭捏捏,话先说在前面,万一病势反复,我可要硬留 张先生在上海过年了。” 此时此地,张医生还能说什么?只好报以苦笑,含含糊糊地先答应下 来。 等吃完粥,古应春亲送张医生到客房;是七姑奶奶亲自料理的,大铜 床,全新被褥,还特为张了一顶灰鼠皮帐子,以示待客的隆重,害得张医生 倒大为不安。 又说了些闲话,谈谈第二天逛些什么地方?然后道声“明天见”,古应 春回到卧室,七姑奶奶已经卸了妆在等他了。“今天张医生高兴不高兴?” “有个艳春老四,他看了很中意,我本来想替他拉拢,就住在那里。都 已经说好了,张医生一定不肯,只好由他。”古应春又问,“你这样子热心, 总有道理在内吧?我一直在想,想不通。” “说起来有趣。你晓得张医生这趟,怎么来的?” 这一问自然有文章,古应春用右手掩着他妻子的嘴说:“你不要开口, 让我想一想。” 聪明人一点就透。古应春只要从女人身上去思索,立刻就想到方才阿 巧姐帘前惊鸿一瞥的情;于是张医生刚到时对阿巧姐处处殷勤的景象,亦都 浮现脑际,恍然大悟,原来如此! “是为了这个?”他缩回右手,屈起两指。做了个“七”的手势;暗扣 着一个“巧”字。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扫兴,“真无趣!”她说,“怎么会让你猜到?” “猜到这一点没有用处。来,来,”他拉着妻子并肩坐下,“你讲这段新 闻来听听。” 这段新闻讲得有头有尾,纤细无遗,比身历其境的人还清楚;因为他 们都只知道自己在场或者听说过的一部分,萧家骥有些话不便出口;阿巧姐 跟胡雪岩的想法,亦颇多保留,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倾囊而出,反能了解全 盘真相。“家骥这个小鬼头!”古应春骂着,有些忧虑,却也有些得意,“本 来人就活动,再跟小爷叔在一起,越发学得花样百出。这样下去,只怕他会 走火入魔,专动些歪脑筋。”“他不是那种人。”七姑奶奶答道,“闲话少说, 有件事,我还要告诉你:小爷叔的脾气你晓得的,出手本来就大方;又觉得 欠了张郎中很重的一个情,所以我的办法——。”“慢来,慢来!”古应春打 断他的话问,“你是什么办法,还没有告诉我;是不是李代桃僵?” “是啊!不然真要弄僵。”七姑奶奶说,“小爷叔也觉得只有我这件办法。 而且他想最好年内办成,让张郎中高高兴兴回家;花个千把银子,把归他去。” 虽说长三的身价高,千金赎身,也算很阔绰了;但这样身价的“红倌 人”,给张郎中作妾,就有些“齐大非偶”的意味了。 “这样做法不妥。你再行,到底外场的事情懂得太少——。” “这我又不服了。”七姑奶奶性急的毛病发作了,“就算我一窍不通,难 道小爷叔的话也不对?” “自然不对,刚刚一场大病,脑筋自然不够用。再说,小爷叔对堂子里 的情形,到底也没有我懂得多。象这种‘红倌人’,一句话,叫做不甘寂寞! 平日穿得好,吃得好,且不去说它;光是夜夜笙歌的热闹,已经养成习惯, 你想想,跟了张郎中,怎么会称心如意?” “照你说,那里头就没有一个能从良的?”“十室之内,必有芳草。要说 出淤泥而不染的,自然也有,不过可遇而不可求,一下子哪里打了灯笼去找? 就算找到了,也要看彼此有没有缘分;光是一头热,有啥用处?”古应春又 说,“看在银子分上,勉强跟回家也会过日子,也会生儿子,就是没有笑脸; 要笑也是装出来的。如果是这样的情形,哪怕她天仙化人,我也敬谢不敏。” 话是不能说没有道理,只是有些言过其实。但是不这么做,“难道就此 罢手不成?”她怔怔地问她丈夫。“最后罢手,花了钱挨骂;岂不冤枉?” 这句话,七姑奶奶大为不服,“奇了!”她说,“这种事也多得是。你不 是自己说过,上个月,什么办厘金的朱老爷,就花三千银子弄了个‘活宝’ 送上司。” “献活宝巴结上司,又当别论——。” 古应春另有一番议论——官场中巴结上司,物色美人进献,原是自古 已然的事;但取悦一时,不必计及后果。而且名妓为达官贵人作妾,即令家 规森严,行动不自由;然而锦衣玉食,排场阔绰,总也有贪图。风尘中受慕 虚荣的多;珠围翠绕,婢仆簇拥,夸耀于旧日小姊妹,听得啧啧称羡之声的 那一刻,也还是很“过瘾”的。 “张郎中能够有什么给艳春老四?”古应春说,“就算他殷实,做生意人 家总是生意人家的规矩,讲究实惠;不见得经常替她做衣服,打首饰。日常 饮食,更不会象做大官的人家,天天鸡鱼鸭肉。内地又不比上海,过惯了繁 华日子的,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?少不得三天两头生闲气,这就叫不安于 室。张郎中哪里还有艳福好享?” 七姑奶奶想起一句成语:“爱之适足以害之”;也觉得不妥,然而又何 致于挨骂? 她心里这样在想,还未问出口,古应春却已有了解释:“做人情也是一 门学问。象这样的情形,懂道理的人,一定批评小爷叔,简直就是以怨报德, 这倒还在其次;张郎中家里的人,一定骂死了小爷叔。你想是不是呢?” 设身处地想一想,自己也会如此;不但要骂出钱的人,还会骂出主意 的人。七姑奶奶这样想着,深为不安。可是,阿巧姐又如何? “事情总要有个了结。”七姑奶奶说,“当然,这件事要两厢情愿,这面 不肯,那面也没有话说;不过当初那样做法,显得有点有意用‘美人计’骗 人上当,倘或就此记恨,说出去的话一定难听;不要说阿巧姐,就是小爷叔 也一定不开心。”古应春沉吟了一会,从从容容地答道:“没有别的办法,只 有多送银子,作为补偿。” “也只好如此。”七姑奶奶说,“到时候再说,此刻不必去伤脑筋了!” 第五章 住在洋场的人,特别是经常在花天酒地中的,都有迟睡迟起的习惯; 古应春因为有生意要照料,起得还算早的,但也要九点钟才下床。这天八点 钟就有娘姨来敲房门;说号子里派了人来,有话要说。 “什么话?”古应春隔着窗子问。 “杭州有位刘三爷来。人在号子里。” “哪个刘三爷?”睡眼惺松的古应春,一时想不起是谁。七姑奶奶在后 房却想到了,掀开帐子说道:“不是刘不才刘三爷吗?” “是他?不会是他!”古应春说,“刘三爷也是自己人;一来,当然会到 这里来,跑到号子里去干什么?”“老板娘的话不错。”号子里的伙计在窗外 接口,“本来是要请刘三爷到家里来的。他说,他身上破破烂烂不好意思来。” 果然是刘不才!这个意外的消息,反替古应春带来了迷茫,竟忘了说 话。还是七姑奶奶的心思快,胡家的情形还不知道,也许有了什么不幸之事; 如果让胡雪岩知道了,一定立刻要见他,当面锣,对面鼓,什么话都瞒不住 他,大是不妥。 因此,她便替丈夫作主,吩咐伙计先回号子,说古应春马上去看他; 同时叮嘱下人,不准在胡雪岩面前透露刘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。 “想不到是他来了。”古应春说,“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看他。” “自然要罗!” 夫妇俩一辆马车赶到号子里;相见之下,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。沉默 中,古应春夫妇将刘不才从头看到底,衣衫虽然褴褛,精神气色都还不错, 不象是快饿死了的样子。 “刘三叔!”终于是七姑奶奶先开口,“你好吧?”“还好,还好!”刘不 才仿佛一下子惊醒过来,眨一眨眼说:“再世做人,又在一起了,自然还好!” 听得这话,古应春夫妇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,“胡家呢?”七姑奶奶问 道,“都好吧?” “逃难苦一点,大大小小轮流生病,现在总算都好了。”“啊——!”七姑 奶奶长长舒口气,双手合掌,当胸顶礼:“谢天谢地。”然后又说:“不过我 倒又不懂了,杭州城里饿死的人无其数——。”说到这里,她咽口唾沫,将 最后那句话缩了回去。 那句话是个疑问:饿死的人既然无其数,何以胡家上下一个人都没有 饿死?刘不才懂她的意思,但不是一句话所能解释答得了的,“真正菩萨保 佑!要谈起来三天三夜说不尽。”他急转直下地问道:“听说雪岩运粮到过杭 州,不能进城又回上海。人呢?” “他一场大病,还没有好。不过,不要紧了。”七姑奶奶歉意地说:“对 不起,刘三叔,你现在还不能跟他见面;等我们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。王抚 台是不是真的殉节了?”“死得好,死得好!”凡事吊儿郎当,从没有什么事 可以教他认真的刘不才,大声赞叹,“死得有价值。王抚台的官声,说实在 的,没有啥好;这一来就只好不坏了,连长毛都佩服。”据刘不才说,杭州 城陷那天,“忠王”李秀成单骑直奔巡抚衙门,原意是料到王有龄会殉节, 想拦阻他不死;可是晚了一步,王有龄已朝服自缢于大堂右面的桂花树下。 李秀成敬他忠义,解下尸首,停放在东辕门彭亭左侧,觅来上好棺木盛殓; 王家上下老幼,自然置于保护之下。 “长毛总算也有点人心。”七姑奶奶问道:“不是说要拿王抚台的灵柩送 到上海来吗?” “那倒没有听见说起。” “满城呢?古应春问:“将军瑞昌,大概也殉节了?”“满城在三天以后 才破——。” 在这三天中,李秀成暂停进攻,派人招降,条件相当宽大,准许旗人 自由离去,准带随身细软以外,另发川资;同时将“天王”特赦杭州旗人的 “诏旨”送给瑞昌看,目的是想消除他们的疑虑,而效用适得其反。也许是 条件太宽大,反令人难以置信。而且,败军之将归旗,亦必定治罪,难逃一 死;反倒失去了抚恤,甚至还褫籍,害得子孙不能抬头,无法生活,所以瑞 昌与部将约定,决不投降。 于是三天一过,李秀成下令攻击,驻防旗人,个个上阵,极力抵抗; 满城周围九里,有五道城门,城上有红衣大炮,轰死了长毛三千多人,到十 二月初一午后城破。将军瑞昌投荷花池而死;副都统杰纯、关福亦都自戕。 男女老小纵火自焚以及投西湖而死的,不计其数。 讲到这里,刘不才自我惊悸,面无人色;古应春赶紧叫人倒了热茶来, 让他缓一缓气,再问他个人的遭遇。“杭州吃紧的时候,我正在那里。雪岩 跟我商量,湖州亦已被围,总归一时回不去了;托我护送他的家眷到三天竺 逃难。从此一别,就没有再见过他;因为后来看三天竺亦不是好地方,一步 一步往里逃,真正菩萨保佑,逃到留下。”“留下”是个地名,在杭州西面; 据说当初宋高宗迁都杭州,相度地势,起造宫殿,此处亦曾中意,嘱咐“留 下”备选,所以叫做留下。其地多山,峰回泉绕,颇多隐秘之处,是逃难的 好去处。 “逃难的人很多,人多成市,就谈不到隐秘了。我一看情形不妙,跟雪 岩夫人说:“要逃得远,逃得深,越是荒凉穷苦的地方越好。雪岩夫人很有 眼光,说我的话对。我就找到一处深山,真正人迹不到之处;最好的是有一 道涧,有涧就有水,什么都不怕了。我雇人搭了一座茅棚,只有三尺高,下 面铺上水板;又运上去七八担米,一缸盐菜,十来条火腿。说起来不相信, 那时候杭州城里饿死的人,不知道多少。就我们那里没有一天不吃干饭。” “怪不得。刘三叔不象没饭吃的样子。”七姑奶奶说,“长毛倒没有寻到 你们那里?” “差一点点。”刘不才说,“有一天我去赌钱——”“慢点。”七姑奶奶插 嘴问道:“逃难还有地方赌钱?” “不但赌钱,还有卖唱的呢!市面热闹得很。” 市面是由逃难的人带来的。起先是有人搭个茅棚,卖些常用的杂物, 没有字号,通称“小店”;然后小店成为茶店,作为聚会打听消息的所在; 难中岁月,既愁且闷,少不得想个排遣之道,于是茶店又变成赌场。刘不才 先是不愿与世隔绝,每天走七八里路到那个应运而生的市集中去听听新闻, 到后来就专为去过赌瘾,牌九、做宝、掷骰子,什么都来;有庄做,就做庄 家,没有庄做就赌下风,成了那家赌场的台柱。 这天午后,刘不才摊庄赌小牌九,手气极旺,往往他翻蹩十,重门也 翻蹩十,算起来还有钱赢。正赌得兴头时,突然有人喊道:“长毛来了!” 刘不才不大肯相信,因为他上过一回当;有一次也是听说“长毛来了”, 赌客仓皇走避,结果无事,但等回到赌场,台面上已空空如也。事后方知, 是有人故意捣乱,好抢台面;他疑心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,所以大家 逃,他不逃,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赌注再说。 “刘三爷!”开赌场的过来警告:“真的是长毛来了。”这一说刘不才方始 着慌,匆匆将几十两银子塞入腰际,背起五六串铜钱,拔脚夺门而走。 然而已经晚了,有两个长毛穷追不舍。刘不才虽急不乱,心里在想, 自己衣服比别人穿得整齐;肩上又背着铜钱,长毛决不肯放过自己。这样一 逃一追,到头来岂不是“引鬼进门”? 念头转到此处,对付的办法也就有了;拉过一串铜钱来,将“串头绳” 上的活结,一下扯开,“哗哗”地将一千铜元落得满地;然后跑几步,如法 炮制。五六串铜钱撒完,肩上的重负全释,脚步就轻快了;然而还是不敢走 正路,怕引长毛发现住处,兜了好大一个圈子,到晚上才绕道到家。 “从那一次以后,胡老太太跟雪岩夫人就不准我再去赌了。其实,市面 也就此打散了——那一次是一小队长毛,误打误撞闯到了那里;人数太少, 不敢动手。第二天,还是第三天,来了大队人马,奸淫掳掠外加一把火;难 民遭劫的不知多少?”刘不才说到这里,表情相当复杂,余悸余哀都犹在, 却又似乎欣慰得意,“亏得我见机!这一宝总算让我看准了。” 谈这样的生死大事,仍旧不脱赌徒的口吻,七姑奶奶对他又佩服,又 好笑,但更多的是关切:“以后始终没有遇见长毛?” “没有!不过好几次听见声音;提心吊胆的味道,只有尝过的人才晓得 真不好受!” 然而,此刻提心吊胆的日子,也并不算完全过去。长毛进城,由于李 秀成的约束,照例会有的烧、杀、奸、抢倒不甚厉害;但杭州人不肯从贼, 男的上吊、女的投井、阖家自尽的,不计其数。这也不尽是忠义之气使然, 而是生趣索然;其中又分成几类:怕受辱吃苦头的是一类;满目极人间未有 之惨,感情上承受不住,愿求解脱的,也是类;无衣无食,求苟延残喘而不 可得,以为迟早是死,不如早死的,又是一类;历尽浩劫,到头来仍不免一 场空,于心不甘,愤而自裁的,更是一类。 象胡家这样“跳出劫数外,不在五行中”的;只怕十万人家找不出一 家;然而现在却又在劫数中了。荒山茅棚,自然不能再住;最主要的原因是, 存粮已罄,不能不全家“出山”;城里尸臭不可向迩,如果不是严冬,瘟疫 早已流行,当然不能再住。好的是胡老太太本来信佛,自从胡雪岩平地一声 雷,发达起来,更认定是菩萨保佑,大小庙宇庵堂,只要和尚尼姑上门化缘, 必不会空手而回;三天竺是香火盛地,几座庙宇,无不相熟,找一处安顿下 来,倒也容易。苦恼的仍旧是粮食。整个杭州城,全靠李秀成从嘉兴运来两 万石米;如果不包括军食在内,倒也能维持一段时期,无奈先发军粮,再办 平粜,老百姓的实惠就有限了。 “现在全家大小,每天只吃一顿粥。我倒还好,就是上面老的,下小的, 不能不想法子。” “这个法子总想得出。”古应春说,“不过,刘三叔,你有句话我不懂; 你一向胃口很好,每天吃一顿粥,倒能支持得住?还说‘还好’!” 刘不才笑笑,不好意思地答道:“我会到长毛公馆里去打野食。” 七姑奶奶也笑了,“刘三叔,你真正是,老虎嘴里的食,也敢夺来吃。” 她说,“你怎么打法?” “这就不好告诉你了。闲话少说,有句正经话,我要跟你们商量,有个 王八蛋来找雪岩的麻烦;如果不理他会出事。”刘不才口中的“王八蛋”叫 袁忠清,是钱塘县署理知县。此人原来是袁甲三部下的一个“勇目”,打仗 发了笔横财,活动袁甲三的一个幕友,在一次“保案”中将他添上了一个名 字,得了“六品蓝翎”的功名。后来犯了军令,袁甲三要杀他;吓得连夜开 了小差,逃回江西原籍。 那时的江西巡抚是何桂清的同年、穆彰阿的得意门生张芾;袁忠清假 报为六品蓝翎的县丞,又走了门路,投效在张芾那里。不久,长毛攻江西省 城,南昌老百姓,竭力助守,使得张芾大起好感;爱屋及乌,便宜了“忘八 蛋”,竟被委为制造局帮办军装。这是个极肥的差使,在袁忠清手里更是左 右逢源,得其所哉。 不久,由于宁国之捷,专案报奖,张芾倒很照顾袁忠清,特意嘱咐幕 友,为他加上很好的考语,保升县令。这原是一个大喜讯,在他人当然会高 兴不得了,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脸,甚至坐卧不宁。 同事不免奇怪,少不得有人问他:“老袁,指日高升!上头格外照应你, 不是列个字的泛泛保举;你是十六个字的考语,京里一定照准。眼看就是‘百 里侯’;如何倒象如丧考妣似的。” “说什么指日高升?不吃官司,只怕都要靠祖宗积德。”接着,又摇摇着: “官司吃定了!祖宗积德也没用。”他那同事大为惊惑:“为什么?” 袁忠清先还不敢说,经不起那同事诚恳热心,拍胸脯担保,必定设法 为他分忧,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。“实不相瞒,我这个‘六品蓝翎’, 货真价实;县丞是个‘西贝货’。你想这一保上去,怎么得了?” “什么?你的县丞是假的!” 假的就不能见天日。江西的保案上去,吏部自然要查案;袁忠清因为 是县丞才能保知县,知则先要问他这个县丞是什么“班子”?一查无案可稽; 就要行文来问。试问袁忠清可拿得出“部照’或是捐过班的“实收”? 象这种假冒的事,不是没有;史部的书办十九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积年 滑吏,无弊不悉,只怕没有缝钻,一旦拿住了短处,予取予求勒索够了,怕 还是要办他个“假冒职官”的罪名,落个充军的下场。 他那同事,倒也言而有信,为他请教高人,想出一条路子,补捐一个 县丞。军兴以来,为了筹饷,大开捐例,各省都向吏部先领到大批空白收据; 即名为“实收”——捐班有各种花样,各种折扣,以实际捐纳银数,掣给收 据,就叫“实收”,将来据以换领正式部照;所以这倒容易,兑了银子,立 时可以办妥。但是,日期不符也不行;缴验“实收”,一看是保案以后所捐, 把戏立刻拆穿。 “这没有别的办法,只有托人情。” “托人情要钱,我知道。”袁忠清说,“我这个差使虽有点油水,平时都 结交了朋友;吃过用过,也就差不多了。如今,都在这里了!” 将枕头箱打开,里面银票倒是不少,但零零碎碎加起来,不过百把两 银子;象这种倒填年月的花样,担着极大的干系,少说说也得三百两,他那 朋友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;事到如今,人家半吊子,自己不能做为德不卒 的事,只好替他添上五十两银子,跟“前途”好说歹说,将他这件事办了下 来。 但是,袁忠清“不够意思”的名声,却已转了出去;江西不能再混, 事实上也非走不可,因为保升了知县,不能在本省补缺,托人到部里打点, 分发浙江候补。 袁忠清原来是指望分发广东,却以所托的人,不甚实在,改了分发浙 江,万般无奈,只有“颤到”候补,那时浙江省城正当初陷收复以后,王有 龄全力缮修战备,构筑长壕,增设炮台,城上鳞次栉比的营房;架起极坚固 的吊车,安上轴辘,整天不停地储备枪械子药。放眼一望,旗帜鲜明,刀枪 雪亮,看样子是一定守得住了。 于是袁忠清精神复振,走了藩司麟趾的门路,竟得“挂牌”署理钱塘 县。杭州城内,钱塘仁和两县,而钱塘是首县。县官分更自不同。袁忠清工 于心计,只具“内才”;首县却是要“外才”的,讲究仪表出众、谈吐有趣、 服饰华丽、手段圆滑,最要紧的是出手大方、善于应酬,袁忠清本非其选。 但此时军情紧急,大员过境的绝少,送往迎来的差使不繁,正可发挥他的所 长。 袁忠清的长处就在搞钱;搞钱要有名目,而在这个万事莫如守在急的 时候,又何愁找不到名目?为了军需,摊派捐献,抓差征料,完全是一笔烂 帐;只要上面能够交差,下面不激出民变,从中捞多少都没有人会问的。 到了九月里杭州被围,家家绝粮,人人瘦瘠,只有袁忠清似乎精神还 很饱满;多疑心他私下藏着米粮,背人“吃独食”,然而事无佐证,莫可究 诘。这样的人,一旦破城,自然不会殉节——有人说他还是开城门放长毛进 城的人;这一点也无实据,不过李秀成进城的第二天他就受了伪职,却是丝 毫不假。他受的伪职,名为“钱塘监军”,而干的差使却是“老本行”,替长 毛备办军需。 长毛此时最迫切需要的是船,因为一方面掳掠而得的大批珠宝细软、 古董字画,要运到“天京”,进献天王;一方面要从包埠赶粮食到杭州,所 以袁忠清摔掉翎领,脱去补挂,换上红绸棉袄,用一块黄绸子裹领,打扮得 跟长毛一样,每天高举李秀成的令箭在江干封船。 城外难民无数,有姿色的妇女,遇到好色如命的袁忠清,就难保清白 了。 “这个王八蛋!”刘不才愤愤地说,“居然亲自到胡家,跟留守在那里的 人说:胡某人领了几万银子的公款,到上海去买米,怎么不回来?你们带信 给他,应该有多少米,赶快运到杭州来。不然,有他的罪受!你们想想看, 这不是有意找麻烦?” 这确是个麻烦。照袁忠清这样卑污的人品,毒辣的手段,如果不早作 铺排;说不定他就会打听到胡家眷属存身之处,凌辱老少妇孺,岂不可忧? “顶教人担心的是,这是王八蛋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;如果说他拿胡家 大小弄了进去,托到人情,照数释放,倒也还不要紧。就怕他跟长毛一说, 人是抓进去了;要放,他可作不了主。这一来,要想走条路子,只怕比登天 还难。” 刘不才这番话,加上难得出现的沉重的脸色,使得七姑奶奶忧心忡忡, 也失去了平时惯有爽朗明快的词色。古应春当然也相当担心;但他一向深沉 冷静,一半也是受了胡雪岩的濡染,总觉得凡事只要不怕难,自然就不难。 眼前的难题,不止这一端;要说分出缓急,远在杭州的事,如果已生不测, 急也无用。倘或根本不会有何危险,则病不急而乱投医,反倒是自速其祸。 然而这番道理说给刘不才听,或许他能接受;在七姑奶奶却是怎么样 也听不进去的。因而他只有大包大揽地先一肩担承了下来,作为安慰妻子的 手段。 “不要紧!不要紧!”他拍一拍胸说,“我有办法;我有路子,我今天就 去办。眼前有件事,先要定个主意。”这件事就是要将杭州的消息,告诉胡 雪岩。家小陷贼,至交殒命,是他不堪承受的两大伤心之事;可是老母健在, 合家无恙,这个喜讯,也足以抵消得过,所以古应春赞成由刘不才去跟他面 谈。 七姑奶奶表示同意,刘不才当然依从,不过;他要求先去洗个澡—— 这是他多少天来,梦寐以思的一种欲望。“那容易。”七姑奶奶对古应春说: “你先陪刘三叔到澡塘子去;我回家去收拾间屋子出来。” “不必,不必!七姐,”刘不才说,“我还是住客栈,比较自由些。” “刘三叔喜欢自由自在,你就让他去。”古应春附和着;他是另有用意, 想到或许有什么不便当着胡雪岩说的话,跟刘不才在客栈里接头,比较方便 些。 在新辟的“石路”上,买好从里到外,从头到脚的全套衣衫鞋帽;照 道理说,刘不才脱下来的那身既破且脏的旧衣服,可以丢进垃圾箱里去了。 但是,他却要留着。“从前,我真正是不知稼穑之艰难,虽然也有落魄,混 到吃了中饭不知夜饭在哪里的日子也有过,可是我从来不愁,从没有想过有 了钱要省俭些用。经过这一场灾难,我变过了。”刘不才说,“这身衣服我要 留起来,当作‘传家之宝’。这不是说笑话,我要子孙晓得,他们的祖宗吃 过这样子的苦头!”古应春相当惊异,“刘三叔,”他说,你有这样子的想法, 我倒没有想到。” “我也是受了点刺激;想想一个人真要争气。”刘不才说,“从天竺进城, 伤心惨目,自不必说,不过什么东西可怕,都不如人心可怕。雪岩在地方上, 总算也很出过一番力的,哪知道现在说他好的,十个之中没有一个。我实在 不大服气。如果雪岩真的垮了下来,或者杭州也真的回不去了,那就冤屈一 辈子,坏名誉也不能洗刷。到有一天光复,雪岩依旧象从前那样神气,回到 杭州,我倒要看看那班人又是怎么个说法?” 这是一番牢骚,古应春颇有异样的感觉。从他认识刘不才以来,就难 得听他发牢骚;偶尔那么一两次,也总是出以冷隽嘲弄的口吻,象这样很认 真的愤激之词,还是第一次听到。 再将他话中的意思,好好咀嚼了一会,终于辨出一点味道来了;“刘三 叔,”他试探着问,“你好象还有什么话,藏在肚子里似的。” “刘不才倏然抬眼,怔怔地望着古应春,好半晌才深深点头,“应春兄, 你猜对了。我是还有几句话,倒真应该跟你谈才是。雪岩的处境很不利——。” 听他谈了下去,才知道胡雪岩竟成众矢之的。有人说他借购米为名, 骗走了藩库的一笔公款,为数可观;有人说王有龄的宦囊所识,都由胡雪岩 替他营运,如今死无对证,已遭吞没。此外还有人说他如何假公济私;如何 虚有善名;将他形容成一个百分之百的奸恶小人。 “这都是平时妒嫉雪岩的人,或者在王雪公手里吃过亏的迁怒到他头上。 疯狗乱咬,避开就是;本来可以不必理他们,哪知长毛也看中了雪岩,这就 麻烦了。” 越说越奇,如何长毛又看中胡雪岩?古应春大感不解;不过一说破也 就无足为奇了;“雪岩向来喜欢出头做好事,我们凭良心说,一半他热心好 热闹;一半也是咕名钓誉。李秀成打听到了,想找雪岩出来替他办善后。这 一来就越发遭忌;原来有批人在搞,如果雪岩一出面,就没得那批人好搞的, 所以第一步由袁忠清那样的王八蛋来恐吓;这也还罢了,第二步手段真毒辣 了。据说,那批人在筹划鼓动京官要告雪岩,说他骗走浙江购米的公款,贻 误军需民食,请朝廷降旨查办。”听到这里,古应春大惊失色,“这,从何说 起?不是要害他家破亡吗?”他大摇其头,“不过我又不懂,果然降旨查办, 逼得小爷叔在上海存身不住,只好投到长毛那里,于他们又有何好处?” “不要忙,还有话。”刘不才说,“他们又放出风声来了,说是胡雪岩不 回杭州便罢,一回杭州,要鸣锣聚众,跟他好好算帐。” “算什么帐?” “哪晓得他们算什么帐?这句话毒在‘鸣锣聚众’四个字上头;真的搞 成那样的局面,雪岩就变成过街老鼠了,人人喊打!” 古应春敲敲额角,“刘三叔,”他紧皱着眉着:“你的话拿我搞糊涂了, 一方面不准他回去;一方面又逼得他在上海不能住,非投长毛不可,那末他 们到底要怎么办呢?莫非真要逼人上吊,只怕没有那样容易吧?” “当然。雪岩要让他们逼得走投无路,还能成为胡雪岩?他们也知道这 是办不到的;目的是想逼出雪岩一句话;你们饶了我,我决不会来坏你们的 事。应春兄,你想雪岩肯不肯说这句话?” “不肯也得肯,一家老少,关系太重了。” “话是不错。但是另外又有一层难处。” 这层难处是个不解的结,李秀成的一个得力部下,实际上掌握浙江全 省政务的陈炳文,因为善后工作棘手,一定要胡雪岩出头来办事。据说已经 找到阜康钱庄的档手,嘱咐他转言。照刘不才判断,也就在这两三天之内, 会到上海。“照这样说,是瞒不住我这位小爷叔的了。”古应春觉得情势棘手, 问刘不才说:“你是身历其境的人,这几天总也想过,有什么解救之方?” “我当然想过。要保全家老小,只有一条路:不过——。”刘不才摇摇头 说,“说出来你不会赞成。” “说说何妨。” “事情明摆在那里,只有一个字:去!说老实话,雪岩真的回杭州去了, 那班人拿他又有什么办法?”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。但因刘不才言之在先,料他不会赞成;他倒不便 说什么责备的话了。 “刘三叔,”他慢吞吞地说:“眼前的急难要应付,将来的日子也不能不 想一想。我看,这件事,只有让小爷叔自己去定主意了。” 带来了全家无恙的喜讯,也就等于带来了王有龄殉难的噩耗;刘不才 不提王有龄,真所谓“尽在不言中”,胡雪岩双泪交流,但哀痛还能承受得 住,因为王有龄这样的下场,原在意中,一个多月前,钱塘江中一拜,遥别 也就是永诀;最伤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。 王有龄的遗属呢?他想问,却又怕问出来一片悲惨的情形,有些不敢 开口。而七姑奶奶则是有意要谈能教人宽心的事,特意将胡家从老太太起, 一个个挨次问到;这就越发没有机会让胡雪岩开口了。 谈到吃晚饭,正好张医生回来,引见过后,同桌共饮;他们两人算是 开药店的开行,彼此都别有亲切之感,所以谈得很投机。饭后,古应春特为 又请张医生替胡雪岩去诊察;也许是因为有了喜讯的缘故,神旺气健,比上 午诊脉时又有了进境。 “还有件很伤脑筋的事要跟病人谈。”古应春悄悄问张医生,“不知道对 他的病势相宜不相宜?” “伤脑筋的事,没有对病人相宜的。不过,他的为人与众不同,经得起 刺激,也就不要紧了。” 既然如此,古应春便不再瞒——要瞒住的倒是他妻子;所以等七姑奶 奶回卧房去看孩子时,他才跟刘不才将杭州对胡雪岩种种不利的情形,很委 婉地,但也很详细地说了出来。 胡雪岩很沉着,脸色当然也相当沉重。听完,叹口气:“乱世会坏心术。 也难怪,这个时候哪个要讲道理,讲义气,只有自己吃亏。不过,还可以讲 利害。” 听这口气,胡雪岩似乎已有办法,古应春随即问道:“小爷叔,事不宜 迟,不管定的什么主意,要做得快!”“不要紧,‘尽慢不动气’!” 到这时候,胡雪岩居然还有心思说这样轻松的俏皮话,古应春倒有点 不大服气了,“看样子,小爷叔倒真是不在乎!”他微带不满地说,“莫非真 的有什么神机妙算?”“不是啥神机妙算!事情摆明在那里,他们既然叫我 钱庄里的人来传话;当然要等有了回信,是好是歹,再作道理。现在人还没 有到,急什么?” 听得这一说,古应春实在不能不佩服;原是极浅的道理,只为方寸一 乱,看不真切。这一点功夫,说来容易,临事却不易做到;正就是胡雪岩过 人的长处。 “那好!”古应春笑道,“听小爷叔一说破,我也放心了。就慢慢商量吧。” 急人之急的义气,都在他这一张一弛的神态中表露无遗。这在胡雪岩 是个极大的安慰;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,因而语气就越发从容了。 “那个袁忠清,他的五脏六腑,我都看得见;他是‘泥菩萨过江,自身 难保’,绝不敢多事。别的人呢,都要仔细想一想,如果真的跟我家眷为难, 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。”胡雪岩说:“他们不会逼我的!逼急了我,于他们 没有好处:第一,我可以回杭州,长毛要我,就会听我的话,他们自己要想 想,斗得过我,斗不过我。第二,如果我不回杭州;他们总也有亲人至戚在 上海,防我要报复。第三——那就不必去说它了;是将来的话。” 古应春却偏要打听:“将来怎么样?” “将来,总有见面的日子,要留个余地。为人不可太绝;就拿眼前来说, 现在大家都说我如何如何不好,如果他们为难我的家眷,就变成他们不对了。 有理变成无理,稍为聪明的人,不肯做这样的事。” 这一点古应春不能同意,留个相见余地的话,也未免太迂,不过仅是 前两点的理由也尽够了。古应春便催着他说:“小爷叔,你说你的办法!” “我的办法是做一笔交易。他们不愿意我回杭州,可以;我不但不跟他 们去争,而且要放点交情给他们,有朝一日,官军光复杭州,我自有保护他 们的办法。不过,眼前他们要替我想办法;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。” 这样的一笔交易是不是做得成?古应春颇为怀疑;因而默然不语,只 望着刘不才,想听他的意见。 刘不才却对他的话大感兴趣,“这倒是个办法。”他说,“照我看,那批 人又想吃羊肉,又怕羊骚臭;怕将来官军光复了,跟他们算帐。如果真的有 保护他们的把握,那批人肯照我们的办法做的。不过,空口说白话可不行。” “现在当然只有空口说白话;话要动听,能够做得到,他们自然会相信。” 胡雪岩停了一下说:“三叔,这件事只有你辛苦,再去一趟:因为别人去说, 他们不大容易相信。”“这还用说?自然是我去。你说,跟他们怎么个讲法。” “当然要吹点牛。”胡雪岩停了下来:“等我好好想一想。”这一想想了好多 时候,或者是暂且丢开此事;总而言之,不见他再谈起,尽自问着杭州的情 形,琐琐屑屑,无不关怀。雪岩的交游甚广,但问起熟人,不是殉难,就是 下落不明,存者十不得一。连不相干的古应春,都听得凄怆不止。 到得十点多种,刘不才一路车船劳顿,又是说话没有停过,再好的精 神也支持不住了。 古应春例劝他不必再住客栈,先好好睡一觉再说;刘不才依从,由古 家的丫头侍候着,上床休息。 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,“老古,”他招招手让古应春坐在床前,低声 说道:“我对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,这一次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买卖, 全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里,不能不防他们一着。我现在要埋一条药线在那 里;好便好,搞得不好,我点上药线轰他娘的,教他们也不得安逸。话说明 了,你心里也有数了;要劳你的神,替我做一件公事。” 他是“话说明了”,古应春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,“小爷叔,”他皱 着眉说,“我还莫名其妙;什么药线,什么公事?” “公事就是药线,药线就是公事。”胡雪岩说:“这件公事,是以我浙江 候补道兼团练局委员,奉王抚台委派,筹划浙江军需民食,以及地方赈济事 宜的身分,报给闽浙总督衙门庆制军。公事上要说明,王雪公生前就顾虑援 兵不到,杭州恐怕保不住,特意嘱咐我,他是决定城亡人亡,一死报答朝廷; 但是杭州的百姓,不可不顾,因为我不是地方官,并无守土之责,所以,万 一杭州沦陷,必得顾念家乡,想办法保护地方百姓。这是第一段。” 古应春很仔细地听着,已理会得胡雪岩入手的意思,并即说道:“第二 段当然是叙你运粮到杭州,不能进城的情形?”“对!不过转道宁波这一层 不必提。”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,“现在要叙顶要紧的第三段,要这样说法: 我因为人在上海,不能回杭州,已经派人跟某某人、某某人联络,请他们保 护地方百姓,并且暗中布置,以便官军一到,可以相机策应。这批人都是地 方公正士绅,秉心忠义,目前身陷城中,不由自主;将来收复杭州,不但不 能论他们在长毛那里干过什么职司,而且要大大地奖励他们。” “啊,啊!”古应春深深点头,“我懂了,我懂了,这就是替他们的将来 留个退步。” “对了。这道公事要等庆制军的批示,他人在福州,一时办不到;所以 要来个变通办法,一方面呈报庆制军,一方面请江苏巡抚衙门代咨闽浙总督 衙门,同时给我个复文,拿我的原文都叙在里头,我好给他们看。” “嗯、嗯!”古应春想了一下,记起一句话:“那么什么叫‘公事就是药 线’呢?” “这你还不懂?”胡雪岩提醒他说:“你先从相机策应官军这句话上去 想,就懂了。” 真所谓“光棍一点就透”,古应春恍然大悟,如果那批人不肯就范,甚 至真个不利于胡家眷属;胡雪岩就可用这件公事作为报复,向长毛告密,说 这班人勾结清军,江苏巡抚衙门的回文,便是铁证。那一来,后果就可想而 知了。这一着实在狠。但原是为了报复,甚至可以作为防卫;如果那批人了 解到这道公事是是一根一点便可轰发火药,炸得粉身碎骨的药线,自然不敢 轻举妄动。 “小爷叔!”古应春赞叹着说“真正‘死棋肚子里出仙着’;这一着,亏 你怎么想出来的?” “也不是我发明的。我不过拿人家用过的办法,变通一下子。说起来, 还要谢谢王雪公,他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;这个故事出在他们家乡,康熙年 间有位李中堂,据说在福建名气大得很,他的同年陈翰林跟他有段生死不解 的仇——。” 王有龄告诉胡雪岩的故事如此: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,他的同年 陈翰林是福州人。 这年翰林散馆,两个人请假结伴回乡。不久就有三藩之乱,耿精忠响 应吴三桂,在福州也叛变了,开府设官,陈翰林被迫受了伪职。 李中堂见猎心喜,也想到福州讨个一官半职。而陈翰林却看出耿精忠 恐怕不成气候,便劝李中堂不必如此。而且两个人闭门密谈,定下一计,由 李中堂写下一道密疏,指陈方略,请朝廷速派大兵入闽。这道密疏封在蜡丸 之中,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,请同乡代为奏达御前。 “这是‘刀切豆腐两面光’的打算。”胡雪岩说:“李中堂与陈翰林约定, 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,耿精忠垮台,李中堂当然就是大大的功臣,那时候他 就可以替陈翰林洗刷,说他投贼完全是为了要打探机密,策应官军——。” “啊、啊,妙!如果耿精忠成了功,李中堂这首密疏,根本没有人知道;陈 翰林依旧可以保荐他成为新贵。是不是这样的打算?” “一点不错。” “那末后来呢?”古应春很感兴趣地问:“怎么说是成了生死不解的冤 家?” “就为李中堂不是东西,出卖朋友。耿精忠垮台,朝廷收复福建,要办 叛逆的罪;李中堂自己得意了,竟不替他洗刷。害得陈翰林充军到关外。” 胡雪岩说,“我现在仿照他们的办法,但愿那批人很识相,我替他们留下的 这条洗刷的路子,将来一定有用。” “对!小爷叔的意思,我完全懂了;这道公事我连夜替你预备起来。” “不忙。明天动笔也不迟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还有件事要先跟你商量。” 这件事是为王有龄身后打算,自不外名利两字。王有龄的宦囊虽不太 丰,却决不能说是一清如水;“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”,许多收入象征粮 的“羡余”;漕粮折实,碎角子熔铸为五十两银子一个的“官宝”,照例要加 收的“火耗”,在雍正年间就已“化暗为明”,明定为地方官的“养廉银”。 此外“三节两寿”——过年、端午、中秋三节;本人及太太的两个生日,属 员必有馈敬,而且数目亦大致有定规,这都是朝廷所许的收入。 王有龄的积蓄,当然是交给胡雪岩营运;他现在要跟古应春商议的, 就因为经手的款子,要有个交代。“他们说王雪公有钱在我手里,这是当然 的。我跟死者的交情,当然也不会‘起黑心’。不过,”说到这里,他有点烦 躁,“这样的局面,放出去的款子;摆下去的本钱,一时哪里去回笼?真教 我不好交代。” 这确是极为难的事。古应春的想法比胡雪岩还要深,王有龄已经殉节, 遗属不少,眼前居家度日,将来男婚女嫁,不但在在要钱,而且有了钱也不 能坐吃山空。所以,他说:“你还不能只顾眼前的交代,要替王家筹个久长 之计才好。”“这倒没有什么好筹划的,反正只要胡雪岩一家有饭吃;决不会 让王家吃粥,我愁的是眼前!”胡雪岩说:“王雪公跟我的交情,可以说他就 是我,我就是他。他在天之灵,一定会谅解我的处境。不过王太太或者不晓 得我的心,他家的亲友更加隔膜,只知道有钱在我这里,不知道这笔钱一时 收不回来。现在外头既有这样的闲话,我如果不能拿白花花的现银子捧出来, 人家只当我欺侮孤儿寡妇。这个名声,你想想,我怎么吃得消?” 古应春觉得这个看法不错,他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,心里又有进一 步的想法:如果胡雪岩将王有龄名下的款子,如数交付,王家自然信任他, 继续托他营运,手里仍可活动。否则,王家反倒有些不大放心,会要求收回。 既然如此,就乐得做得漂亮些。 麻烦的是,杭州一陷,上海的生意又一时不能抽本,无法做得“漂亮”。 那就要靠大家帮忙了。 “小爷叔,”他问:“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里?”“王太太手里有帐 的,大概有十万;另外还有两万在云南,不知道王太太知道不知道。” “那就奇怪了。怎么在云南会有两万银子?” “是这样子的,”胡雪岩说,“咸丰六年冬天,何根云交卸浙江巡抚,王 雪公在浙江的官,也没有什么做头了;事先安排,调补云南粮道。我替他先 汇了两万银子到云南。后来何根云调升两江,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苏;云南的 两万银子始终未动,存在昆明钱庄是生息。王雪公始终不忘云南,生前跟我 说过,有机会很想做一任云南巡抚;能做到云贵总督,当然更好。这两万银 子在云南迟早有用处,不必去动它。现在,当然再也用不着了!”说到这里, 胡雪岩又生感触,泫然欲涕。 等他拭一拭眼睛,擤一擤鼻子,情绪略略平伏,古应春便接着话题顺: “款子放在钱庄里,总有折子;折子在谁手里?”“麻烦就在这里。折子是 有一个,我交了给王雪公;大概是他弄掉了,也记不起这回事,反来问我。 这原是无所谓的事;跟他们再补一个就是。后来事多,一直搁着未办;如今 人已过世,倒麻烦了,只怕对方不肯承认。” “你是原经手。”古应春说,“似乎跟王雪公在世还是故世,不生关系。 不过,钱庄的规矩,我也不大懂,不知道麻烦何在?” “钱庄第一讲信用;第二讲关系;第三才讲交情。云南这家同业,信用 并不见得好;交情也谈不上;唯一讲得上的,就是关系。王雪公在日,现任 的巡抚,云南方面说得上话;我自己呢,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,浙江已 经坐第一把交椅,云南有协饷之类的公款往来,我可以照应他们,论生意上 的关系也够。不过,现在不同了,他们未见得再肯买帐。”这番分析,极其 透彻。古应春听入心头,亦颇有感慨;如今做生意要想发展,似乎不是靠官 场的势力关系,就得沾洋人的光。风气如此,夫复何言?看起来王有龄那笔 款子,除非大有力者援手,恐怕要“泡汤”了。 “只有这样,托出人来,请云贵总督,或者云南巡抚,派人去关照一声。 念在王雪公为国殉难,遗属理当照应。或者那批大老肯出头管这个闲事。” “也只好这样。”胡雪岩说,“交涉归交涉,眼前我先要赔出来。” “这一来总数就是十二万。”古应春沉吟了一下,毅然决然地说:“生意 在一起,信用也是大家的。我想法子来替小爷叔凑足了就是。” 这就是朋友的可贵了。胡雪岩心情很复杂,既感激,又不安;自觉不 能因为古应春一肩承担,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,所以还是要问一问。 “老古,你肯帮我这个忙,我说感激的话,是多余的,不过,不能因为 我,拖垮了你。 十二万银子,到底也不是个小数目;我自己能凑多少,还不晓得,想 来不过三五万。还有七八万,要现款,只怕不容易。” “那就跟小爷叔说实话,七八万现款,我一下子也拿不出;只有暂时调 动一下,希望王太太只是过一过目,仍旧交给你放出去生息。” “嗯,嗯!”胡雪岩说,‘这个打算办得到的。不过,也要防个万一。” “万一不成,只有硬挺。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了。” 胡雪岩点点头,自己觉得这件事总有八成把握,也就不再去多想;接 下来谈到另一件事。 “这件事,关系王雪公的千秋。”胡雪岩说,“听大书我也听得不少,忠 臣也晓得几个;死得象王雪公这样惨的,实在不多。总要想办法替他表扬表 扬,留下长远的纪念,才对得起死者。” “这又何劳你费心?朝廷表扬忠义,自然有一套恤典的。”朝廷的恤典, 胡雪岩当然知道,象王有龄的这种情形,恤典必须优渥,除了照“巡抚例赐 恤”,在赐谥、立传、赌祭以外,殉节的封疆大吏,照便可以入祀京师昭忠 祠,子孙亦可获得云骑尉之类“世袭罔替”的“世职”。至于在本省及“立 功省份”建立专祠,只要有人出面奏请,亦必可邀准,不在话下。 胡雪岩的意思,却不是指这些例行的恤典,“我心里一直在想,王雪公 死得冤枉!”他说,“想起他‘死不瞑目’那句话,只怕我夜里都会睡不着觉。 我要替他伸冤。至少,他生前的冤屈,要教大家晓得。” 照胡雪岩的看法,王有龄的冤屈,不止一端:第一、王履谦处处掣肘, 宁绍可守而失守,以致杭州粮路断绝,陷入无可挽救的困境;第二,李元度 做浙江的官,领浙江的饷,却在衡州逗留不进。如果他肯在浙西拼命猛攻, 至少可以牵制浙西的长毛,杭州亦不会被重重围困得毫无生路;第三,两江 总督曾国藩奉旨援浙而袖手旁观,大有见死不救之意,未免心狠。 由于交情深厚,而且身历其境,同受荼毒,所以胡雪岩提到这些,情 绪相当激动。而在古应春,看法却不尽相同;他的看法是就利害着眼,比较 不涉感情。 “小爷叔,”古应春很冷静地问道:“你是打算怎么样替王雪公伸冤?” “我有两个办法,第一是要请人做一篇墓志铭,拿死者的这些冤屈都叙 上去;第二是花几吊银子,到京里请一位‘都老爷’出面,狠狠参他一本。” “参哪个?” “参王履谦、李元度、还有两江的曾制台。” “我看难!”古应春说,“曾制台现在正大红大紫的时候,参他不倒。再 说句良心话,人家远在安庆,救江苏还没有力量,哪里又分得出兵来救浙 江?” 胡雪岩心里不以为然,但不愿跟古应春争执,“那末,王履谦、李元度 呢?”他说,“这两个人总是罪有应得吧?”“王履廉是一定要倒霉的;李元 度就说不定了。而且,现在兵荒马乱,路又不通,朝廷要彻查也无从查起。 只有等将来局势平定了再说。” 这一下惹得胡雪岩心头火发,咆哮着问:“照你这样说,莫非就让这两 个人逍遥法外?” 胡雪岩从未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,古应春受惊发楞,好半天说不出话。 那尴尬的脸色,亦是胡雪岩从未见过的;因而象镜子一样,使得他照见了自 己的失态。 “对不起,老古!”他低着头说,声音虽轻缓了许多;但仍掩不住他内心 的愤慨不平。 当然,这愤慨决不是对古应春。他觉得胡雪岩可怜亦可敬,然而却不 愿说些胡雪岩爱听的话去安慰他。“小爷叔,我知道你跟王雪公的交情。不 过,做事不能只讲感情,要讲是非利害。” 这话胡雪岩自然同意,只一时想不出,在这件事上的是非利害是什么? 一个人有了冤屈,难道连诉一诉苦都不能?然则何以叫“不平则鸣”? 古应春见他不语,也就没有再说下去,其实他亦只是讲利害,未讲是 非;这一阵子为了替胡雪岩打听杭州的消息,跟官场中人颇有往来,王有龄 之殉节,以及各方面对杭州沦陷的感想批评,亦听了不少。大致说来,是同 情王有龄的人多;但亦有人极力为曾国藩不救浙江辩护,其间党同伐异的论 调,非常明显。王有龄孤军奋战,最有渊源的人,是何桂清,却是“泥菩萨 过江,自身难保”。在这种情形之下,如果什么人要为王有龄打抱不平,争 论是非,当然会触犯时忌;遭致不利,岂不太傻? 古应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,庸俗卑下;但为了对胡雪岩的关切特甚, 也就不能不从利害上去打算了。这些话一时说不透彻;而且最好是默喻而不 必言传,他相信胡雪岩慢慢就会想明白,眼前最要紧的是筹划那十二万银子; 以及替胡雪岩拟公文上闽浙总督。 从第二天起,古应春就为钱的事,全力奔走。草拟公文则不必自己动 笔;他的交游亦很广,找了一个在江苏巡抚衙门当“文案委员”的候补知县 雷子翰帮忙;一手包办,两天功夫连江苏巡抚薛焕批给胡雪岩的回文,都已 拿到了。这时,胡雪岩才跟刘不才说明经过,“三叔,”最后他说,“事情是 这样去进行。不过,我亦不打算一定要这样子办。为什么呢?因为这件事很 难做。” 刘不才的性情,是恨人家看不起他;说他是纨绔,不能正事;因而听 了胡雪岩的话,大不服气,“雪岩,”他凛然问道:“要什么人去做才容易。” “三叔,”胡雪岩知道自己言语不检点,触犯了他的心病,引起误会,急 忙答道:“这件事哪个做都难;如果你也做不成功,就没有人能做成功了。” 这无形中的一顶高帽子,才将刘不才哄得化怒为喜,“你倒说说看,怎 么办法?”他的声音缓和了。 “第一、路上要当心——。” “你看,”刘不才抢着说;回时伸手去解扎脚带;三寸宽的一条玄色丝带, 其中却有花样,他指给胡雪岩看,那条带子里外两层,一端不缝,象是一个 狭长的口袋,“我前两天在大马路定做的。我就晓得这以后,总少不得有啥 机机密文件要带来带去,早就预备好了。” “好的,这一点不难。”胡雪岩说,“到了杭州,怎么样向那些人开口, 三叔,你想过没有?” “你方始告诉我,我还没有想过,”刘不才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说:“话太 软了不好,硬了也不好。软了,当我怕他们;硬了又怕他心里有顾忌,不敢 答应,或者索性出首。”“对了,难就难在这里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有两句话, 三叔记住:逢人只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。” 第六章 一个多月以后,刘不才重回上海,他的本事很大,为胡雪岩接眷,居 然成功。可是,全家将到上海,胡雪岩反倒上了心事,就为借了“小房子” 住在一起的阿巧,身分不明,难以处置,只好求救七姑奶奶。 “七姐,你要替我出个主意;除你以外,我没有人好商量。”“那当然! 小爷叔的事,我不能不管。不过,先要你自己定个宗旨。” 问到胡雪岩对阿巧姐的态度,正是他的难题所在,惟有报以苦笑:“七 姐,全本西厢记,不都在你肚子里?”七姑奶奶对他们的情形,确是知之甚 深,总括一句话:表面看来,恩爱异常;暗地里隔着一道极深的鸿沟。一个 虽倾心于胡雪岩,但宁可居于外室,不愿位列小星,因为她畏惮胡家人多, 伺候老太太以外,还要执礼于大妇,甚至看芙蓉的辞色;再有一种想法是: 出自两江总督行辕,虽非嫡室,等于“署理”过掌印夫人;不管再做什么人 的侧室,都觉得是一种委屈。 在胡雪岩,最大的顾虑亦正是为此。阿巧姐跟何桂清的姻缘,完全是 自己一手促成;如今再接收过来,不管自己身受的感觉,还是想到旁人的批 评,总有些不大对劲。在外面借“小房子”做露水夫妻,那是因为她千里相 就于患难之中,因感生情,不能自己,无论对本身,对旁人,总还有句譬解 的话好说;一旦接回家中,就无词自解了。 除此以外,还有个极大的障碍;胡太太曾经斩钉截铁地表示过:有出 息的男人,三妻四妾,不足为奇;但大妇的名分,是他人夺不去的,所以只 要胡雪岩看中了,娶回家则可,在外面另立门户则不可。同时她也表示过, 凡是娶进门的,她必须姊妹看待。事实上对待芙蓉的态度,已经证明她言行 如一;所以更显得她的脚步站得极隐,就连胡老太太亦不能不尊重她的话。 然而这是两回事。七姑奶奶了解胡雪岩的苦衷,却不能替他决定态度, “小爷叔,你要我帮你的忙,先要你自己拿定主意,或留或去,定了宗旨, 才好想办法。不过,”她很率直地说:“我话要说在前头,不管怎么样,你要 我帮着你瞒;那是办不到的。” 有此表示,胡雪岩大失所望。他的希望,正就是想请七姑奶奶设法替 他在妻子面前隐瞒;所以听得这句话,作声不得。 这一下,等于心思完全显露,七姑奶奶便劝他:“小爷叔,家和万事兴! 婶娘贤慧能干,是你大大的一个帮手。不过我再说一句:婶娘也很厉害,你 千万别惹她恨你。如果说,你想拿阿巧姐接回去,我哪怕跑断腿,说破嘴, 也替你去劝她。当然,成功不成功,不敢保险。倘或你下个决断,预备各奔 东西,那包在我身上,你跟她好合好散,决不伤你们的和气。”“那,你倒说 给我听听,怎么样才能跟阿巧姐好合好散?”“现在还说不出,要等我去动 脑筋,不过,这一层,我有把握。”胡雪岩想了好一会,委决不下,叹口气 说:“明天再说吧。” “小爷叔,你最好今天晚上细想一想,把主意拿定了它;如果预备接回 家,我要早点替你安排。”七姑奶奶指一指外面说,“我要请刘三叔先在老太 太跟婶娘面前,替你下一番功夫。 胡雪岩一楞,是要下一番什么功夫?转个念头,才能领会,虽说自己 妻子表示不禁良人纳妾;但却不能没有妒意。能与芙蓉相处得亲如姊妹,一 方面是她本人有意要作个贤慧的榜样;一方面是芙蓉柔顺,甘于做小服低。 这样因缘时会,两下凑成了一双两好的局面,是个异数;不能期望三妻四妾, 人人如此。 七姑奶奶要请刘不才去下一番功夫,自然是先作疏通;果然自己有心, 而阿巧姐亦不反对正式“进门”,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必要的。不过胡雪岩也 因此被提醒了;阿巧姐亦是极厉害的脚色,远非芙蓉可比。就算眼前一切顺 利,阿巧姐改变初衷,妻子亦能克践诺言,然而好景决不会长,两“雌”相 遇,互持不下,明争暗斗之下,掀起醋海的万丈波澜,那时候可真是“两妇 之间难为夫”了。 这样一想,忧愁烦恼,同时并生;因而胃纳越发不佳。不过他一向不 肯扫人的兴;见刘不才意兴甚好,也就打点精神相陪,谈到午夜方散。 回到“小房子”,阿巧姐照例茶水点心,早有预备。卧室中重帷深垂, 隔绝了料峭春寒;她只穿一件软缎夹袄,剪裁得非常贴身,越显得腰肢一捻, 十分苗条。 入手相握,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;“若要俏,冻得跳!”他说,“当 心冻出病来。” 阿巧姐笑笑不响,倒杯热茶摆在他面前,自己捧着一把灌满热茶的乾 隆五彩的小茶壶,当做手炉取暖;双眼灼灼地望着,等他开口。 每天回来,胡雪岩总要谈他在外面的情形,在哪里吃的饭;遇见了什 么有趣的人;听到了哪些新闻,可是这天却一反常态,坐下来不作一声。 “你累了是不是?”阿巧姐说,“早点上床吧!”“嗯,累了。” 口中在答应她的话,眼睛却仍旧望着悬在天花板下,称为“保险灯” 的煤油吊灯。这神思不属,无视眼前的态度,在阿巧姐的记忆中只有一次; 就是得知王有龄殉节的那天晚上。 “那哼啦!”她不知不觉地用极柔媚的苏白相依,“有啥心事?” “老太太要来了!” 关于接眷的事,胡雪岩很少跟她谈。阿巧姐也只知道,他全家都陷在 嘉兴,一时无法团圆,也就不去多想;这时突如其来地听得这一句,心里立 刻就乱了。 “这是喜事!”她很勉强地笑着说。 “喜事倒是喜事,心事也是心事。阿巧,你到底怎么说?”“什么怎么 说?”她明知故问。 胡雪岩想了一会,语意嗳昧地说:“我们这样子也不是个长局。” 阿巧姐颜色一变,将头低了下去,只见她睫毛闪动,却不知她眼中是 何神色?于是,胡雪岩的心也乱了,站起来往床上一倒,望着帐顶发楞。 阿巧姐没有说话,但也不是灯下垂泪;放下手中的茶壶,将坐在洋油 炉子上的一只瓦罐取了下来,倒出熬得极浓的鸡汤,另外又从洋铁匣子里取 出七八片“盐饼干”,盛在瓷碟子里,一起放在梳妆台上。接着便替胡雪岩 脱下靴子,套上一双绣花套鞋。 按部就班服侍到底,她才开口:“起来吃吧!” 坐在梳妆台畔吃临睡之前的一顿宵夜,本来是胡雪岩每天最惬意的一 刻,一面看着阿巧姐卸妆;一面听她用吴侬软语有一搭,没一搭地,说些有 趣而不伤脑筋的闲话,自以为是南面王不易之乐。 然而这天的心情却有些不同。不过转念之间,还是不肯放弃这份乐趣, 从床上一个虎跳似地跳下地来,倒吓了阿巧姐一下。 “你这个人!”她白了他一眼,“今朝真有点邪气。”“得乐且乐。”胡雪岩 忽然觉得肚子饿得厉害,“还有什么好吃的?” “这个辰光,只有吃干点心。馄饨担、卖湖州粽子茶叶蛋的,都来过了。” 阿巧姐问道:“莫非你在古家没有吃饱?”“根本就没有吃!” “为啥?菜不配胃口?” “七姑奶奶烧的吕宋排翅,又是鱼生,偏偏没口福,吃不下。” “这又是啥道理?” “唉!”胡雪岩摇摇头,“不去说它了。再拿些盐饼干来!”他不说,她也 不问,依言照办;然后自己坐下来卸妆,将一把头发握在手里,拿黄杨木梳 不断地梳着。房间里静得很,只听见胡雪岩“嘎吱、嘎吱”咬饼干的声音。 “老太太哪天到?”阿巧姐突如其来地问。 “快了!”胡雪岩说,“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功夫。”“住在哪里呢?” “还不晓得。” “人都快来了,住的地方还不知道在哪里;不是笑话?”“这两天事情多, 还没有功夫去办这件事。等明天刘三爷走了再说。有钱还怕找不到房子?不 过——? “怎么?”阿巧姐转脸看着他问:“怎么不说下去?”“房子该多大多小, 可就不知道了。” “这又奇了!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,难道你自己算不出来?” “就是多少人算不出来。”胡雪岩看了她一眼,有意转过脸去;其实是在 镜子里看她的表情。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着,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。然后,站起来铺床叠被, 始终不作一声。 “睡吧!”胡雪岩拍拍腰际,肚子里倒饱了,心里空落落地,有点儿上不 巴天,下不巴地似的。 “你到底有啥心事?爽爽快快地说。牵丝扳藤,惹得人肚肠根痒。” 有何心事,以她的聪明机警,熟透人情,哪有不知之理?这样子故意 装作不解,自然不是好兆头;胡雪岩在女人面前,不大喜欢用深心,但此时 此人,却成了例外,因此以深沉对深沉,笑笑答道:“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 道。何必一下子揭破?” 阿巧姐无奈其何,赌气不作声;叠好了被,伺候他卸衣上床。然后将 一盏洋灯移到红木大床里面的搁几上,捻小了灯芯;让一团朦胧的黄光,隐 藏了她脸上的不豫之色。 这一静下来,胡雪岩的心思集中了;发觉自己跟阿巧姐之间,只有两 条路好走,一条是照现在的样子;再一条就是各奔西东。 “你不必胡思乱想。”他不自觉地说:“等我好好来想个办法。” “没头没脑你说的是啥?” “还不是为了你!”胡雪岩说,“住在外面,我太太不答应;住在一起, 你又不愿意。 那就只好我来动脑筋了。”阿巧姐不作声。她是明白事理的人,知道胡 雪岩的难处;但如说体谅他的难处,愿意住在一起,万一相处得不好,下堂 求去,不但彼此破了脸,也落个很坏的名声:“跟一个,散一个。”倒不如此 刻狠一狠心,让他去伤脑筋;看结果如何,再作道理。然而抚慰之意不可地。 她从被底伸过一只手去,紧紧捏住胡雪岩的左臂,表示领情,也表示倚靠。 胡雪岩没有什么人可请教,惟有仍旧跟七姑奶奶商量。“七姐,住在一 起这个念头,不必去提它了。我想,最好还是照现在这个样子。既然你不肯 替我隐瞒,好不好请你替我疏通一下?” “你是说,要我替你去跟婶娘说好话,让你们仍旧在外面住?” “是的!” “难!”七姑奶奶大摇其头,“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,婶娘现在当家,她 定的规矩又在道理上;连老太太也不便去坏她的规矩,何况我们做晚辈的?” “什么晚辈不晚辈。她比较买你的帐;你替我去求一次情,只此一回, 下不为例!” “小爷叔,你还想下不为例?这句话千万不能说,说了她反而生气;喔, 已经有两了,还不够,倒又在想第三个了!”“你的话不错,随你怎么说,只 要事情办成功就是了。”“事情怕不成功!”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说:“为小 爷叔,我这个钉子也只好硬碰了!不成功,可不能怪我。”“这句话,七姐你 多交代的。”胡雪岩说:“一切拜托,千不念,万不念;我在宁波的那场病, 实在亏她。” 这是提醒七姑奶奶,进言之际,特别要着重这一点:阿巧姐有此功劳, 应该网开一面,格外优容。其实,他这句话也是多交代的;七姑奶奶当然也 考虑过,虽说预备去碰钉子,到底也要有些凭借,庶几成事有万一之望。这 个凭借,就是阿巧姐冒险赶到宁波,衣不解带地伺奉汤药之劳。而且,她也 决定了入手之处,是从说服刘不才开始。 “去年冬天小爷叔运米到杭州,不能进城,转到宁波,生了一场伤寒重 症;消息传到上海,我急得六神无主。刘三叔,你想想,那种辰光,宁波又 在长毛手里,而且人地生疏,生这一场伤寒病,如何得了?这种病全靠有个 体贴的人照应,一点疏忽不得。我跟老古商量,我说只有我去;老古说我去 会耽误大事?为啥呢?第一,我的性子急,伺候病人不相宜;第二,虽说大 家的交情,已经跟亲人一样,但是我不在乎,怕小爷叔倒反而有顾忌,要茶 要水还有些邋邋遢遢的事,不好意思叫我做。病人差不得一点,这样子没有 个知心着意,切身体己的人服侍,病是好不了的。” “这话倒也是。”刘不才问道:“后来是阿巧姐自告奋勇?”“不是!是我 央求她的。”七姑奶奶说,“她跟小爷叔虽有过去那一段,不过早已结了。一 切都是重起炉灶;只是那把火是我烧起来的。刘三叔,你倒替我想想,我今 朝不是也有责任?” “我懂了!没有你当初央求她,就不会有今朝的麻烦。而你央求她,完 全是为了救雪岩的命;实际上雪岩那条命,也等于是阿巧姐救下来的。是不 是这话?” “对!”七姑奶奶高兴地说,“刘三叔你真是‘光棍玲珑心,一点就透’!” “七姐!”刘不才正色说道:“拿这两个理由去说,雪岩夫人极明白事理 的人,一定没话好说。不过,她心里是不会舒服的。七姐,你这样‘硬吃一 注’,犯不犯得着,你倒再想想看!” “多谢你,刘三叔!”七姑奶奶答道:“为了小爷叔,我没有法子。” “话不是这么说。大家的交情到了这个地步,不必再顾忌对方会不高兴 什么的。做这件事,七姐,你要想想,是不是对胡家全家有好处?不是能教 雪岩一个人一时的称心如意,就算有了交代!” 刘不才的看法很深;七姑奶奶细想一想,憬然不悟。然而她到底跟刘 不才不同,一个是胡家的至家,而且住在一起,这家人家有本什么“难念的 经”,当然他比她了解得多。因此,七姑奶奶觉得此事要重谈了。 “刘三叔,你这句话我要听;我总要为胡家全家好才好。再说,将来大 家住在上海,总是内眷往来的时候多;如果胡家婶娘跟我心里有过节,弄得 面和心不和,还有啥趣味?只有一层,我还想不明白,这件事要做成功了, 难道会害他们一家上下不和睦?” “这很难说!照我晓得,雪碉岩夫人治家另有一套;坏了她的规矩,破 一个例,以后她说的话就要打折扣了。”“小爷叔说过的:‘只此一遭,下不 为例。’将来如果再有这样子的情形;不用胡家婶娘开口发话,我先替她打 抱不平!” 听到这里,刘不才“噗哧”一声笑了;叹口气不响。 这大有笑人不懂事的意味,七姑奶奶倒有些光火;立即追一句:“刘三 叔,我话说错了?” “话不错,你的心也热。不过,惟其如此,你就是自寻烦恼。俗语道得 好:‘清官难断家务事’;七姐,就算你是包公,断得明明白白,依旧是个烦 恼!” “怎么呢!这话我就听不懂了。” “七姐,你聪明一世,懵懂一时,打到官司,不是原告赢,就是被告赢, 治一经,损一经,何苦来哉!” 七姑奶奶恍然大悟,将来如果帮胡太太,就一定得罪了胡雪岩;岂不 是治一经,损一经? “好了,好了,刘三叔,你也是,有道理不直截了当说出来,要兜这么 大一个圈子!亏得我不比从前,有耐心盘问,不然不是害我走错了路?” 这番埋怨的话,真有点蛮不讲理,但不讲理得有趣;刘不才只好笑了。 “我也不要做啥‘女包公’!还是做我的‘女张飞’来得好。” 话外有话,刘不才一下子就听了出来,不能不回:“七姐!你是怎么个 打算?做女张飞还则罢了,做莽张飞就没意思了。”“张飞也有粗中有细的时 候,我自然有分寸。你放心好了,不会有啥风波。” 刘不才想了一下问道:“那末,是不是还要我在雪岩夫人面前去做功 夫?” “要!不过话不是原来的说法了。” 这下搞得刘不才发楞。是一非二的事,要么一笔勾销不谈此事;要谈, 还要另一个说法吗? “前半段的话,还是可以用,阿巧姐怎么跟小爷叔又生了感情,总有个 来龙去脉,要让胡家婶娘知道,才不会先对阿巧姐有成见。”七姑奶奶停了 一下说:“后半段的话改成这个样子——。” 她的做法是先安抚胡太太,也就是先安抚胡雪岩。因为胡家眷属一到 上海,胡雪岩有外室这件事,是瞒不住的;而且胡雪岩本人也会向七姑奶奶 探问结果,所以她需要胡太太跟她配合,先把局面安定下来。 “我要一段辰光,好在阿巧姐面前下水磨功夫。就怕事情还没有眉目, 他们夫妇已经吵了起来;凡事一破了脸,往往就会弄成僵局。所以胡家婶娘 最好装作不知道这回事;如果小爷叔‘夜不归营’,也不必去查问。” “我懂你的意思,雪岩夫人也一定做得到。不过,雪岩做事,常常会出 奇兵,倘或一个装糊涂;一个倒当面锣、对面鼓,自己跟她老实去谈了呢?” “我想这种情形不大会有,如果是这样,胡家婶娘不承认,也不反对, 一味敷衍他就是了。” “我想也只好这样子应付。”刘不才点点头,“一句话:以柔克刚。” “以柔克刚就是圆滑。请你跟胡家婶娘说,总在三个月当中,包在我身 上,将这件事办妥当。什么叫妥当呢?就是不坏她的规矩,如果阿巧姐不肯 进门姓胡;那就一定姓了别人的姓了。” “原来你是想用条移花接木之计。”刘不才兴致盎然地问:“七姐,你是 不是替阿巧姐物色好了什么人?”“没有,没有!要慢慢去觅。”七姑奶奶突 然笑道:“其实,刘三叔,你倒蛮配!” “开玩笑了!我怎么好跟雪岩‘同科’?” 回家已经午夜过后的丑时了,但是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,坐在统妆 台畔看阿巧姐卸妆,同时问起她们这一夜出游的情形。 “先去吃大菜。实在没有什么好吃;炸鹌鹑还不如京馆里的炸八块。又 是我们这么两个人;倒象——。”阿巧姐摇摇头,苦笑着不肯再说下去。 象什么?胡雪岩闭起眼睛,作为自己是在场执役的“两崽”去体会; 这样两位堂客,没有“官客”陪伴,抛头露面敢到那里“动刀动枪“去吃大 菜,是啥路道?照她们的年纪和打扮来说,就象长三堂子里的两个极出色的 “本家”。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,所以才不愿说下去。了解到这一点,自然而 然地意会到她的心境,即令不是向往朱邸,确已鄙弃青楼,真有从良的诚意。 由于这样的看法,便越觉得阿巧姐难舍;因而脱口问道:“七姐怎么跟 你说?” “什么怎么跟我说?”阿巧姐将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来,“她会有什么话 跟我说?你是先就晓得的是不是?你倒说说看,她今天拿五爷丢在家里,忽 然要请我看戏吃大菜,到底是为了什么?” 这一连串的疑问,将胡雪岩搞得枪法大乱,无法招架。不过他有一样 本事,善于用笑容来遮盖任何窘态;而那种窘态亦决不会保持得太久,很快 地便沉着下来。 “我不懂你说的啥?”他说,“我是问你,七姐有没有告诉你,她何以心 血来潮约你出去玩?看样子你也不知道;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。” “连你这样聪明的人都不知道?”阿巧姐微微冷笑,“那也就没有什么好 说的了。” “夫妇闲谈,说说何妨?” 阿巧姐倏然抬头,炯炯清眸,逼着胡雪岩:“夫妇?我有那么好的福 气?” 无意间一句话,倒似乎成了把柄;不过也难不倒胡雪岩,“在这里我们 就是夫妇。”他从容自在地回答。“所以,”她点点头,自语似的,“我就更不 能听七姑奶奶的话了。” “她说了什么话?” “她劝我回去。” 这“回去”二字可有两个解释,一是回娘家,二是进胡家的大门做偏 房。她的娘家在苏州木渎,而苏州此刻在长毛手里,自然没有劝她回娘家的 道理。 弄清楚了她的话,该问她的意志;但不问可知,就无须多此一举。停 了好一会,他口中爆出一句话来:“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。” 他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。她记起前几天谈到找房子的事,曾经暗示要 让她跟大妇住在一起;而此刻还是那样的心思?必得问一问。 于是她试探地说:“如果真的一时找不到;不如先住到这里来。” “住不下。” 这住不下是说本来就住不下叱;还是连她在一起住不下?阿巧姐依然 不明白!就只好再试探了。 “暂时挤一挤。”她说,“逃难辰光也讲究不来那么多。”“那么,你呢?” “我?”阿巧姐毅然决然地说,“另外搬。” “那又何必?一动不如一静。”胡雪岩想了一会,觉得还是把话说明了好, “我跟你的心思一样,就照这个样子最好。我已经托了七姑奶奶了,等我太 太一来,请她去疏通,多说两句好话,特别通融一次。” “那就奇怪了!”阿巧姐有些气愤,“七姑奶奶反而劝我回去;跟你托她 的意思,完全相反,这是为啥?” 胡雪岩深为失悔,自己太疏忽了!明知道七姑奶奶劝她的话是什么; 不该再说实话,显得七姑奶奶为人谋而不忠。同时也被提醒了,真的,七三 奶奶这样做是什么意思,倒费人猜疑。 然而,不论如何,眼前却必须为七姑奶奶辩白,“也许她是先探探你的 口气。”他问:“她怎么说?” “她说:‘妇道人家总要有个归宿,还是正式姓了胡,进门磕了头的好。 不然,就不如拿个决断出来!’”“何谓‘拿个决断出来’?” “你去问她。” 阿巧姐这懒得说的语气,可知所谓“决断”,是一种她绝不能同意的办 法。胡雪岩将前后语言,合起来作一个推敲,懂了七姑奶奶的心思;只不懂 她为何有那样的心思?“七姑奶奶做事,常有教人猜想不到的手段。你先不 必气急,静下心来看一看再说。 “要看到什么时候?”阿巧姐突然咆哮,声音又尖又高:“你晓不晓得七 姑奶奶怎么说你?说你滑头;说你没有常性,见一个爱一个!这种人的良心 让狗吃掉了,劝我早早分手;不然将来有苦头吃。我看啊,她的话一点不错。 哼!骗死人不偿命。” 这样夹枪带棒一顿乱骂,拿胡雪岩搞得晕头转向,几乎不相信自己的 耳朵。心里当然也很生气;气的不是阿巧姐,而是七姑奶奶,不但为人谋而 不忠,简直是出卖朋友。彼此这样的交情,而竟出此阴险的鬼蜮伎俩!这口 气实在教人咽不下。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;气得脸青唇白,刚要发作,突然警觉, 七姑奶奶号称“女中丈夫”,胸中不是没有丘壑的人,更不是不懂朋友义气 的人,她这样说法,当然有她的道理在内——这层道理一定极深;深得连自 己都猜不透。这样一转念间,脸色立刻缓和了,先问一句:“七姑奶奶还说 点啥?” “说点啥?”阿巧姐岂仅余怒不息,竟是越想越恨,“不是你有口风给她, 打算不要我了,她会说这样的话!死没良心的——。”苏州女人受骂“杀千 刀”;而阿巧姐毕竟余情犹在,把这三个字硬咽了回去。 胡雪岩不作辩白:因为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,怕一辩就会破坏了 她的用意。然而不辩白又不行;只好含含混混地说:“你何必听她的?” “那末,我听谁?听你的?”阿巧姐索性逼迫:“你说,你倒扎扎实实说 一句我听。” 何谓“扎扎实实说一句”?胡雪岩倒有些困惑了,“你说!”他问,“你 要我怎么说一句?” “你看你!我就晓得你变心了。”阿巧姐踩着脚恨声说道:“你难道不晓 得怎么说?不过不肯说而已!好了,好了,我总算认识你了。” 静夜娇叱,惊起了丫头娘姨;窗外人影幢幢,是想进来解劝而不敢的 模样,胡雪岩自觉无趣,站起身来劝道:“夜深了,睡吧!” 说完,他悄悄举步,走向套间;那里也有张床,是偶尔歇午觉用的, 此时正好用来逃避狮吼,一个人捻亮了灯,枯坐沉思。 丫头姨娘看看无事,各自退去;阿巧姐赌气不理胡雪岩,一俱上床睡 下。胡雪岩见此光景,也不敢去招惹她,将就睡了一夜。第二天起身,走出 套间,阿巧且倒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,不言不语;脸儿黄黄,益显得纤瘦; 仔细看去,似有泪痕,只怕夜来将枕头都哭湿了。 “何苦!”他说:“自己糟蹋身子。” “我想过了。”阿巧姐木然地说:“总归不是一个了局。你呢,我也弄不 过你。算了,算了!” 一面说,一面摆手,而且将头扭到一边,大有一切撒手之意。胡雪岩 心里自不免难过,但却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去安慰她。 “今天中午要请郁老大吃饭。”他说,意思是要早点出门。 “你去好了。”阿巧姐说;声音中带着些冷漠的意味。 胡雪岩有些踌躇,很想再说一两句什么安抚的话,但实在没有适当的 意思可以表白,也就只好算了。 到古家才十点钟,七姑奶奶已经起身;精神抖擞地在指挥男佣女仆, 准备款客。大厅上的一堂花梨木机智椅,全部铺上了大红缎子平金绣花的椅 披;花瓶中新换了花;八个擦得雪高的高脚银盘,摆好了干湿果子。这天的 云气很好,阳光满院,又没有风,所以屏门窗子全部打开,格外显得开阔爽 朗。 “小爷叔倒来得早!点心吃了没有”“七姑奶奶忽然发觉:“小爷叔,你 的气色很不好;是不是身子不舒服?”“不是!”胡雪岩说:“昨晚上一夜没 有睡好。”“为啥?”七姑奶奶又补了一句:“就一夜不睡,也不致于弄成这 个样子,总有道理吧?” “对。其中有个缘故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老古呢?”“到号子里去了。十一 点半回来。” “客来还早。七姐有没有事?没有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。”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几下,很沉着地回答说:“没有事。我们到应春书 房里去谈。” 到得书房,胡雪岩却又不开心口;捧着一碗茶,只是出神。七姑奶奶 已经有点猜到他的心事;如果是那样的话,发作得未免太快,自己该说些什 么,需要好好想一想。所以他不说话,她也乐得沉默。 终于开口了:“七姐,昨天晚上,阿巧跟我大吵一架?”他问:“你到 底跟她说了些啥?”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,反问一句:“她怎么跟你吵?”“她说:我有口风 给你,打算不要她了。七姐,这不是无影无踪的事?” 七姑奶奶笑一笑,“还有呢?”她再问。 “还有,”胡雪岩很吃力地说:“说你骂我滑头,良心让狗吃掉了。又说 我是见一个爱一个。” 七姑奶奶又笑了,这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,“小爷叔,”她带点逗弄 的意味,“你气不气?” “先是有点气。后来转念想一想,不气了:我想,你也不是没有丘壑的 人,这样子说法,总有道理吧?” 听到这话,七姑奶奶脸上顿时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,“小爷叔,就因 为你晓得我的本心,我才敢那样子冒失——其实也不是冒失,事先我跟人商 量过,也好好想过,觉得只有这样子做最好。不过,不能先跟你说,说了就 做不成了。”她撇开这一段,又问阿巧姐:“她怎么个说法?为啥跟你吵?是 不是因为信了我的话?”“她是相信我给了你口风,打算不要她了;所以你 才会跟她说这些话。”胡雪岩说,“换了我,也会这样子想,不然,我们这样 的交情,你怎么会在她面前,骂得我一文不值?” “不错;完全不错。”七姑奶奶很在意地问:“小爷叔,那末你呢,你有 没有辩白?” “没有。”胡雪岩说,“看这光景,辩亦无用。” 由于胡雪岩是这样无形中桴鼓相应的态度,便和七姑奶奶的决心无可 改变了。她是接受了刘不才的劝告,以胡家的和睦着眼,来考虑阿巧姐跟胡 雪岩之间的尴尬局面,认为只有快刀斩乱麻,才是上策。但话虽如此,到底 不能一个操纵局面;同时也不能先向胡雪岩说破,那就只有见机行事,到什 么地步说什么话了。 第一步实在是试探。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岩:拿她批评胡雪岩 用情不专,迹近薄幸的种种“背后之言”,付之一笑,听过丢开;这出戏就 很难唱得下去了。或者,胡雪岩对阿巧姐迷恋已深,极力辩白,决无其事, 取得阿巧姐的谅解;这出戏就更难唱得下去了。谁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话,出 于胡雪岩的授意;而胡雪岩居然是默认的模样,这个机会若是轻轻放过,岂 不大负本心? 于是,她正一正脸色,显得极郑重地相劝:“小爷叔!阿巧姐你不能要 了。旁观者清,我替你想过,如果你一定不肯撒手,受累无穷——。” 照七姑奶奶的说法,胡雪岩对阿巧姐有“四不可要”:第一、阿巧姐如 果一定要在外面“立门户”,坏了胡太太的家法,会搞得夫妇反目。第二、 即令阿巧姐肯“回去”,亦是很勉强的事,心中有了芥蒂,妻妾之间会失和。 第三、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,而且当初是由胡雪岩撮合,如今就该避嫌疑; 不然,保不定会有人说他当初不过“献美求荣”,这是个极丑的名声。第四、 阿巧姐出身青楼,又在总督衙门见过大世面;这样的人,是不是能够跟着胡 雪岩从良到底,实在大成疑问。“小爷叔!”最后七姑奶奶又恳切地劝说,“杭 州一失守,王雪公一殉难;你的老根断掉了,靠山倒掉了。以后等于要重起 炉灶,着实得下一番功夫,才能恢复从前那种场面。如果说,你是象张胖子 那样肯守的,只要一家吃饱穿暖就心满意足,那我没有话说;想要创一番事 业,小爷叔,你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。不但闹不得家务,还要婶娘切切 实实助你一臂之力才行。这当中的利害关系,你倒仔细想一想!”前面的“四 不可要”,胡雪岩觉得也不过“想当然耳”的危言耸听;最后一句“这个时 候千万闹不得家务”,却真的让他悚然心惊了。“七姐,你晓得的,我不是张 胖子那种人,我不但要重起炉灶创一番事业;而且要大大创它一番事业。你 提醒了我,这个时候心无二用,哪里有功夫来闹家务——。”“是啊!”七姑 奶奶抢着说:“你不想闹家务;家务会闹到你头上来! 推不开,摔不掉,那才叫苦恼。” “我就是怕这个!看样子,非听你的不可了。”“这才是!谢天谢地,小 爷叔,你总算想通了。”七姑奶奶高兴地说,“阿巧姐自然是好的;不过也不 是天下独一无二就是她!将来有的是。” “将来!”胡雪岩顿一顿足:“就看在将来上面。七姐,我们好好来谈一 谈。” 要谈的是如何处置阿巧姐。提到这一层,七姑奶奶不免踌躇:“说实 话,”她说,“我还要动脑筋!”“七姐,”胡雪岩似乎很不放心,“我现在有句 话,你一定要答应我。你动出啥脑筋来,要先跟我说明白。”这话使得七姑 奶奶微觉不安,也微有反感:“哟!哟!你这样子说法,倒象我会瞒着你, 拿她推到火炕里去似的。”她很费劲地分辩,“我跟阿巧姐一向处得很好,现 在为了你小爷叔,抹熬良心做事;你好象反倒埋怨我独断独行——。”“七姐, 七姐!”胡雪岩不容她再往下说,兜头长揖,“我不能‘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 人心’,无非我自己觉得对不起她,要想好好补报她一番而已。” “我还不是这样?你放心好了,我决不会动她的坏脑筋。”说到这里,七 姑奶奶的眼睛突然发亮;同时绽开笑靥,望空出神。 这是动到了极好的脑筋。胡雪岩不敢打搅她;但心里却急得很!渴望 她揭开谜底。 七姑奶奶却似有意报复:“我想得差不多了。不过,小爷对不起,我现 在不没有动手,到开始做的时候,一定跟你说明白;你也一定会赞成。” “七姐!”胡雪岩陪笑说道:“你何妨先跟我说说?”“不行,起码要等我 想妥当,才能告诉你。”七姑奶奶又说,“不是我故意卖关子,实在是还没有 把握,不如暂且不说的好。” 听她言词闪烁,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?以她的性情,再问亦无 用,胡雪岩只好叹口气算了。 到了第二天,胡雪岩又去看七姑奶奶,恰好古应春也在,谈起家眷将 到,另外要找房子,置家具,备办日用物品,本来可以关照阿巧姐动手的, 此刻似乎不便麻烦她了。“不要紧!”七姑奶奶在这些事上最热心,也最有兴 趣,慨然应承:“都交给我好了。” 在一旁静听的古应春,不免困惑,“为啥不能请阿巧姐帮忙?”他问。 “其中自然有道理。”七姑奶奶抢着说:“回头告诉你。”“又是什么花 样?”古应春跟他妻子提忠告:“你可不要替小爷叔乱出主意。现在这个辰 光,顶要紧的就是安静二字。”“正是为了安静两个字。”七姑奶奶不愿丈夫 打搅,催着他说:“不是说,有人请你吃花酒;可以走了。”“吃花酒要等人 来催请,哪有这么早,自己赶了去的?”古应春看出妻子的意思,觉得还是 顺从为妙;所以又自己搭讪着说:“也好!我先去看个朋友。” “慢点!”七姑奶奶说,“我想起来了,有次秦先生说起,他的亲戚有幢 房子在三马路,或卖或典都可以,你不妨替小爷叔去问一问。” 秦先生是她家号子里的帐房。古应春恪遵阃令,答应立刻去看秦先生 细问;请胡雪岩第二天来听消息。“这样吧,”七姑奶奶说,“你索性请秦先 生明天一早来一趟。” “大概又是请他写信。”古应春说,“如果今天晚上有空,我就叫他来。” 于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,便又跟胡雪岩谈阿巧姐,“小爷叔,”他问: “你的主意打定了?将来不会懊悔,背后埋怨我棒打鸳鸯两分离?” “哪有这样的事?七姐在现在还不明白我的脾气?”“我晓得,小爷叔是 说到做到、做了不悔的脾气。不过,我还是问一声的好,既然小爷叔主意打 定,明天我就要动手了。你只装不知道,看出什么异样,放在肚子里就是。” “我懂!”胡雪岩问:“她如果要逼着我问,我怎么样?”“不会逼着你问的, 一切照旧,毫无变动,她问什么?”“好的!那就是我们杭州人说的那句话: ‘城隍山上看火烧!’我只等着看热闹了。” 如果不是极深的交情,这句话就有讽刺意味的语病了。不过七姑奶奶 还是提醒他,不可自以为已经置身事外;一旦火烧了起来,也许会惊心动魄, 身不由主,那时一定要有定方,视如不见,切忌临时沉不住气,横身插入, 那一来,她说:“就会引火烧身;我也要受连累,总而言之一句话,不管阿 巧姐说什么,你不要理她!” 原来七姑奶奶由胡雪岩要买房子,想到一个主意,决定借这个机会刺 激阿巧姐,能把她气走了,一了百了。但也可能会发生极大的风波,所以特 意提出警告。 购屋之事,相当顺利;秦先生所介绍的那幢房子,在三马路靠近有名 的画锦里,虽是闹事,但屋宇宏深,关紧大门,就可以隔绝市嚣,等于闹中 取静。胡雪岩深为中意,问价钱也不贵,只有鹰洋两千五百元;所以当天就 成交了。七姑奶奶奶非常热心,“小爷叔,”她说,“你再拿一千块钱给我; 一切都归我包办。这三天你去干你的事;到第四天你来看,是啥样子?” “这还有啥好说的?不过,七姐,太费你的心了!” 胡雪岩知道她的脾气,这样说句客气话就行了。如果觉得她过于劳累, 于心不安,要派人去为她分劳,反使得她不高兴,所以交了一千银洋给她, 不闻不问。趁这三天功夫,在自己钱庄里盘一盘帐,问一问业务,倒是切切 实实做了些事。第三天从集贤里阜康钱庄回家,只见阿巧姐头光面滑,点唇 涂脂,是打扮过了;但身上却穿的是家常衣衫,不知是正要出门,还是从外 面回来? “我刚回来。我去看七姑奶奶了。”阿巧姐说,“三马路的房子,弄得很 漂亮啊!” 语气很平静,但在胡雪岩听来,似有怨责他瞒着她的味道;因而讪讪 地有些无从接口。 “七姑奶奶问我:房子好不好?我自然说好。她又问我想不想去住;你 道我怎么回答她?我说:我没有这份福气。” 胡雪岩本来想答一句:只怕是我没有这份福气。话到口边,忽又缩住; 用漫不经意的口吻答道:“住这种夷场上的所谓‘弄堂房子’,算啥福气?将 来杭州光复,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庄子;住那种洞天福地,可真就要前世修 一修了。” 阿巧姐不作声,坐到梳妆台前去卸头面首饰;胡雪岩便由丫头伺候着, 脱掉马褂,换上便鞋,坐在窗前喝茶。 “我看,”阿巧姐突然说道:“我修修来世吧!”“来世我们做夫妻。”胡雪 岩脱口相答。 阿巧姐颜色大变——在胡雪岩的意思,既然她今生不肯嫁胡家的偏房; 那就只好期望来世一夫一妻,白头到老。而阿巧姐误会了! “我原在奇怪,七姑奶奶为啥说那些话?果不其然,你是变心了!有话 你很可以自己说,何必转弯抹角去托人?” 胡雪岩知道自己失言了。然而也实在不能怪自己;那天原就问过七姑 奶奶,如果阿巧姐逼着要问她的归宿?如何作答。七姑奶奶认为“一切照旧, 毫无变动”,她不会问。照现在看,情形不同了!新居既已为她所见,“变动” 便已开始,以后她不断会问;总不能每次一问,便象此刻一样,惹得她怨气 冲天。 看来还是要靠自己动脑筋应付!他这样对自己说;而且马上很用心地 去体察她的态度。 为什么她不自己想一想,她这样不肯与大妇同住,悖乎常情,强人所 准;而偏偏一再要指责他变心?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,只是说不出口, 有意这样诿过,这样逼迫;想把决裂的责任,加在他头上? 这是个看来近乎荒诞的想法。胡雪岩自问: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?不 见得!阿巧姐当初对何桂清亦曾倾心过,到后来不管怎么说,总是负心;而 且是在何桂清倒霉的时候负心。这样看起来,将她看成一个“君子”,似乎 也太天真了些。就这一念之间,他自己觉得心肠硬了;用不大带感情的、平 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说:“我没有什么话好说。你愿意修修来世,我当然也 只好希望来世再做夫妻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,今生今世不要我了?”阿巧姐转过脸过来,逼视着他问。 他将视线避了开去,“我没有说这话,不过——。”他没有再说下去。 “说啊!男子汉大丈夫,说话不要吞吞吐吐!” 遇到他这种口吻语气,如果她是愿意委屈息事的,至多流泪,不会追 问,既然追问,便有不惜破脸的打算。胡雪岩觉得了解她的态度就够了;此 时犯不着跟她破脸——最好永不破脸,好来好散! 于是他笑笑说道:“我们都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,这个样子教底下人笑 话,何必呢?” “哼!”阿巧姐冷笑了一下,依然回过脸去,对镜卸妆。胡雪岩觉得无聊 得很。这种感觉是以前所从不曾有过的;他在家的时候不多,所以一回到家, 只要看见阿巧姐的影子,便觉得世界上只有这个家最舒服,非万不得已,不 肯再出门。 而此刻,却想到哪里去走走;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。此念一动,不 可抑制;站起身来说:“我还要出去一趟。”说了这话,又觉歉然,因而问道: “你想吃点啥?我替你带回来。” 阿巧姐只摇摇头,似乎连话也懒得说。胡雪岩觉得背上一阵一阵发冷; 拔步就走,就穿着那双便鞋,也不着马褂,径自下楼而去。 走出大门,不免茫然;“轿班”阿福赶来问道:“老爷要到哪里去?我 去叫人。” 轿班一共四个人;因为胡雪岩回家时曾经说过,这夜不再出门,所以 那三个住在阜康钱庄的都已走了,只剩下阿福在家。 “不必!”胡雪岩摆一摆手,径自出弄堂而去。 茫然闲步,意兴阑珊;心里要想些有趣的事,偏偏抛不开的是阿巧姐。 美目盼兮,巧笑倩兮,那些影子都在眼前;其美如莺的吴枕软语亦清清楚楚 地响在耳际。突然间,胡雪岩有着浓重的悔意;掉头就走,而且脚步极快。 到家只见石库墙门已经关上了,叩了几下铜环,来开门的仍是阿福; 胡雪岩踏进门便上楼,一眼望去,心先凉了!“奶奶呢?”他指着漆黑的卧 室;向从另一间屋里迎出来的丫头素香问说。 “奶奶出去了。” “到哪里?” “没有说。” “什么时候走的?” “老爷一走,奶奶就说要出去。”素香答说:“我问了一声,奶奶骂我: 少管闲事。” “那,怎么走的呢?”胡雪岩问:“为什么没有要你跟去?”“奶奶不要 我跟去;说是等一息就回来。我说:要不要雇顶轿子?她说,她自己到弄堂 口会雇的。” 胡雪岩大为失望,而且疑虑重重,原来想跟阿巧姐来说:“一切照旧, 毫无变动”;不管胡太太怎么说,他决意维持这个外室。除非阿巧姐愿意另 外择人而事,他是决不会变心的。这一番热念,此刻全都沉入深渊。而且觉 得阿巧姐的行踪,深为可疑;素香是她贴身的丫头,出门总是伴随的,而竟 撇下不带,可知所去的这个地方,是素香去不得的,或者说,是她连素香都 要瞒住的。 意会到此,心中泛起难以言宣的酸苦抑郁;站在客堂中,久久无语。 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,怯怯地问道:“老爷!是不是在家吃饭?我去关照厨 房。” “我不饿!”胡雪岩问:“阿祥呢?” “阿祥,出去了。” “出去了!到哪里?” “要——,”素香吞吞吐吐地说:“要问阿福。” 这神态亦颇为可疑,胡雪岩忍不住要发怒;但一转念间冷静了,“你叫 阿福来!”他说。 等把阿福喊来一回,才知究竟,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杂货店“白相”。 那家杂货店老夫妇两个,只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;胡雪岩也见过,生得象“无 锡大阿福”,圆圆胖胖的一张脸,笑口常开。阿祥情有所钟,只等胡雪岩一 出门,便到那家杂货店去盘桓;是他家不支薪工饭食的伙计兼跑街。“老爷 要喊他,我去把他叫回来。” “不必!”胡雪岩听得这段“新闻”;心里舒服了些,索性丢下阿巧姐来 管阿祥的闲事,“照这样说,蛮有意思了!那家的女儿,叫啥名字?”“跟— —,”阿福很吃力地说:“跟奶奶的小名一样。” 原来也叫阿巧,“那倒真是巧了!”胡雪岩兴味盎然地笑着。 “我跟阿祥说,你叫人家的时候,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;那样 子犯了奶奶的讳。做下人的不好这样子没规矩。” 这是知书识礼的人才会有的见解,不想出现在两条烂泥腿的轿班身上, 胡雪岩既惊异又高兴;但口中问的还是阿祥。“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?”胡 雪岩问:“莫非叫姐姐、妹妹?那不是太麻肉了。” “是啊!那也太肉麻。阿祥告诉我说,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, 两个人都是‘喂’呀‘喂’的。在她父母面前提起来,阿祥是说‘你们家大 小姐’。” “这倒妙!”胡雪岩心想男女之间,彼此都用“喂”字称呼,辨声知人, 就决不是泛泛的情分了;只不知道:“她父母对阿祥怎么样?” “她家父母对阿祥蛮中意的。” “怎么叫蛮中意?”胡雪岩问:“莫非当他‘毛脚女婿’看待?” “也差不多有那么点意思。” “既然如此,你们应该出来管管闲事,吃他一杯喜酒啊!”“阿祥是老爷 买来的,凡事要听老爷作主;我们怎么敢管这桩闲事,再说,这桩闲事也管 不了。” “怎么呢?” “办喜事要——。” 胡雪岩会意,点点头说:“我知道了。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来。” 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,阿祥被找了回来。脸上讪讪地,有些不大好意 思;显然的,他在路上就已听阿福说过,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。 “你今年十几?” “十七。” “十七!”胡雪岩略有些踌躇似的,“是早了些。”他停了一下又问:“‘他 们家大小姐’几岁?” 这句对阿巧的称呼,是学着阿祥说的;自是玩笑,听来却有讥嘲之意, 阿祥大窘,嗫嚅着说:“比我大两月,我是九月里生的,她的生日是七月七。” “连人家的时辰八字都晓得了!”胡雪岩有此忍俊不禁;但为了维持尊严, 不得不忍笑问道:“那家人家姓啥?”“姓魏。” “魏老板对你怎么样?”胡雪岩说,“不是预备拿女儿给你?你不要难为 情,跟我说实话。” “我跟老爷当然说实话。”阿祥答道:“魏老板倒没有说什么;老板娘有 口风透露了,她说:他们老夫妇只有一个女儿,舍不得分开。要娶她女儿就 要入赘。” “你怎么说呢?” “我装糊涂。” “为啥?”胡雪岩说:“是不肯入赘到魏家?”“我肯也没有用。我改姓 了主人家的姓,怎么再去姓魏?”“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。”胡雪岩满意地点 点头,“我自有道理。” 这当然是好事可谐了!阿祥满心欢喜;但脸皮到底还薄,明知是个极 好的机会,却不敢开口相求,就此“敲打转脚”拿好事弄定了它。 不说话却又感到僵手僵脚,一身不自在;于是搭讪着问道:“老爷恐怕 还没有吃饭?我来关照他们!”接着便喊:“素香,素香!” 素香从下房里闪了出来,正眼都不看阿祥;走过他面前,低低咕哝了 一句:“叫魂一样叫!”然后到胡雪岩面前问道:“老爷叫我?” 做主人的看在眼里,恍然大悟;怪不得问她阿祥在哪里?她有点懒得 答理的模样!原来阿祥跟魏阿巧好了,她在吃醋。 照此说来,落花有意,流水无情;阿祥倒辜负她了。 这样想着,便有些替素香委屈。不过事到如今,没有胡乱干预,扰乱 已成之局的道理,惟有装作不解;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。 “我不在家吃饭了。”他嘱咐阿祥:“你马上到张老板那里去,说我请他 吃酒。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号?”“叫王宝和。” “我在王宝和等他。你去快点,请他马上来。”“是!”阿祥如奉了将军令 一般,高声答应,急步下楼。等他一走,胡雪岩喝完一杯素香倒来的茶,也 就出门了。走到王宝和,朝里一望;王老板眼尖,急忙迎了出来,哈腰曲背 地连连招呼:“胡大人怎么有空来?是不是寻啥人?”“不是!到你这里来吃 酒。” 王老板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:“请!请!正好雅座有空。胡大人来得巧 了。” 所谓雅座是凸出的一块方丈之地,一张条案配着一张八仙桌;条案上 还供着一座神龛,内中一方“王氏昭穆宗亲之位”的神牌。胡雪岩看这陈设, 越发勾起乡思;仿佛置身在杭州盐桥附近的小酒店中,记起与张胖子闲来买 醉的那些日子了。 “胡大人,我开一坛如假包换的绍兴花雕;您老人家尝尝看。” “随你。”胡雪岩问:“有啥下酒菜?” “蛏子刚上市。还有鞭笋;嫩得很。再就是酱鸭,糟鸡。”“都拿来好了。 另外要两样东西,‘独脚蟹’,油炸臭豆腐干。” “独脚蟹”就是发芽豆,大小酒店必备;油炸臭豆腐干就难了,“这时候, 担子都过去了。”王老板说,“还不知有没有?”“一定要!”胡雪岩固执地说, “你叫个人,多走两步路去找,一定要买来!” “是,是!一定买来,一定买来!”王老板一叠连声地答应,叫个小徒弟 遍处去找,还特地关照一句:“快去快回。” 于是,胡雪岩先独酌。一桌子的酒菜,他单取一样发芽豆;咀嚼的不 是豆子,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乐的滋味。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既辛酸、 又安慰的隽永向往的感觉。 一抬眼突然发觉,张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;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 了。定定神问道:“吃了饭没有?”“正在吃酒,阿祥来到。”阿胖子坐下来 问道:“今天倒清闲;居然想到这里来吃酒?” “不是清闲,是无聊。” 张胖子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泄气的话,不由得张大了眼想问:但烫来的 酒,糟香扑鼻,就顾不得说话先要喝酒了。“好酒!”他喝了一口说;啧啧地 咂着嘴唇,“嫡路绍兴花雕。” “酒再好,也比不上我们在盐桥吃烧酒的味道好。”“呕!”张胖子抬头四 顾,“倒有点象我们常常去光顾的那家‘纯号’酒店。” “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?”胡雪岩微微叹息着;一仰脸,干了一碗。 “你这个酒,不能这样子喝!要吃醉的。”张胖子停杯不饮,愁眉苦脸地 说:“啥事情不开心?” “没有啥!有点想杭州,有点想从前的日子。老张,‘贫贱之交不可忘, 糟糠之妻不下堂’;来,我敬你!”张胖了不知他是何感触?惴惴然看着他说: “少吃点,少吃点!慢慢来。” 还好,胡雪岩是心胸开阔的人,酒德甚好;两碗酒下肚,只想高兴的 事。想到阿祥,便即问道:“老张,前面有家杂货店,老板姓魏,你认不认 识?” “我们是同行,怎么不认识?你问起他,总有缘故吧?”“他有个女儿, 也叫阿巧,长得圆圆的脸,倒是宜男之相。你总也很熟?” 听这一说,张胖子的兴致来了,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了,睁了眼睛看 着胡雪岩,一面点头,一面慢吞吞地答道:“我很熟,十天、八天总要到我 店里来一趟。” “为啥?” “她老子进货,到我这里来拆头寸;总是她来。”“这样说,他这个杂货 店也可怜巴巴的。” “是啊,本来是小本经营。”张胖子说,“就要他这样才好。如果是殷实 的话,铜钾银子上不在乎;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。”“肯什么?”胡雪岩不懂 他的话。 “问你啊!不是说她宜男之相?” 胡雪岩楞了一下,突然意会;一口酒直喷了出来,赶紧转过脸去,一 面呛,一面笑。将个张胖子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。 “啊老张,你一辈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;你想到哪里去了?” “你,”张胖子嗫嚅着说,“你不是想讨个会养儿子的小?”“所以说,你 是自作聪明。哪有这回事?不过,谈的倒也是喜事;媒人也还是要请你去做。” 接着,胡雪岩便将阿祥与阿巧的那一段情,都说给了张胖子听。 “好啊!”张胖子秀高兴地,“这个媒做来包定不会‘春梅浆’!” “春梅浆”是杭州的俗语,做媒做成一对怨偶,男女两家都嗔怨媒人, 有了纠纷,责成媒人去办交涉,搞得受累无穷,就叫“春梅浆”。老张说这 话,就表示他对这头姻缘,亦很满意;使得胡雪岩越发感到此事做得惬意称 心。一高兴之下,又将条件放宽了。 “你跟魏老板去说,入赘可以,改姓不可以;既然他女儿是宜男之相, 不怕儿子不多,将来他自己挑一个顶他们魏家的香烟好了。至于阿祥,我叫 他也做杂货生意;我借一千银洋给他做本钱。” “既然这样,也就不必谈聘金不聘金了。嫁妆、酒席,一切都是男家包 办;拜了堂,两家并作一家。魏老板不费分文,有个女婿养他们的老,有这 样便宜的好事,他也该心满意足了。你看我,明天一说就成功;马上挑日子 办喜事。” “那就重重拜托。我封好谢媒的红包,等你来拿。”“谢什么媒!你帮我 的忙还帮得少了不成?” 谈到这里,小徒弟捧来一大盘油炸臭豆腐干;胡雪岩不暇多说,一连 吃了三块,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样,便又惹得爱说话的张胖子要开口了。 “看你别的菜不吃,发芽豆跟臭豆腐干倒吃得起劲!”胡雪岩点点头,停 箸答道:“我那位老把兄嵇鹤龄,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:从前有个穷书生, 去庙里住;跟一个老和尚做了朋友。老和尚常常掘些芋头,煨在热灰里;穷 书生吃得津津有味。到后来穷书生十年寒窗无人问,一举成名天下知,飞黄 腾达,做了大官。衣锦还乡,想到煨芋头的滋味,特地去拜访老和尚,要尝 一尝,一尝之下,说不好吃。老和尚答他一句:芋头没有变,你人变了!我 今天要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,也就仿佛是这样一种意思。” “原来如此!你倒还记得,当初我们在纯号‘摆一碗’,总是这两样东西 下酒。”张胖子接着又问:“现在你尝过了,是不是从前的滋味?” “是的。” “那倒难得!”张胖子有点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,“鱼翅海参没有拿你那 张嘴吃刁?” “你弄错了,我不是说它们好吃!从前不好吃,现在还是不好吃。” “这话我就不懂了!不好吃何必去吃它?”张胖子说。“从前也不晓得吃 过多少回,从来没有听你说过,发芽豆、臭豆腐干不好吃。” “不好吃,不必说;想法子去弄好吃的来吃。空口说白话,一点用都没 有;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!” 这几句话说得张胖子楞住了,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,方始开口:“老胡, 我们相交不是三年、五年;到今天我才晓得你的本性。这就难怪了!你由学 生意爬到今天大老板的地位;我从钱庄大伙计弄到开小杂货店,都是有道理 的。”一向笑嘻嘻的张胖子,忽然大生感触,面有抑郁之色。胡雪岩从他的 牢骚话中,了解他不得意的心情;多年的患难贫贱之交,心里自然也很难过。 他真想安慰他。因而想到跟刘不才与古应春所商量的计划,不久联络 好了杭州的小张和嘉兴的孙祥太,预备大举贩卖洋广杂货,不正好让张胖子 也凑一股?股本当然是自己替他垫;只要他下手帮忙;无论如何比株守一爿 小杂货店来得有出息。 话已经要说出口了,想想不妥;张胖子嘴不紧,而这个贩卖洋广杂货 的计划,是有作用的,不宜让他与闻。要帮他的忙,不如另打主意。 想了一下,倒是有个主意,“老张,”他说,“我也晓得你现在委屈。不 过时世不对,暂时要守一守。我的钱庄,你晓得的,杭州的老根一断,就没 有源头活水了!现在也是苦撑在那里的局面。希望是一定有的;要摆功夫下 去。你肯不肯来帮帮我的忙?” “你我的交情,谈不到肯不肯。不过,老胡,实在对不起,饭庄饭我吃 得寒心了;你想想,我从前那个东家,我那样子替他卖力,弄到临了,翻脸 不认人。如果不是你帮我一个大忙,吃官司都有份。从那时候起,我就罚过 咒,再不吃钱庄饭!自己小本经营,不管怎么样,也是个老板。”说到这里, 张胖子自觉失言;赶紧又作补充:“至于对你,情形当然不同。不过我罚过 咒,不帮人家做饭庄;这个咒是跪在关帝菩萨面前罚的,不好当耍。老胡, 千言万语并一句:对不对你!”说完,举杯表示道歉。 “这杯酒,我不能吃。我有两句话请问你,你罚咒,是不帮人家做钱庄?” “是的。” “就是说,不给人家做伙计?” “是的!”张胖子重重地回答。 “那末,老张,你先要弄清楚,我不是请你做阜康的伙计。”“做啥?” 张胖子愕然相问。 “做股东。等于你自己做老板!这样子,随便你罚多重的咒,都不会应 了。” “做股东!”张胖子心动了,“不过,我没有本钱。”“本钱我借你。我划 一万银子,算你的股份;你来管事,另外开一份薪水。”胡雪岩说,“你那家 小杂货店,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;盘给阿祥,他自然并到他丈人那里。你看, 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?” 这样的条件,这样的交情,照常理说,张胖子应该一诺无辞;但他仍 在踌躇,因为第一,钱庄这一行,他受过打击,确实有些寒心;第二,交朋 友将心换心,惟其胡雪岩如此厚爱,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,倘或接手以后, 没有把握打开局面,整顿内部,让好朋友失望,倒不如此刻辞谢,还可以保 全交情。 当然,他说不出辞绝的话,而且也舍不得辞绝;考虑了又考虑,说了 句:“让我先看一看再说。” “看?你用不着看了!”胡雪岩说:“阜康的情形比起从前王雪公在世的 时候那样热闹,自然显得差了。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,老实说一句,比上不 足,比下着实有余。阜康决没有亏空,放款出去的户头,都是靠得住的;几 个大存户亦都殷实得很,不至于一下子都来提款。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 摆在上头;原来请的那个大伙,人既老实,身子又不好,所以弄得死气沉沉, 没有起色。你去了,当然会不同;等我来出两个主意,请你一手去做,同心 协力拿阜康这块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闪亮。” 照这样说,大可一干;不过,“我到底是啥身分到阜康呢?”他说,“钱 庄的规矩,你是晓得的。” 钱庄的规矩,大权都在大伙手里,股东不得过问;胡雪岩原就有打算 的,毫不迟疑地答道:“对我来说,你是股东;对阜康来说,你是大伙。你 不是替人家做伙计,是替自己做。” 这个解释很圆满,张胖子表示满意,毅然决然地答道:“那就一言为定。 主意你来出,事情我来做;对外是你出面,在内归我负责。” “好极!我正就是这个意思——。” “慢来。”张胖子突然想到,迫不及待地问:“原来的那位老兄呢?” “这你不必担心。他身体不好,而且儿子已经出道;在美国人的洋行里 做‘康白度’,老早就劝他回家享福。他因为我待他不错,虽然辞过几次, 我不放他,也就不好意思走。现在有你去接手,在他真正求之不得。” 张胖子释然了,“我就怕敲了人家饭碗!”他又生感慨,“我的东家不 好;不能让他也在背后骂东家不好。”“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种人?”胡雪岩问 道,“老张,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;从此刻起,我们就算合伙了!倒谈谈生 意经;你看,我们应该怎么个做法?” 这一下,将张胖子问住了。他是钱庄学徒出身,按部就班做到大伙, 讲内部管理,要看实际情形而定;谈到外面的发展,也要先了解了解市面。 如要他凭空想个主意出来,可就抓瞎了。 想了好一会,他说:“现在的银价上落很大;如果消息灵通,兑进兑出 一转手之间,利息不小。” “这当然。归你自己去办,用不着商量。”胡雪岩说:“我们要商量的是, 长线放远鹞,看到三年以后,大局一定,怎么样能够飞黄腾达,一下子窜了 起来。” “这——”张胖子笑道,“我就没有这份本事了。” 谈生意经,胡雪岩一向最起劲;又正当微醺之时,兴致更佳,“今天难 得有空,我们索性好好儿筹划一番。”他问:“老张,山西票号的规矩,你总 熟悉的吧?” “隔行如隔山;钱庄、票号看来是同行,做法不同。”张胖子在胡雪岩面 前不敢不说老实话,“而且,票号的势力不过长江以南;他们的内幕,实在 没有机会见识。”“我们做钱庄,唯一的劲敌就是山西票号。知己知彼,百战 百胜;所以这方面,我平时很肯留心。现在,不妨先说点给你听。” 照胡雪岩的了解,山西票号原以经营汇兑为主;而以京师为中心。这 几年干戈扰攘,道路艰难,公款解京,诸多不便;因而票号无形中代理了一 部分部库与省库的职司,公款并不计息,汇水尤为可观,自然大获其利。还 有各省的巨商显宦,认为天下最安稳的地方,莫如京师;所以多将现款,汇 到京里,实际上就是存款。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,而是保本,所以利息 极轻。 “有了存款要找出路。头寸烂在那里,大元宝不会生小元宝的。”胡雪岩 说,“山西票号近年来通行放款给做京官的,名为‘放京债’;听说一万两的 借据,实付七千——”“什么?”张胖子大声打断,“这是什么债,比印子钱 还要凶!” “你说比印子钱还要凶,借的人倒是心甘情愿;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, 老百姓倒霉!” “怎么呢?” “你想,做官借债,拿什么来还?自然是老百姓替他还。譬如某人放了 你们浙江藩司,京里打点,上任盘费;到任以后置公馆、买轿马、用底下人, 哪一样不用钱?于是乎先借一笔京债;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笔款子还掉,随 后慢慢儿弥补;不在老百姓头上动脑筋,岂不是就要闹亏空了?”“这样子 做法难道没有风险!譬如说,到了任不认帐?”“不会的。第一、有保人; 保人一定也是京官。第二、有借据;如果赖债,到都察院递呈子,御史一参, 赖债的人要丢官。第三、自有人帮票号的忙,不准人赖债。为啥呢,一班穷 翰林平时都靠借债度日;就盼望放出去当考官,当学政,收了门生的‘贽敬’ 来还债;还了再借,日子依旧可以过得下去。倘若有人赖了债,票号联合起 来,说做官的没有信用,从此不借;穷翰林当然大起恐慌,会帮票号讨债。” 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:“要论风险,只有一样;新官上任,中途出了事,或 者死掉,或者丢官。不过也要看情形而定,保人硬气的,照样会一肩担承。” “怪不得!”张胖子说:“这几年祁、太、平三帮票号,在各省大设分号。 原来有这样的好处!”他跃跃欲试地,“我们何不学人家一学?” “着啊!”胡雪岩干了一杯酒,“我正就是这个意思。” 胡雪岩的意思是,仿照票号的办法,办两项放款。第一是放给做官的。 由于南北道路艰难,时世不同,这几年官员调补升迁,多不按常规;所谓“送 部引见”的制度,虽未废除,却多变通办理;尤其是军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员, 尽有当到藩司、皋司,主持一省钱谷、司法的大员,而未曾进过京的。由京 里补缺放出来,自然可以借京债;如果在江南升调,譬如江苏知县,调升湖 北的知府,没有一笔盘缠与安家银子就“行不得也”!胡雪岩打算仿照京债 的办法,帮帮这些人的忙。 “这当然是有风险的。但要通扯扯算,以有余补不足。自从开办厘金以 来,不晓得多少人发了财;象这种得了税差的,早一天到差,多一天好处, 再高的利息,他也要借;而且不会吃倒帐。我们的做法是要在这些户头上多 赚他些,来弥补倒帐。话不妨先说明白,我们是‘劫富济贫’的做法。”“劫 富济贫!”张胖子念一两遍,点点头说:“这个道理我懂了。 第二项呢?” “第二项放款是放给逃难到上海来的内地乡绅人家。这些人家在原籍, 多是靠收租过日子的,一早拎只鸟笼泡茶店;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觉;晚上‘摆 一碗’,吃得醉醺醺回家。一年三百六十天,起码三百天是这样子。这种人, 恭维他,说他是做大少爷;讲得难听点,就是无业游民。如果不是祖宗积德, 留下大把家私,一定做‘伸手大将军’了。当初逃难来的时候,总有些现款 细软在手里,一时还不会‘落难’;日久天长,坐吃山空,又是在这个花天 酒地的夷场上,所以这几年下来,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爷,快要讨饭了!” 这话不是过甚其词,张胖子就遭遇到几个;境况最凄惨的,甚至倚妻 女卖笑为生。因此,胡雪岩的话,在他深具同感;只是放款给这些人,他不 以为然,“救急容易教穷难!”他说,“非吃倒帐不可!” “不会的。”胡雪岩说,“这就要放开眼光来看;长毛的气数快尽了!江 浙两省一光复,逃难的回家乡,大片田地长毛抢不走;他们苦一两年,仍旧 是大少爷。怎么会吃倒帐?”“啊!”张胖子深深吸了口气,“这一层我倒还 没有想到。照你的说法,我倒有个做法。” “你说!” “叫他们拿地契来抵押。没有地契的,写借据,言明如果欠款不还,甘 愿以某处某处田地作价抵还。” “对!这样做法,就更加牢靠了。” “还有!”张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长谈,启发良多,也变得聪明了;他说: “既然是救穷,就要看远一点。那班大少爷出身的,有一万用一万,不顾死 活的;所以第一次来抵押,不可以押足,预备他不得过门的时候来加押。” 这就完全谈得对路了,越谈越多,也越谈越深;然而仅谈放款,又哪 里来的款子可放?张胖子心里一直有着这样一个疑问,却不肯问出来;因为 在他意料中,心思细密的胡雪岩,一定会自己先提到,无须动问。 而胡雪岩却始终不提这一层,这就逼得他不能不问了:“老胡,这两项 放款,期限都是长的;尤其是放给有田地的人家,要等光复了,才有收回的 确期,只怕不是三两年的事。这笔头寸不在少数,你打算过没有?” “当然打算过。只有放款,没有存款的生意,怎么做法?我倒有个吸收 存款的办法;只怕你不赞成。” “何见以得我不赞成?做生意嘛,有存款进来,难道还推出去不要?” 胡雪岩不即回答,笑一笑,喝口酒,神态显得很诡秘;这让张胖子又 无法捉摸了。他心里的感觉很复杂,又佩服,又有些戒心;觉得胡雪岩花样 多得莫测高深,与这样的人相处,实在不能掉以轻心。 终于开口了;胡雪岩问出来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话:“老张,譬如说: 我是长毛,有笔款子化名存到你这里,你敢不敢收?” “这——,”张胖子答:“这有啥不敢?” “如果有条件的呢?” “什么条件?” “他不要利息,也不是活期;三年或者五年,到期来提,只有一个条件, 不管怎么样,要如数照付。” “当然如数照付;还能怎么样?” “老张,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,也还不明白其中的利害。抄家你总晓得 的,被抄的人,倘或有私财寄顿在别处,照例是要追的。现在就是说,这笔 存款,即使将来让官府追了去;你也要照付。请问你敢不敢担这个风险?” 这一说,张胖子方始恍然,“我不敢!”他大摇其头,“如果有这样的情 形,官府来追,不敢不报,不然就是隐匿逆产,不得了的罪名。等一追了去, 人家到年限来提款,你怎么应付?” “我晓得你不敢!”胡雪岩说:“我敢!为啥呢?我料定将来不会追。” “喔,何以见得?你倒说个道理我听所。” “何用说道理?打长毛打了好几年了,活捉的长毛头子也不少;几时看 官府追过。”胡雪岩放低了声音又说:“你再看看,官军捉着长毛,自然搜括 一空,根本就不报的,如果要追,先从搜括的官军追起;那不是自己找自己 麻烦?我说过,长毛的气数快尽了!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盘算;他们还有一场 劫,只要逃过这场劫,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。”“是怎么样一场劫?” “这场劫就是太平天国垮台。一垮台,长毛自然变成‘过街老鼠’,人人 喊打,在那一阵乱的时候最危险;只要局面一定,朝廷自然降旨;首恶必惩, 胁从不问,更不用说追他们的私产。所以说,只要逃过这场劫,后半辈子就 可以衣食无忧。” 谈到这里,张胖子恍然大悟。搜括饱了的长毛,要逃这场劫有个逃法, 一是保命,二是保产。大劫来时即令逃得了命,也逃不了财产。换句话说, 保命容易保产难;所以要早作安排。 想通了,不由得连连称“妙!”但张胖子不是点头,而是摇头,“老胡,” 他带着些杞人忧天的味道:“你这种脑筋动出来,要遭天忌的!” “这也不足为奇!我并没有害人的心思为啥遭天之忌?”“那末,犯不犯 法呢?”张胖子自觉这话说得太率直;赶紧又解释:“老胡,我实在因为这 个法子太好了。俗语说的是:好事多磨!深怕其中有办不通的地方;有点不 大放心。”“你这话问得不错的。犯法的事,我们不能做;不过,朝廷的王法 是有板有眼的东西,他怎么说,我们怎么做,这就是守法。 他没有说,我们就可以照我们自己的意思做。隐匿罪犯的财产,固然 犯法;但要论法,我们也有一句话说:人家来存款的时候,额头上没有写着 字:我是长毛。化名来存,哪个晓得他的身分?” “其实我们晓得的,良心上总说不过去!” “老张,老张!”胡雪岩喝口酒,又感叹,又欢喜地说:“我没有看错人, 你本性厚道,实在不错。然而要讲到良心;生意人的良心,就只有对主顾来 讲。公平交易,老少无欺,就是我们的良心。至于对朝廷,要做官的讲良心。 这实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顾讲良心是一样的道理,‘学成文武艺,卖与帝王 家’,朝廷是文武官儿的主顾,是他们的衣食父母,不能不讲良心。在我们 就可以不讲了。” “不讲良心讲啥?” “讲法,对朝廷守法,就是对朝廷讲良心。” 张胖子点点头,喝着酒沉思;好一会才欣然开口:“老胡,我算是想通 了。多少年来我就弄不懂,士农工商,为啥没好奸士、奸农、奸工、只有奸 商?可见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,别有讲究;不过要怎么个讲究,我想不明白。 现在明白了!对朝廷守法、对主顾讲公平,就是讲良心;就不是奸商!”“一 点不错!老实说一句: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,做官的对朝廷有良心,一定天 下太平。再说一句:只要做官的对朝廷讲良心,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。如 果做官的对朝廷没有良心,要我们来对朝廷讲良心,未免迂腐。” “嗯,嗯;你这句话,再让我来想一想。”张胖子一面想,一面说:“譬 如,有长毛头子抓住了,抄家;做官的抹煞良心,侵吞这个人的财产,那就 是不讲良心。如果我们讲良心呢?长毛化名来存款,说是应该充分的款子, 我们不能收。结果呢?白白便宜赃官;仍旧让他侵吞了。对!”他一拍桌子, 大声说道:“光是做生意的对朝廷讲良心,没有用处。我们只要守法就够了!” “老张啊!”胡雪岩也欣然引杯,“这样才算是真正想通。” 这一顿酒吃得非常痛快;最后是张胖子抢着做的东。分手之时,胡雪 岩特别关照,他要趁眷属未到上海来的这两天,将钱庄和阿祥的事安排好; 因为全家劫后重聚,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,那时什么紧要的大事都得搁下 来。 张胖子诺诺连声;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议,那爿小杂货店如何收束? 他妻了倒也是有些见识的,听了丈夫的话,又高兴,又伤感;走进卧房,开 箱子取出一个棉纸包,打开来给张胖子看,是一支不甚值钱的银镶风藤镯子。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,这支镯子与所谈的事有何相干?而张太太却是要 从这上头谈一件往事,“这支镯子是雪岩的!就在这支镯子上,我看出他要 发达。”她说,“这还是他没有遇到王抚台的时候的话;那时他钱庄里的饭碗 敲破了。日子很难过。有一天来跟我说,他有个好朋友从金华到杭州来谋事, 病在客栈里;房饭钱已经欠了半个月,还要请医生看病;没有五两银子不能 过门,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?我看雪岩虽然落魄,那副神气不象倒霉的样 子;一件竹布长衫,虽然褪了色,也打过补钉,照样浆洗得蛮挺括,见得他 家小也是贤慧能帮男人的。就为了这一点,我‘嗯顿’都不打一个,借了五 两银子给他。” “咦!”张胖子大感兴趣,“还有这么一段故事,倒没听你说过。钱,后 来还你没有?” “你不要打岔,听我说!”张太太说:“当时雪岩对我说:‘现在我境况不 好。这五两银子不知道啥时候能还;不过我一定会还。’说老实话,我肯借 给他,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时会还,所以我说:‘不要紧!等你有了还我。’他 就从膀子上勒下这只风藤镯子,交到我手里:‘镯子连一两银子都不值。不 能算押头;不过这只镯子是我娘的东西,我看得很贵重。 这样子做,是提醒我自己,不要忘记掉还人家的钱。’我不肯要,他一 定不肯收回,就摆了下来。” “这不象雪岩的为人,他说了话一定算数的。”“你以为镯子摆在我这里, 就是他没有还我那五两银子?不是的!老早就还了。” “什么时候?” “就在他脱运交运,王抚台放到浙江来做官,没有多少时候的事。” “那末镯子怎么还在你手里呢?” “这就是雪岩做人,不能不服他的道理。当时他送来一个红封套,里头 五两银子银票;另外送了四色水礼。我拿镯子还他,他不肯收;他说:现在 的五两银子决不是当时的五两银了;他欠我的情,还没有报。这只镯子留在 我这里,要我有啥为难的时候去找他,等帮过我一个忙,镯子才肯收回。我 想,他娘现在带金带翠,也不在乎一个风藤镯子;无所谓的事了,所以我就 留了下来。那次他帮你一个大忙,我带了四样礼去看他,特为去送镯子。他 又不肯收。” “这是啥道理?”张胖子越感兴味,“我倒要听听他又是怎么一套说 法?” “他说,他帮你的忙,是为了同行的义气;再说男人在外头的生意,不 关太太的事。所以他欠我的情,不能‘划帐’;镯子叫我仍旧收着,他将来 总要替我做件称心满意的事,才算补报了我的情。” “话倒也有道理。雪岩这个人够味道就在这种地方,明明帮你的忙,还 要教你心里舒坦。闲话少说,我们倒商量商量看,这爿杂贷店怎么样交出去 了”张胖子皱着眉说,“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;人欠欠人的帐目,鸡零狗碎 的,清理起来,着实好有几天头痛。” “头痛,为啥要头痛?人欠欠人都有帐目的,连店址带货色‘一脚踢’; 我们‘推位让国’都交给了人家,拍拍身子走路,还不轻松?” 张胖子大喜,“对!还是你有决断。”他说,“明天雪岩问我盘这爿店要 多少钱?我就说,我是一千六百块洋钱下本,仍旧算一千六百块好了。” 这套说法完全符合张太太的想法。三四年的经营,就这片刻间决定割 舍;夫妇俩都无留恋之意,因为对“老本行”毕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,而 且又是跟胡雪岩在一起。相形之下,这爿小杂货店就不是“鸡肋”而是“敝 屣”了。 第七章 一早起身,张胖子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,提着鸟笼上茶店;有时候经 过魏老板那里,因为同行的缘故,也打个招呼。魏老板克勤克俭,从来不上 茶店;但张胖子这天非邀他去吃茶不可,因为做媒的事,当着阿巧不便谈。 踏进店堂,开门见山道明来意,魏老板颇有突然之感;因而便有辞谢 之意。就在这时候,阿巧替她父亲来送早点,一碗豆腐浆,一团粢米饭,看 到张老板甜甜地招呼:“张伯伯早!点心吃过没有?” 张胖子不即回答,将她从头看到脚,真有点相亲的味道;看得阿巧有 些发窘。但客人还未答话,不便掉身而去;只有将头扭了开去,避开张胖子 那双盯住了看的眼睛。“阿巧!”张胖子问道,“你今年几岁?” “十七。” “生日当然是七月初七。时辰呢?” 这下惊了阿巧!一早上门,来问时辰八字,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? 这样转着念头,立刻想到阿祥;也立刻就着慌了!“那个要你来做啥断命的 媒?”她在心中自语;急急地奔到后面,寻着她母亲问道:“张胖子一早跑 来为啥?”“哪个张胖子?” “还有哪个?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张胖子!” “他来了?我不晓得啊!” “娘!”阿巧扯着她的衣服说:“张胖子不晓得啥心思,又问生日,又问 时辰。我——,”她顿一顿足说:“我是不嫁的!用不着啥人来罗嗦。” 这一说,做母亲的倒是精神一振;不晓得张胖子替女儿做的媒,是个 何等样人?当时便说:“你先不要乱!等我来问问看。” 发觉母亲是颇感兴趣的神气,阿巧非常失望,也很着急。她心里在想, 此身已有所属,母亲是知道的,平时对阿祥的言语态度,隐隐然视之为“半 子”;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属意于什么人,而且这个人也是她所中意的。既然 如此,何必又去“问问看”?岂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涂了? 苦的是心里这番话说不出口;也无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。情急之下, 只有撒娇;拉住她母亲的衣服不放。“不要去问!狗嘴里吐不出象牙,没有 啥好问的。”“问问也不要紧。你这样子做啥?” 母女俩拉拉扯扯,僵持着,也因循着;而魏老板却因为情面难却,接 受了张胖子的邀请,在外面提高了声音喊:“阿巧娘!你出来看店;我跟张 老板吃茶去了。” 这一下阿巧更为着急。原意是想母亲拿父亲叫进来,关照一句:如果 张胖子来做媒,不要理他。不想要紧话未曾说清楚,白白耽误了功夫。如今 一起去吃茶,当然是说媒;婚事虽说父母之命,而父亲可以做七分主,如果 在茶店里糊里糊涂听信了张胖子的花言巧语,那就是一辈子不甘心的恨事。 念头风驰电掣般快,转到此处,阿巧脱口喊道:“爹,你请进来,娘有要紧 话说。” 魏老板听这一说,便回了进来;他妻子问他:“张胖子是不是来替阿巧 做媒?” 魏老板还未答话,阿巧接口:“哪个要他来做啥媒?我是不嫁的。” “咦!”魏老板看看妻子,又看看女儿,真有些莫名其妙了,“你们怎么 想到这上头去了?” 阿巧耳朵灵,心思快,立刻喜孜孜地问道:“那末,他来做啥呢?” “他说要跟我谈一笔生意。” “谈生意?”他妻子问道:“店里不好谈?” “我也是这么说。他说他一早起来一定要吃茶,不然没有精神。我就陪 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紧。” “好,好!”阿巧推一推她父亲,“你老人家请!不过,只好谈主意,不 好谈别的。” 这一去去了两个钟头还不回来;阿巧心里有嘀咕,叫小徒弟到张胖子 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里去悄悄探望。须臾回转,张胖子跟魏老板都不在那里。 这就显得可疑了。等到日中,依然不见魏老板的影子,母女俩等了好 半天等不回来,只有先吃午饭。刚扶起筷子,魏老板回来了,满脸红光,也 满脸的笑容。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:“到哪里去了?”她埋怨着:“吃饭也不回来!” “张胖子请我吃酒;这顿酒吃得开心。” “啥开心?生意谈成功了?”阿巧问:“是啥生意?”“不但谈生意,还 谈了别样。是件大事!”魏老板坐下来笑道:“你们猜得不错,张胖子是来替 我们女儿做媒的。” 听到这里,阿巧手足发冷;一下扑到母亲肩上,浑身抖个不住。 魏老板夫妇俩无不既惊且毫!问她是怎么回事?却又似不肯明说;只 勉强坐了下来,怔怔地望着她父亲。到底知女莫若母,毕竟猜中了她的心事; 急急向丈夫说:“张胖子做媒,你不要乱答应人家。” “为啥不答应?” “你答应人家了!是怎么样的人家;新郎倌什么样子?” “新郎倌什么样子,何用我说?你们天天看见的。” 提到每天看到的人,第一个想起的是间壁水果店的小伙计润生,做事 巴结,生得也还体面;他有一手“绝技”,客人上门买只生梨要扦皮,润生 手舞两把平头薄背的水果刀,旋转如飞,眼睛一霎的功夫,扦得干干净净, 梨皮成一长条。陈巧最爱看他这手功夫;他也最爱看阿巧含笑凝视的神情。 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,自己削掉一小节指头;一条街上传为笑谈。以此话 柄为嫌,阿巧从此总是避着他;但彼此紧邻,无法不天天见面,润生颇得东 家的器重,当然是可能来求婚的。第二个想起的是对面香蜡店的小开,生得 倒是一表人才,而且门当户对,可惜终年揭不得帽子;因为是个癞痢。阿巧 想起来就腻味,赶紧抛开再想。 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;顿时面红心跳。要问问不出口,好在有她母亲, “是哪个?”她问她丈夫。 “还有哪个,自然是阿祥!” “祥”字刚刚出口,阿巧便霍地起身,躲了进去;脚步轻盈无比。魏老 板楞了一会,哈哈大笑。 “笑啥?快说!阿祥怎么会托张胖子来做媒?他怎么说?你怎么答复他? 从头讲给我们听。” 这一讲,连“听壁脚”的阿巧在内,无不心满意足;喜极欲涕,心里 都有句话:“阿祥命中有贵人;遇见胡道台这样的东家!” 然而胡道台此时却还管不到阿祥的事;正为另一个阿巧在伤脑筋。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归;一直到这天早晨九点钟才回家。问起她的行踪, 她说心中气闷,昨天在一个小姊妹家谈了一夜。 她的“小姊妹”也都三十开外了,不是从良;便是做了本家——老鸨。 如是从了良的“人家人”,不会容留她只身一个人过夜;一定在头天夜里就 派人送了她回来。这样看来,行踪就很有疑问了。 于是胡雪岩不动声色地派阿祥去打听。阿巧姐昨天出门虽不坐家里轿 子,但料想她也不会步行;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轿夫去探问。果 然问到了;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宝善街北的兆荣里,那轿夫还记得她是在倒数 第二家,一座石库门前下的轿。 所谓“有里兆荣并兆富,近接公兴,都是平康路”,那一带的兆荣里、 兆富里、公兴里是有名的纸醉金迷之地;阿巧姐摒绝从人,私访平康,其意 何居?着实可疑。 要破这个疑团,除却七姑奶奶更无别人。胡雪岩算了一下,这天正是 她代为布置新居,约定去看的第四天;因而坐轿不到古家,直往画锦里而去。 果然,屋子已粉刷得焕然一新;七姑奶奶正亲自指挥下人,在安放簇 新的红木家具。三月底的天气,艳阳满院,相当燠热,七姑奶奶一张脸如中 了酒似的,而且额上见汗,头发起毛,足见劳累。 胡雪岩大不过意,兜头一揖,深深致谢;七姑奶奶答得漂亮:“小爷叔 用不着谢我,老太太,婶娘要来了;我们做小辈的,该当尽点孝心。” 说着,她便带领胡雪岩一间屋子、一间屋子去看;不但上房布置得井 井有条,连下房也不疏忽,应有尽有。费心如此,作主人的除了没口夸赞以 外,再不能置一词。 一个圈子兜下来,回到客厅喝茶休息,这时候胡雪岩方始开口,细诉 阿巧姐一夜的芳踪;向七姑奶奶讨主意。 事出突兀,她一时哪里有主意?将胡雪岩所说的话,前前后后细想了 一遍,觉得有几件事先要弄清楚。“小爷叔,”她问:“阿巧姐回来以后,对 你是啥样子?有没有发牢骚?” “没有,样子很冷淡。” “有没有啥收拾细软衣服,仿佛要搬出去的样子?”“也没有。”胡雪岩 答说,“坐在那里剥指甲想心事,好象根本没有看到我在那里似的。” 就问这两句话便够了。七姑奶奶慢慢点着头,自言自语似地说:“这就 对了!她一定是那么个主意!”由于刚才一问一答印证了回忆,胡雪岩亦已 有所意会;然而他宁愿自己猜得不对,“七姐,”他很痛苦地问:“莫非她跟 她小姊妹商量好了,还要抛头露面,自己去‘铺房间’?”“贱货!”脱口骂 了一句。 “小爷叔!这,我要替阿巧姐不服。”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来了,义形于 色地说:“一个人总要寻个归宿。她宁愿做低服小,只为觉得自己出身不是 良家,一向自由惯了的,受不得大宅门的拘束,要在外头住;说起来也不算 过分。这一层既然办不到,只有另觅出路;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,不也是顺 理成间的事?就算是从良,总亦不能喊个媒波来说:‘我要嫁人了,你替我 寻个老公来!’她‘铺房间’自己不下水;遇见个知心合意的,自订终身, 倒是正办。” 听她一顿排揎,胡雪岩反倒心平气和了,笑笑说道:“其实她要这样子 做,倒应该先跟七姐来商量。” “跟我没商量!我心里不反对她这样子做;口里没有赞成她再落火炕的 道理。阿巧姐是聪明人,怎么会露口风?我现在倒担心一件事;怕她心里恨 你,将来会有意塌你的台。”“怎么塌法?”胡雪岩苦笑着,“只要她再落水, 我的台就让她坍足了。” “那还不算坍足。明天她挂上一块‘杭州胡寓’的牌子,那才好看呢!”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发楞。他也听人说过,这一两年夷场“花市”,繁盛 异常,堂子里兴起一种专宰冤大头的花样,找个初涉花丛,目炫于珠围翠绕; 鼻醉于粉腻脂香;耳溺于嗷嘈弦管的土财主,筵前衾底,做足了宛转绸缪的 柔态痴情;到两情浓时,论及嫁娶,总说孤苦伶仃一个人,早已厌倦风生, 只为“身背浪向”有几多债务,只要替她完了债,她就是他家的人,除此别 无要求。 于是冤大头替她还债“卸牌子”,自此从良。到一做了良家妇女,渐渐 不安于室;百般需索,贪壑难填,稍不如意,就会变脸,三天一小吵,五天 一大吵,吵得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,六神不安。冤大头这才知道上了恶当; 然而悔之晚矣!少不得再花一笔钱,才能请她走路。 这个花样名为“氵忽浴”。如果洗清了一身债务,下堂求去,两不相干, 还算是有良心的;有些积年妖狐,心狠手辣,嫁而复出,还放不过冤大头, 顶着他的姓接纳生张熟魏;甚至当筵诉说她的嫁后光阴如何如何?或者这家 人家的阴私家丑,少不得又要花钱,才能无事。 不过,阿巧姐总不致于如此绝情。胡雪岩问道:“她这样子做,于她有 什么好处?她是理路极清楚的人;为啥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?” “小爷叔这句话说得很实在;阿巧姐应该不是这种人。事情到了这步田 地,反倒好办了。小爷叔,你交给我,包你妥当。”七姑奶奶接着又说:“小 爷叔,你这两天不要回去! 住在我这里,还是住在钱庄里;随你的便,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见面。” 胡雪岩实在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?料知问亦无用;为今之计, 只有丢开不管,听凭她去料理了。 于是他说:“我住在钱庄里好了。我请了张胖子做档手;趁这两天功夫 陪他在店里谈谈以后的生意。” “张胖子为人倒靠得住的。就这样好了!你去忙你的生意;有事我会到 阜康来接头。” 当天下午,七姑奶奶就去看一个人;是尤五的旧相知怡情老二。当年 因为松江漕帮正在倒霉的时候,弟兄们生计艰难;身为一帮当家的尤五,岂 可金屋藏娇?因而尽管怡情老二说之再三,尤五始终不肯为她“卸牌子”; 怡情老二一气之下,择人而事,嫁的是个破落的世家子弟,体弱多病,不到 两年呜呼哀哉。怡情老二没有替他守节的必要;事实上也不容于大妇,因而 重张艳帜。先是做“先生”;后来做“本家”,跟尤五藕继丝连,至今不绝。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间里的人;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,一则是要 打听打听阿巧姐预备复出,到底是怎么回事?再则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旧 日的情分,从中斡旋。不过自己一个良家妇女,为了古应春的声名,不便踏 入妓家;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馆落脚,托西崽去请怡情老二来相会。 两个人有大半年不曾见面了。由于彼此的感情,一向很好,所以执手 殷勤,叙不尽的寒温。怡情老二问讯了七姑奶奶全家,与尤五以外,也问起 胡雪岩;这恰好给了她一个诉说的机会。 “我今天就是为我们这位小爷叔的事,要跟你商量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阿 巧姐跟胡老爷要分手了。” “为啥?”怡情老二讶然相问:“为啥合不来?”“其实也没有啥合不来 ——。”七姑奶奶将家眷属脱困,将到上海;谈到阿巧姐的本心。语气中一 直强调,脱辐已成定局,姻缘无可挽救。 怡情老二凝神听完,面现困惑,“阿巧姐跟我,一两个月总要见一次面; 这样的大事,她怎么不来跟我谈?”她问:“她跟胡老爷分手以后怎么办? 苏州又回不去;而且乡下她也住不惯的。” “是啊!”七姑奶奶接口说道:“不管她怎么样,我们大家的情分总在的; 就是胡老爷也很关心她。一个女流之辈,孤零零地,总要有个妥当的安顿之 处才好。她自己好象打定了主意;不过,这个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。二阿姐, 你晓不晓得她在兆富里有没有要好的小姊妹?” 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说:“有的。她从前没有到我这里来之前,在心想 红老六那里帮忙;跟同房间的阿金很谈得来。阿金我也认识的,现在就住在 兆富里,养着个小白脸。”“这个阿金,现在做啥?” “现在也是铺房间。” “我猜得恐怕不错。”七姑奶奶将阿巧姐瞒着人私访兆富里的经过,细细 说了一遍,推断她是跟阿金在商量,也要走这条路。 “奇怪!她为什么不来跟我商量?” “二阿姐,你问得对。不过,我倒要请问你,如果阿巧姐要走这条路, 你赞成不赞成?” “我怎么会赞成?这碗饭能不吃最好不吃!” “那就对了。她晓得你不会热心,何必来跟你商量?”“这话倒也是。” 怡情老二仍然困惑:“我就不懂。她为啥还要回头来‘触祭’这碗断命饭?” 七姑奶奶认为要商量的正就是这一点。猜测阿巧姐预备重堕风尘的动 机,不外三种:第一是为生计所逼;第二是报复胡雪岩;第三是借此为阅人 之地,要好好觅个可靠的人,为一世的归宿。 “我在想,”七姑奶奶分析过后,谈她自己的意见:“第一,她不必愁日 子不好过,她自己跟我说过,手里有两三万银子的私房;而况分手的时节, 胡老爷总还要送她一笔钱。至于说到报复,到底没有深仇切恨,要出人家的 丑,自己先糟蹋名声出了丑;她不是那种糊涂人。想来想去,只有这样子一 个理由:想挑个好客人嫁!” “为了要嫁人,先去落水?这种事从来没有听说过。”怡情老二大为摇头, “除非象阿金那样,挑个小白脸养在小房子里;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。” 这话可以分两方面来听,一方面听怡情老二始终是不信阿巧姐会出此 下策的语气;另一方面亦可以听出她不以阿巧姐此举为然。而无论从哪方面 来听,都能使七姑奶奶感到欣慰的。 “二阿姐,我亦不相信七阿巧姐会走上这条路。不过,打开天窗说亮话, 我一面是帮我小爷叔的忙;一面也是为阿巧姐的好。二阿姐,这件事上头, 你要看我五哥的分上,帮一帮我的忙!” 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,“七姑奶奶,说到这话,你该罚!你的 吩咐,我还有个不听?”她质问着,“为啥要搬到五少来?” “是我的话说得不对,你不要动气。我们商量正经;我原有个主意——。” 七姑奶奶是打算着一条移花接木之计,特地托号子里的秦先生,写信 给宁波的张郎中,想撮合他与阿巧姐成就一头姻缘。这话说来又很长;怡情 老二从头听起,得知张郎中如何与阿巧姐结识,以及后来落花有意,流水无 情,怅然而返的经过,对此人倒深为同情。 “七姑奶奶,你这个主意,我赞成。不过,是不是能够成功,倒难说得 很。男女之间,完全靠缘分;看样子,阿巧姐好象跟他无缘。” “不是!当初是因为我小爷叔横在中间,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,张郎 中再好也不会中意;那面,看阿巧姐是有主儿的,知难而退。其实,照我看, 阿巧姐既然不愿意做人家的偏房,嫁张郎中就再好不过。第一,张郎中的太 太最近去世了,以他对阿巧姐那一片痴情来说,讨她回去做填房,也是肯的; 第二,张郎中年纪也不大。”七姑奶奶问道:“阿巧姐今年多少?” “她属羊的。今年——,”怡情老二扳指头算了一下,失声惊呼:“今年 整四十了!” “她生得后生,四十倒看不出。不过总是四十了!”七姑奶奶停了一下, 歉然地说:“二阿姐,我说一句你不要生气,四十岁的人,又是这样子的出 身;只怕要做人家的正室,不大容易!” “岂止不大容易?打着灯笼去找都难。”怡情老二很郑重地问道:“七姑 奶奶,张郎中那里,你有几分把握?”“总有个六七分。” “六七分是蛮有把握的了。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,问她到底是啥意思? 如果没有这样的打算,自然最好;倘使有的,我一定要拦住她。总而言之, 不管她怎么样打算,我一定要做个媒。” “你是女家的媒人,我是男家的。我们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。” “当然是好事。不过,好象委屈了张郎中。” 提到这一层。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应春以前,由胡雪岩居间安排, 拜王有龄的老太太做义女的往事,顿时又有了灵感。 “二阿姐,既然你这样说,我们倒商量商量看,怎么样把阿巧姐的身分 抬一抬?” 七姑奶奶的安排是,请胡老太太收阿巧姐为义女;于是胡雪岩便是以 “舅爷”的身分唱一出“嫁妹”了。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,在此时此地来说, 特别显得情理周至,怡情老二自然赞成,也为阿巧姐高兴,认为这样子做, 她倒是“修成正果”了。 七姑奶奶也很得意于自己的这个打算;性子本来急,也正兴头的时候, 当时就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,当面锣、对面鼓,彻底说个明白。倒 还是怡情老二比较持重,认为应该先跟阿金碰个头,打听清楚了邀她一起去 谈,更容易使阿巧姐受劝。 “那也好!”七姑奶奶问道:“我们就去看阿金。”“这——,”怡情老二知 道阿金因为养着小白脸,忌讳生客上门;但这话不便明说,所以掉个枪花: “七姑奶奶,你的身分不便到她那里。我叫人去喊她来。” 于是她唤带来的小大姐,赶到兆富里去请阿金;特别叮嘱喊一乘“野 鸡马车”,坐催阿金一起坐了来。在这等候的当儿,少不得又聊家常。怡情 老二的话中,颇有厌倦风尘之意;但也不曾表示要挑个什么样的人从良,七 姑奶奶思路快,口也快,听出她的言外之意,忍不住要提出诤劝。 “二阿姐,你不要一门心思不转弯,那样也太痴了!你始终守着我五哥, 守到头发白也不会成功。这里头的原因,五哥想必跟你说过。他领一帮,做 事要叫人心服;弟兄穷得没饭吃,他还要多立一个门户,你想,这话怎么说 得过去?二阿姐,你死了这条心吧!” 怡情老二无词以对。默然泫然,惟有背人拭泪。七姑奶奶也觉得心里 酸酸地好不自在;倒有些懊悔,不该拿话说得这么直。 “说真的,”她没话找话,用以掩饰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,“那位张郎中 倒是好人,家道也过得去;我就怎么没有想到,早应该替你做这个媒。” “多谢你,七姑奶奶!命生得不好,吃了这碗断命饭;连想做小都不能 够,还说啥?” 话中依然是怨怼之意。使得一向擅于词令的七姑奶奶也无法往下接口 了。 幸好,兆富里离此不远;一辆马车很快地去而复回,载来了阿金。她 在路上便已听小大姐说过,所以一见七姑奶奶,不必怡情老二引见,很客气 地问道:“是尤家七姑奶奶?生得好体面!” “不敢当!这位,”七姑奶奶问怡情老二,“想来就是阿金姐了?” “是啊!”怡情老二做主人,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饮料;然后开门见山地说: “七姑奶奶为了关心阿巧姐,特意请你来,想问问你;这两天阿巧姐是不是 到你那里去了?”“她常到我那里来的。” “阿金姐,”七姑奶奶说,“我们是初会,二阿姐知道我的,心直口快。 我说话有不到的地方,请你不要见气。” 这是因为阿金跟怡情老二,谈到阿巧姐时,一上来便有针锋相对之势; 七姑奶奶深怕言事碰僵,不但于事无补,反倒伤了和气,所以特为先打招呼。 阿金也是久历风尘,熟透世故的人,自知一句“她常到我这里来的” 答语,语气生硬,隐含敌意,成为失言;所以歉然答道:“七姑奶奶你言重 了!我的嘴笨;二阿姐又是好姊妹,说话不用客气。你可千万不能多我的心!” 既然彼此都谦抑为怀,就无须再多作解释,反倒象真的生了意见。不 过,有些话,七姑奶奶因为彼此初交,到底不便深问;要由怡情老二来说, 比较合适。因而报以一笑之外,向旁边抛了个眼色示意。 怡情老二点点头,接下来便用平静的语气,向阿金说明原委:“阿巧姐 跟胡老爷生了意见。‘清官难断家务事’,谁是谁非也不必去说它;总而言之, 恐怕是要分手了。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;当初作成他们的姻 缘,又是七姑奶奶出过力的,不管怎么说,阿巧姐的事,她不能不关心。刚 刚特地寻了我来问我;我实在不晓得。阿巧姐好久没有碰过头了,听说这两 天到你那里去过,想必总跟你谈了,她到底有什么打算?” “喔,”阿金听完,不即回答,却转脸问七姑奶奶,“阿巧姐跟胡老爷的 感情,到底怎么样?” “不坏啊!” “那就奇怪了!”阿金困惑地,“她每次来,总怨自己命苦。我问她:胡 老爷待你好不好?她总是摇头不肯说。看样子——。” 下面那句话,她虽不说,亦可以猜想得到。这一下,却是轮到七姑奶 奶有所困惑了;“阿巧姐为啥有这样的表示?”她问,“他们要分手,也是最 近的事;只为胡老爷的家眷要到上海来了,大太太不容老爷在外面另立门户, 阿巧且又不肯进她家的门,以致于弄成僵局。要说以前,看不出来他们有啥 不和的地方!” 阿金点点头,“这也不去说它了。”她的脸色阴沉了,“也许要怪我不 好。我有个堂房姑婆,现在是法华镇白衣庵的当家师太;一到上海,总要来 看我,有时候跟阿巧姐遇见,两个人谈得很起劲。我们那位老师太,说来说 去无非‘前世不修今世苦’,劝她修修来世。这也不过出家人的老生常谈; 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样子。” 一口气说到这里,七姑奶奶才发觉自己的猜想完全错了!照这段话听 来,阿巧姐去看阿金,或者与那位师太有关;不是为了想铺房间。因而急急 问道:“怎样子的入迷?”“说起来真教人想不到。她那天来问我白衣庵的地 址,我告诉了她;又问她打听地址何用?她先不肯说,后天被逼不过,才说 实话:要到白衣庵去出家!” 七姑奶奶大惊失色:“做尼姑?” “哪个晓得呢?”阿金忧郁地答道:“我劝了她一夜,她始终也没有一句 确实的话;是不是回心转意了,哪个也猜不透。”“我猜不会的。”怡情老二 却有泰然的神情,“阿巧姐这许多年,吃惯用惯从没有过过苦日子。尼姑庵 里那种清苦,她一天也过不来。照我看——。”她不肯再说下去;说下去话 就刻薄了。 照七姑奶奶想,阿巧姐亦未必会走到这条路上去。自宽自慰之余,却 又另外上了心事;她不愿重堕风尘,固然可以令人松一口气,但这种决绝的 样子,实在也是抓住胡雪岩不放的表示。看起来麻烦还有的是。 “现在怎么办呢?”七姑奶奶叹口气说,“我都没有招数了。” 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,从未见她有这样束手无策的神情。一半是为 她,一半为阿巧姐,自觉义不容辞地,在此时要出一番力。 “阿巧姐落发做尼姑是不会的,无非灰心而已!我们大家为她好,要替 她想条路走!”怡情老二向阿金说:“她今年整四十岁了,这把年纪,还有啥 世面好混?七姑奶奶预备替她做个媒——。” 听她谈完张郎中,阿金亦颇为兴奋:“有这样的收缘结果,还做啥尼 姑!”她说,“难得七姑奶奶热心;我们跟阿巧姐是小姊妹,更加应该着力。 这头媒做成功,实在是你阴功积德的好事。我看我们在这里空谈无用,不如 此刻就去看她,我不相信三张嘴说不过也一个。 由于怡情老二与阿金很起劲,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复了,略想一想问 道:“阿金姐,二阿姐,你们是不是决心要帮阿巧姐的忙?” “自然。”怡情老二说,“只要帮得上。” “好的!那么两位听我说一句。凡事事缓则圆;又道是只要功夫深,铁 杵磨成针,从今天起。索性叫胡老爷不必再跟阿巧姐见面;我们先把她的心 思引开来,让她忘记有姓胡的这个人。这当然不是三天两天的事,所以我要 先问一问两位;真要帮她的忙,一定要花功夫下去。从今天起,我们三个嬲 住她,看戏听书吃大菜,坐马车兜风,看外国马戏,凡是好玩的地方,都陪 她去;好不肯去,就说我们要玩。人总是重情面的,她决计不好意思推辞; 也不好意思哭丧了脸扫大家的兴。到夜里我们分班陪着她住在一起,一面是 看住她;一面是跟她谈天解闷。这样有半个月二十天下来,她的心境就不同 了;到那时候再跟她提到张郎中,事情就容易成功!至于这些日子在外头玩 儿的花费,我说句狂话,我还用得起,统通归我!” “二阿姐!”阿金深深透口气,“七姑有奶这样子的血性;话说到头了, 我们只有依她。不过,也不好七姑奶奶一个人破费。” “当然。”怡情老二向七姑奶奶说:“什么都依你,只有这上头,请你不 要争,大家轮着做东;今天是我。我们走吧,邀她出来看‘杨猴子’。” 于是由怡情老二结了帐,侍者将帐单送了来,她在上面用笔画了一个 只有她自己认得的花押。这原是西洋规矩,名为“签字”,表示承认有这笔 帐;本来要写名字,如果不识字的,随意涂一笔也可以,应到规矩就行了。 三个人都带着小大姐,挤上两辆“野鸡马车”,直放阿巧姐寓处:下车 一看,便觉有异,大门开了一半,却无人应门。 七姑奶奶便提高了声音喊道:“阿祥、阿福!” 阿祥、阿福都不见,楼梯上匆匆奔下来一个人,晃荡着长辫子,满脸 惊惶;是阿巧姐的丫头素香。 三个人面面相觑,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?七姑奶奶遇到这种情形,却 很沉着,反安慰她说:“素香,你不要急!有话慢慢说。” “奶奶不见了!”素香用带哭的声音说,“不晓得到哪里去了?” 叫她慢慢说,她说得还是没头没脑,七姑奶奶只好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 你奶奶不见了?她什么时候出的门?”“老爷一走,没有多少时候,她叫我 到香粉弄去买丝线;又差阿祥去叫米叫柴。等到我跟阿祥回来,她已经不知 道什么时候出门了;连门上都不知道,再看后门;是半开在那里。一直到下 半天三点钟都不见回来;我进房去一看,一只小首饰箱不见了,替换衣服也 少了好些。这——这——!”素香着急地,不知如何表达她的想法。 这不用说,自然是到老师太那里去了。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气,怔怔 地望着同伴;怡情老二便问:“素香,你们老爷知道不知道?” “不知道。”素香答说:“阿祥跟轿班去寻老爷去了。”“你们老爷在钱庄 里。”七姑奶奶说,“你看,轿班还有哪个在?赶快去通知;请你们老爷到这 里来,我有要紧话说。” 就在这时候,雪岩已经赶到;同来的还有萧家骥。胡雪岩跟怡情老二 熟识,与阿金却是初见,不过此时亦无暇细问,同时因为有生客在,要格外 镇静,免得“家丑”外扬,所以只点点头,平静地问:“你们两位怎么也来 了?”“我们是碰上的。”七姑奶奶答说,“有话到里面去说。” 进入客厅,她方为胡雪岩引见阿金。话要说到紧要地方了,却不宜让 素香与阿祥听到;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单独谈话。 “阿巧姐去的地方,我知道,在法华镇,一座尼姑庵里,事不宜迟,现 在就要去寻她。 我看,”七姑奶奶踌躇着说,“只好我跟阿金姐两个人去;你不宜跟她 见面。”胡雪岩大惑不解,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他问:“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 踪?那位阿金姐,又是怎么回事?” “这时候没有办法细说。小爷叔,你只安排我们到法华好了。” “法华一带都是安庆来的淮军。还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!”“不要紧!”萧 家骥说,“我去一趟好了。” “好极!你去最好。”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;因为萧家骥跟淮军首领很熟, 此去必定有许多方便。 “七姐,我想我还是应该去。”胡雪岩说,“不见面不要紧,至少让她知 道我不是不关心她。你看呢?” “我是怕你们见了面吵起来,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场。既然小爷叔这么说, 去了也不要紧。” 到得法华镇,已经黄昏。萧家骥去找淮军大将程家启部下的一个营官, 姓朱;人很爽朗热心,问明来意,请他们吃了一顿饭,然后命手下一个把总 将地保老胡找了来,说知究竟。 “好的,好的!我来领路。”老胡说道:“请三位跟我来。”于是迎着月色, 往东面去;走不多远,折进一条巷子,巷底有处人家,一带粉墙,墙内花木 繁盛,新月微光,影影绰绰;薰风过处,传来一阵浓郁的“夜来香”的香味, 每个人都觉得精神一振,而一颗心却无缘无故地飘荡不定,有着一种说不出 的胀满的感觉。 这份感觉以萧家骥为尤甚,不由得便问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 “这里?”地保答道:“就是白衣庵。晚上来,要走边门。” 边门是一道厚实的木板门,举手可及的上方,有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扁 圆形铁环;地保一伸手拉了两下,只听“克啷、克啷”的响声。不久,听得 脚步声、然后门开一线,有人问道:“哪位?” “小音,是我!” “噢!”门内小音问道:“老胡,这辰光来做啥?”“你有没有看见客人?” 地保指着后面的人说,“你跟了尘师父去说,是我带来的人。” 门“呀”地一声开了。灯光照处,小音是个俗家打扮的垂发女郎;等 客人都进了门,将门关上;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,穿过一条花径,越过两 条走廊,到了一处禅房,看样子是待客之处;她停了下去,看着地保老胡。 老胡略有些踌躇,“总爷!”他哈腰问:“是不是我陪着你老在这里坐一 坐?” 这何消说得?那把总自然照办。于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说了几句;然后 示意胡雪岩跟着小音走。 穿过禅房,便是一个大院子:绕向西边的回廊,但见人影、花影一齐 映在雪白的粉墙上;还有一头猫的影子,弓起背,正在东面屋脊上“叫春”。 萧家骥用手肘轻轻将胡雪岩撞了一下,同时口中在念:“‘曲径通幽处,禅房 花木深’!” 胡雪岩也看出这白衣庵大有蹊跷。但萧家骥的行径,近乎佻亻达;不 是礼佛之道,便咳嗽一声,示意他检点。 于是默默地随着小音进入另一座院落,一庭树木,三楹精舍,檀香花 香,交杂飘送;萧家骥不由得失声赞道:“好雅致的地方!” “请里面坐。”小音揭开门帘肃客,“我去请了尘师父来。”说完,她又管 自己走了。 两个人进屋一看,屋中上首供着一座白瓷观音;东面是一排本色的桧 木几椅;西面一张极大的木榻,上铺蜀锦棉垫。瓶花吐艳、炉香袅袅,配着 一张古琴,布置得精雅非凡;但这一切,都不及悬在木榻上方的一张横披, 更使得萧家骥注目。 “胡先生!”萧家骥显得有些兴奋,“你看!”横披上是三首诗;胡雪岩总 算念得断句:闲叩禅关访素娥,醮坛药院覆松萝,一庭桂子迎人落,满壁图 书献佛多;作赋我应惭宋玉,拈花卿合伴维摩。尘心到此都消尽,细味前缘 总是魔! 旧传奔月数嫦娥,今叩云房锁丝萝,才调玄机应不让,风怀孙绰扇区 我;谁参半分优婆塞?待悟三乘阿笈摩。何日伊蒲同设馔,清凉世界遣诗魔。 群花榜上笑良多,梓里云房此日过。君自怜才留好然,我曾击节听高 歌;清阴远托伽山竹,冶艳低牵茅屋萝。点缀秋光篱下菊,尽将游思付禅魔。 胡雪岩在文墨这方面,还不及萧家骥,不知道宋玉、孙绰是何许人? 也不知道玄机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鱼玄机。佛经上的那些出典是莫名其妙。但 诗句中的语气不似对戒律森严的女僧,却是看得出来的。因而愕然相问:“这 是啥名堂?”“你看着好了。”萧家骥轻声答道:“这位了尘师父,不是嘉兴 人就是昆山;不然就是震泽、盛泽。” 昆山的尼姑有何异处,胡雪岩不知道;但嘉兴的尼庵是亲自领教过的。 震泽和盛泽的风俗,他在吴江同里的时候,也听人说过,这两处地方,盛产 丝绸,地方富庶,风俗奢靡。盛泽讲究在尼姑庵宴客,一桌素筵,比燕菜席 还要贵;据说是用肥鸡与上好的火腿熬汁调味,所以鲜美绝伦。震泽尼姑庵 的烹调,亦是有名的,荤素并行,不逊于无锡的船菜。当然,佳肴以外,还 有可餐的秀色。 这样回忆着,再又从初见老胡,说夜访白庆庵“没有啥不便”想起, 一直到眼前的情景,觉得无一处不是证实了萧家骥的看法,因而好奇大起, 渴望着看一看了尘是什么样子?萧家骥反显得比他沉着,“胡先生,”他说, “只怕弄错了!阿巧姐不会在这里。” “何以见得?” “这里,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?” 胡雪岩正待答话,一眼瞥见玻璃窗外,一盏白纱灯笼冉冉而来,便住 口不言,同时起身等候;门帘启处,先见小音,次见了尘一若非预知,不会 相信所见的是个出家人。 她当然也不是纯俗家打扮,不曾“三绺梳头,两截穿衣”发长齐肩, 穿的是一件圆领长袍;说它是僧袍固然可以,但僧袍不会用那种闪闪生光的 玄色软缎来做,更不会窄腰小袖,裁剪得那么称体。 看到脸上,更不象出家人,虽未敷粉,却曾施朱;她的皮肤本来就白, 亦无须敷粉。特别是那双眼睛,初看是剪水双瞳,再看才知别蕴春情。 是这样的人物,便不宜过于持重拘谨,胡雪岩笑嘻嘻地双掌合十,打 个问讯:“可是了尘师太?” “我是了尘。施主尊姓?” “我姑胡。这位姓萧。” 于是了尘——行礼,请“施主”落座;她自己盘腿坐在水榻上相陪, 动问来意。 “原是来见当家老师太的;听地保老胡说,宝庵其实是由了尘师太当家。 有点小事打听,请我这位萧老弟说吧!”萧家骥点点头,不谈来意却先问道: “听了尘师太的口音是震泽?” 了尘脸上一红:“是的。” “这三首诗,”萧家骥向她上方一指,“好得很!”“也是三位施主,一时 雅兴;疯言疯语的,无奈他何!”说着,了尘微微笑了,“萧施主在震泽住过?” “是的。住过一年多;那时还是小孩子,什么都不懂。”“意思是现在都 懂了?” 这样率直反问,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;萧家骥自非弱者,不会艰于应 付,从容自若地答道:“也还不十分懂,改日再来领教。今天有件事,要请 了尘师太务必帮个忙。”“言重! 请吩咐,只怕帮不了什么忙。” “只要肯帮忙,只是一句话的事”。萧家骥问道:“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 堂客;是来求当家老师太收容的。这位堂客是闹家务一时想不开,或许她跟 当家师太说过,为她瞒一瞒行迹。倘或如此,她就害了白衣庵了!” 了尘颜色一变,是受惊的神气;望望这个,又望望那个,终于点点头 说:“有的。可就是这位胡施主的宝眷?” 果然在这里,一旦证实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,反倒不知所措。萧家骤 与胡雪岩对望着、沉默着;交换的眼色中,提出了同样的疑问:阿巧姐投身 在这白衣庵中,到底是为了什么? 若说为了修行,诚如萧家骥所说:“这里,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?”倘 使不是为了修行,那末非杨即墨,阿巧姐便是另一个了尘。这一层不先弄明 白,不能有所决定;这一层要弄明白,却又不知如何着手。 终于是胡雪岩作了一个决定:“了尘师太,我请这位萧老弟先跟敝眷见 一面。不知道行不行?” “有什么不行?这样最好。不过,我得先问一问她。”由于了尘赞成萧家 骥跟阿巧姐见面,因而可以猜想得到,所谓“问一问她”,其实是劝一劝她。 反正只要了尘肯帮忙,一定能够见得着面,胡雪岩和萧家骥就都无话说,愿 意静等。等了尘一走,萧家骥问道:“胡先生,见了阿巧姐,我怎么说?” “我只奇怪,”胡雪岩答非所问:“这里是怎样一处地方,莫非那个什么 阿金一点都不晓得?” “现在没有功夫去追究这个疑问。胡先生,你只说我见了阿巧姐该怎么 样?” “什么都不必说,只问问她,到底作何打算?问清楚了,回去跟你师娘 商量。” 跟阿巧姐见面的地方,是当家老师太养静的那座院子;陈设比不上了 尘的屋子,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来得精致,见得白衣庵相当富庶,如果不是 有大笔不动产,可以按期坐收租息,便是有丰富的香金收入。 阿巧姐容颜憔悴,见了萧家骥眼圈都红了;招呼过后,她开门见山地 问:“阿巧姐,你怎么想了想,跑到这地方来了?”“我老早想来了。做人无 味,修修来世。” 这是说,她的本意是要出家;萧家骤便问:“这里你以前来过没有?” “没有。” 怕隔墙有耳,萧家骥话不能明说;想了一下,记起胡雪岩的疑问,随 即问道:“阿金呢?她来过没有?”这意思是问,阿金如果来过,当然知道 这里的情形,莫非不曾跟你说过?”阿巧姐摇摇头:“也没有。” “那就难怪了!” 话只能说这一句;而阿巧姐似乎是了解的,幽幽地叹了口无声的气, 仿佛也是有好些话无法畅所欲言似的。 “现在怎么样呢?”萧家骥问道:“你总有个打算。”“我——,”阿巧姐 说,“我先住在这里。慢慢打算。” “也好。”萧家骥说,“明天,我师娘会来看你。” “不要!”阿巧姐断然决然地说:“请她不要来。” 这很奇怪!能见一个象自己这样渊源不深的男客,倒不愿见和向交好 的七姑奶奶,而且语气决绝,其中必有缘故。 他的思路很快,想得既宽且深;所以在这些地方,格外谨慎,想了一 下说:“阿巧且,我晓得你跟我师娘、感情一向很好;你这话,我回去是不 是照实说?” “为什么不能照实说?” “那末,我师娘问我:为啥她不要我去?我怎么答复她?”问到这话, 阿巧姐脸上出现了一种怨恨的表情;“我俗家的亲戚朋友都断了!”她说,“所 以不要她来看我;来了我也不见。” 语气越发决绝,加上她那种脸色,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。萧家 骥大为惊骇;可是说话却更谨慎了。“阿巧姐,”他旁敲侧击地探索真相:“我 不也俗家人吗?” 这一问算是捉住她话中一个无法辩解的漏洞。她脸上阴晴不定地好半 天,终于有了答复:“萧少爷,说实话,我是怕你师娘。她手段厉害;我弄 不过她。再说句实话,做人无味,教人灰心,也就是为了这一点;自以为是 心换心的好朋友,哪知道两面三刀,帮着别人来算计我。真正心都凉透了! 萧少爷,这话你一定奇怪,一定不相信;行过,你也要想想,我三十多岁的 人,各种各样的世面也见识过,总还不致于连人好人坏都看不出,无缘无故 冤枉你师娘。你师娘啊,真正是——。”她摇摇头,不肯再说下去。 这番话,在萧家骥简直是震动了!他实在不明白,也不能接受她对七 姑奶奶这样严酷的批评,楞了好一会才说:“阿巧姐到底为了啥?我实在想 不通!请你说给我听听看。如果是师娘不对,我们做晚辈的,当然不敢说什 么;不过肚子里的是非是有的。” “如果,萧少爷,你肯当着菩萨起誓,什么话只摆在肚子里;我就说给 你听。” “你是说,你的话不能告诉我师父,师娘?” “对了。” “好!我起誓:如果阿巧姐对我说的话,我告诉了我师父师娘,叫我天 打雷劈。” 阿巧姐点头表示满意;然后说道:“你师娘真叫‘又做师娘又做鬼’— —。” 用这句苟刻的批评开头,阿巧且将七姑奶奶几次劝她的话“夹叙夹议” 地从头细诉,照她的看法,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岩的姻缘, 七姑奶奶劝她委屈,入门见礼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,看似好意,其实是虚 情,因为明知也决不愿这么做,就尽不妨这么说,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。 对胡雪岩,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说他“滑头”,“没常性,见一个爱 一个”;听来是骂胡雪岩而其实是帮他。“萧少爷你想,你这位师娘开口‘小 爷叔’,闭口“小爷叔”,敬得他来象菩萨。就算他真的‘滑头’、‘没常性’, 又怎好去说他?”阿巧姐说到这里很激动了,’我先倒也当她生来爽直,真 的是为我抱不平,所以有啥说啥。后来越想越不对,前前后后,想了又想, 才晓得她的意思,无非说胡某人怎么样不是人,犯不着再跟他而已!” 听她对七姑奶奶的指责,实在不无道理。但越觉得她有道理,越觉得 心里难过;因为萧家骥对他的这位师娘,有如幼弟之于长姐,既敬且爱。多 少年来存在心目中的一个伉爽、正直、热心、慷慨的完美印象,此时似乎发 现了裂良,怎不教人痛心? 因此,他竟没有一句话说。这一方面是感到对阿巧姐安慰,或为七姑 奶奶辩护都不甚合适;另一方面也实在是沮丧得什么话都懒得说了。 一见萧家骥的脸色,胡雪岩吓一大跳;他倒象害了一场病似的。何以 跟阿巧姐见了一次,有这样的似乎受了极大刺激的神情?令人惊疑莫释,而 又苦于不便深问;只问得一句:“见过面了?” “见过了。我们谢谢了尘师太,告辞吧!” 了尘又变得很沉着了,她也不提阿巧姐,只殷勤地请胡雪岩与萧家骥 再来“随喜”。居姑庵中何以请男施主来随喜?这话听来便令人有异样之感; 只是无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。 不过,胡雪岩对人情应酬上的过节,一向不会忽略,想到有件事该做, 随即说了出来:“请问,缘簿在哪里?”“不必客气了!” 胡雪岩已经发现,黄色封面的缘簿,就挂在墙壁上,便随手摘下,文 给萧家骥说:“请你写一写,写一百两银子。”“太多了!”了尘接口说道:’ 如果说是为了宝眷住在我们这里,要写这么多,那也用不着!出家人受十方 供养,也供养十方;不必胡施主费心。” “那是两回事。”萧家骥越出他的范围,代为回答:“各人尽各人的心意。” 接着,萧家骥便用现成的笔砚,写了缘簿;胡雪岩取一张一百两的银 两,夹在缘簿中一起放在桌上,随即告辞出庵。 回营谢过朱管带,仍旧由原来护送的人送回上海。一路奔驰,无暇交 谈,到了闹区,萧家骥才勒住马说道:“胡先生,到你府上去细谈。” 于是遣走了那名马弁,一起到胡雪岩与阿巧姐双栖之处。粉奁犹香, 明镜如昨;但却别有一股凄凉的意味;胡雪岩换了一个地方,在他书房中闭 门深浅。 听萧家骥转述了阿巧姐的愤慨之词,胡雪岩才知道他为何有那样的痛 苦的神态。当然,在胡雪岩也很难过;自他认识七姑奶奶以来,从未听见有 人对她有这样严苛的批评,如今为了自己,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个阴险小 人的名声,想想实在对不起七姑奶奶。 “胡先生,”萧家骥将一路上不断在想的一句话,问了出来:“我师娘是 不是真的象阿巧姐所说的那样,是有意耍手段?” “是的。”胡雪岩点点头,“这是她过于热心之故。阿巧姐的话,大致都 对;只有一点她弄错了。你师娘这样做,实实在在是为她打算。” 接着胡雪岩便为七姑奶奶解释,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终身打算,既然 不愿做偏房,不如分手,择人而事。他虽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为阿巧姐与张 郎中撮合,但他相信,以七姑奶奶的热心待人,一定会替阿巧姐觅个妥当的 归宿。 这番解释,萧家骥完全能够接受;甚至可以说,他所希望的,就是这 样一番能为七姑奶奶洗刷恶名的解释。因此神态顿时不同;轻快欣慰,仿佛 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似的。“原说呢,我师娘怎么会做这种事?她如果听说阿 巧姐是这样深的误会,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?” “对了!”胡雪岩矍然惊觉:“阿巧姐的话,绝对不能跟她说。” “不说又怎么交代?” 于是两个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?说没有找到,她会再托阿金去找; 说是已经祝发,决不肯再回家,她一定亦不会死心,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钉 子。想来想去没有妥当的办法。 丢下这层不谈,萧家骥问道:“胡先生,那末你对阿巧姐,究竟作何打 算呢?” 这话也使得胡雪岩很难回答;心里转了好半天的念头,付之一叹:“我 只有挨骂了!” “这是说,决定割舍?” “不割舍又如何?” “那就这样,索性置之不理。”萧家骥说:“心肠要硬就硬到底!” “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。”胡雪岩说,“置之不理,似乎也不是办法。” “怎么才是办法?”萧家骥说,“要阿巧姐心甘情愿地分手,是办不到的 事。” “不求她心甘情愿,只望她咽得下那口气。”胡雪岩作了决定:“我想这 样子办——。” 他的办法是一方面用缓兵之计,隐住七姑奶奶,只说阿巧姐由白衣庵 的当家师太介绍,已远赴他乡,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劝驾了;一方面要拜托怡 情老二转托阿金:第一、帮着瞒谎,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;第二、 请她跟阿巧姐去见一面,转达一句话,不管阿巧姐要干什么,祝发也好,从 良也好,乃至于步了尘的后尘也好,胡雪岩都不会干预,而且预备送她一大 笔钱。 说完了他的打算,胡雪岩自己亦有如释重负之感;因为牵缠多日,终 于有了快刀斩乱麻的处置。而在萧家骥,虽并不以为这是一个好办法;只是 除此以外,别无善策,而况毕竟事不干己,要想使劲出力也用不上,只有点 点头表示赞成。“事不宜迟,你师娘还在等回音;该干什么干什么,今天晚 上还要辛苦你。” “胡先生的事就等于我师父的事,”萧家骥想了一下说,“我们先去看怡 情老二。” 到了怡情老二那里,灯红酒绿,夜正未央。不过她是“本家”,另有自 己的“小房子”;好在相去不远,“相帮”领着,片刻就到。入门之时,正听 得客厅里的自鸣钟打十二下;怡情老二虽不曾睡,却已上楼回卧室了。 听得小大姐一报,她请客人上楼。端午将近的天气,相当闷热;她穿 一件家常绸夹袄对客,袖管很大也很短,露出两弯雪白的膀子,一只手膀上 戴一支金镯,一只手腕上戴一支翠镯,丰容盛髻、一副福相;这使得萧家骥 又生感触,相形之下,越觉得阿巧姐憔悴可怜。 由于胡、萧十分是初次光临,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,倒茶摆果 碟子,还要“开灯”请客人“躺一息”。主要殷勤,客人当然也要故作闲豫, 先说些不相干的话,然后谈入正题。 萧家骥刚说得一句“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”,小大姐端着托盘进房;于 是小酌宵夜,一面继谈此行经过。萧家骥话完;胡雪岩接着开口,拜托怡情 老二从中斡旋。 一直静听不语的怡情老二,不即置答;事情太离奇了,她竟一时摸不 清头绪。眨着眼想了好一会才摇摇头说:“胡老爷,我看事情不是这么做法。 这件事少不得七姑奶奶!” 接着,她谈到张郎中;认为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办。至于阿巧姐有所 误会,无论如何是解释得清楚的。为今之计,只有设法将阿巧姐劝了回来; 化解误会,消除怨恨,归嫁张宅,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协心花功夫下去,一 定可以有圆满的结局。 “阿金不必让她插手了;决绝的话,更不可以说。现在阿巧姐的心思想 偏了,要耐心拿它慢慢扭过来。七姑奶奶脾气虽毛糙,倒是最肯体恤人、最 肯顾大局;阿巧姐的误会,她肯原谅的,也肯委屈的。不过话可以跟她说明 白;犯不着让她一白衣庵去碰钉了。我看,胡老爷——。” 她有意不再说下去,是希望胡雪岩有所意会,自动作一个表示。而胡 雪岩的心思很乱,不耐细想,率直问道:“二阿姐,你要说啥?” “我说,胡老爷,你委屈一点,明天再亲自到白衣庵去一趟,陪个笑脸, 说两句好话,拿阿巧姐先劝了回来再说。” 这个要求,胡雪岩答应不下。三番两次,牵缠不清,以致于搁下好多 正事不能办;他心里实在也厌倦了。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措施, 却又不能实行;反转要跟阿巧姐去陪笑脸,说好话,不但有些于心不甘,也 怕她以为自己回心转意,觉得少不得她,越发牵缠得紧,岂不是更招麻烦? 看他面难色,怡情老二颇为着急说:“胡老爷,”她说:“别样见识,我 万万不及你们做官的老爷们;只有这件事上,我有把握。为啥呢?女人的心 思,只有女人晓得;再说,阿巧姐跟我相处也不止一年,她的性情,我当然 摸得透。胡老爷,我说的是好话,你不听会懊悔!” 胡雪岩本对怡情老二有些成见,觉得她未免有所袒护,再听她这番话, 成见自然加深,所以一时并无表示,只作个沉吟的样了,当作不以为然的答 复。 萧家骥旁观者清,一方面觉得怡情老二的话虽说得率直了些,而做法 是高明的;另一方面又知道胡雪岩的心境,这时不便固劝,越劝越坏。好在 巧姐的下落明了,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紧。为了避免造成僵局,只有 照“事缓则圆”这句话去做。 “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难处;不过你的宗旨是对的!”他加重了语气,同 时对怡情老二使个眼色,“慢慢来,迟早要拿事情办通的。” “也好。请萧少爷劝劝胡老爷!” 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萧家骥连声答应,“明天我给你回话。今天不早了, 走吧!” 辞别出门,胡雪岩步履蹒跚,真有心力交瘁之感。萧家骥当然亦不便 多说,只问一句:“胡先生,你今在歇在哪里?我送你去。” “我到钱庄里去睡。”胡雪岩说道:“你今天还要不要去见你师娘。” “今天就不必去了。这么晚!” “好的。”。胡雪岩沉吟了一会,皱眉摇头,显得不胜其烦似的,“等一两 天再说吧! 我真的脑筋都笨了,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拉拉扯扯,弄不清爽的麻烦!” “那末,”萧家骥低声下气地,倒像自己惹上了麻烦,向人求教那样:“明 天见了我师娘,我应当怎么说?”这一次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:“只要不伤 你师娘的心,怎么说都可以。” 回到钱庄,只为心里懊恼,胡雪岩在床上辗转反侧,直到市声渐起, 方始朦胧睡去。 正好梦方酣之时,突然被人推醒;睁开涩重的睡眼,只见萧家骥笑嘻 嘻地站在床前,“胡先生,”他说,“宝眷都到了!” 胡雪岩睡意全消,一骨碌地翻身而起,一面掀被,一面问道:“在哪 里?” “先到我师娘那里,一番皇历,恰好是宜于进屋的好日子,决定此刻就 回新居。师娘着我来通知胡先生。” 于是胡家母子夫妇父女相聚,恍如隔世,全家大小,呜咽不止;还有 七姑奶奶在一旁陪着掉泪。好不容易一个个止住了哭声,细叙别后光景,谈 到悲痛之处,少不得又淌眼泪;就这样谈了哭、哭了谈;一直到第三天上, 胡老太太与胡雪岩的情绪,才算稳定下来。 这三天之中,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;胡家初到上海,一切陌生,处 处要她指点照料。 但是只要稍微静了下来,她就会想到阿巧姐;中年弃妇,栖身尼寺, 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,不知生趣何在? 因此,她不时会自惊:不要阿巧姐寻了短见了?这种不安,与日俱增; 不能不找刘不才去商量了。 “不要紧!”刘不才答说,“我跟萧家骥去一趟,看情形再说。” 于是找到萧家骥,轻车熟路,到了白庆庵;一叩禅关,来应门的仍旧 是小音。 “喔,萧施主,”小音还认得他,“阿巧姐到了宁波去了!”这个消息太突 兀了,“她到宁波去做什么?”萧家骥问。“我师父会告诉你。小音答说,“我 师父说过,萧施主一定还会来,果然不错。请进,请进。” 于是两人被延入萧家骥上次到过的那座精舍中;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, 了尘飘然出现,刘不才眼睛一亮,不由得含笑起立。 “了尘师太,”萧家骥为刘不才介绍,“这位姓刘,是胡家的长亲。” “喔,请坐!”了尘开门见山地说,“两位想必是来劝阿巧姐回去的。” “是的。听小师太说,她到宁波去了?可有这话?”“前天走的。去觅归 宿去了。” 萧家骥大为惊喜,“了尘师太,”他问,“关于阿巧姐的身世,想来完全 知道?” “不错!就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世,我才劝她到宁波去的。”“原来是了尘 师太的法力无边,劝得她回了头!”刘不才合十在胸,闭着眼喃喃说道:“大 功德,大功德!” 模样有点滑稽,了尘不由得抿嘴一笑;对刘不才仿佛很感兴味似的。 “的确是一场大功德!”萧家骥问道:“了尘师太开示她的话,能不能告 诉我们听听?” “无非拿‘因缘’二字来打动她。我劝她,跟胡施主的缘分尽了,不必 强求。当初种那个因,如今结这个果,是一定的。至于张郎中那面,种了新 因,依旧会结果;此生不结,来世再结。尘世轮回,就是这样一番不断的因 果;倒不如今世了掉这番因缘,来世没有宿业,就不会受苦,才是大彻大悟 的大智慧人。”了尘接着又说:“在我养静的地方,对榻而谈,整整劝了她三 天,毕竟把她劝醒了!” “了不起!了不起!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!”刘不才说。“不是大智慧人 遇着大智慧人,不会有这场圆满的功德。”“刘施主倒真是辩才无碍。”了尘 微笑着说,眼睛一瞟,低头无缘无故地微微笑着。 “了尘师太太夸奖我了。不过,佛经我亦稍稍涉猎过,几时得求了尘师 太好好开示。” “刘施主果真向善心虔,随时请过来。” “一定要来,一定要来!”刘不才张目四顾,不胜欣赏地,“这样的洞天 福地,得与师太对榻参禅;这份清福真不知几时修到?” 了尘仍是报以矜持的微笑;萧家骥怕刘不才还要噜苏,赶紧抢着开口: “请问了尘师父,阿巧姐去了还回不回来?”“不回来了!” “那末她的行李呢?也都带到了宁波?” “不!她一个人先去。张郎中随后会派人来取。”“张郎中派的人来了, 能不能请了尘师太带句话给他,务必到阜康钱庄来一趟。” “不必了!”了尘答说:“一了百了,请萧施主回去,也转告胡施主,缘 分已尽,不必再自寻烦恼了。” “善哉!善哉!”刘不才高声念道:“‘欲除烦恼须无我,各有因缘莫羡 人!’” 见此光景,萧骥心里不免来气;刘不才简直是在开搅。一赌气之下, 别的话也不问了,起身说道:“多谢了尘师父,我们告辞了。” 刘不才犹有恋恋不舍之意,萧家骥不由分说,拉了他就走。 一回到家,细说经过,古应春夫妇喜出望外;不过七姑奶奶犹有怏怏 不乐之意,“欠还应该问详细点!”好略有怨言。这一下正好触动萧家骥的怨 气,“师娘,”他指着刘不才说,“刘三爷跟了尘眉来眼去吊膀子,哪里有我 开口的份?”接着将刘不才的语言动作,描画了一遍。 古应春夫妇大笑;七姑奶奶更是连眼泪都笑了出来。刘不才等他们笑 停了说:“现在该我说话了吧?” “说,说!”七姑奶奶笑着答应,“刘三叔,你说。”“家骥沉不住气,这 有啥好急的?明天我要跟了尘去‘参禅’,有多少话不好问她?” “对啊!刘三叔,请你问问她,越详细越好。”古应春当时不曾开口;过 后对刘不才说:“你的话不错,‘欲除烦恼须无我,各有因缘莫羡人’。小爷 叔跟阿巧姐这段孽缘,能够有这样一个结果,真正好极!不必再多事了。刘 三叔,我还劝你一句,不要去参什么禅!” “我原是说说好玩的。” 第八章 左宗棠从安徽进入浙江,也是稳扎稳打,先求不败;所以第一步肃清 衢州,作为他浙江巡抚在本省境内发号施令之地,这是同治元年六月初的事。 在衢州定了脚跟,左宗棠进一步规取龙游、兰溪、寿昌、淳安等地, 将新安江以南、信安江以西地区的长毛,都撵走了;然后在十一月下旬,攻 克了新安、信安两江交会的严州。 由此虎过山高水长的严子陵钓台,沿七里泷湖江北上,第二年二月间 进围杭州南面的富阳;距省城不足百里了。钱塘江南面,洋将德克碑的常捷 军;丢乐德克的常安军,在不欠以前,攻克绍兴,接着,太平军又退出萧山。 整个浙江的东西南三面,都已肃清;然而膏腴之地的浙北,也就是杭州以北, 太湖以南,包括海宁、嘉兴、湖州在内的这一片活土,仍旧在太平军手里。 这时,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;浙江巡抚由曾国荃补授,他人在金陵城 外,无法接事,仍由左宗棠兼署。为了报答朝廷,左宗棠全力反攻,谁都看 得出来,杭州克复是迟早间事。 那时攻富阳、窥杭州的主将是浙江藩司蒋益澧。左宗棠本人仍旧驻节 衢州,设厂督造战船;富阳之战,颇得舟师之力。但太平军在富阳的守将, 是有名骁勇的汪海洋,因而相持五月,蒋益澧仍无进展。左宗棠迫不得已, 只好借重洋将,札调常捷军二千五百人,由德碑率领,自萧绍渡江,会攻富 阳;八月初八终于克复。其时也正是李鸿章、刘铭传、郭松林合力攻克江阴; 李秀成与李世贤自天京经溧阳到苏州,想设法解围的时候。 浙江方面,蒋益澧与德克碑由富阳北上,进窥杭州;同时分兵攻杭州 西面的余杭。太平军由“朝将”汪海洋;“归王”邓光明;“听王”陈炳文, 连番抵御,却是杀一阵败一阵。 到十一月初,左宗棠亲临余杭督师,但杭州却仍在太平军苦守之中。 其时李鸿章已下苏州、无锡。按照他预定的步骤,不愿往东去占唾手 可得的常州,免得“挤”了曾国荃;却往浙北去“挤”左宗棠;一面派翰林 院侍讲面奏调到营的刘秉璋,由金山卫沿海而下,收复了浙北的平湖、乍浦、 海盐;一面派程学启由吴江经平望,南攻嘉兴。 收复了浙北各地,当然可以接收太平军的辎重,征粮收税;而且仿照 当年湖北巡抚胡林翼收复安徽边境的先例,以为左宗棠远在杭州以南,道理 隔阻,鞭长莫及,应该权宜代行职权,派员署理浙西收复各县的州县官。 这一下气得左宗棠暴跳如雷。李鸿章不但占地盘,而且江苏巡抚这个 官做到浙江来了,未免欺人太甚!但一时无奈其何,只好先全力收复了杭州 再说。 于是,胡雪岩开始计划,重回杭州;由刘不才打先锋;北去是要收服 一个张秀才,化敌为友,做个内应。这个张秀才本是“破靴党”,自以为衣 冠中人,可以走动官府,平日包揽讼事,说合是非,欺软怕硬,十分无赖。 王有龄当杭州知府时,深恶其人;久已想行文学官,革他的功名,只是一时 不得其便,隐忍在心。 这张秀才与各衙门的差役都有勾结——杭州各衙门的差役,有一项陋 规收入,凡是有人开设商铺,照例要向该管地方衙门的差役缴纳规费,看店 铺大小,定数目高下,缴清规费,方得开张,其名叫做“吃盐水”。王有龄 锐于任事,贴出告示,永远禁止;钱塘、仁和两县的差役,心存顾忌,一时 敛迹;巡抚、藩司两衙门,自觉靠山很硬,不买知府的帐,照收不误,不过 自己不便出面,指使张秀才去“吃盐水”,讲明三七分帐。 谁知运气不好,正在盐桥大街向一家刚要开张的估衣店讲斤头,讲不 下来的时候,遇到王有龄坐轿路过,发现其事,停轿询问,估衣店的老板, 照实陈述;王有龄大怒,决定拿张秀才“开刀”,立个榜样。 当时传到轿前,先申斥了一顿;疾言厉色警告,一定要革他的功名。 这一下张秀才慌了手脚,一革秀才,便成白丁,不但见了地方官要磕头,而 且可以拖翻在地打屁股;锁在衙门照墙边“枷号示众”。 想来想去只有去托王有龄言中计从的胡雪岩。带了老婆儿女到阜康钱 庄,见了胡雪岩便跪倒在地,苦苦哀示。胡雪岩一时大意,只当小事一件, 王有龄必肯依从,因而满口答应,包他无事。 哪知王有龄执意不从,说这件事与他的威信有关;他新兼署了督粮道, 又奉命办理团练,筹兵筹饷,号令极其重要,倘或这件为民除害的陋习不革, 号令不行,何以服众? 说之再三,王有龄算是让了一步。本来预备革掉张秀才的功名,打他 两百小板子,枷号三月;现在看胡雪岩的份上,免掉他的皮肉受苦,出乖露 丑,秀才却非革不可。 说实在的,胡雪岩已经帮了他的大忙;而他只当胡雪岩不肯尽力,塘 塞敷衍,从此怀恨在心,处处为难。到现在还不肯放过胡雪岩。 幸好一物降一物;“恶人自有恶人磨”,张秀才什么人不怕,除了官就 只怕他儿子。小张是个纨绔嫖赌吃着,一应俱全。张秀才弄来的几个造孽钱, 都供养了宝贝儿子。刘不才也是纨绔出身,论资格比小张深得多;所以胡雪 岩想了一套办法,用刘不才从小张身上下手。 收服了小张,不怕张秀才不就范。 到杭州的第二天,刘不才就进城去访小张——杭州的市面还萧条得很, 十室九空,只有上城清河坊、中城荐桥、下城盐桥大街,比较象个样子;但 是店家未到黄昏,就都上了排门,入夜一片沉寂,除掉巡逻的长毛,几乎看 不见一个百姓。 但是,有几条巷子里,却是别有天地;其中有一条在荐桥,因为中城 的善后局设在这里,一班地痞流氓,在张秀才指使之下,假维持地方供应长 毛为名,派捐征税,俨然官府;日常聚会之处,少不得有烟有赌有土娼。刘 不才心里在想,小张既是那样一个脚色,当然倚仗他老子的势力,在这种场 合中当“大少爷”;一定可以找到机会跟他接近。 去的时候是天刚断黑,只见门口两盏大灯笼,一群挺胸凸肚的闲汉在 大声说笑;刘不才踱了过去朝里一望,大门洞开,直到二厅,院子里是各种 卖零食的担子,厅上灯火闪耀照出黑压压的一群人,一望而知是个赌局。 是公开的赌局,就谁都可以进去;刘不才提脚跨上门槛,有个人喝一 声:“喂!” 刘不才站住脚,陪个不亢不卑的笑,“老兄叫我?”他问。“你来做 啥?” “我来看小张。” “小张!哪个小张?” “张秀才的大少爷。”刘不才不慌不忙地答道:“我跟他是老朋友。” 这下还真冒充得对了;因为张秀才得势的缘故,他儿子大为神气,除 非老朋友,没有人敢叫他小张。那个人听他言语合拢,挥挥放他进门。 进门到二厅,两桌赌摆在那里,一桌牌九一桌宝;牌九大概是霉庄, 所以场面比那桌宝热闹得多。刘不才知道赌场中最犯忌在人丛中乱钻,只悄 悄站在人背后,踮起脚看。 推庄的是个中年汉子,满脸横肉,油光闪亮;身上穿一件缎面大毛袍 子,袖口又宽又大,显然的这件贵重衣服不是他本人所有。人多大概又输得 急了,但见他解开大襟衣纽,一大块毛茸茸的白狐皮翻了开来,斜挂在胸前, 还不住喊热,扭回头去向身后的人瞪眼,是怪他们不该围得这么密不通风, 害他热得透不过气来的神情。 “吴大炮!”上门一个少年说,“我看你可以歇歇了。宁与爷争,莫与牌 争!” 输了钱的人,最听不得这种话;然而那吴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,紧 闭着嘴,将两个肋帮子鼓得老高,那副生闷气的神情,教人好笑。 “好话不听,没有法子。”那少年问家:“你说推长庄,总也有个歇手的 时候;莫非一个人推到天亮?” “是不是你要推庄?”吴大炮有些沉不住气了,从身上摸出一叠银票,“这 里二百两只多不少,输光了拉倒。”“银票!”少年顾左右而言,“这个时候用 银票?哪家钱庄开门,好去兑银子?” “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。”吴大炮说,“阜康上海有分号,为啥不好兑?” “你倒蛮相信阜康的!不过要问问大家相信不相信?”少年扬脸回顾,“怎 么说?” “银票不用,原是说明了的。”有人这样说,“不管阜康啥康,统通一样。 要赌就是现银子。” “听见没有?”少年对吴大炮说,“你现银子只有二、三十两了,我在上 门打一记,赢了你再推下去;输了让位。好不好?” 吴大炮想了一下,咬一咬牙说:“好!” 开门掷骰,是个“五在首”,吴大炮抓起牌来就往桌上一番,是个天杠, 顿时面有得色。那少年却慢条斯理地先翻一张,是张三六;另外一张牌还在 摸,吴大炮却沉不住气了,哗啦一声,将所有的牌都翻了开来,一面检视, 一面说:“小牌九没有‘天九王’,你拿了天牌也没用。” 刘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锐利,一目了然,失声说道:“上门赢了,是张 红九。”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,拿手一摸,喜孜孜地说:“真叫得着!” 翻开来看,果然是张红九,凑成一对;吴大炮气得连银子带牌往前一 推,起身就走。 “吴大炮。”那少年喊道,“我推庄,你怎么走了?”“没有钱赌什么?” “你的银票不是钱?别家的我不要,阜康的票子,我不怕胡雪岩少!拿 来,我换给你。” 吴大炮听得这一说,却不过意似的,在原位上坐了下来。等那少年洗 牌时,便有人问道:“小张大爷,你推大的还是推小的?” 这小张大爷的称呼很特别;刘不才却是一喜,原来他就是张秀才的“宝 贝儿子”——市井中畏惧张秀才,都称他张大爷;如今小张必是子以父贵, 所以被称为小张大爷。这样想着,便整顿全神专注在小张身上。 小张倒不愧纨绔,做庄家从容得很,砌好牌才回答那个人的问话:“大 牌九‘和气’的时候多,经玩些。” 于是文文静静地赌大牌九。刘不才要找机会搭讪,便也下注;志不在 赌,输赢不大,所以只是就近押在上门。 这个庄推得很久,赌下风的去了来,来了去,长江后浪推前浪似的, 将刘不才从后面推到前面,由站着变为坐下。这一来,他越发只守着本门下 注了。 慢慢地,小张的庄变成霉庄;吴大炮扬眉吐气,大翻其本——下门一 直是“活门”,到后来打成“一条边”,唯一的例外,是刘不才的那一注,十 两银子孤零零摆在上门,格外显眼。 这有点独唱反调的意味,下风都颇讨厌;而庄家却有亲切之感,小张 深深看了他一眼,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感动的神色。 刘不才心里在说:有点意思了!却更为沉着,静观不语。“上门那一注 归下门看!”吴大炮吼着。 “对不起!”小张答道:“讲明在先的,大家不动注码。”吴大炮无奈,只 好跟刘不才打交道:“喂!喂!上门这位老兄的注码,自己摆过来好不好? 配了我再贴你一半,十两赢十五两。” 刘不才冷冷问道:“输了呢?” “呸!”吴大炮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沫:“活见鬼。”刘不才不作声;小张 却为他不平,“吴大炮!”他沉下脸来说,“赌有赌品,你赌不起不要来,人 家高兴赌人家的上门,关你鸟事!你这样子算啥一出?” “好了,好了!”有人打岔解劝,“都离手!庄家要下骰子了。” 骰子一下,吴大炮一把抓住,放在他那毛茸茸的手中,咪着眼掀了几 掀,很快地分成两副,一前一后摆得整整齐齐。有人想看一下;手刚伸到牌 上,“叭哒”一声,挨了吴大炮一下。不问可知是副好牌,翻开来一比,天 门最大;其次下门;再次庄家;上门最小。照牌路来说,下门真是“活门”。 配完了下门,庄家才吃刘不才的十两银子;有些不胜歉疚地说:“我倒 情愿配你。” “是啊!”刘不才平静地答道:“我也还望着‘三十年风水轮流转’,上门 会转运。现在——,”他踌躇了一会,摸出金表来,解表坠子问道:“拿这个 当押头,借五十两银子,可以不可以?” 这表坠子是一块碧绿的悲翠,琢成古钱式样,市价起码值二百两银子; 但小张却不是因为它值钱才肯借:“有啥不可以?我借五十两银子给你,要 啥押头?”“不!庄家手气有关系。”刘不才固执地,“如果不要押头,我就 不必借了。” 其实他身上有小张所信任的,阜康的银票;有意如此做作,是要铺个 进身之阶。等小张歇手,他五十两银子也输得差不多了;站起身来请教住处, 说第二天拿银子来赎。“你贵姓?”小张问。 “敝姓刘。” “那我就叫你老刘。”小张说,“我倒喜欢你这个朋友,东西你拿回去; 好在总有见面的时候,你随便哪一天带钱来还我就是。”说着又将那块悲翠 递了过来。 “你这样子说,我更不好收了。府上在哪里?我明天取了银子来赎。” “说什么赎不赎?”小张有些踌躇;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倒有三百天 不在家,姓刘的“上门不见土地”,有何用处?如果为了等他,特意回家; 却又怕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行踪。 刘不才很机警,虽不知他心里怎么在想,反正他愿客人上门的意思, 却很明显。自己有意将表坠子留在他那里,原是要安排个单独相处的机会; 这不必一定到他家,还有更好的地方。 “小张大爷,”他想定了就说:“你如果不嫌弃,我们明天勺个地方见面, 好不好?” “好啊!你说。” “花牌楼的阿狗嫂,你总知道?” 小张怎么不知道?阿狗嫂是有名的一个老鸨;主持一家极大的“私门 头”,凡是富春江上“江山船”中投怀送抱的船娘,一上了岸都以阿狗嫂为 居停。小张跟她,亦很相熟;只是杭州被围,花事阑珊,乱后却还不曾见过。 因而小张又惊又喜地问;“阿狗嫂倒不曾饿杀!” “她那里又热闹了。不过我住在她后面,很清静。”“好!明天下午我一 定来。” 刘不才的住处是阿狗嫂特地替他预备的,就在后面,单成院落,有一 道腰门,闩上门便与前面隔绝;另有出入的门户。” “张兄,”刘不才改了称呼,“阜康的票子你要不要?”“喔,我倒忘记 了。”小张从身上掏出一个棉纸小包,递了过去,“东西在这里,你看一看!” “不必看。”刘不才交了五十两一张庄票;银货两讫以后,拉开橱门说道: “张兄,我有几样小意思送你。我们交个朋友。”那些“小意思”长短大小 不一,长的是一枝“司的克”;小的是一个金表;大的是一副吕宋烟;还有 短不及五寸,方楞折角的一包东西,就看不出来了——样子象书;小张却不 相信他会送自己一部书。而且给好赌的人送书,也嫌“触霉头”。 “你看这枝‘司的克’,防身的好东西。”刘不才举起来喝一声:“当心!” 接着便当头砸了下来。 小张当然拿手一格,捏住了尾端。也不知刘不才怎么一下,那根“司 的克”分成两截,握在刘不才手里的,是一枝雪亮的短剑。 “怎么搞的?”小张大感兴趣,“我看看,我看看。” 看那短剑,形制与中国的剑完全不同;三角形;尖端如针;剑身三面 血槽,确是可以致人于死的利器。“你看,这中间有机关。” 原来司的克中间有榫头,做得严丝合缝,极其精细;遇到有人袭击, 拿司的克砸过去,对方不抓不过挨一下打;若是想夺它就上当了,正好借势 一扭,抽出短剑刺过去,突出不意,必定得手。 了解了妙用,小张越发喜爱;防身固然得力;无事拿来献献宝,夸耀 于人,更是一乐。 所以笑得嘴都合不拢了。“这里是几本洋书。” 果然是书!这就送得不对路了,小张拱拱手说:“老刘!好朋友说实话: 中国书我都不大看得懂;洋书更加‘赵大人看榜’,莫名其妙。” “你看得懂的。”刘不才将交到他手里,“带回去一个人慢慢看。” 这句话中,奥妙无穷,小张就非当时拆开来看不可了。打开来一翻, 顿觉血脉贲张——是一部“洋春宫”。这一下就目不旁观了。刘不才悄悄端 了张椅子扶他坐下;自己远远坐在一边,冷眼旁观,看他眼珠凸出,不断咽 口水的穷形极相,心里越发泰然。 好不容易,小张才看完,“过瘾!”他略带些窘地笑道:‘老刘,你哪里 觅来的?” “自然是上海夷场上。” “去过上海的也很多,从没有看着他们带过这些东西回来。”小张不胜钦 服地说,“老刘,你真有办法!”“我也没办法。这些东西,我也不知道哪里 去觅?是一个亲戚那里顺手牵来的。这话回头再说;你先看看这两样东西。” 这就是一大一小两个盒子;小张倒都仔细看了。一面看,一面想,凭空受人 家这份礼,实在不好意思;不受呢,那支司的克和那部“洋书”真有些舍不 得放手。 想了半天,委决不下,只有说老实话;“老刘,我们初交,你这样够朋 友,我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?不过,我真的不大好意思。” “这你就见外了。老弟台,朋友不是交一天;要这样分彼此,以后我就 不敢高攀了。” “我不分,我不分。”小张极力辩白,不过,“你总也要让我尽点心意才 好。” 看样子是收服了,那就不必多费功夫,打铁趁热,“我也说老实话,这 些东西,不是我的;是我一个亲威托我带来的。”他接着又说:“你家老太爷, 对我这个亲戚有点误会;不但误会,简直有点冤枉。” “喔,”小张问道:’令亲是哪一个?” “阜康钱庄的胡雪岩。” 小张失声说道:“是他啊!” “是他。怎么说你家老太爷对他的误会是冤枉的呢?话不说不明,我倒 晓得一点。” 小张很注意地在等他说下去,而刘不才却迟疑着不大愿意开口的样子; 这就令人奇怪了,“老刘!”小张问道:“你不是说晓得其中的内情吗?” “是的,我完全晓得。王抚台由湖州府调杭州的时候,我是从湖州跟了 他来的,在他衙门里办庶务,所以十分清楚。不过,这件事谈起来若论是非; 你家老太爷也是我长辈。我不便说他。” “那有什么关系?自己人讲讲不要紧。我们家‘老的’,名气大得很,不 晓得多少人说过他,我也听得多了,又何在乎你批评他?” “我倒不是批评他老人家,是怪他太大意,太心急了。‘新官上任三把 火’,该当避他一避;偏偏‘吃盐水’让他撞见。告示就贴在那里浆糊都还 没有干,就有人拿他的话不当话,好比一巴掌打在他脸上——人家到底是杭 州一府之首,管着好几县上百万的老百生;这一来他那个印把子怎么捏得牢? 老弟,‘前半夜想想人家.后半夜想想自己。’换了你是王抚台,要不要光 火?” 小张默然。倒不仅因为刘不才的话说得透彻;主要的还是因为有交情 在那里,就什么话都容易听得进去了。“不错,雪岩当时没有能保得住你家 老太爷的秀才。不过,外头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;王抚台动公事给学里老师, 革掉了秀才还要办人出气。这个上头,雪岩一定不答应,先软后硬,王抚台 才算勉强卖了个面子。” “喔,”小张乱眨着眼说:“这我倒不晓。怎么叫‘先软后硬?’” “软是下跪,硬是吵架。雪岩为了你家老太爷,要跟王抚台绝交;以后 倒反说他不够朋友不帮忙,你说冤枉不冤枉?”“照你这么说,倒真的是冤 枉了他?”小张紧接着说:“那末,他又为啥要送我这些东西。好人好到这 样子,也就出奇了。” “一点不奇。他自然有事拜托你。” “可以!”小张慨然答道:“胡老板我不熟,不过你够朋友。只要我做得 到,你说了我一定帮助。” “说起来,不是我捧自己亲戚,胡雪岩实在是够朋友的;你家老太爷对 他虽有误会,他倒替你家老太爷伸好后脚,留好余地在那里了。” 这两句话没头没脑,小张不明所以;但话是好话,却总听得出来,“这 倒是谢谢他了。”他问,“不知道伸好一只什么后脚?” “我先给你看样东西。” 刘不才从床底下拖出皮箱来,开了锁,取出一本“护书”,抽了一通公 文,送到小张手里。 小张肚子里的墨水有限,不过江苏巡抚部堂的紫泥大印,是看得懂的; 他父亲的名字也是认识的,此外由于公文套子转来转去,一时就弄不明白是 说些什么了。 “这件公事,千万不能说出去。一说出去,让长毛知道了不得了。”刘不 才故作郑重地嘱咐;然后换了副轻快的神情说:’你带回去,请老太爷密密 收藏;有一天官军克复杭州,拿出公文来看,不但没有助逆反叛之罪,还有 维持地方之功。 你说,胡雪岩帮你家老太爷这个忙,帮得大不大。”这一说,小张方始 有点明白;不解的是:“那末眼前呢?眼前做点啥?” “眼前,当然该做啥就做啥。不是维持地方吗,照常维持好了。” “喔,喔!”小张终于恍然大悟,“这就是脚踏两头船。”“对!脚踏两头 船。不过,现在所踏的这只船,早晚要翻身的;还是那只船要紧。” “我懂。我懂。” “你们老太爷呢?” “我去跟他说,他一定很高兴。”小张答说:“明天就有回话。时候不早, 我也要去了。” 第二天一早,小张上门,邀刘不才到家。张秀才早就煮酒在等了。 为了套交情,刘不才不但口称“老伯”;而且行了大礼,将张秀才喜得 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。 “不敢当,不敢当!刘三哥,”他指着小张说,“我这个畜生从来不交正 经朋友;想不到交上了你刘三哥。真正我家门之幸。” “老伯说得我不曾吃酒,脸就要红了。” “对了,吃酒,吃酒!朋友交情,吃酒越吃越厚,赌钱越赌越薄。”他又 骂儿子,“这个畜生,就是喜欢赌;我到赌场里去,十次倒有九次遇见他。” “你也不要说人家。”小张反唇相讥,“你去十次,九次遇见我;总还比 你少一次!” “你看看,你看看!”张秀才气得两撇黄胡子乱动,“这个畜生说的话, 强词夺理。” 刘不才看他们父不父,子不子,实在好笑;“老伯膝下,大概就是我这 位老弟一个。”他说,“从小宠惯了!”’“都是他娘宠的。家门不幸,叫你刘 三哥见笑。”“说哪里话! 我倒看我这位老弟,着实能干、漂亮。绝好的外场人物。” 一句话说到张秀才得意的地方,敛容答道:“刘三哥,玉不琢,不成器; 我这个畜生,鬼聪明是有的,不过要好好跟人去靡炼。回头我们细谈,先吃 酒。” 于是宾主三人,围炉小炊;少不得先有些不着边际的闲话。 谈到差不多,张秀才向他儿子呶一呶嘴;小张便起身出堂屋,四面看 了一下,大声吩咐他家的男仆:“贵生,你去告诉门上;老爷今天身子不舒 服,不见客。问到我,说不在家。 如果有公事,下午到局子里去说。” 这便是摒绝闲杂,倾心谈秘密的先声,刘不才心里就有了预备,只待 张秀才发话。 “刘三哥,你跟雪岩至亲?” 话是泛泛之词,称呼却颇具意味;不叫“胡道台”而直呼其号,这就 是表示:一则很熟;二则平起平坐的朋友。刘不才再往深入细想一想,是张 秀才仿佛在暗示:他不念前嫌,有紧要话,尽说不妨。 如果自己猜得不错,那就是好征兆;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,又想起胡 雪岩的叮嘱:“逢人只说三分话”,所以很谨慎地答道:“是的,我们是亲 戚?” “怎么称呼?” “雪岩算是比我晚一辈。” “啊呀呀,你是雪岩的长亲,我该称你老世叔才是。”张秀才说,“你又 跟小儿叙朋友,这样算起来,辈分排不清楚了。刘三哥。我们大家平叙最好!” “不敢!不敢!我叫张大爷吧。”刘不才不愿在礼节上头,多费功夫,急 转直下地说:“雪岩也跟我提过,说有张大爷这么一位患难之交;嘱咐我这 趟回杭州,一定要来看看张大爷,替他说声好。” “说患难之交,倒是一点不错。当初雪岩不曾得发的时候,我们在茶店 里是每天见面的。后来他有跟王抚台这番遇合,平步青云,眼孔就高了。一 班穷朋友不大在他眼里;我们也高攀不上。患难之交,变成了‘点头朋友’。” 这是一番牢骚,刘不才静静听他发完,自然要作解释:“雪岩后来忙了, 礼节疏漏的地方难免;不过说到待朋友,我不是回护亲戚,雪岩无论如何‘不 伤道’这三个字,总还做到了的。” “是啊!他外场是漂亮的。”张秀才说:“承蒙他不弃,时世又是这个样 子,过去有啥难过,也该一笔勾销,大家重新做个朋友。” “是!”刘不才答说,“雪岩也是这个意思。说来说去,大家都是本乡本 土的人,叶落归根,将来总要在一起。雪岩现在就是处处在留相见的余地。” 这番话说得很动听,是劝张秀才留个相见的余地,却一点不着痕迹; 使得内心原为帮长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张秀才,越发觉得该跟胡雪岩“重新 做个朋友”了。 “我也是这么想,年纪也都差不多了;时世又是如此。说真的,现在大 家都是再世做人;想想过去,看看将来,不能再糊涂了。我有几句话!”张 秀才毅然说了出来:“要跟刘三哥请教。 听这一说,刘不才将自己的椅子拉一拉,凑近了张秀才;两眼紧紧望 着,是极其郑重、也极其诚恳的倾听之态。“明人不说暗话,雪岩的靠山是 王抚台;如今已不在人世。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军,听说‘泥菩萨过江,自 身难保’。既然这样子,我倒要请教刘三哥,雪岩还凭啥来混?”这话问在 要害上,刘不才不敢随便,心里第一个念头是:宁慢勿错。所以一面点头, 一面细想;如果随意编上一段关系,说胡雪岩跟京里某大老如何如何;跟某 省督抚又如何如何?话也可以编得很圆,无奈张秀才决不会相信;所以这是 个很笨的法子。 刘不才认为话说得超脱些,反而动听,因而这样答道:“靠山都是假的, 本事跟朋友才是真。有本事、有朋友,自然寻得着靠山。”他又补上一句:“张 大爷,我这两句话说得很狂。你老不要见气。” “好!”张秀才倒是颇为倾心,“刘三哥,听你这两句话,也是好脚色!” “不敢,我乱说。” “刘三哥,我再请教你,”张秀才将声音放得极低:“你看大局怎么样?” 这话就不好轻易回答了;刘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张——小张会意,重重 点头;表示但说不妨。“我从前也跟张大爷一样,人好象闷在坛子里,黑漆 一团;这趟在上海住了几天,夷场上五方杂处,消息灵通。稍微听到些,大 家都在说:‘这个’不长的!” 一面说,一面做了个手势,指一指头发,意示“这个”是指长毛。张 秀才听罢不响,拿起水烟袋,噗噜噜、噗噜噜,抽了好一会方始开口。 “你倒说说看,为啥不长?” “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——。” 刘不才的口才很好,何况官军又实在打得很好;两好并一好,刘不才 分析局势,将张秀才说得死心塌地。他也知道他们父子的名声不好,必得做 一件惊世骇俗,大有功于乡邦的奇行伟举,才能遮掩得许多劣迹,令人刮目 相看。现在有胡雪岩这条路子,岂可轻易放过? “刘三哥,我想明白了,拜托你回复雪岩,等官军一到,撵走长毛,光 复杭州,我做内应。到那时候,雪岩要帮我洗刷。” “岂止于洗刷!”刘不才答说,“那时朝廷褒奖,授官补缺,这个从军功 上得来的官,比捐班还漂亮些!” 果然,等杭州克复,张秀才父子因为开城迎接藩司蒋益澧之功,使小 张获得了一张七品奖札,并被派为善后局委员。张秀才趁机进言,杭州的善 后,非把胡雪岩请回来主持不可。 蒋益澧深以为然。于是专程迎接胡雪岩的差使,便落到了小张身上。 到得上海,先在“仕宦行台”的长发客栈安顿下来;随即找出刘不才 留给他的地址,请客栈里派个小伙计去把刘不才请来。 “我算到你也该来了,果不其然。”刘不才再无闲话,开口就碰到小张的 心坎上,“我先带你去看舍亲,有啥话交代清楚;接下来就尽你玩了。” “老刘,”小张答说,“我现在是浙江善后局的委员,七品官儿。这趟奉 蒋藩台委派,特地来请胡大人回杭州;要说的就是这句话。” “好!我晓得了。我们马上就走。” 于是小张将七品官服取出来,当着客人的面更衣;换好了不免面有窘 色,自觉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。 刘不才倒没有笑他;只说:“请贵管家把衣包带去,省得再回来换便衣 了。” 小张带的一个长随张升,倒是一向“跟官”的,名帖、衣包,早就预 备好了,三个人一辆马车,径自来到阜康钱庄。 胡雪岩跟一班米商在谈生意,正到紧要关头;因为小张远道而来,又 是穿官服来拜访,只得告个罪,抛下前客,来迎后客。 小张是见过胡雪岩的,所以一等他踏进小客厅,不必刘不才引见,便 即喊一声:“胡老伯!”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。“不敢当,不敢当!世兄忒多 礼了。”胡雪岩赶紧亦跪了下去。 对磕过头,相扶而起,少不得不家几句寒暄;然后转入正题。等小张 道明来意,胡雪岩答说:“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,已经在预备了。世兄在上 海玩几天,我们一起走。”“是!” “好了!”刘不才插进来对小张说,“话交代清楚了;你换一换衣服,我 们好走了。” 于是刘不才带着小张观光五光十色的夷场;到晚来吃大菜、看京戏。 小张大开眼界,夜深入倦,兴犹未央;刘不才陪他住在长发客栈,临床夜语, 直到曙色将明,方始睡去。这时的胡雪岩却还未睡,因为他要运一万石米到 杭州,接头了几个米商,说得好好的,到头来却又变了封,迫不得已只好去 找尤五;半夜里方始寻着,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。 尤五对米生意本是内行,但松江漕帮公设的米行,早已歇业,隔膜已 久;而且数量甚巨,并非叱嗟可办。他这几年韬光隐晦,谨言慎行,做事越 发仔细;没把握的事,一时不敢答应。 “小爷叔,你的吩咐,我当然不敢说个‘不’字;不过,我的情形你也 晓得的,现在要办米,我还要现去找人。‘班底’不凑手,日子上就捏不住 了。从前你运米到杭州进不了城,改运宁波,不是他们答应过你的,一旦要 用,照数补米?” 这是当初杨坊为了接济他家乡,与胡雪岩有过这样的约定。只是杨坊 今非昔比,因为白齐文劫饷殴官一案受累,在李鸿章那里栽了大跟头,现在 撤职查办的处分未消,哪里有实践诺言的心情和力量。胡雪岩不肯乘人于危, 决定自己想办法。 听完他所讲的这番缘由,尤五赞叹着说:“小爷叔,你真够朋友;不过 人家姓杨的不象你。他靠常胜军,着实发了一笔财;李抚台饶不过他,亦是 如此。如今米虽不要他补,米款应当还你;当初二两多银子一石;现在涨到 快六两了,还不容易采办。莫非你仍旧照当初的价钱跟他结算?”“那当然 办不到的。要衣他照市价结给我。不然我跟他动公事,看他吃得消,吃不消?” “钱是不愁了,”尤五点点头,“不过,小爷叔,你想办一万石米,实在 不容易。这两年江苏本来缺粮,靠湖广、江西贩来;去年李抚台办米运进京, 还采办了洋米,三万人办了两个月才凑齐;你此刻一个月当中要办一万石, 只怕办不到。”“不是一个月。一个月包括运到杭州的日子在内,最多二十天 就要办齐。” “那更难了。只怕官府都办不到。” “官府办不到,我们办得到,才算本事。” 这句话等于在掂尤五的斤两。说了两次难,不能再说第三次了;尤五 不作声,思前想后打算了好久,还是叹口气说:“只好大家来想办法。” 分头奔马,结果是七姑奶奶出马,找到大丰米行的老板娘“粉面虎”; 将应交的京米,以及存在怡和洋行的两千石洋米,都凑了给胡雪岩,一共是 八千五百石,余数由尤五设法,很快地凑足了万石之数。 米款跟杨坊办交涉,收回五万两银子;不足之数由胡雪岩在要凑还王 有龄遗族的十二万银子中,暂时挪用。一切顺利,只十三天的工夫,沙船已 经扬帆出海,照第一次的行程,由海宁经钱塘江到杭州望江门外。 小张打前站,先回杭州,照胡雪岩的主意,只说有几百石米要捐献官 府;再用一笔重礼,结交了守望江门的营官张千总,讲好接应的办法,然后 坐小船迎了上来复命,细谈杭州的情形,实在不大高明;胡雪岩听完,抑郁 地久久不语。 既是至亲,而且也算长辈,刘不才说话比较可以没有顾忌;他很坦率 地问道:“雪岩,你是不是在担心有人在暗算你?”“你是指有人在左制军那 里告我?那没有什么,他们暗算不到我的。” “那末,你是担啥心事呢?” “怎么不要担心事?来日大难,眼前可忧!” 这八个字说得很雅驯,不象胡雪岩平时的口吻,因而越使得刘不才和 小张奇怪。当然,刘不才对胡雪岩,要比小张了解得多,“来日大难,这句 话他懂,因为平时听胡雪岩谈过,光复以后,恤死救生,振兴市面善后之事, 头绪万端。可是,眼前又有何可忧呢? “我没有想到,官军的纪律亦不比长毛好多少!”胡雪岩说,“刚才听小 张说起城里的情形,着实要担一番心事。白天总还好,只怕一到了夜里,放 抢放火,奸淫掳掠都来了!” 怪不得他这样子忧心忡忡,不管他是不是过甚其词;总不可不作预防。 小张家在城里,格外关切,失声问道:“胡先生!那,怎么办呢” “办法是有一个。不过要见着‘当家人’才有用处。”整个杭州城现在是 蒋益澧当家;小张想了一下问道:“胡先生,我请你老人家的示,进了城是 先跟家父见见面呢?还是直接去看杭州的‘当家人’?” “当然先看‘当家人’。” “好的!”小张也很有决断,“老刘,我们分头办事;等到上了岸,卸米 的事,请你帮帮张千总的忙。现在秩序很乱,所谓帮忙,无非指挥指挥工人; 别的,请你不必插手。” 刘不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,不须负保管粮食之责;如果有散兵游勇, 强索软要;听凭张千总去处理,大可袖手旁观。“我知道了。我们约定事后 见面的地方好了。”“在我舍间。”小张答说,“回头我会拜托张千总,派人护 送你去。” 于是,胡雪岩打开小箱子,里面是一套半新旧的三品顶戴官服;等他 换穿停当,船也就到岸了。 虽说到岸,其实还有一段距离,因为沙船装米,吃水很深;而望江门 外的码头失修,近岸淤浅,如果沙船靠得太近,会有搁浅之虞。 好在重赏之下,自有勇夫,张千总颇为尽心,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废的 大房子,派兵打扫看守,备作仓库之用;而且也扣着小船,预备接驳。此时 相度情势,又改了主意,下令士兵在浅河滩涉水负载,更为简捷。小船只用 了一只,将胡雪岩、小张、刘不才和胡雪岩的跟班长贵送到岸下;交代明白, 胡、张二人就由挟着拜匣的长贵陪着,先进城了。望见城头上飘拂的旗帜, 胡雪岩感从中来,流涕不止,他是在想王有龄;如果今天凯旋入城的主帅, 不是蒋益澧而是王有龄,那有多好?今日之下,自然是以成败论英雄,但打 了胜仗的人不知道可会想到,王有龄当年苦守危城,岂仅心力交瘁,直是血 与泪俱;所吃的苦、所用的力,远比打胜仗的人要多得多? 这样想着,恨不得一进城先到王有龄殉节之处,放声痛哭一场。无奈 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,实在没有功夫让他去泄痛愤,只好拭拭眼泪,挺起 胸膛往里走! 守城的已经换了班,是个四品都司;一见胡雪岩的服气,三品文官, 与蒋益澧相同,不敢怠慢,亲自迎上来行了礼问道:“大人的官衔是?” “是胡大人。”小张代为解说,“从上海赶来的,有紧要公事跟蒋藩台接 头。” 这时长贵已经从拜匣里取出一张名帖递了过去;那都司不识字,接过 名帖,倒着看了一下,装模作样的说道:“原来胡大人要见蒋大人!请问, 要不要护送?” “能护送再好不过!”小张说道,“顶要紧的是,能不能弄两匹马来?” “马可没有。不过,胡大人可以坐轿子。” 城门旁边,就是一家轿行;居然还有两乘空轿子在,轿夫自然不会有, 那都司倒很热心,表示可以抓些百姓来抬轿。可是胡雪岩坚决辞谢——这时 候还要坐轿子,简直是毫无心肝了。 没有马,又不肯坐轿,自然还借重自家的一双腿。不过都司派兵护送, 一路通行无阻;很顺利又到了三元坊孙宅,蒋益澧的公馆,投帖进去,中门 大开;蒋益澧的中军来肃客入内。走近大厅,但见滴水檐前站着一个穿了黄 马褂的将官,料知便是蒋益澧;胡雪岩兜头长揖:“恭喜,恭喜!”这是贺他 得胜,蒋益澧拱手还礼,连声答道:“彼此,彼此!” 于是小张抢上一步,为双方正式引见:进入大厅,宾主东西平坐,少 不得先有一番寒暄。 胡雪岩先以浙江干绅的身分,向蒋益澧道谢;然后谈到东南兵燹,杭 州受祸最深。接下来便是为蒋益澧打算,而由恭维开始。 蒋益澧字芗泉,所以胡雪岩之称为“芗翁”;他说,“芗翁立这样一场 大功,将来更上层楼,巡抚两浙,是指日可待的事。” “不见得,我亦不敢存这个妄想。”蒋益澧说:“曾九帅有个好哥哥;等 金陵一下,走马上任,我还是要拿‘手本’见他。” 浙江巡抚是曾国荃,一直未曾到任;现在是由左宗棠兼署。蒋益澧倒 有自知之明,不管从勋名、关系来说,要想取曾国荃而代之,是件不容易的 事。 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:“曾九帅是大将,金陵攻了下来,朝廷自然另有 重用之处。至于浙江巡抚一席,看亦止于目前遥领;将来不会到任的。芗翁, 你不要泄气!”“噢?”蒋益澧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前俯了一下,“倒要请教, 何以见得曾九帅将来不会到任?” “这道理容易明白,第一,曾九帅跟浙江素无渊源,人地生疏,不大相 宜;第二,曾大帅为人谦虚,也最肯替人设想,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来 的,他决不肯让他老弟来分左大人的地盘。” “啊,啊!”蒋益澧精神一振,“雪翁见得很透彻。”“照我看,将来浙江 全省,特别是省城里的善后事宜,要靠芗翁一手主持。”胡雪岩停了一下, 看蒋益澧是聚精会神在倾听的神态,知道进言的时机已到;便用手势加强了 语气,很恳切地说:“杭州百姓的祸福,都在芗翁手里,目前多保存一分元 气,将来就省一分气力!” “说的是,说的是!”蒋益澧搓着手,微显焦灼地,“请雪翁指教;只要 能保存元气,我无有不尽力的!”“芗翁有这样的话,真正是杭州百姓的救 星。”胡雪岩站起来就请了个安:“我替杭州百姓给芗翁道谢!”“真不敢当!” 蒋益澧急忙回礼;同时拍着胸说:“雪翁,你请说;保存劫后元气,应该从 哪里着手?” “请恕我直言,芗翁只怕未必知道,各营弟兄,还难免有骚扰百姓的情 形。” “这——。” 胡雪岩知道他有些为难。官军打仗,为求克敌制胜,少不得想到“重 赏之下,必有勇夫”这句老古话,预先许下赏赐;但筹饷筹粮,尚且困难, 哪里还筹得出一笔巨款可作犒赏之用。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;或者暗示、 或者默许,只要攻下一座城池,三日之内,可以不守两条军法:抢劫与奸淫。 蒋益澧可能亦曾有过这样计诺;这时候要他出告示禁止,变成主将食言,将 来就难带兵了。 因此,胡雪岩抢着打断了他的话:“芗翁,我还有下情上禀。” “言重、言重!”蒋益澧怕他还有不中听的话说出来,搞得彼此尴尬,所 以招呼打在先,“雪翁的责备,自是义正辞严。我惟有惭愧而已。” 不说整饬军纪,只道惭愧;这话表面客气,暗中却已表示不受责备。 胡雪岩听他的语气,越觉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较聪明的做法;而且话也不妨得 率直些。 “芗翁知道的,经商人。在商言商,讲究公平交易;俗语说的礼尚往来, 也无非讲究一个公平。弟兄们拼性命救杭州的百姓,劳苦功高,朝廷虽有奖 赏,地方上没有点意思表示,也就太不公平,太对不起弟兄了。” 蒋益澧听他这段话,颇为困惑,前面的话,说得很俗气;而后面又说 得很客气,到底主旨何在?要细想一想,才好答话。他心里在想,此人很漂 亮,但也很厉害;应付不得法,朋友变成冤家,其中的出入很大,不可不慎。 于是他细想了一下,终于弄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;谦虚地答道:“雪翁 太夸奖了。为民除寇,份所当为,哪里有什么功劳可言?” “芗翁这话才真是太客气了。彼此一见如故,我就直言了。”胡雪岩从从 容容地说:“敝处是出了名的所谓‘杭铁头’,最知道好歹,宫军有功,理当 犒劳。不过眼前十室九空,这两年也让长毛搜括净了;实在没有啥好劳军的。 好在杭州士绅逃难在外的,还有些人,我也大多可以联络得到。如今我斗胆 做个主,决定凑十万两银子,送到芗翁这里来,请代为谢谢弟兄们。” 这话让蒋益澧很难回答,颇有却之不恭,受之不可之感。因为胡雪岩 的意思是很显然的,十万两银子买个“秋毫无犯”,这就是他所说:“公平交 易”;“礼尚往来”。只是十万两银子听上去是个巨数,几万人一分,所得有 限,能不能“摆得平”,大成疑问。 见他踌躇的神气,胡雪岩自能猜知他的心事,若问一句:“莫非嫌少?” 未免太不客气;如果自动增加,又显得讨价还价地小气相。考虑下来,只有 侧面再许他一点好处。“至于对芗翁的敬意,自然另有筹划——” “不,不!”蒋益澧打断他的话,“不要把我算在里头。等局势稍为平定 了,贵省士绅写京信的时候,能够说一句我蒋某人对得起浙江,就承情不尽 了。” “那何消说得?芗翁,你对得起浙江,浙江也一定对得起你!” “好,这话痛快!”蒋益澧毅然决然地说:“雪翁的厚爱,我就代弟兄们 一并致谢了。”接着便喊一声:“来啊!请刘大老爷!” “刘大老爷”举人出身,捐出州县班子;蒋益澧倚为智囊,也当他是文 案委员。请了他来,是要商议出告示,整饬军纪,严禁骚扰。 这是蒋益澧的事,胡雪岩可以不管;他现在要动脑筋的是,如何实践 自己的诺言,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,解交藩库,供蒋益澧分赏弟兄? 一想到藩库,胡雪岩心中灵光一闪,仿佛暗夜迷路而发现了灯光一样, 虽然一闪即灭,但他确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错觉,一定能够找出一条 路来。 果然,息心静虑想了一会,大致有了成算;便等蒋益澧与他的智囊谈 得告一段落时,开口问道:“芗翁的粮台在哪里?” “浙江的总粮台,跟着左大帅在余杭;我有个小粮台在瓶窑。喏,”蒋益 澧指着小张说,“他也是管粮台的委员。”“那末,藩库呢?” “藩库?”蒋益澧笑道,“藩司衙门都还不知道在不在;哪里谈得到藩 库?” “藩库掌一省的收支,顶顶要紧;要尽快恢复起来。藩库的牌子一挂出 去,自有解款的人上门。不然,就好象俗语说,‘提着猪头,寻不着庙门。’ 岂不耽误库收?” 蒋益澧也不知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来解款?只觉得胡雪岩的忠告极有 道理,藩库应该赶快恢复;可是该如何恢复,应派什么人管库办事?却是茫 无所知。 于是胡雪岩为他讲解钱庄代理公库的例规与好处。阜康从前代理浙江 藩库,如今仍愿效力;不过以前人欠欠人犹待清理,为了划清界限起见,他 想另立一爿钱庄,叫做“阜丰”。 “阜丰就是阜康,不过多挂一块招牌。外面有区分,内部是一样的,叫 阜丰,叫阜康都可以。芗翁!”胡雪岩说,“我这样做法,完全是为了公家; 阜康收进旧欠,解交阜丰,也就是解交芗翁。至于以前藩库欠人家的,看情 形该付的付,该缓的缓,急公缓私,岂非大有伸缩的余地?” “好,好!准定委托雪翁。”蒋益澧大为欣喜,“阜丰也好,阜康也好, 我只认雪翁。” “既蒙委任,我一定尽心尽力。”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:“应该解缴的十 万银子,我去筹划;看目前在杭州能凑多少现银?不足之数归我垫;为了省 事,我想划一笔帐;这一来粮台、藩库彼此方便。” “这,这笔帐怎么划法?” 是这样,譬如说现在能凑出一半现银,我就先解了上来;另外一半, 我打一张票子交到粮台,随时可以在我上海的阜丰兑现。倘或交通不便,一 时不能去提现,那也不要紧,阜丰代理藩库,一切代垫,就等于缴了现银; 藩库跟粮台划一笔帐就可以了。垫多少扣多少;按月结帐。”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,蒋益澧只觉得振振有词,到底这笔帐怎么算,还 得要细想一想,才能明白。 想是想明白了,却有疑问:“藩库的收入呢?是不是先还你的垫款?” 这,怎么可以?”胡雪岩的身子蓦然往后一仰,靠在椅背上,不断摇 头;似乎觉得他所问的这句话,太出乎常情似的。 光是这一个动作,就使得蒋益澧死心塌地了。他觉得胡雪岩不但诚实, 而且心好,真能拿别人的利害当自己的祸福。不过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; 他深信是自己有所误会,还是问清楚的好。 “雪翁,”他很谨慎地措词,“你的意思是,在你开给粮台的银票数目之 内,你替藩库代垫;就算是你陆续兑现。至于藩库的收入,你还是照缴。是 不是这话?” “是!就是这话。”胡雪岩紧接着说,“哪怕划帐已经清楚了,阜丰既然 代理浙江藩库,当然要顾浙江藩司的面子,还是照垫不误。” 这一下,蒋益澧不但倾倒,简直有些感激了,拱拱手说:“一切仰仗雪 翁,就请宝号代理藩库;要不要备公事给老兄?”“芗翁是朝廷的监司大员, 说出一句话,自然算数;有没有公事,在我都是无所谓的。不过为了取信于 人,阜丰代理藩库,要请一张告示。” “那方便得很!我马上叫他们办。” “我也马上叫他们连夜预备;明天就拿告示贴出去。不过,”胡雪岩略略 放低了声音,“什么款该付,什么款不该付,实在不该付,阜丰听命而行。 请芗翁给个暗号,以便遵循。” “给个暗号?”蒋益澧搔搔头,显得很为难似的。这倒是小张比他内行 了,“大人!”他是“做此官,行此礼”,将“大人”二字叫得非常自然;等 蒋益澧转脸相看时,他才又往下说:“做当家人很难,有时候要粮与饷,明 知道不能给,却又不便驳,只好批示照发;粮台上也当然遵办。但实在无银 无饷,就只好婉言情商。胡观察的意思,就是怕大人为难,先约定暗号,知 道了大人的意思,就好想办法敷衍了。” “啊,啊!”蒋益澧恍然大悟,“我懂了。我一直就为这件事伤脑筋。都 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,何况是欠了他们的饷;你说,拿了‘印领’来叫我批, 我好不批照发吗?批归批,粮台上受得了、受不了,又是另外一回事。结果 呢,往往该给的没有给;不该给的,倒领了去了。粮台不知有多少回跟我诉 苦,甚至跳脚。我亦无可奈何。现在有这样一个‘好人’我做,‘坏人’别 人去做的办法,那是太好了。该用什么暗号,请雪翁吩咐。” “不敢当!”胡雪岩答道,“暗号要常常变换,才不会让人识透。现在我 先定个简单的办法,芗翁具衔只批一个‘澧’字,阜丰全数照付;写台甫‘益 澧’二字,付一半;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写在上头,就是‘不准’的意思,阜 丰自会想办法塘塞。” “那太好了!”蒋益澧拍着手说:“‘听君一席话,胜做十年官。’” 宾主相视大笑,真有莫逆于心之感。文情到此,胡雪岩觉得有些事, 大可不必保留了;因而向小张使个眼色,只轻轻说了一个字:“米!”然后微 一努嘴。 小张也是玲珑剔透的一颗心,察言辨色,完全领会,斜欠着身子,当 即开口向蒋益澧说道:“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禀,那几百石米,已经请张千总 跟胡观察的令亲在起卸了。暂时存仓,听候支用。这几百石米,我先前未说 来源;如今应该说明了,就是胡观察运来的。数目远不止这些。”“喔,有多 少?”蒋益澧异常关切地说。 “总有上万石。”胡雪岩说道:“这批米,我是专为接济官军与杭州百姓 的。照道理说,应该解缴芗翁,才是正办。不过,我也有些苦衷;好不好请 芗翁赏我一个面子,这批米算是暂时责成我保管;等我见了左制军,横竖还 是要交给芗翁来作主公派的。只不过日子晚一两天而已。” 蒋益澧大出意外。军兴以外,特别是浙江,饿死人不足为奇;如今忽 有一万石米出现,真如从天而降,怎不令人惊喜交集。 “雪翁你这一万石米,岂止雪中送炭?简直是大旱甘霖!这样,我一面 派兵保护,就请张委员从中联络襄助;一面我派妥当的人,送老兄到余杭去 见左大帅。不过,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,这里还有多少大事,要请老兄帮忙。” “是!我尽快赶回来。” “那末,老兄预备什么时候动身?今天晚上总来不及了吧?” “是的!明天一早动身。” 蒋益澧点点头,随即又找中军,又找文案;将该为胡雪岩做的事,— —分派停当。护送他到余杭的军官,派的是一名都司,姓何,是蒋益澧的表 侄;也是他的心腹。 于是胡雪岩殷殷向何都司道谢,很敷衍了一番,约定第二天一早在小 张家相会,陪同出发。 到了张家;张秀才对胡雪岩自然有一番尽释前嫌、推心置腹的话说。 只是奉如上宾,只有在礼貌上尽心,没有什么酒食款待。而胡雪岩亦根本无 心饮食,草草果腹以后,趁这一夜功夫,还有许多大事要交待;苦恨人手不 足,只好拿小张也当作心腹了。 胡雪岩没有功夫跟他们从容研商;只是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。 “第一件大事,请小张费心跟你老太爷商量,能找到几位地方上提得起 的人物,大家谈一谈,想法子凑现银给蒋方伯送了去,作为我阜丰暂借。要 请大家明白,这是救地方,也是救自己;十万银子的责任都在我一个人身上, 将来大家肯分担最好,不然,也就是我一个人认了。不过,此刻没有办法从 上海调款子过来,要请大家帮我的忙。” “好的。”小张连连点头,“这件事交给我们父子好了。胡先生仁至义尽, 大家感激得很;只要有现银,一定肯借出来的。” “其次,阜康马上要复业,阜丰的牌子要挂出去。这件事我想请三爷主 内,小张主外。”胡雪岩看着刘不才说,“先说内部,第一看看阜康原来的房 子怎么样?如果能用,马上找人收拾,再写两张梅红笺,一张是‘阜康不日 复业’;一张是‘阜丰代理藩库’,立刻贴了出去。” “藩司衙门的告示呢?” “到复业那天再贴。”胡雪岩又说,“第二,准备一两千现银;顶要紧的 是,弄几十袋米摆在那里。然后贴出一张红纸:‘阜康旧友,即请回店。’来 了以后,每人先发十两银子五斗米。我们这台戏,就可以唱起来了。” “那末,”小张抢着说道,“胡先生,我有句话声明在先,您老看得起我, 汤里来,火里去,惟命是从。不过,我也要估计估计我自己的力量,钱庄我 是外行;功夫又怕抽不出来,不要误了胡先生的大事。那时候胡先生不肯责 备我,我自己也交代不过去。” “不要紧。我晓得你很忙,只请你量力而为。”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,“我 为什么要代理藩库?为的是要做牌子。阜康是金字招牌,固然不错;可是只 有老杭州才晓得。现在我要吸收一批新的存户,非要另外想个号召的办法不 可。代理藩库,就是最好的号召,浙江全省的公款,都信托得过我,还有啥 靠不住的?只要那批新存户有这样一个想法,阜丰的存款就会源源不绝而 来;应该解蒋方伯的犒赏银两和代理藩库要垫的款子,就都有了。” 看着事情都交代妥当了,刘不才有句话要跟胡雪岩私下谈;使个眼色, 将他拉到一边,低声说道:“你跟蒋芗泉搞得很好,没有用;我今听到一个 消息,颇为可靠,左制军要跟你算帐,已经发话下来了,弄得不好,会指名 严参。”“你不要担心!”胡雪岩夷然不以为意,“我亦没有啥算不算清的帐。 外面的话听不得。” 刘不才见他是极有把握的样子,也就放心了。小张却还有话问。 “胡先生的算计真好。不过,说了半天,到底是怎样的新存户呢?” “长毛!”胡雪岩说,“长毛投降了;这两年搜括的银子带不走,非要找 个地方去存不可!” 胡雪岩所要吸收的新存户,竟是长毛!小张和刘不才都觉得是做梦亦 想不到的事;同时亦都觉得他的想法超人,但麻烦亦可能很多。 那种目瞪口呆的带些困惑的表情,是说明了他们内心有些什么疑问, 胡雪岩完全了解;但是,这时候不是从容辩理的时候,所以他只能用比较武 断的态度:“事情决不会错!你们两位尽管照我的活去动脑筋。动啥脑筋, 就是怎么样让他们死心塌地拿私蓄存到阜丰来?两位明白了吧?”“我明 白。不过——。”刘不才没有再说下去。“我也明白。杭州的情形我比较熟; 找几个人去拉这些存户,一定不会空手而回。不过,在拉这些客户以前,人 家一定要问,钱存到阜丰会不会泡汤?这话我该怎么说?”小张这样问说。 “你告诉他:决不会泡汤。不过朝廷的王法,也是要紧的,如果他自己 觉得这笔存款可能有一天会让官方查扣,那就请他自己考虑。”胡雪岩停一 下又说:“总而言之一句话:通融方便可以;违犯法条不可以。户头我们不 必强求,我们要做气派,做信用。信用有了;哪怕连存折不给人家;只凭一 句话,照样会有人上门。” 刘不才和小张都觉得他的话一时还想不透;好象有点前后不符。不过 此刻无法细问;而且也不是很急的事,无须在这时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。因 此,两人对看了一眼,取得默契;决定稍后再谈。 “做事容易做人难!”胡雪岩在片刻沉默以后,突如其来地以这么一句牢 骚之语发端,作了很重要的一个揭示;也是一个警告:“从今天起,我们有 许多很辛苦,不过也很划算的事要做;做起来顺利不顺利,全看我们做人怎 么样?小张,你倒说说看,现在做人要怎么样做?” 小张想了一会,微微笑道,“做人无非讲个信义。现在既然是帮左制军, 就要咬定牙关帮到底。” “我们现在帮左制军,既然打算帮忙到底,就要堂堂正正站出来。不过 这一下得罪的人会很多。”刘不才说。“面面讨好,面面不讨好!惟有摸摸胸 口,如果觉得对得起朝廷,对得起百姓,问心无愧,哪就什么都不必怕。时 候不早了,上床吧!” 这一夜大家都睡不着;因为可想的事太多。除此以外,更多的是情绪 上的激动。上海、杭州都已拿下来,金陵之围的收缘结果,也就不远了。那 时是怎样的一种局面?散兵游勇该怎么料理,遣散还是留用,处处都是疑问, 实在令人困惑之至! 忽然,胡雪岩发觉墙外有人在敲锣打梆子,这是在打更。久困之城, 刚刚光复,一切还都是兵荒马乱的景象,居然而有巡夜的更夫;听着那自远 而近“笃、笃、镗;笃、笃、镗”的梆锣之声,胡雪岩有着空谷足音的喜悦 的感激。而心境也就变过了,眼前的一切都抛在九霄云外;回忆着少年时候, 寒夜拥衾,遥听由西北风中传来的“寒冬腊月,火烛小心!”的吆喝,真有 无比恬适之感。 那是太平时世的声音。如今又听到了!胡雪岩陡觉精神一振,再也无 法留在床上。三个人是睡一房,他怕惊扰了刘不才和小张。悄悄下地;可是 小张已经发觉了。“胡先生,你要作啥?” “你没有睡着?” “没有。”小张问道:“胡先生呢?” “我也没有。” “彼此一样。”刘不才在帐子中接口,“我一直在听,外面倒不安静;蒋 藩司言而有信,约束部下,已经有效验了。”“这是胡先生积的阴德。”小张 也突然受了鼓舞,一跃下床,“这两天的事情做不完,哪里有睡觉的功夫?” 等他们一起床,张家的厨房里也就有灯光了。洗完脸,先喝茶,小张以为胡 雪岩会谈未曾谈完的正事,而他却好整以暇地问道:“刚才你们听到打更的 梆子没有?”“听到。”小张答道:“杭州城什么都变过了,只有这个更夫老 周没有变;每夜打更,从没有断过一天。”胡雪岩肃然动容,“难得!真难得!” 他问,“这老周多大年纪?” “六十多岁了。身子倒还健旺;不过,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。” “他没有饿死,而且每天能打更,看来这个人的禀赋,倒是得天独厚。 可惜,”刘不才说,“只是打更!”“三爷,话不是这么说。世界上有许多事, 本来是用不着才干的,人人能做;只看你是不是肯做,是不是一本正经去做? 能够这样,就是个了不起的人。”胡雪岩说,“小张,我托你,问问那老周看, 愿意不愿意改行?” “改行?”小张问道,“胡先生,你是不是要提拔他?”“是啊!我要提 拔他;也可以说是借重他。现在我们人手不够,象这种尽忠职守的人,不可 以放过。我打算邀他来帮忙。” “我想他一定肯的。就怕他做不来啥。” “我派他管仓库。他做不来,再派人帮他的忙;只要他象打更那样,那 时候去巡查就是。” 说到这里,张家的男佣来摆桌子开早饭。只不过拿剩下的饭煮一锅饭 泡粥;佐粥的只有一样咸菜,可是“饥者易为食”,尤其是在半夜休息以后, 胃口大开,吃得格外香甜。“我多少年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了!”胡雪岩 很满意地说,“刘三爷说得不错,‘用得着就好’!泡饭咸菜,今日之下比山 珍海味还要贵重。” 这使得小张又深有领悟,用人之道,不拘一格;能因时因地制宜,就 是用人的诀窍。他深深点头,知道从什么地方去为胡雪岩物色人才了。 何都司是天亮来到张家的,带来两个马弁;另外带了一匹马来;“提起 此马来头大”,是蒙古亲王僧格林沁所送,蒋益澧派人细心喂养,专为左宗 棠预备的坐骑,现在特借给胡雪岩乘用。 何都司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,余杭城内的长毛,亦在昨天弃城向湖 州一带逃去。左宗棠亲自领兵追剿;如今是在瓶窑以北的安溪关前驻扎。要 去看他,得冒锋镝之危,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? “死生有命,左大帅能去,我当然也能去。用不着怕!”“不过,路很远, 一天赶不到,中途没有住宿的地方,也很麻烦。” “尽力赶!赶不到也没有办法;好在有你老兄在,我放心得很。” 这本是随口一句对答之词,而在何都司听来,是极其恳切的信任。因 而很用心地为他筹划,好一会方始问道:“胡大人,你能不能骑快马?” “勉强可以。” “贵管家呢?” “他恐怕不行。” “那就不必带贵管家一起走了。现成四个弟兄在这里,有什么差遣,尽 管让他们去做。”何都司又说,“我们可以用骚递的办法,换马走;反而来得 快。” 紧急骚递的办法是到一站换一匹马;由于一匹马只走一站路,不妨尽 全力驰驱,因而比一匹马到底要快得多。僧王的这匹名驹虽好,也只得走一 站,换马时如果错失了找不回来,反是个麻烦,因此胡雪岩表示另外找一匹 马。“这容易,我们先到马号去换就是。” 于是胡雪岩辞别张家,临走时交代,第三天早晨一定赶回来。然后与 何都司同行,先到藩司行台的马号里换了马,出武林门,疾驰到拱宸桥;何 都司找着相熟的军营,换了好马,再往西北方向行进。 一路当然有盘查、有阻碍、也有惊险,但都安然而返。下午三点钟到 了瓶窑,方始打尖休息,同时探听左宗棠的行踪:是在往北十八里外的安溪 关。 “这是条山路,很不好走。”何都司恳切相劝。“胡大人,我说实话,你 老是南边人,‘南人行船,北人骑马’。你的马骑得不怎么好。为求稳当,还 是歇一夜再走。你看怎么样?” 胡雪岩心想,人地生疏,勉强不得;就算赶到安溪,当夜也无法谒见 左宗棠,因而点头同意,不过提出要求:“明天天一亮就要走。” “当然。不会耽误你老的功夫。” 既然如此,不妨从容休息。瓶窑由于久为官军驻扎,市面相当兴盛, 饭摊子更多;胡雪岩向来不摆官架子,亲邀四名马弁,一起喝酒。而那四名 弟兄却深感局促,最后还是让他们另桌而坐。他自己便跟何都司对酌,听他 谈左宗棠的一切。 “我们这位大帅,什么都好,就是脾气不好。不过,他发脾气的时候, 你不能怕;越怕越糟糕。” “这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。”胡雪岩说:“这样的人,反而好相处。” “是的。可也不能硬过他头!最好是不理他,听他骂完,说完,再讲自 己的道理,他就另眼相看了。” 胡雪岩觉得这两句话,受益不浅;便举杯相敬;同时问说:“老兄,你 跟蒋方伯多少年了?” “我们至亲,我一直跟他。” “我有句冒昧的话要请教,左大帅对蒋方伯怎么样?是不是当他是自己 的替手?” “不见得!”何都司答说,‘左大帅是何等样人?当自己诸葛亮;哪个能 替代他?” 这两句闲谈,在旁人听来,不关紧要;而在胡雪岩却由此而作成了一 个很重要的决定。 他对于自己今后的出处,以及重整旗鼓,再创事业的倚傍奥援,一直 萦回脑际,本来觉得蒋益澧为人倒还憨厚,如果结交得深了,便是第二个王 有龄,将来言听计从,亲如手足;那就比伺候脾气大出名的左宗棠,痛快得 多了。 现在听何都司一说,憬然有悟,左宗棠之对蒋益澧,不可能象何桂清 之对王有龄那样,提携惟恐不力。一省的巡抚毕竟是个非同小可的职位,除 非曾国荃另有适当的安排;蒋益澧本身够格;而左宗棠又肯格外力保,看来 浙江巡抚的大印,不会落在蒋益澧手里。 既然如此,惟有死心塌地,专走左宗堂这条路子了。半夜起身,黎明 上路。十八里山道,走了三个钟头才到。左宗棠的行辕,设在一座关帝庙里。 虽是戎马倥偬之际,他的总督派头,还是不小;庙前摆着一顶绿呢大轿;照 墙下有好几块朱红“高脚牌”,泥金仿宋体写着官衔荣典,一块是“钦命督 办浙江军务;”一块是“兼署浙江巡抚”;一块是“头品顶戴兵部尚书兼都察 院右都御史闽浙总督部堂”;一块是“赏戴花翎”;再一块就不大光彩,也是 左宗棠平生的恨事,科名只是“道光十二年壬夺辰科湖南乡试中式”,不过 一名举人。 再往庙里看,两行带刀的亲兵,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大殿关平、周仓的 神像前;蓝顶子的武官亦有好几个。胡雪岩见此光景,不肯冒犯左宗棠的威 风;牵马在旁,取出“手本”,拜托何都司代为递了进去。 隔了好久,才看见出来一个“武巡捕”,手里拿着胡雪岩的手本;明明 已经看到本人,依然拉起官腔问道:“哪位是杭州来的胡道台?” 胡雪岩点点头,也摆出官派,踱着四方步子,上前答道:“我就是。” “大帅传见。” “是的。请引路。” 进门不进殿,由西边角门口进去,有个小小的院落,也是站满了亲兵, 另外有个穿灰布袍的听差,倒还客气,揭开门帘,示意胡雪岩入内。 进门一看,一个矫胖老头,左手捏一管旱烟袋;右手提着笔,在窗前 一张方桌上挥毫如飞。听得脚步声,浑似不觉;胡雪岩只好等着,等他放下 笔,方捞起衣襟请安,同时报名。 “浙江候补道胡光墉,参见大人。” “喔,你就是胡光墉!”左宗棠那双眼睛,颇具威严,光芒四射似的,将 他从头望到底,“我闻名已久了。”这不是一句好话,胡雪岩觉得无须谦虚; 只说:“大人建了不世之功,特为来给大人道喜!” “喔,你倒是得风气之先!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,你有能员之名。” 话中带着讥讽,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,一时也不必细辨;眼前第一件 事是,要能坐了下来——左宗棠不会不懂官场规矩,文官见督抚,品秩再低, 也得有个座位;此刻故意不说“请坐”,是有意给人难堪,先得想个办法应 付。 念头转到,办法便即有了;捞起衣襟,又请一个安;同时说道:“不光 是为大人道喜;还要跟大人道谢。两浙主灵倒悬,多亏大人解救。” 都说左宗棠是“湖南骡子”的脾气;而连番多礼,到底将他的骡脾气 拧过来了,“不敢当!”他的语声虽还是淡淡的,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;但亦 终于以礼相待了,“贵道请坐!” 听差是早捧着茶盘等在那里的,只为客人不曾落座,不好奉茶;此时 便将一碗盖碗茶摆在他身旁的茶几上。胡雪岩欠一欠身,舒一口气;心里在 想:只要面子上不难看,话就好说了。 “这两年我在浙江,很听人谈起贵道。”左宗棠面无笑容地说,“听说你 很阔啊!” “不敢!”胡雪岩欠身问道:“请大人明示所谓‘阔’是指什么?” “说你起居享用,俨如王侯;这也许是过甚之词。然而也可以想象得知 了。” “是!我不瞒大人,比起清苦的候补人员来,我算是很舒服的。” 他坦然承认,而不说舒服的原因,反倒象塞住了左宗棠的口;停了一 下,他直截了当地说:“我也接到好些禀帖,说你如何如何!人言未必尽属 子虚,我要查办;果真属实,为了整饬吏治,我不能不指名严参!” “是!如果光墉有什么不法之事,大人指名严参,光墉亦甘愿领罪。不 过,自问还不敢为非作歹;亦不敢营私舞弊。只为受王中丞知遇之恩,誓共 生死,当时处事不避劳怨,得罪了人亦是有的。” “是不是为非作歹,营私舞弊,犹待考查。至于你说与王中丞誓共生死, 这话就令人难信了。王中丞已经殉难,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?” “如果大人责光墉不能追随王中丞于地下,我没有话说;倘或以为殉忠、 殉节,都有名目,而殉友死得轻如鸿毛,为君子所不取,那末,光墉倒有几 句辩白。” “你说。” “大人的意思是,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难;紧要关头,我一个 人走了,所谓‘誓共生死’,成了骗人的话?”“是啊!”左宗棠逼视着问:“足 下何词以解?倒要请教!”“我先请教大人,当时杭州被围,王中丞苦苦撑持, 眼睛里所流的不是泪水,而是血,盼的是什么?” “自然是援军。” “是!”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,“当时有李元度一军在衙州,千方百计 想催他来,始终不到。这一来,就不能不作坚守的打算;请问大人,危城坚 守靠什么?” “自然是靠粮食。‘民以食为天’。” “‘民以食为天’固然不错;如果罗掘俱穷,亦无非易子而食。但是,士 兵没有粮食,会出什么乱子?不必我说;大人比我清楚得多。当时王中丞跟 我商量,要我到上海去办米。”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:“王中丞虽是捐班 出身,也读过书的;他跟我讲史记上赵氏孤儿的故事,他说,守城守不住, 不过一死而已,容易;到上海办米就跟‘立孤’一样比较难。他要我做保全 赵氏孤儿的程婴。这当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话;不过,大人请想,他是巡抚, 守土有责,即使他有办法办得到米,也不能离开杭州。所以,到上海办米这 件事,只有我能做;不容我不做。” “嗯,嗯!”左宗棠问道:“后来呢?你米办到了没有?”“当然办到。可 是——,”胡雪岩黯然低语:“无济于事!” 接着,他将如何办米来到了杭州城外的钱塘江中,如何想尽办法,不 能打通粮道,如何望城一拜,痛哭而回;如何将那批米接济了宁波。只是不 说在宁波生一场大病,几乎送命;因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,说来反成蛇足了。 左宗棠听得很仔细;仰脸想了半天,突然冒出一句话来,却是胡雪岩再也想 不到的。 “你也很读了些书啊!” 胡雪岩一楞,随即想到了;这半天与左宗棠对答,话好象显得很文雅, 又谈到史记上的故事,必是他以为预先请教过高人,想好一套话来的。 这多少也是实情;见了左宗棠该如何说法,他曾一再打过腹稿。但如 说是有意说好听的假话,他却不能承认,所以这样答道:“哪里敢说读过书? 光墉只不过还知道敬重读书人而已!” “这也难得了。”左宗棠说,“人家告你的那些话,我要查一查。果真象 你所说的那样子,自然另当别论。”“不然。领了公款,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。 公款虽不是从大人手上领的;可是大人现任本省长官,光墉的公事,就只有 向大人交代。” “喔,你来交代公事。是那笔公款吗?”左宗棠问,“当时领了多少?” “领了两万两银子。如今面缴大人。”说着,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封袋来, 当面奉上。 左宗棠不肯接红封袋,“这是公款,不便私相授受。”他说,“请你跟粮 台打交道。” 当时便唤了粮台上管出纳的委员前来,收取了胡雪岩的粮票,开收据, 盖上大印,看来是了却了一件公事,却不知胡雪岩还有话说。 “大人,我还要交代。当初奉令采办的是米,不能拿米办到,就不能算 交差。” “这——?”左宗棠相当困扰;对他的话,颇有不知所云之感,因而也 就无法作何表示。 “说实话,这一批米不能办到,我就是对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灵。现在, 总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!”胡雪岩平静地说,“我有一万石米,就在杭州城外 江面上,请大人派员验收。”此言一出,左宗棠越发困惑,“你说的什么?” 他问:“有一万石米在?” “是!” “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?” “是!”胡雪岩答说,“已有几百石,先拨了给蒋方伯,充作军粮了。” 左宗棠听得这话便左右问道:“护送胡大人来的是谁?”“是何都司”。 于是找了何都司来,左宗棠第一句话便是:“你知道不知道,有几百石 军粮从钱塘江上运到城里?” “回大帅的话,有的。”何都司手一指:“是胡大人从上海运来的。” “好!你先下去吧。”左宗棠向听差吩咐:“请胡大人升炕!”礼数顿时不 同了!由不令落座到升炕对坐,片刻之间,荣枯大不相同;胡雪岩既感慨, 又得意,当然对应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。 等听差将盖碗茶移到炕几上,胡雪岩道谢坐下;左宗棠徐徐说道:“有 这一万石米,不但杭州的百姓得救;肃清浙江全境,我也有把握了。老兄此 举,出人意表,功德无量。感激的,不止我左某一个人。” “大人言重了。” “这是实话。不过我也要说实话。”左宗棠说,“一万石米,时价要值五 六万银子;粮台上一时还付不起那么多。因为刚打了一个大胜仗,犒赏弟兄 是现银子。我想,你先把你缴来的那笔款子领了回去;余数我们倒商量一下, 怎么样个付法?” “大人不必操心了。这一万石米,完全由光墉报。”“报效?”左宗棠怕 自己是听错了。 “是!光墉报效。” “这,未免太破费了。”左宗棠问道:“老兄有什么企图,不妨实说。” “毫无企图。第一,为了王中丞;第二,为了杭州百姓;第三,为了大 人。” “承情之至!”左宗棠拱拱手说,“我马上出奏,请朝廷褒奖。” “大人栽培,光墉自然感激,不过,有句不识抬举的话,好比骨鲠在喉; 吐出来请大人不要动气。” “言重,言重!”左宗棠一叠连声地说,“尽管请说。”“我的报效这批米, 决不是为朝廷褒奖。光墉是生意人,只会做事,不会做官。” “好一个只会做事,不会做官!”这一句话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,拍着炕 几,大声地说;赞赏之意,真个溢于言表了。“我在想,大人也是只晓得做 事,从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上的人。”胡雪岩说,“照我看,跟现在一位大人 物,性情正好相反。” 前半段话,恭维得恰到好处;对于后面一句话,左宗棠自然特感关切, 探身说道:“请教!” “大人跟江苏李中丞正好相反。李中丞会做官;大人会做事。”胡雪岩又 说:“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,只不过不屑于做官而已。” “啊,痛快,痛快!”左宗棠仰着脸,摇着头说;是一副遇见了知音的神 情。 胡雪岩见好即收,不再奉上高帽子;反而谦虚一句:“我是信口胡说。 在大人面前放肆。” “老兄,”左宗棠正色说道,“你不要妄自菲薄,在我看满朝朱紫贵,及 得上老兄识见的。实在不多。你大号是哪两个字?” “草字雪岩。风雪的雪,岩壑的岩。” “雪岩兄,”左宗棠说,“你这几年想必一直在上海,李少荃的作为,必 然深知;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。”“这,”胡雪岩问道,“比哪一方面?” “比比我们的成就。” “是!”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:“李中丞克复苏州,当然是一大功;不过, 因人成事;比不上大人孤军奋战,来得难能可贵。” “这,总算是一句公道话。”左宗棠说,“我吃亏的有两种,第一是地方 不如他好;第二、是人才不如他多。”“是的。”胡雪岩深深点头,“李中丞也 算会用人的。”“那末,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请教,以你的大才,以你在王中丞 那里的业绩,他倒没有起延揽之意?” “有过的。我不能去!” “为什么?” “第一、李中丞对王公有成见,我还为他所用,也太没有志气了。” “好!”左宗棠接着问:“第二呢?” “第二、我是浙江人,我要为浙江出力;何况我还有王中丞委托我未了 的公事,就是这笔买米的款子,总要有个交代。”“难得,难得,雪岩兄,你 真有信用。”左宗棠说到这里,喊一声:“来呀!留胡大人吃便饭。” 照官场中的规矩,长官对属下有这样的表示,听差便得做两件事,第 一件是请客人更换便衣;第二件是准备将客人移到花厅甚至“上房”中去。 在正常的情况之下,胡雪岩去拜客,自然带着跟班;跟班手中捧着衣 包,视需要随时伺候主人更换。但此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,当然亦不会有便 衣;左宗棠便吩咐听差,取他自己的薄棉袍来为“胡大人”更换。左宗棠矮 胖;胡雪岩瘦长,这件棉袍穿上身,大袖郎当,下摆吊起一大截,露出一大 截沾满了黄泥的靴帮子,形容不但不雅,而且有些可笑。但这份情意是可感 的。所以胡雪岩觉得穿在身上很舒服。 至于移向花厅,当然也办不到了。一座小关帝庙里,哪里来的空闲房 屋,闽浙总督的官厅,签押房与卧室,都在那里了。不过,庙后倒有一座土 山,山上有座茅亭,亦算可供登临眺望的一景;左宗棠为了避免将领请谒的 纷扰,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。 酒当然是好酒。绍兴早经克复,供应一省长官的,自然是历经兵燹而 无恙的窑藏陈酿;菜是湖南口味,虽只两个人对酌,依然大盘长筷,最后厨 子戴着红缨帽,亲自来上菜,打开食盒,只是一小盘湖南腊肉。不知何以郑 重如此?“这是内子亲手调制的,间关万里,从湖南送到这里,已经不中吃 了。只不过我自己提醒我,不要忘记内子当年委曲绸缪的一番苦心而已。” 胡雪岩也听说过,左宗棠的周夫人,是富室之女;初嫔左家时,夫婿 是个寒士。但是周夫人却深知“身无半亩,心忧天下”的左宗棠,才气纵横, 虽然会试屡屡落弟,终有破壁飞去的一日;所以鼓励慰藉,无怕不至。以后 左宗棠移居岳家,而周家大族,不会看得起这个脾气的穷姑爷。周夫人一方 面怕夫婿一怒而去,一方面又要为夫家做面,左右调停,心力交痤,如今到 底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。 这对胡雪岩又是一种启示。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,报恩的成分,多 于一切,足见得是不会负人,不肯负人而深具性情者,这比起李鸿章以利禄 权术驾驭部下来,宁愿倾心结交此人。 因此,当左宗棠有所询问时,他越发不作保留,从杭州的善后谈到筹 饷,他都有一套办法拿出来,滔滔不绝,言无不尽。宾主之间,很快地已接 近脱略形迹,无所不谈的境地了。 一顿酒喝了两个时辰方罢。左宗棠忽然叹口气说:“雪岩兄,我倒有些 发愁了。不知应该借重你在哪方面给我帮忙?当务之急是地方善后,可是每 个月二十五、六万的饷银,尚无的款,又必得仰仗大力。只恨足下分身无术! 雪岩兄,请你自己说一说,愿意做些什么?” “筹饷是件大事,不过只要有办法,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,都可以干得。” 胡雪岩歉然地说,“光墉稍微存一点私心,想为本乡本土尽几力。” “这哪里是私心!正见得你一副侠心义肠。军兴以来,杭州被祸最惨, 善后事宜,经纬万端,我兼摄无篆,责无旁贷,有你老兄这样大才,而且肯 任劳任怨,又是为桑梓效力的人帮我的忙,实在太好了。”左宗棠说到这里, 问道:“跟蒋芗泉想来见面了?” “是!” “你觉得他为人如何?” “很直爽的人。我们谈得很投机。” “好极,好极!”左宗棠欣然问道:“地方上的一切善后,总也谈过了?” “还不曾深谈。不过承蒋方伯看得起,委托我的一个小小钱庄,为他代 理藩库;眼前急需的支出,我总尽力维持。”“那更好了。万事莫如赈济急; 如今有一万石米,在军需民食,能维持一两个月,后援就接得上了。再有宝 号代为支应藩库的一切开销,扶伤恤死,亦不愁无款可垫。然则杭州的赈济 事宜,应当马上动手。我想,设一善后局,雪岩兄,请你当总办,如何?” “是!”胡雪岩肃然答说:“于公于私,义不容辞。”“我就代杭州百姓致 谢了。”左宗棠拱拱手说,“公事我马上叫他们预备,交蒋芗泉转送。” 这样处置,正符合胡雪岩的希望。因为他为人处世,一向奉“不招忌” 三字为座右铭;自己的身分与蒋益澧差不多,但在左宗棠手下,到底只算一 个客卿,如果形迹太密甚至越过蒋益澧这一关,直接听命于左宗棠,设身处 地为人想一想,心里也会不舒服。现在当着本人在此,而委任的札子却要交 由蒋益澧转发,便是尊重藩司的职权;也是无形中为他拉拢蒋益澧,仅不过 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续,便有许多讲究;只见得做官用人,不是件容易的事。 这样想着,他对左宗棠又加了几分钦佩之心;因而厚意替他多做一点 事,至少也得为他多策划几个好主意。心念刚动,左宗棠正好又谈起筹饷, 他决定献上一条妙计。这一计,他筹之已熟;本来的打算是“货卖识家”, 不妨“待价而沽”。这也就是说,如果没有相当的酬庸,他是不肯轻易吐露 的;此刻对左宗棠,多少有知遇之感,因而就倾囊而出了。 “筹饷之道多端,大致不外两途,第一是办厘金,这要靠市面兴旺,无 法强求;第二是劝捐,这几年捐得起的都捐过了,‘劝’起来也很吃力。如 今我想到有一路人,他们捐得起,而且一定肯捐;不妨在这一路人头上,打 个主意。”“捐得起,又肯捐,那不太妙了吗?”左宗棠急急问道:“是哪一 路人?” “是长毛!”胡雪岩说,“长毛盘踞东南十几年,搜括得很不少;现在要 他们捐几文,不是天经地义?” 这一说,左宗棠恍然大悟,连连点头:“对,对,请你再说下去。” 于是胡雪岩为他指出,这十几年中,颇有些见机而作的长毛,发了财 退藏于密;洪杨一旦平定,从逆的当然要依国法治罪。可是叛逆虽罪在不赦, 而被裹胁从逆的人很多,办不胜办。株连过众,扰攘不安,亦非大乱之后的 休养生息之道;所以最好的处置办法是,网开一面,予人自新之路。 只是一概既往不咎,亦未免太便宜了此辈;应该略施薄惩。愿打愿罚, 各听其便。 “大人晓得的,人之常情,总是愿罚不愿打;除非罚不起。”胡雪岩说, “据我知道,罚得起的人很多。他们大都躲在夷场上,倚仗洋人的势力,官 府一时无奈其何,可是终究是个出不了头的‘黑人’,如果动以利害,晓以 大义;反正手头也是不义之财,舍了一笔,换个重新做人的机会,何乐不为?” “说得是。”左宗棠笑道,“此辈不甘寂寞,不但要爬起来做人,只怕还要站 出来做官。” “正是这话。”胡雪岩撮起两指一伸,“象这种人,要捐他两笔。” “怎么呢?” “一笔是做人;另外一笔是做官。做官不要捐吗?”左宗棠失笑了,“我 倒弄糊涂了!”他说,“照此看来,我得赶快向部里领几千张空白捐照来。” “是!大人尽管动公事去领。” “领是领了。雪岩兄,”左宗棠故意问道:“交给谁去用呢?”胡雪岩不 作声,停了一会方说:“容我慢慢物色好了,向大人保荐。” “我看你也不用物色了,就是你自己勉为其难吧!”“这怕——。” “不,不!”左宗棠挥手打断了他的话,“你不必推辞了!雪岩兄,你遇 见我,就容不得你再作主张。这话好象蛮不讲理;不是的!足下才大如海, 我已深知。不要说就这两件事,再多兼几个差使,你也能够应付裕如。我想, 你手下总有一班得力的人;你尽管开单子来,我关照蒋芗泉,一律照委。你 往来沪杭两地,出出主意就行了。” 如此看重,不由得使胡雪岩想起王有龄在围城中常说的两句话说:“鞠 躬尽痤,死而后已。”便慨然答道:“既然大人认为我干得了,我就试一试看。” “不用试,包你成功!”左宗棠说,“我希望你两件事兼筹并顾。浙江的 军务,正在紧要关头上,千万不能有‘闹饷’的活把戏弄出来。” “是。我尽力而为。”胡雪岩说,“如今要请示的是,这个捐的名目。我 想叫‘罚捐’。” “罚捐倒也名副其实。不过——。”他沉吟着,好久未说下去。 这当然是有顾忌;胡雪岩也可以想象得到,开办“罚捐”可能会惹起 浮议,指作“包庇逆党”。这是很重的一个罪名。然而是否“包庇”,要看情 节而定;与予人自新之路,是似是而非的两回事。 他心里这样在想,口头却保持沉默;而且很注意左宗棠的表情,要看 他是不是有担当? 左宗棠自然是有担当的;而且这正也是他平时自负之处。他所考虑的 改换名目;想了好一会,竟找不出适当的字眼,便次定暂进先用了再说。 接着,又有疑问:“这个罚捐,要不要出奏?”他问,“你意下如何?” “出奏呢,怕有人反对,办不成功;不出奏呢?又怕将来部里打官腔, 或者‘都老爷’参上一本。”胡雪岩说,“利弊参见,全在大人作主。” “办是一定要办;不过我虽不怕事,却犯不上无缘无故背个黑锅,你倒 再想想,有什么既不怕他人掣肘,又能为自己留下退步的办法。” “凡事只要秉公办理,就一定会有退步。我想,开办之先,不必出奏; 办得有了成效,再奏明收捐的数目,以后直接咨部备案,作为将来报销的根 据。” “好!准定这样办。”左宗棠大为赞赏:“‘凡事只要秉公办理,就必有退 步。’这话说得太好了。不过,你所说的‘成效’也很要紧;国家原有上千 万的银子,经常封存内库,就为的是供大征伐之用。这笔巨款,为赛尚阿之 流的那班旗下大爷挥霍一空;所以‘皇帝不差饿兵’那句俗语,不适用了! 如今朝廷不但差的是饿兵,要各省自己筹饷;而且要协解‘京饷’。如果说, 我们办得有成效的税捐,不准再办;那好,请朝廷照数指拨一笔的款好了。” 这番话说到尽头了;胡雪岩对左宗棠的处境、想法、因应之道亦由这 番话中有了更深的了解。只要不是伤天害理,任何筹饷的办法,都可以得到 他的同意。 胡雪岩在左宗棠行辕中盘桓了两天,才回杭州。归来的这番风光,与 去时大不相同;左宗棠派亲兵小队护送,自不在话下,最使他惊异的是,到 了武林门外,发现有一班很体面的人在迎接,一大半是杭州的绅干,包括张 秀才在内;其余的都穿了官服,胡雪岩却一个都不认识。此外,还有一顶绿 呢大轿,放在城门洞里;更不知作何用处? 胡雪岩颇为困惑,“是接我的吗?”他问何都司。 不用何都司回答,看到刘不才和小张;胡雪岩知道接自己是不错的了。 果然,小张笑容满面地奔了上来。一把拉住马头上的嚼环,高声说道:“这 里前天晚上就得消息了!盼望大驾真如火旱之望云霓!” 是何消息?盼望他回来又为何如此殷切?胡雪岩正待动问,却不待他 开口;首先是一名武巡捕在马前打躬,同时说道:“请胡大人下马,换大轿 吧!” “是这样的,”小张赶紧代为解释,“这是蒋方伯派来的差官;绿呢大轿 是蒋方伯自己用的,特为来伺候。”“是!”那名武巡捕打开拜匣,将蒋益澧 的一份名帖与一份请柬递了上来,“敝上派我来伺候胡大人;特为交代,本 来要亲自来迎接,只为有几件紧要公事,立等结果,分不开身。敝上又说: “请胡大人一到就会个面,有好些事等着商量。”这一说胡雪岩明白了,小 张所说的“消息”,是指他奉委为善后局总办一事;大家如此殷切盼望,以 及蒋益澧立等会面,当然是因为“万事莫如赈济急”,一切善后事宜,都待 他来作了决定,方能动手兴办。 领会及此,他觉得不宜先跟蒋益澧见面。但此刻的蒋益澧。”等于一省 长官,这样殷勤相待,如果不领他的情,是件很失礼的事;必得找一个很好 的借口才能敷衍得过去。他的心思很快,下马之顷,已想好一套说词,“拜 烦回复贵上,”他说:“我也急于要进见,有好些公事请示。不过,这几天来 回奔波,身上脏得不成样子;这样子去见长官,太不恭敬。等我稍为抹一抹 身子,换一套干净衣服,马上就去。贵上的绿呢大轿,不是我该坐的;不过 却之不恭,请你关照轿班,空轿子跟着我去好了。” 于是先到张家暂息,将善后应办的大事,以及要求蒋益澧支持的事项, 写了个大概,方始应约赴宴。 相见欢然,蒋益澧当面递了委札;胡雪岩便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,递 了过去,上面写的是:“善后急要事项”,一共七条: 第一、掩埋尸体,限半个月完竣。大兵之后大疫,此不仅为安亡魂, 亦防疫疠。 第二、办理施粥,以半年为期。公家拨给米粮,交地方公正绅士监督 办理。 第三、凡粮食、衣着、砖瓦、木料等民生必需品类,招商贩运,免除 厘税,以广招徕。 第四、访查殉难忠烈,采访事迹,奏请建立昭忠祠。 第五、贼营拔出妇女,访查其家,派妥人送回。 第六、春耕关乎今年秋冬生计,应尽全力筹办。第七、恢复书院,优 待士子。 “应该,应该!”蒋益澧说,“我无不同意。至于要人,或者要下委札, 动公事,请雪翁告诉我,只要力之所及,一定如命。” “多谢芗翁成全浙江百姓。不过眼前有件事,无论如何要请芗翁格外支 持。”胡雪岩率直说道:“弟兄们的纪律一定要维持。” 蒋益澧脸一红,他也知道他部下的纪律不好;不过,他亦有所辩解:“说 实话,弟兄们亦是饿得久了——。”“芗翁,”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,“饷,我 负责;军纪,请芗翁负责。” 蒋益澧心想,胡雪岩现在直接可以见左宗棠,而且据说言听计从;倘 或拿此事跟上面一说,再交下来,面子就不好看了。既然如此,不如自己下 决心来办。 于是他决定了两个办法:一是出告示重申军纪,违者就地正法;二是 他从第二天开始,整天坐镇杭州城中心的官巷口,亲自执行军法。 这一来,纪律果然好得多了。善后事宜,亦就比较容易着手;只是苦 了胡雪岩,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,身上掉了好几斤的肉,不过始终精神奕奕, 毫无倦容。 左宗棠是三月初二到省城的;一下了轿,约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胡雪岩。 “惨得很!”左宗棠脸上很少有那样沮丧的颜色,“军兴以来,我也到过 好些地方;从没有见过杭州这样子遭劫的!以前杭州有多少人?” “八十一万。”胡雪岩答说。 “现在呢?” “七万多。” “七万多?”左宗棠嗟叹着;忽然抬眼问道:“雪翁,不说八万,不说六 万,独说七万多;请问何所据而云然?”“这是大概的估计。不过,亦不是 空口瞎说。”胡雪岩答道:“是从各处施粥厂、平粜处发出的‘筹子’算出来 的。”“好极!”左示棠大为嘉许,“雪翁真正才大心细。照你看,现在办善后, 当务之急是哪几样?” “当务之急,自然是振兴市面;市面要兴旺,全靠有人肯来做生意;做 生意的人胆子小,如果大人有办法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到杭州来,市面就会浴 量,百姓有了生路,公家的厘金税收,亦会增加。于公于私,都有莫大的好 处。”“这无非在整饬纪律四个字,格外下功夫,你叫商人不要怕,尽管到杭 州来做生意。如果吃了亏,准他们直接到我衙门来投诉;我一定严办。” “有大人这句话,他们就敢来了。”胡雪岩又问,“善后事宜,千头万绪, 包罗太广;目前以赈抚为主,善后局是否可以改为赈抚局。” “不错!这个意见很好。”左宗棠随即下条子照办;一切如旧,只是换了 个名字。 赈抚局的公事,麻烦而琐碎,占去了胡雪岩许多的功夫;以致想见一 次左宗棠,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间。 这样迁延了半个月,专折奏报克复杭州的折差,已由京里回到杭州, 为左宗棠个人带来一个好消息,“内阁奉口谕:闽浙总督左宗棠自督办浙江 军务以来,连克各府州县城池。兹复将杭州省城、余杭县城攻拔,实属调度 有方。着加恩赏太子少保衔;并赏穿黄马褂。”此外,蒋益澧亦赏穿黄马褂; “所有在事出力将士,着左宗棠查明,择优保奉。” 消息一传,全城文武官员,够得上资格见总督的无不肃具衣冠,到总 督行辕去叩圆。左宗棠穿上簇新的黄马褂,分班接见,慰勉有加;看到胡雪 岩随着候补道员同班磕头,特为嘱咐戈什哈等在二堂门口,将他留了下来。 等宾僚散尽,左宗棠在花厅与胡雪岩以便服相见。一见少不得再次致 贺;左宗棠自道受恩深重,对朝廷益难报称,紧接着又向胡雪岩致歉,总克 复杭州有功人员报奖,奏稿已经办好,即将拜发;其中并无胡雪岩的名字, 因为第一次保案,只限于破城将士,以后奏保办理地方善后人员,一定将他 列为首位。 胡雪岩自然要道谢,同时简单扼要地报告办理善后的进展,奉“以工 代赈,振兴市面”八个字为宗旨,这样一方面办了赈济;一方面做了复旧的 工作。左宗棠不断点头,表示满意。然后问起胡雪岩有何困难? “困难当然很多,言不胜言,也不敢麻烦大人;只要力所能及,我自会 料理,请大人放心。不过,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;如今已经三月下旬了,转 眼‘五荒六月”;家家要应付眼前。青黄不接的当口,能够过得过去,都因 为有个指望;指望秋天的收成,还了债好过年,大人,今年只怕难了!”一 句话提醒了左宗棠,悚然而惊,搓着手说:“是啊!秋收全靠春耕。目前正 是插秧的时候,如果耽误了,可是件不得了的事!” “大人说这话,两浙的百姓有救了。” “你不要看得太容易,这件事着实要好好商量。雪翁,你看,劝农这件 事,该怎么样做法?” “大人古书读得多,历朝历代,都有大乱;大乱之后,怎么帮乡下人下 田生产,想来总记得明明白白?”“啊,啊,言之有理。”左宗棠说,“我有, 这方面是汉初办得好,薄太后的黄老之学,清静无为,才是真是与民休息。 就不知道当今两宫太后,能否象薄太后那样?” 胡雪岩不懂黄老之学,用于政务,便是无为而治;也不知道薄太后就 是汉文帝的生母。 不过清静无为、与民休息这两句成语是听得懂,便紧接着他的话说:“真 正再明白不过是大人!要荒了的田地有生气,办法也很简单。三个字:不骚 扰!大人威望如山,令出必行,只要下一道命令,百姓受惠无穷。” “当然,这道命令是一定要下的。雪翁,你且说一说,命令中要禁止些 什么?” “是!”胡雪岩想了一下答说:“第一、军饷的来源是厘金、是殷实大户 的捐献,与种田的老百姓无干。今年的钱粮,想来大人总要奏请豁免的;就 怕各县的‘户书’假名追征旧欠。那一来,老百姓就吓得不敢下田了!” “那怎么行?”左宗棠神色凛然地,“若有此事,简直毫无心肝了,杀无 赦!” “第二、怕弟兄们抓差拉夫。” “这也不会。我早就下令严禁;征差要给价。如今我可以重申前令,农 忙季节,一律不准骚扰,而且还要保护。”左宗棠问道:“还有呢?” “还有就是怕弟兄们杀耕牛!” “那也不会,谁杀耕牛,我就杀他。” “大人肯这样卫护百姓,今年秋收有望了。至于种籽、农具,我去备办; 将来是由公家贷放,还是平价现卖,请大人定章程。好在不管怎么样,东西 早预备在那里,总是不错的!”“不错,不错。请你去预备,也要请你垫款。” 左宗棠说道,“除了钱以外,我这里什么都好商量。” “是!”胡雪岩答道:“我是除了钱以外,什么事都要跟大人商量,请大 人做我的靠山。” “那还用说,要人要公事,你尽管开口。” “有件事要跟大人商量。湖州府属的丝,是浙北的命脉;养蚕又是件极 麻烦的事,以蚕叫‘蚕宝宝’,娇嫩得很,家家关门闭户,轮流守夜,按时 喂食,生客上门都不接待的。如今蒋方伯正带兵攻打湖州,大军到处,可能 连茶水饭食都不预备;可是这一来,蚕就不能养了。还有,养蚕全靠桑叶, 倘或弟兄们砍了桑树当柴烧,蚕宝宝岂不是要活活饿死?”“噢!”左宗棠很 注意他,“我平日对经济实用之学,亦颇肯留意;倒不知道养蚕有这么多讲 究。照你所说,关系极重;我得赶紧通知蒋芗泉,格外保护。除了不准弟兄 骚扰以外,最要防备湖州城里的长毛突围乱窜,扰害养蚕人家。”“大人这么 下令,事情就不要紧了!”胡雪岩欣慰地说,“江南是四月里一个月最吃重, 唱山歌的话:‘做天难做四月天’,因为插秧、养蚕都在四月里,一个要雨, 一个要晴。托朝廷的鸿福,大人的威望,下个月风调雨顺,军务顺手,让这 一个月平平安安过去,浙江就可以苦出头了!”“我知道了,总想法子如大家 的愿就是。”说到这里,左宗棠眉心打了个结,“倒是有件事,雪翁,我要跟 你商量;看看你有没有高招,治那一班蠹吏!” “蠹吏”二字,胡雪岩没有听懂,瞠然不知所答。及至左宗棠作了进一 步的解释,才知道指的是京里户部与兵部的书办。 “户部与兵部的书办,盼望肃清长毛之心,比谁都殷切;在他们看,平 了洪杨,就是他们发财的机会到了。正月廿一,曾老九克了天保城,金陵合 围,洪秀全已如釜底游魂。李少荃的淮军,攻克常州,亦是指顾间事;常州 一下,淮军长驱西进,会合苦守镇江的冯子材,经丹阳驰援曾九,看起来可 以在江宁吃粽子了。” “没有那么快!”胡雪岩接口便答。 这一答,使得左宗棠错愕而不悦:“何以见得?”他问。 胡雪岩知道自己答得大率直了。左宗棠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:“莫非论 兵我还不如你?因而很见机地改口:“大人用兵,妙算如神,我何敢瞎议论。 不过,我在上海那两年,听到看到,关于李中丞的性情,自以为摸得很透。 常州如果攻了下来,他未必肯带兵西进;因为,他不会那么傻,去分曾九帅 一心想独得的大功。” “啊!”左宗棠重重一掌,拍在自己大腿上,“你也是这么想?” “只怕我想得不对。” “不会错!”左宗棠叹口气,“我一直也是这么在想,不过不肯承认我自 己的想法;我总觉得李少荃总算也是个翰林,肚子里的货色,虽只不过温熟 了一部诗经,忠君爱国的道理总也懂的,而况受恩深重,又何忍辜负君父灭 此大盗,以安四海的至意?如今你跟我的看法不约而同,就见得彼此的想法 都不错。论少荃的为人,倒还不致巴结曾九;只为他老师节制五省军务,圣 眷正隆,不免功名心热,屈己从人。至于他对曾九,虽不便明助,睹底下却 要帮忙,助饷助械,尽力而为;所以金陵克复的日子,仍旧不会远。” “是的。这是明摆在那里的事;江宁合围,外援断绝,城里的存粮一完, 长毛也就完了。照我看,总在夏秋之交,一定可以成功。” “那时候就有麻烦了。你先看着这个——。” 说着左宗棠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,厚甸甸地,总有十来张信笺;他检 视了一下,抽出其中的两张,递了给胡雪岩。这两张信笺中,谈的是一件事; 也就是报告一个消息。说兵部与户部的书办,眼看洪杨肃清在即;军务告峻, 要办军费报销,无不额手相庆。但以湘淮两军,起自田间,将领不谙规制, 必不知军费应如何报销?因而有人出头,邀约户兵两部的书办,商定了包揽 的办法,多雇书手,备办笔墨纸张;专程南下,就地为湘淮两军代办报销。 一切不用费心,只照例奉送“部费”即可。在他们看,这是利人利己 的两全之计,必为湘淮两军乐予接纳,所以不但已有成议,而且已经筹集了 两万银子,作为“本钱”,光是办购置造报销的连史纸,就将琉璃几家纸店 的存货都搜空了。 “这个花样倒不错!”胡雪岩有意出以轻松的姿态,“不过这笔‘部费’ 可观。我替殉节的王中丞经手过,至少要百分之二。” “就是这话罗!”左宗棠说,“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。我前后用过 七千万的银子,如果照例致送,就得二十万银子。哪里来这笔闲钱,且不去 说它;就有这笔闲钱,我也不愿意塞狗洞。你倒想个法子看,怎么样打消了 它!”“打消是容易,放句话出去挡驾就是。可是以后呢?恐怕不胜其烦了! 军费报销是最噜苏的事,一案核销,有几年不结的。大人倒仔细想一想,宝 贵的精神,犯得着犯不着花在跟这些人打交道上头?” “不!”左宗棠大不以为然,“我的意思是,根本不要办报销。军费报销, 在乾隆年间最认真;部里书办的花样也最多。不过此一时,彼一时,那时是 ‘在人檐下过,不敢不低头’;如今我又何必低头?户部也没有资格跟我要 帐!” 这话说得太霸道了些。诚然,湘军和淮军的军费,都是在地方自筹, 户部并没有支付过;但在地方自筹,不管是厘金、捐募,总是公款,何致于 户部连要个帐都没有资格?胡雪岩不以左宗棠的话为然,因而沉默未答。 “雪翁,”左宗棠催问着,“有何高见,请指教!”这就不能不回答了,胡 雪岩想了一下答道:“那不是大人一个人的事。” “是啊!不过事情来了,我可是脱不了麻烦。”“就有麻烦,也不致于比 两江来得大。” 这一说,左宗棠明白了,“你的意思是,策动曾相去顶?”他问。 这是指曾国藩,他以协办大学士兼领两江总督,也算入阁拜相,所以 称之为“曾相”;胡雪岩正是此意,点点头答说:“似乎以曾相出面去争,比 较容易见效。” “我也想到过,没有用。曾相忧谗畏讥,胆小如鼠;最近还有密折,请 朝廷另简亲信大臣,分任重责。你想,他怎么肯不避嫌疑,奏请免办报销? 何况时机亦还未到可以上折的时候?” “难处就在这里。”胡雪岩说,“军务究竟尚未告竣,贸然奏请免办报销, 反会节外生枝,惹起无谓的麻烦。”“可是消弭隐患,此刻就得着手。倘或部 里书办勾结司员;然后说动堂官;再进而由军机奏闻两宫,一经定案,要打 消就难了。” 胡雪岩觉得这番顾虑,决不能说是多余;而且由他的“书办勾结司员” 这句话,触机而有灵感,不暇思索地答说:“既然如此,不妨在第一关上就 拿书办挡了回去。”“喂,喂!”左宗棠一面想,一面说,“你这话很有意味。 然而,是如何个挡法呢?” “这等大事,书办不能做主;就如大人所说的,得要勾结司官。司官给 他们来盆冷水,迎头一浇;或者表面上敷衍,到紧要关头,挺身出来讲话, 只要有理,户部堂官亦不能不听。”“话是有理。难在哪里去找这么一位明大 体、有胆识的户部司官?” “不一定要明大体、有胆识。”胡雪岩答说,“只要这位司官,觉得这么 做于他有利;自然就会挺身而出。”“着!”左宗棠又是猛拍自己的大腿,“雪 翁,你的看法,确是高人一筹,足以破惑。”略停一下,他又说道:“听你的 口气,似乎胸有成竹;已经想到有这么一个人了。”“是的。就是杭州人。” “杭州人,”左宗棠偏着头想,“在户部当司官的是谁?我倒想不起来 了。” “这个人是咸丰二年的进士,分发户部,由主事做起,现在是掌印郎中 了。他叫王文韶;大人听说过此人没有?”左宗棠凝神了一会,想起来了: “似乎听人提起过。”他问,“他的号,是叫夔石吗?” “正是。王夔石。” “此人怎么样?很能干吧?” “很能干,也很圆滑;人缘不错。加以户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乡试的座 师,很照应这个门生,所以王夔石在户部很红。”“既然人很圆滑,只怕不肯 出头去争!”左宗棠说,“这种事,只有性情比较耿直的人才肯做。” “大人见得是。不过,我的意思不是鼓动王夔石出头去力争,是托他暗 底下疏通。我想,为了他自己的前程,他是肯效劳的。” “何以见得?雷翁,请道其详。” 照胡雪岩的看法,做京官若说不靠关系靠自己,所可凭借者,不是学 问,便是才干。当翰林靠学问;当司官就要靠才干。这才干是干济之才,不 在乎腹有经纶,而是在政务上遇到难题,能有切切实实的办法拿出来。至少 也要能搪塞得过去。王文韶之所长,正就是在此。 可是,做京官凭才干,实在不如凭学问。因为凭学问做京官,循资推 转,处处得以显其所长;翰林做到兼日讲起注官,进而“开坊”升任京堂, 都可以专折言事,更是卖弄学问的时候。也许一道奏疏,上结天知,就此飞 黄腾达,三数年间便能戴上红顶子。而凭才干做官。就没有这样便宜了!“为 啥呢?因为英雄要有用武之地。做部里司官,每天公事经手,该准该驳,权 柄很大;准有准的道理,驳有驳的缘故,只要说得对,自然显的的才干。可 是司官不能做一辈子;象王夔石,郎中做了好多年了,如果升做四品京堂, 那些鸿胪寺、通政司,都是‘聋子的耳朵’,没有它不象样子,有了它毫无 用处。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,无奈冷衙门无事可做,也是枉然。”胡雪岩 略停一下又说:“司官推转,还有一条出路就是考御史;当御史更是只要做 文章的差使,王夔石搞不来。而且他也不是什么铁面无情的人;平时惟恐跟 人结怨,哪里好当什么都老爷?” “我懂了!”左宗棠说,“王夔石是不愿做京官,只想外放?”“是的。外 放做知府;做得好,三两年就可以升道员。”胡雪岩笑笑说道:“做外官,就 要靠督抚了!”这一下,左宗棠一心领神会,彻底明了。因为做外官靠督抚, 没有比他更清楚的。清朝的督抚权重,京官外转府道;督抚如果不喜此人, 从前可以“才不胜任”的理由,奏请“请京任用”,等于推翻朝旨。乾隆初 年,虽曾下诏切责,不准再有这样的事例;可是督抚仍旧有办法可以不使此 人到任,或者奏请调职。至于未经指明缺分,只分省候补任用的,补缺的迟 早;缺分的优瘠,其权更操之督抚。 因此可以想象得到,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,就必得与督抚结缘;而能 够设法搞成免办平洪杨的军费报销,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。因为这一条, 湘港将领,无不感戴;而天下督抚,就眼前来说,两江曾国藩、闽浙是左宗 棠自己、江苏李鸿章、直隶刘长佑、四川路秉章、湖广官文、河南张之万、 江西沈荷桢、湖北严树森、广东郭嵩焘,哪一个都花过大把银子的军费;能 够免办报销,个人要见王文韶的情,等他分发到省,岂有不格外照应之理? 想到这里,左宗棠心头的一个疙瘩,消减了一半,“王夔石果然是能干 的,就得好好抓住这个机会,普结天下督抚之缘。”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岩 的话,发现有件事令人惊异,便即问道:“雪翁,你到京里去过没有?” “还不曾过去。” “那就怪了!你没有上过京,又是半官半商,何以倒对京官的推迁升转, 如此熟悉?” “我本来也不懂。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见面,长谈了好几夜;都是听他 说的。” “原来如此!不过能说得清源流,也很难得的了。”左宗棠又问:“你跟 王夔石很熟?” “是的。”胡雪岩又说,“不过并无深交。” “看你们谈得倒很深。” “有利害关系,谈得就深了;交情又另是一回事。王夔石没有什么才气, 也没有什么大志,做人太圆滑,未免欠诚恳。我不喜欢这个人。” 左宗棠觉得胡雪岩这几句话,颇对自己的胃口;同时对他的本性,也 更为了解,确是个可以论大事、共患难的人。因而不断点头,表示心许。 “大人的意思是,”胡雪岩问道:“让我写封信给王夔石,请他从中尽 力?” “是的。我有这个意思。不过,我怕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够;四处去瞎撞 木钟,搞得满城风雨,无益有害。”“他一个的力量,诚然不够;不过事情的 轻重,他是识得的。他的本性也是谨慎小心一路,决不致于飞扬浮躁,到处 瞎说。大人这样说,我信上格外关照,叫他秘密就是。”“能这样最好。”说 到这里,左宗棠向左右吩咐:“拿‘缙绅’来!” 缙绅是京师书坊刻的一部职官录,全名叫做“大清缙绅全书”。由“宗 人府”开始,一直到各省的佐杂官儿,从亲王到未入流,凡是有职衔的,无 不有简历记载。左宗棠索取缙绅,是要查户部的职官。 翻到“户部衙门”这一栏,头一行是“文渊阁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倭 仁”。左宗棠顿时喜孜孜地说:“行了!此事可望有成。” “喔,”胡雪岩问道:“大人参透了什么消息?”“这倭相辊蒙古人。他家 一直驻防开封;所以跟河南人没有什么两样。河南是讲理学的地方,这倭相 国规行矩步,虽然有点迂,倒是不折不扣的道学先生;先帝对此人颇为看重, 所以两宫太后亦很尊敬他,能得此老出头说话,事无不成之理。” “那末,”胡雪岩问道:“这话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说?”“这些情形,王 夔石比我们清楚得多。说亦可、不说亦可。”左宗棠又说,“这倭相国与曾相 会试同榜;想来他亦肯帮帮老同年的忙的。” “既然如此,何不由大人写封信给曾相;结结实实托一托倭中堂?” “这也是一法。我怕曾相亦在道学气,未见得肯写这样的信。” “是!”胡雪岩口里答应着,心中另有盘算。兹事体大,而不与自己相干。 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关切;天塌下来有长人顶,曾氏弟兄所支销的军费比左 宗棠所经手的,多过好几倍;要办军费报销,曾氏弟兄,首当其冲,自然会 设法疏通化解。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,不须太起劲;不求有功,先求无 过,最为上策。 这样转念,步子便踏得更稳了,“为求妥当,我看莫如这么办,先写信 透露给王夔石,问问他的意思,看看能不能做得到?要做,如何着手;请他 写个节略来!” “这样做再好都没有。可是,“左宗棠怀疑地问,“他肯吗?”“一定肯! 我有交情放给他。” “你不是说:你们没有深交吗?” “放交情”是句江湖上的话,与深交有别,左宗棠不懂这句话,胡雪岩 便只好解释:“我是说,王夔石欠下我一个人情在那里;所以我托他点事, 他一定不会怕麻烦。”“那就是了。此事能办成功,与你也有好处;曾相、李 少荃都要见你的情。”说罢,左宗棠哈哈一笑。 这一笑便有些莫测高深了。胡雪岩心想,大家都说此公好作英雄欺人 之谈;当然也喜欢用权术。他说这话,又打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哈哈,莫非 有什么试探之意在内?继而转念,不管他是不是试探?自己正不妨借此机 会,表明心迹,因而正色说道:“大人!我跟王夔石不同,王夔石是想做官 上头飞黄腾达;我是想做大生意。因为自己照照镜子,不象做官的材料。所 以曾相跟李中函见不见我的情,我毫不在乎;他们见我的情,我亦不会去巴 结他们的。如今,我倒是只巴结一个人!”谈到这里,他有意停了下来,要 看左宗棠是何反应? 左宗棠当然要问;而且是很关切地问:“巴结谁?”“还有谁?自然是 大人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巴结大人,不是想做官,是报答。第一、大人是我们 浙江的救星,尤其是克复了杭州;饮水思源,想到我今天能回家乡;王雪公 地下有知,可以瞑目,不能不感激大人。第二、承蒙大人看得起我,一见就 赏识,所谓‘士为知己者死’不巴结大人巴结谁?”“言重,言重!你老哥 太捧我了。”左宗棠笑容满面地回答。 “这是我的真心话。大人想来看得出来。”胡雪岩又说,“除此以外,我 当然也有我的打算,很想做一番事业,一个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,一半靠本 事;一半靠机会。遇见大人就是我的一个机会;当然不肯轻易放过。” “你的话很老实,我就是觉得象你这路性情最投缘。你倒说与我听听, 你想做的是什么事业?” 这一问,很容易回答;容易得使人会觉得这一问根本多余。但照实而 言,质直无味;胡雪岩虽不善于词令,却以交了嵇鹤龄这个朋友,学到了一 种迂回的说法,有时便觉俗中带雅。好在他的心思快,敏捷可济腹笥的不足; 此时想到一个掌故,大可借来一用。 “大人总晓得乾隆皇帝南巡,在镇江金山寺的一个故事?” 左宗棠笑了。笑的原因很复杂,笑的意味,自己亦不甚分明。不称“高 宗”或者“纯庙”,而说“乾隆皇帝”是一可笑;乾隆六次南巡,在左宗棠 的记忆中,每次都驻驾金山寺,故事不少,却不知指的是哪一个?是二可笑; “铜钱眼里翻跟斗”的胡雪岩,居然要跟他谈南巡故事,那就是三可笑了。 可笑虽可笑,不过左宗棠仍持着宽容的心情;好比听稚龄童子说出一 句老气横秋的“大人话”那样,除笑以外,就只有“姑妄听之”了。 “你说!”他用一种鼓励的眼色,表示不妨“姑妄言之”。胡雪岩当然不 会假充内行,老老实实答道:“我也不晓得是哪一年乾隆皇帝南巡的事?我 是听我的一个老把兄谈过,觉得很有意思,所以记住了,据说——。” 据说:有一次乾隆与金山寺的方丈,在寺前闲眺,遥望长江风帆点点; 乾隆问方丈:江中有船几许?方丈答说:只有两艘,一艘为名;一艘为利。 这是扬州的盐商,深知乾隆的性情,特意延聘善于斗机锋的和尚,承 应皇差的佳话。只是传说既久,变成既俗且滥的一个故事;胡雪岩引此以喻, 左宗棠当然知道他的用意,是说他的事业,只是“做大生意”图利而已。 然而,他没有想到,胡雪岩居然另有新义,“照我说,那位老和尚的话, 也不见得对。”胡雪岩很起劲地举手遥指:“长江上的船,实在只有一艘,既 为名,亦为利!”“噢!”左宗棠刮目相看了,“何以见得?” “名利原是一样东西。”胡雪岩略有些不安地,“大人,我是瞎说。” 这比“既然为名,亦为利”,企求兼得的说法,又深一层了。左宗棠越 感兴味;正待往下追问时,但见听差悄悄掩到他身边,低声问道:“是不是 留胡老爷便饭?”“当然。”左宗棠问道:“什么时候了?” “未正!” 未正就是午后两点,左宗棠讶然,“一谈谈得忘了时候了。”他歉然地 问,“雪翁,早饿了吧?” “大人不提起,倒不觉得饿。” “是啊!我亦是谈得投机,竟尔忘食。来吧,我们一面吃,一面谈。” 于是午饭就开在花厅里。左宗棠健于饮啖,但肴馔量多而质不精;一 半是因为大劫以后,百物皆缺,亦无法讲求口腹之欲,席中盛馔,不过是一 大盘红辣椒炒子鸡。再有一小碟腊肉;胡雪岩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,远自 湖南寄来的,客人非吃不可,而且非盛赞不可,所以下箸便先挟腊肉。 腊肉进口,左宗棠顾不得听他夸赞周夫人的贤德,急于想重拾中断的 话题,“雪翁,”他说,“你说名利原是一样东西,这话倒似乎没有听人说过; 你总有一番言之成理的说法吧?”“我原是瞎说。”胡雪岩从容答道:“我常 在想,人生在世应该先求名、还是先求利?有一天跟朋友谈到这个疑问,他 说:别的我不知道,做生意是要先求名,不然怎么叫‘金字招牌’呢?这话 大有道理,创出金字招牌,自然生意兴隆通四海,名归实至。岂非名利就是 一样东西?” “你把实至名归这句话,颠倒来说,倒也有趣。”左宗棠又问,“除了做 买卖呢?别处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这个说法不能?” “也有用得上的。譬如读书人,名气大了,京里的大老,都想收这个门 生,还不曾会试,好象就注定了一定会点翰林似的。” 说到这里,胡雪岩记起左宗棠数上春官,铩羽而归,至今还是一个举 人,所以听见人谈中进士、点翰林,心里便酸溜溜地不好受;自己举这个例, 实在不合时宜。好在他的机变快,就地风光,恰有一个极好的例子可举。“再 譬如大人。”他说,“当年我们远在浙江,就听说湖南有位‘左师爷’,真正 了不起!大人名满天下,连皇上都知道,跟贵省的一位翰林说:叫左某人出 来给我办事。果不其然,不做官则已,一做便是抚台。从来初入仕途,没有 一下子就当巡抚的;大人的恩遇,空前绝后。这也就是名归实至的道理。” 这顶高帽子套在左宗棠头上,顿时使他起了与天相接之感,仿佛在云 端里似的,飘飘然好不轻快!不自觉地拈着花白短髭,引杯笑道:“虽蒙过 奖,倒也是实情。一介举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吏,这个异数,老夫独叨,足 令天下寒儒吐气!雪翁,来,来,我敬你一杯!” 就这杯酒交欢之间,左宗棠与胡雪岩的情谊又加深了;深到几乎可以 推心置腹的地步。 因而说话亦越发无所隐讳顾忌。谈到咸丰曾向湖南一位翰林表示,“叫 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” 时;胡雪岩问说,这位翰林可是现任广东巡抚郭嵩焘?“正是他!”左 宗棠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,似乎有些激动似的。 这使得胡雪岩不免困惑。因为他曾听说过,郭嵩焘救过左宗棠;对于 己有恩的故交,出之以这种的异样口吻,听来真有些刺耳。 左宗棠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;而且心里也有牢骚要吐,所以很快地 接下来问:“他跟我的渊源,想来你总知道?”“知道得不多。” “那么,我来说给你听。是咸丰八年的事——。” 咸丰八年春天,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,贪纵不法,又得罪了势焰熏天 的“左师爷”,因而为左宗棠主稿上奏,严劾樊燮,拜折之时,照例发炮; 骆秉章坐在签押房里听见声音,觉得奇怪。看时候不是午炮,然则所为何来” 听差的告诉他说:“左师爷发军报折。” 左宗棠在路秉章幕府中,一向这样独断独行;因而又有个外号叫“左 都御史”——巡抚照例挂两个衔:一个是兵部右侍郎,便于管辖武官;一个 是右副都御史,便于整饬吏治,参劾官吏。而“左师爷”的威权高过骆秉章, 称他“左都御史”是表示右副都御史得要听他的。这一次参劾樊燮,骆秉章 事前亦无所闻;此时才要了奏折来看,措词极其严厉,但也不是无的放矢, 譬如说樊燮“目不识丁”,便是实情。既已拜折,没有追回来的道理,也就 算了。 其时朝廷正倚任各省带兵的督抚,凡有参劾,几乎无一不准;樊燮就 此革了职。只以左宗棠挟有私怨,大为不服;便向湖广总督衙门告了一状, 又派人进京向都察院呈控,告的是左宗棠,也牵连到路秉章,说湖南巡抚衙 门是“一官两印”。 这是大案,当然要查办。查办大员一个是湖广总督官文;另外一个是 湖北乡试的主考官钱定青。官文左右已经受了樊燮的赌;形势对左宗棠相当 不利。幸亏湖北巡抚胡林翼,与官文结上一层特殊的关系——官文的宠妾是 胡老太太的义女;所以连官文都称胡林翼为“胡大哥”。这位胡老太太的义 女,常对官文说:“你什么都不懂!只安安分分做你的官,享你的福;什么 事都托付给胡大哥,包你不错。”官文亦真听她的话;所以胡林翼得以从中 斡旋,极力排解,帮了左宗棠很大的一个忙。 “总而言之,郭筠仙平地青云,两年之间,因缘时会,得任封疆,其兴 也暴;应该虚心克己,以期名实相称。不然,必成笑柄;甚至身败名烈!我 甚为筠仙危。”说到这里,左宗棠忽然忍俊不禁了,“曾相道貌俨然,出语亦 有很冷隽的时候了。前几天有人到营里来谈起,说郭筠仙责备‘曾涤生平生 保人甚多,可惜错保了一个毛寄云’。这话传到曾相耳里,你道他如何?” “以曾相的涵养,自然付之一笑?” “不然。曾相对人说:‘毛寄云平生保人亦不少,可惜错保一个郭筠仙!’ 针锋相对,妙不可言。” 左宗棠说完大笑。胡雪岩亦不由得笑了;一面笑一面心里在想,郭嵩 焘做这个巡抚,可说四面受敌,亏他还能撑得下去!看起来是一条硬汉;有 机会倒要好好结识。左宗棠却不知怎么,笑容尽敛,忧形于色,“雪翁,”他 说,“我有时想想很害怕!因为孤掌难鸣。论天下之富,苏、广并称,都以 海关擅华洋之利。如今江苏跟上海有曾、李;广东又为曾氏兄弟饷源。郭筠 仙虽然官声不佳,但如金陵一下,曾老九自然要得意;饮水思源,以筹饷之 功,极力维持郭筠仙,亦是意中之事。照此形势,我的处境就太局促了!雪 翁,你何以教我?” 这番话,左宗堂说得很郑重,很深;胡雪岩亦听得很用心,很细。话 外有话、意中有意;是有关左宗棠的前程,也可能有关自己利害的一件大事, 不宜也不必遽尔回答,便以同样严肃的神色答道:“大人看得很远;要让我 好好想一想,才能奉答。” “好!请你好好替我想一想。”左宗棠又说,“不足为外人道。” “当然!”胡雪岩神色凛然,“我不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。”“是,是,”左 宗棠歉疚地,“我失言了。” “大人言重。”胡雪岩欠一欠身子,“等着见大人的,只怕还很多,我先 告辞。” “也好!”左宗棠说,“以后你来,不必拘定时刻;也不一定要穿公服。 还有,刚才我跟你谈的那件事,不必急;且看看局势再说。” 第九章 局势的发展,实在出人意表。第一、常州在李鸿章部下郭松林、刘铭 传、周盛波、张树声、李鸿章及常胜军戈登合力猛攻之下,于四月初六十复; 接着久守镇江的冯子材进克丹阳。大家都以为这两支军队会师以后,一定乘 胜西趋,直扑金陵,为曾国荃助攻。哪知李鸿章尽管朝旨催促,却以伤亡过 重,亟须整补为名,按兵不动。这是为左宗棠、胡雪岩所预料到的,李鸿章 不愿分曾国荃一心想独到的大功,有意作态。 第二、是“天王”洪秀全忽然下了一道有如梦呓的“诏令”,说“即上 天堂,向天父天兄,领到天兵,保固天京”。过了两天,“天王”服毒自尽, 实现了他“上天堂”的诺言。 接位的是洪秀全的十六岁儿,名叫“洪天贵福”;称号唤做“幼天王”。 消息外传,都知道曾国荃成大功在即,颇有人高吟杜少陵的“青春作 伴好还乡”,作乱后重整家园之计。而京里重臣、京外督抚,有良心,肯做 事的,亦都在默默打算,曾国荃一下金陵,太平天国十余年的积聚,尽萃于 “天王府”,足可用来裁遣将士,恢复地方;固然,金陵所得,必是用于江 南及湘军,但应解的协饷,可以不解,就等于增加了本地的收入。象左宗棠 就是打着一把如意算盘,认为曾国荃一克金陵,广东便将复成浙江的饷源。 他曾跟胡雪岩谈过,到那时候,要专折奏,派他到广东去会办厘捐。胡雪岩 口头一诺无辞,其实不当它一回事;在他看来,此事渺茫得很,只是不便扫 左宗棠的兴,所以只是唯唯敷衍而已。 在李鸿章所拨借的炮队协攻之下,曾国荃所部在五月底攻占了“龙膊 子”,其地在江宁城外东北的钟山之巅,居高临下,俯瞰全城。此地一失,“忠 王”李秀成束手无策了。曾国荃用兵,独得一“韧”字;苦苦围困到这般地 步,要韧出头了,更不肯丝毫怠慢,下令各营,由四面收束,直往里逼,逼 近城下,昼夜猛攻。而真正的作用是,借无时或已的炮声,遮掩他掘地道的 声响。 金陵围了两年,曾国荃从朝阳门到钟阜门,挖过三下多处地道,有时 是“落磐”,挖地道的士兵随死随埋,丛葬其中;有时是为长毛所发觉,烟 熏水浇,死者论百计。有一次快成功了,地道内的士兵,忽然发现一枝长矛 刺了下来;其实是长毛行军休息,随意将矛一插,而官军轻躁没脑筋,使劲 将那枝矛往下拉,长毛始而大骇,继而大喜,掘地痛击,功败垂成,死了四 百人之多;都是朱洪章的部下。 朱洪章是贵州人,也是曾国荃部下高级将领中,唯一的非湖南人。因 为孤立其间,不能不格外卖力,免得遭受排挤。曾国荃亦很看重他,一直保 到提督衔记名总兵,派他经理营务处。此时再挖地道,由他与记名提督河南 归德镇总兵李臣典共同负责。 从六月初八开始,日夜不停,挖了七天才挖成,填塞炸药,可以作最 后的攻击了。曾国荃问部下诸将:哪一营“头敌”;哪一营“二敌”? 诸将默无一言。便按官职大小,个别征询。官阶最高的是萧孚泗,已 经补上福建陆路提督,他依旧沉默;便只好问李臣典了。 李臣典倒愿打头阵,但要朱洪章拨一两千精兵给他。朱洪章表示:“既 然如此,不如我来当头。”事情便这样定局,还立了军令状,畏缩不前者斩! 六月十六日正午,由朱洪章下令施放炸药。地道中的炸药有三万斤之 多,进口之处用巨石封固;另外以极粗的毛竹伸入地道,内用粗布包炸药填 塞,作为引线;引线点燃以后,但闻地底隐隐如雷声,却不爆发,天空中的 骄阳,流水烁金一般,炸药决无不燃之理;万千将士挥汗屏息,等得焦灼不 堪。这样过了一个钟头之久,地底连那隐隐雷声都消失了。 过去亦常有不能引发炸药的事情;这一次看起来又是陡劳无功。各营 将士,无不失望,正准备先撤退一批部队,分班休息时;突然间,霹雳之声 大作,仿佛天崩地裂似的。太平门的一段城墙,约有二十多丈长,随烟直上, 耸得老高,成为闻所未闻的奇观。 这有个说法。明太祖建都南京,洪武二年始建都城,征发大量民夫, 花了四年功夫,方始完工,周围六十一里,不但比北平城周四十余里、西安 城周二十四里都大;而且亦是世界第一大城。 南京城不但大,而且高,平均都在四十尺以上。大与高之外,最大的 特色是坚,城以花岗石为基,特为烧制的巨砖为墙;砖与砖之间,用石灰泡 糯米浆水砌合。全城告成,再以石灰泡糯米浆水涂敷,所以在城外随便指一 处敲击,都会显出白印。五百年来刀枪不入,水火不侵的城墙,毕竟还敌不 过西洋的炸药;只是被炸以后,砖砖相砌,过于坚牢,所以才会造成二十余 丈长的整段城墙,飞入空中的奇观。后来知道,这段城墙飞出一里多外,裂 成数段落地,打死了数百人之多。 在当时,朱洪章奋身向前,左手执旗,右手操刀,大呼上城。于是九 门皆破,有所谓“先登九将”,除朱洪章、李臣典、萧孚泗以外,还有记名 总兵武明良、熊登、伍维寿、提督张诗日、记名按察使刘连捷、记名道员彭 毓橘。捷报到京,自然要大赏功臣。据说文宗在日,曾有诺言:平洪杨者封 王。但清朝自三藩之后,异姓不王;甚至封公爵的亦没有。因此,亲贵中颇 有人反对实现文宗的诺言;形成难题。最后是慈安太后出了个主意,将一个 王爵,析而为四,曾国藩功劳最大,封侯;其是曾国荃,封伯;接下来是一 个子爵、一个男爵,封了李臣典和萧孚泗。 朝旨一下,朱洪章大为不服。论破城当日之功。他实在应该第一,首 先登城,生擒伪勇王洪仁达,占领“天王府”。而曾国荃奏报叙功时,却以 李臣典居首;据说,当朱洪章占领“天王府”,看守到黄昏时分,李臣典领 兵驰到,自道“奏九帅之命接防”。于是“天王府”归李臣典的控制,看守 到第二天上午八点钟,光天化日之下,“天王府”无缘无故起火,烧得精光。 事后曾国荃奏报,搜索“天王府”,除了一颗伪玺以外,什么都没有了。 李臣典叙功居首的奥妙是如此!朱洪章在“先登九将”中甚至不如孚 泗还落得一个五等爵末位的“一等男”;他所得的恩典,是“无论提督总兵 缺出,尽先提奏;并赏穿黄马褂,赏给骑都尉世职”,虽亦不薄,但名列第 三,太受委屈。 一口气咽不下,朱洪章去找“九帅”理论。曾国荃大概早有防备,应 付之道甚绝,他说:“我亦认为你应居首功。但叙功的奏折,是由我老兄拜 发;听说是他的幕友李某捣鬼。”说着,从靴页子里拔出一把雪亮的雪子, 倒持着递向朱洪章,“你去宰了那个姓李的。” 朱洪章为之啼笑皆非。但李臣典亦如黄梁一梦,锡爵之恩;黄马褂、 双眼花翎之荣,竟不克亲承宠命;恩旨到时,已经一命呜呼。据曾国荃奏报, 说他攻城时,“伤及腰穴,气脉阻滞”,因而于七月初二日不治出缺。却又有 人说,李臣典死在“牡丹花下”——破城之日,玉帛子女,任所取携;李臣 典一夜之间,御十数女子,溽暑不谨,得了“夹阴伤寒”,一命呜呼!当然, 这是私下的传说;反正死因如出于床第之间,真相是再也不能水落石出的。 萧孚泗的封男爵,亦有一段故事。 当城破无可为计时,李秀成在乱军中带着一个亲信书僮,出通济门往 东南方向逃走;目的是越过茅山,经溧阳、长兴到湖州,与由杭州遁走的长 毛会合。 走到一处叫方山的地方,撞见八个樵夫,其中有人认识他,却确不定, 便冒叫一声:“忠王!” 李秀成一看行藏被人识破,便长跪相求:“哪位领路带我到湖州,我送 三万银子酬谢。” 说着,他与他的书僮都将袖子抹了上去;但见四条手臂上,戴满了金 镯子;另外有一匹马,驮着一只箱子,看上去并不大,可是压得马的腰都弯 了,可以想见其中装的是金银珠宝。这八个樵夫见此光景,大起贪心,一方 面想侵吞李秀成的钱财,一方面还想报功领赏。 于是这八个人将李秀成主仆骗入山下的“涧西村”,公推一个姓陶的去 向官军报信;目的地是驻扎太平门外的李臣典营中,因为姓陶的有个同族弟 兄是李臣典的部下,托他转报,比较妥当。 姓陶的经过钟山,又饥又渴;想起这里是萧孚泗的防区,营中有个伙 夫,因为供应柴草的关系而熟识,不妨到他那里歇脚求食。 姓陶的得意忘形,休息闲谈之间,透露了生擒李秀成的经过。这个伙 夫便转告亲兵;亲兵转报萧孚泗,姓陶的便注定要做枉死鬼了。 一番密密嘱咐,将姓陶的好酒好肉款待;萧孚泗自携亲兵二十多人, 烈日下疾驰到涧西村,将李秀成手到擒来;价值十余万银子的金银珠宝,亦 归掌握。姓陶的被一刀斩讫,借以灭口;不过萧孚泗总算还有良心,没有杀 那个伙夫,给了他五颗上好的珠子,一匹好马,暗示他连夜“开小差”,走 得越远越好。 萧孚泗的得封男爵,就以生擒李秀成之功。曾国荃到后来才知道真相, 吩咐赏那八家樵夫,每家一百两银子。结果为亲兵吞没大半,只拿出去一个 “大元宝”——五十两银子,由八家均分。 如果李秀成真是为萧孚泗凭一己之力所生擒,这份功劳,就真值得一 个男爵了。因为“天京”虽破,“幼天王”未获,只说已死在乱军之中,对 朝廷似难交代。幸好有个李秀成,论实际,其人之重要又过于“幼天王”, 足可弥补元凶下落不明之失。 其时曾国藩已由安庆专船到江宁,抚循将士,赈济百姓以外,另一件 大事,就是处置李秀成,委派道员庞际云、知府李鸿裔会审,这李鸿裔,就 是曾国荃向朱洪章所说“捣鬼”的“李某”。 从六月廿七到七月初六,十天的功夫,审问的时间少,李秀成在囚笼 写“亲供”的时候多;每天约写七千字,总计约七、八万言。却为曾国藩大 删大改、所存不过三分之一;方始奏报。其中谈到城破后,洪秀全两个儿子 的下落,说是“独带幼主一人,幼主无好马,将我战马交与骑坐。”“三更之 后,舍死领头冲锋,带幼主冲由九帅攻倒城墙缺口而出。君臣数百人,舍命 冲出关外,所过营塞,叠叠层层、壕满垒固。幼主出到城外,九帅营中,营 营炮发,处处喊声不绝;我与幼主两个分离,九帅之兵,马步追赶,此时虽 出,生死未知。十六岁幼童,自幼至长,并未骑过马,又未受过惊慌,九帅 四方兵进,定然被杀矣,若九帅马步在路中杀死,亦未悉其是幼主,一个小 童,何人知也?” 这段供词,与曾国藩奏报“幼逆已死于乱军之中”,有桴鼓相应之妙; 不道弄巧成拙,反显删改之迹——“幼天王”未死,逃到湖州了。 在曾国藩封侯的同时,又有恩旨赏赉东南各路统兵大帅及封疆大臣; 亲王僧格林沁,加赏一贝勒;湖广总督官文,赐封一等伯爵,世袭罔替;江 苏巡抚李鸿章一等伯爵;陕甘总督杨岳斌、兵部右侍郎彭玉麟赏给一等轻车 都尉世职,并赏加太子少保衔;四川总督骆秉章、浙江提督鲍超,一等轻车 都尉世职;西安将军都兴阿、江宁将军富明阿、广西提督冯子材、均赏给骑 都尉世职。 东南大员,向隅的只有左宗棠和江西巡抚沈葆桢,上谕中特为交代:“俟 浙赣肃清后再行加恩。”这虽是激励之意,但相形之下,未免难堪;尤其是 李鸿章封爵,使得左宗棠更不服气。往深一层去想,曾国藩节制五省军务, 江西、浙江亦在其列;这两省既未肃清,就是曾国藩责任未了,何以独蒙上 赏? 再有一件事,使左宗棠气恼的是,江宁溃败的长毛,只有往东南一路 可逃;因而湖州一带,本来打得很顺利的,忽然增加了沉重的压力。如果事 先密商,曾国荃定于何时破城,进兵围剿的策略如何?都能让左宗宗知道, 先期派兵填塞缺口,伏路拦截,又何致于让溃败的长毛,如山倒堤崩般涌过 来?然则曾军只顾自己争功,竟是“以邻为壑”了! 朝中当国的恭王,以及上获信任,下受尊重,确能公忠体国,为旗中 贤者的军机大臣文祥,却不知东南将帅之间,存着如此深刻的矛盾;紧接着 大赏功臣的恩诏之下,又有一道督责极严的上谕,让左宗棠看了,更不舒服。 上谕中说:“江宁克复,群丑就歼,无逸出之贼”,这几句话,便使左 宗棠疑心,曾氏弟兄奏报克复江宁的战功,不知如何铺张扬厉,夸大其词? 因此对于后面:“着李鸿章将王永胜等军,调长兴,协防湖郡;左宗棠当督 率各军,会合苏师,迅将湖州、安吉之贼,全行殄灭,克复坚城,勿令一贼 上窜”的要求,越起反感。 “你看,”他对胡雪岩说:“曾氏兄弟,不但自己邀功,还断了别人的建 功之路。照字里看,大功已经告成,浙江可以指日肃清;湖州长毛如毛,攻 起来格外吃力,即使拼命拿下来,也讨不了好。因为有曾氏兄弟先人之言, 说江宁的‘群丑就歼,无逸出之贼’;朝廷一定以为我们虚报军功。你想, 可恨不可恨?” 胡雪岩当然只有劝慰,但泛泛其词,不能发生作用;而谍报一个接一 个,尽是长毛的某“王”、某“王”,由皖南广德,窜入浙江境界,越过天目 山,直奔湖州的消息。最后来了一个消息,是难民之中传出来的;飞报到杭 州,左宗棠一看,兴奋非凡。 这个报告中说:“幼天王”洪福真,在江宁城破以后,由“干王”洪仁 干、“养王”吉庆元、“誉王”李瑞生、“扬王”李明成“保驾”,六月廿一那 天,到达广德;然后由守湖州的“堵王”黄文金,在五天以后亲迎入湖州城 内,并且已得知“忠王”李秀成为官军所获的消息,所以改封洪仁干为“正 军师”。 这一下,左宗棠认为可以要曾氏弟兄的好看了;当即嘱咐幕友草拟奏 稿,打算飞骑入奏,拆穿曾国藩所报“幼逆已死于乱军”中的谎言。而正当 意气洋洋,解颜大笑之际;胡雪岩正好到达行辕,听得这个消息,不能不扫 左宗棠的兴,劝他一劝。 “大人,这个奏折,是不是可以缓一缓?” “何缓之有?元凶行藏已露,何敢匿而不报?”左宗棠振振有词地说。 胡雪岩知道用将帅互讦,非国家之福的话相劝,是他听不入耳的,因 而动以利害,“我们杭州人有句俗语,叫做‘自扳石头自压脚’,大人,你这 块石头扳不得!”他说,“扳得不好,会打破头。” “这是怎么说?” “大人请想,这样一奏,朝廷当然高兴,说是‘很好!你务必拿幼逆抓 来;无论如何,不准漏网。抓到了,封你的侯。’大人抓不到呢?” “啊,啊!”左宗棠恍然大悟,“抓不到,变成元凶从我手中漏网了!” 胡雪岩是有意不再往下说。象左宗棠这样的聪明人,固然一点就透, 无烦词费;最主要的,还是他另有一种看法使然。 他这一次上海之行,听到许多有关曾氏兄弟和李鸿章的近况,皆由曾、 李的幕友或亲信所透露。有许多札中的话,照常理而论,是不容第三人入耳 的,而居然亦外泄了!这当然是曾李本人毫无顾忌,说与左右,深沉的只为 知者道:浅薄的自诩接近大僚,消息灵通,加枝添叶,说得活龙活现,无端 生出多少是非,也没来由地伤害了好些人的关系,因为如此,胡雪岩对左宗 棠便有了戒心。 他在想,这位“大人”的大没遮拦,也是出了名的。如果自己为他设 计,离间曾李之间的感情;说不定有一天,左宗棠会亲口告诉别人如何如何。 这岂非“治一经、损一经”;无缘无故得罪了曾、李,就太犯不着了! 而左宗棠有他这句话,已经足够。当时很高兴地,一叠连声地说:“吾 知之矣!吾知之矣!” 这样的回答,在胡雪岩却又不甚满意;他希望左宗棠有个具体的打算 说出来,才好秉承宗旨,襄助办事。因而追问一句:“大人是不是觉得愚见 还有可采之处?”“什么愚见?你的见解太高明了!”左宗棠沉吟着说道:“不 过,在我到底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;而况李少荃一向为我——。” 他也没有再说下去,只是知道他平日言论的人,都能猜想得到,李鸿 章一向为他所藐视。如今与他修好,仿佛有求于人似的,未免心有不甘。胡 雪岩认为从正面设词规劝,与在私底下说人短处不同,即令密语外泄,亦是 “台面上”摆得出去的话,并无碍于自己的名声,因而决定下一番说词,促 成左、李的合作。 “大人,”他有意问道:“如今唯一的急务是什么?”“你是指公事,还是 指我自己的事?” “公事也是如此,大人的私事也是如此。一而二,二而一,无大不大的 一件大事是什么?” “自在是肃清全浙。” “是,肃清全浙只剩一处障碍;就是湖州。拿湖州攻了下来,就可奏报 肃清。那时候,大人也要封侯拜相了。”“拜相还早,封侯亦不足为奇。果然 膺此分茅之赏,我是要力辞的。” 胡雪岩不知道他这话是有感而发,还是故作矫情,反正不必与他争辩, 惟有顺着他的语气想话来说,才能打动他的心。 “大人这一首高!”他着大拇指说:“封侯不希罕,见得富贵于我如浮云, 比曾相、李中丞都高一等了。不过,朝廷如无恩命,大人又怎能显得出高人 一等的人品?”“这话倒也是。”左宗棠深深点头。 左宗棠终于松了口,胡雪岩也就松了口气。至于如何与李鸿章合作? 就不用他费心了;一切形势,左宗棠看得很清楚,而且谈用兵,亦不是他所 能置喙的。他只提醒左宗棠一点,会攻江宁,李鸿章忤了朝旨;目前急图补 救,所以即使左宗棠不愿与他合作,他自己亦会派兵进窥湖州,表示遵从朝 廷所一再揭示的,“疆臣办贼,决不可有轸域之分”的要求。左宗棠亦实在 需要李鸿章的支援。 第一是兵力。湖州已成为东南长毛的逋光薮,残兵败将交集结在一起, 人数超过左军好几倍。而且逼得急,会作困兽之斗,决不可轻视。 第二是地形。湖州四周,港汊纵横,处处可以设仗邀击,本是易守难 攻之地;当年赵景贤孤城坚持,因势制宜,将地形的利用,发挥到了极致。 如今长毛守湖州的主将黄文金,亦非弱者;且假“幼主”洪福真的名号以行, 指挥容易。而且湖州所贮存的粮食,据报可以支持一年,这又比赵景贤当时 的处境好得多了。 这进取湖州的两大障碍,都不是左宗棠独力所能克服的;而亦惟有李 鸿章可以帮助他克服这两大障碍。论兵力,有苏军的协力,才可以完成对湖 州的包围——当然不是象曾国荃攻金陵那样的四面包围。如果采取这样的方 略,即使兵力部署上能够做得到,亦是不智之举;从古以来,围城往往网开 一面,因为不放敌人一条生路,必然作生死的搏斗,就算能够尽歼敌人,自 己这方面的伤亡,亦一定是惨重无比。反过来看,留下一个纵敌的缺口,正 可以激起敌军的恋生之念,瓦解他的斗志。而况在预先安排好的敌人逃生路 上,可以处处设伏,反为得计。 论地形,湖州外围的第一要隘是北面出太湖的大钱口;当年赵景贤雪 夜失大钱,导致湖州的不守。以今视昔,情势不殊,要破湖州须先夺大钱; 而夺大钱,苏军渡太湖南下,比左军迂道而北要方便得多。同时最大的关键 是,攻大钱必须要用水师,而这又是左军之所短,苏军之所长。 李鸿章当然要用他之所长,尽力有所作为,既以弥补常州顿兵之咎; 亦以无负锡封爵位之恩。左宗棠自与胡雪岩深谈以后,默默打算;自己这方 面地利、人和都不及李鸿章,如果不能大包大揽,放下诺言,限期独力攻克 湖州,就不能禁止李鸿章驰驱前路,自北面攻湖州。两军不能合作,便成争 功的局面;李鸿章争不过无所谓,自己争不过,让李鸿章喧宾夺主,那就一 世英名付之流水了。 他想来想去,因人成事,利用李鸿章相助,是为上策。自己只要尽到 了地主的道理,客军不能不处处情让,即使苏军先攻入湖州,李鸿章亦总不 好意思,径自出奏。只要光复湖州的捷报由自己手中发出,铺叙战功,便可 以操纵了。 打定了主意,暂且做一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;左宗棠亲自提笔,写了 一封极恳切的信给李鸿章,在商略扫荡东南余孽的策略中,透露出求援之意。 李鸿章亦很漂亮,答应将他部下的“郭刘潘杨四军”,全数投入湖州战场。 郭刘潘杨——郭松林、刘铭传、潘鼎新、杨鼎勋四军,是淮军的中坚;其实 李鸿章投入湖州战场,还不止这四军,另有以翰林从军的刘秉璋,与曾国藩 小同乡、江南提督黄翼升的水师,亦奉委派,分道助攻。朱鸿章的心思与左 宗棠大致相同,有意大张声势,将进攻湖州一役,看得不下如金陵之复,一 方面象押宝似的,希望能俘获“幼逆”,掘得“金穴”;一方面亦是有心扫扫 曾军的兴头。 在湖州的长毛,号称二十万,至少亦有六折之数;左李两方,正规军 合起来不下八万,加上随军的文员、夫役,总数亦在十万以上。彼此旗鼓相 当,发生恶战是意中之事;但胜负已如前定,而且长毛败退的情况,大致亦 在估计之中。因为由于地形的限制,进取的方向,只能顺势而行。左宗棠所 部由湖州东南、西南两方面进逼;苏军则由东北、西北分攻,并从正北进扼 大钱口,以防长毛窜入太湖。湖州的东面,是东南最富庶的地区,有重兵防 守,而且东到海滨,并无出路;在湖州的长毛,唯一的出路,只是向西,如 能冲过广德,则江西有李世贤、汪海洋,都是长毛中有名的悍将,能会合在 一起,或者还有苟延残喘的可能。 战场如棋局,不但敌我之间,尔虞我诈;就是联手的一方,亦在钩心 斗角——李鸿章毕竟还是下了一着专为自己打算的棋,将刘铭传的二十营, 陆续拔队,指向浙皖之交;名为进攻广德,断贼归路,其实是想拦截黄文金, 俘“幼逆”,夺辎重。 湖州终于在七月二十六克复了。 如事先所估计的,黄文金果然开湖州西门遁走。大队长毛分三路西窜, 到了广德,又分两路,一路向皖南;一路是由黄文金带着“幼逆”,由宁国 过西天目山,经开化、玉山窜入江西境内。刘铭传穷追不舍;其他各军为了 争功,亦无不奋勇当先,连追五日五夜,长毛溃不成军,黄文金死在乱军之 中了。 但是洪福真却还是下落不明;比较可靠的传说是由江西南下,打算与 窜至广东、福建边境的李世贤、汪海洋会合。然后西趋湖北;与“扶王”陈 德才联结,自荆襄西入陕西,在关中另起一个局面。这当然是一把如意算盘。 但即令打不成功,这样窜来窜去,如与安徽、河南的捻匪合流亦是大可忧之 事。因此,朝廷对两次三番,穷追猛打,而竟未能促住“幼逆”,置之于法, 深为恼火。 更恼火的是左宗棠。“全浙肃清”的折子已经拜发,而洪福真未获,就 不能算克竟全功,一时还难望分茅之赏。 辨明了“十万”之说;再论纠参部下的责任,言语晚为犀利:“至云杭 城全数出窜,未闻纠参,尤不可解。金陵早已合围,而杭州则并未能合围也; 金陵报“杀贼净尽”,杭州报‘首逆实已窜出’也!”仅是这两句话,便如老 吏断狱,判定曾国荃有不容贼众逸出的责任,而曾国藩有谎报军情的罪过。 但在结尾上,却又笔锋一转,故弄狡猾:‘臣因军事最尚质实,故不得不辩。 至此后公事,均仍和衷商办,臣断不敢稍存意见,自重衍尤。”这段话是所 谓“绵里针”,看来戒慎谦和;其实棱角森然,句句暗隐着指责曾国藩的意 思在内。 这通奏折发出,不过半个月便有了回音。由恭王出面的“廷寄”,措词 异常婉转,不说一时还不能封左宗棠的爵,却说“左宗棠自入浙以来,克复 城隘数十处,肃清全境,厥功甚伟。本欲即加懋赏,恐该督以洪幼逆未灭, 必将固辞;一俟余孽净尽,即降恩旨。”是很明显地暗示,左宗棠封爵,不 过迟早间事。 关于他与曾国藩的争辩,亦有温愉:“朝廷有功诸臣,不欲苛求细故。 该督于洪幼逆之入浙,则据实入告;于其出境则派兵跟追,均属正办。所称 此后公事仍与曾国潘和衷商办,不敢稍存意见,尤得大臣之体。深堪嘉尚。 朝廷所望于该督者,至大且远;该督其益加勉励,为一代名臣,以副厚望。” 上谕中虽未责备曾国藩,但是非好恶,已表现得很清楚。而许左宗棠以“一 代名臣”,更是上谕中难得一见的字样。总之这一场御裁的笔墨官司,左宗 棠占尽上风;而与曾国藩的怨,自然也结得更深了。 曾左结怨,形诸表面的,是口舌之争;暗中拼命抵拒的,是地盘之争。 而又象在夹缝中受挤,又象首当其冲的是曾国荃。 曾国荃的本职是浙江巡抚。用失之时,为了鼓励将帅,不按建制任职; 此省大员在他省领兵,事所常有。但战事告一段落,情形就不一样了。 照常理而论,曾国荃即令破江宁以后有过失,到底百战功高;应该让 他赴浙江巡抚本任,才是正办。无奈左宗棠以闽浙总督兼署浙巡,绝无退让 之意。而曾国藩为曾国荃告病,虽由于忧谗畏讥,以急流勇退作明哲保身之 计;其实亦是看透了老弟有“妾身不分明”的隐衷,估量他决不能到任,不 如自己知趣。 在朝廷却又能左右为难之苦。一方面东南军务地穴于湖州克复、全浙 肃清,不能不敷衍左宗棠的面子;一方面却又觉得真个让簇新的一位伯爵, 解甲归田,不是待功臣之道。因此,对于曾国荃告病,一直采拖延着不作明 确的处置;希望曾左之间,能够消释嫌怨,言归于好,由左宗棠出面奏请交 卸篆,饬令曾国荃到任。 这是个不能实现的奢望。朝廷看看拖着不是回事,决定成全曾国藩的 心愿,许曾国荃辞职。可是空出来的浙江巡抚这个缺,由谁替补?却颇费斟 酌。 朝廷也知道左宗棠的意思,最好是让蒋益澧由藩司升任,而浙江藩司 一缺,则由左宗棠保荐。无奈蒋益澧的资望还浅;并且这样处置,在曾国藩 的面子上太难看。朝廷调和将帅,决不肯轻易予人以偏袒某人的印象,所以 左宗棠的意愿是不考虑的了。 要考虑的是:第一、新任浙江巡抚确需清廉练达的干才,因为洪杨所 蹂躏的各省,浙江被祸最惨;善后事宜亦最难办,非清廉干练,不足以胜任。 第二、此人要与左宗棠没有什么恩怨;而又能为曾国藩,甚至李鸿章所支持, 然后浙江的善后事宜,才能取得邻省的援助。 第三、大乱已平,偃武修文;浙江巡抚是洪杨平后委派的第一员封疆 大吏,也是恢复文治的开始,所以此人最好科甲出身。如果有过战功,更为 理想。结果选中了一个很理想的人。此人名叫马新贻,字谷山;先世是回回, 从明太祖打天下有功,派在山东卫所当武官,定居曹州府荷泽县,已历四百 余年之久,因此,马新贻除了信回教以外,彻头彻尾是个山东土著。 在马新贻的新命传至浙江的同时;江西来了一个重要而有趣的消息, “幼逆”洪福真终于落网了。 收束平洪杨的军务,却还有相当艰巨的戡乱大任,需要部署。 恭王、文祥的计议,犹有三处叛乱要平服,才能臻于太平盛世。这三 处叛乱是:第一、南窜的洪杨余孽;第二是扰乱中原的捻匪;第三是荼毒生 灵、为患西陲的回乱。 幸好人才旺盛,冠绝前朝;恭王与文祥决定托付四个人去平这三处的 叛乱。 第一个仍然是曾国藩。在十月初一曾国荃功成身退,率领裁撤的湘军 回湖南的同时,朝中有一道廷寄递到江宁,说“江宁已臻底平,军务业经藏 事,即着曾国藩酌带所部,前赴皖鄂交界,督兵剿贼,务期迅速前进,勿少 延缓。”这所谓“贼”,便是捻匪。 捻匪原以皖北为老巢,自经僧王全力攻剿,流窜到湖北、河南一带。 张洛行虽死,他的侄子张总愚亦非弱者;加以陈玉成的旧部赖文光由关中回 窜,因为“天京”已破,成了丧家之犬,自然而然地与捻匪合流,大为猖獗。 朝廷深知僧王的马队,追奔逐北,将捻匪撵来撵去的打法,并非善策;一旦 疲于奔命,为捻匪反扑,非大败不可。同时,又因为僧王的身分尊贵,连西 宫太后都不能不格外优容,是位极难伺候的王爷,指授方略,则“将在外君 命有所不受”;稍加督责又怕惹恼了他,索性独断独行。因此,倒不如设法 让他交卸军权,回京享福,才是公私两便之计。 能代僧王指挥数省的,只有一个曾国藩。不仅威望足够;而且他那“先 求稳当,次求变化”,以静制静,稳扎稳打的作风,亦正可救僧王之失。至 于筹饷之责,朝廷也想到了一个必不可少的人。 这个人就是李鸿章。上谕派他接替曾国藩,暂署两江总督;江苏巡抚 则调慈禧太后的恩人,漕运总督吴棠署理。上谕中虽未明言,曾国藩带兵驻 扎皖鄂交界,从路粮台由李鸿章负其全责;可是这样部署的用意是很明白的, 第一,曾、李师生,“有事弟子服其劳”,天经地义;第二,李鸿章带兵,曾 国藩替他筹过饷,如今曾国藩带兵,自然该李鸿章筹饷;第三,两江最富, 是海内最主要的一处饷源,所以谁当两江总督,都有筹饷的责任。 这样的安排,就大局而言,不能算错;只是委屈了曾国藩,便宜了李 鸿章与吴棠,可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。 再有一个是杨岳斌。他是与彭玉麟齐名的水师名将,本名杨载福;因 为同治皇帝这一辈,玉牒谱系上第一字为“载”,不免有犯讳的不便,所以 改名岳斌。当江宁未克复以前,他已升任陕甘总督;打算赋以敉平回乱的重 任。回乱不仅生于陕甘;也生于云南与新疆。云南将次平服,而新疆方兴未 艾;朝廷寄望于新封子爵的鲍超,特降温旨,认为新疆平乱,“非得勇略出 群如鲍超者,前往剿办,恐难壁垒一新”,所以命曾国藩传旨鲍超,在他回 籍葬亲的两月假期一满,“即行由川起程,出关剿办回乱。”恭王和文祥知道 鲍超好名,特地拿乾嘉名将杨遇春,与他相提并论,很灌了一番米汤。上谕 中说:“从前回疆用兵,杨遇春即系川省土著,立功边域,彪炳旅常。鲍超 务当督率诸国,肃清西陲,威扬万里,以与前贤后先辉映。该提督忠勇性成, 接奉此旨,必即遵行,以逼朝廷委任。”话说得很诚挚,而命曾国藩传旨, 亦有暗示他帮着催劝之意。无奈曾国藩对湘军的急流勇退,明哲保身,早有 定算;鲍超是他的爱将,当然要加意保全,所以只是照例传旨,并不劝驾。 再有一个朝廷寄以重望的,便是左宗棠。他是现任的闽浙总督,由江 西瑞金为鲍超所败,而窜入福建境内的李世贤、汪海洋两大股,顺理成章地 该由他负责清剿。 左宗棠不是怕事的人,对此亦自觉当仁不让,义不容辞;可是朝廷一 连串的处置,却使他即气又急,愤愤不平。 首先大失所望的是,浙江巡抚派了马新贻;蒋益澧落了空,也就等于 是他失去了浙江这个地盘。其次是李鸿章调署两江,名位已在己之上,使他 很不舒服。其次是在江西的陕甘总督杨岳斌,奉旨迅即到任;朝廷责成浙江 每月拨给陕甘协饷十万两,并先筹措八万银子,作为杨军的开拔费用。为此, 左宗棠的肝火很旺,每日接见僚属,大骂曾国藩、李鸿章和郭嵩焘。这样骂 了几天,怒火稍减;想想既不肯辞官归田,就得有声有色地大干一番。军务 是有把握的,就是饷源越来越绌,得要找个足智多谋的人,趁马新贻末曾到 任以前,好好筹划妥当。 这个人自然非胡雪岩莫属。“雪翁,”他说,“你看,挤得我无路可走了! 你算算看,我该到哪里筹饷?哪里都难!” 两个人将十五行省一个一个地算。除开穷瘠的省份,有饷可筹的富庶 之地,都已为他人早着先鞭;江苏、安徽是两江辖区,曾李师弟的势力,根 深蒂固;江西沈葆桢,对待曾军的前例,足以令人望而却步;山东、山西供 应京饷,而且两省巡抚阎敬铭、沈桂芬清刚精明,都不是好相与的人;湖北 食用川盐,在沙市设局征厘,收入相当可观,可是官文是督抚中唯一的一个 旗人,有理无理,皆受朝廷袒护,不容易打得进去;至于天府之国的四川, 有骆秉章在那里,顾念旧日宾主之谊,自然不好意思唱一出“取成都”。“福 建穷得很;我能筹饷的地方,只有贵省和广东了。东该给我的饷不给;可恨 郭筠仙,心目中只认得曾涤生、李少荃。此恨难消!”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, “至于马谷山,听说倒还讲理;不过既是曾涤生所保,又是李少荃的同年, 不见得肯助我一臂。雪翁,你看我该怎么办?” 胡雪岩默然。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很难,左宗棠的知遇要报答;而 浙江是自己的家乡,为左宗棠设谋画策,可不能挨地方父老的骂。 胡雪岩一向言词爽利,而且不管天大的难事,一诺无辞;象这样迟疑 不答的情形,可说绝无仅有。左宗棠微感诧异,不免追问缘故。 “不瞒大人说,我很为难。大人现在只有浙江一个地盘,粮饷当然出在 浙江,筹得少了不够用;筹得多了,苦了地方。说起来是我胡某人出的主意; 本乡本土,我不大好做人。”雪岩又说,“如果大人兼署浙江巡抚,我还可以 出出主意,截长补短,见机行事,总还兼顾得到。现在换了马中丞,我又是 分发江西的试用道,是大人奏调我在浙江当差;大人一离浙江,我当然不能 再问浙江的公事,善后局的差使亦要交卸,何况其他?” 他一路说,左宗棠一路点头,等他说完,做个“稍安毋躁”的手势答 道:“你刚才所说的情形,我完全清楚,我们要好好谈谈。万变不离的宗旨 是:雪翁,你仍旧要帮我的忙。怎么个帮法,我们回头再商量,现在先谈你 的难处;诚如所言,我现在只有浙江一个地盘,粮饷只有着落在浙江,而且 要定一个确数,按月一定汇到,连日子都错不得一天。雪翁,凡事先讲理, 后讲情;情理都站得住,还争不过人家,我当然也有我的手段。” 胡雪岩不知他最后这几句话,意何所指?只能就事论事,问一事:“大 人预备定一个啥数目?” “你看呢?”左宗棠放低了声音说:“我们自己人,我告诉你实话:我的 兵,实数一万八千,不过筹饷要宽,照两万三千人算。” 胡雪岩的心算极快。士兵每人每月饷银、军粮、器械、弹药、马草, 加上营帐、锅碗等等杂支,平均要五两银子;两万三千人就是十一万五千两。 另加统帅个人的用途;文案、委员的薪水伙食;送往迎来的应酬费用,每个 月非十五万银子不可。 这笔巨数,由浙江独力负担,未免太重;胡雪岩便很婉转地说道:“闽 浙一家。福建拨给浙江的协饷,前后总计,不下三百万两之多;如今福建有 事,当然要帮忙。而况大人带的又是浙江的兵,理当浙江支饷。不过,浙江 的情形,大人是再明白不过的;如果能够量出为入,事情就好办了。” 成语是量入为出,胡雪岩却反过来说,倒也新鲜;左宗棠便捻着八字 胡子,含笑问道:“何以谓之量出为入?倒要请教。” “譬如一碗汤,你也舀,他也舀,到嘴都有限??。”“啊!”左宗棠抢着 说道:“我懂了!我亦本有此意,第一,陕甘的协饷,决不能答应;第二, 广东解浙江的协饷,有名无实,我要奏请停拨。”说到这里,他眼珠打转, 慢慢地笑了,笑得极其诡秘。 这一笑,大有文章。胡雪岩觉得非搞明白不可;便有意套问一句:“广 东的协饷是个画饼,虽不能充饥,看看也是好的。” “不然!奏请停拨,就是要让朝廷知道,这是个画饼。雪翁,”左宗棠突 然兴奋了,“你看老夫的手段!画饼要把它变成个又大又厚,足供一饱的大 麦饼。你信不信?”“怎么不信?”胡雪岩紧接着问,“大人变这套戏法,可 要我做下手?” “当然!少了你,我这套平地抠饼,外带大锯活人的戏法就变不成了。” “大锯活人”四字,虽是戏言,却也刺耳,胡雪岩便用半开玩笑的语气 问道:“大人,你要锯哪一个?”“哪一个?”左宗棠有种狞笑的神色,“锯 我那位亲家。”胡雪岩骇然。 他早知左宗棠跟郭嵩焘有心病,而此心病,不但未能由时光来冲淡, 反有与日俱深之势;但何致于说出“大锯活人”的这样的话来?因此一时楞 在那里作声不得。 左宗棠的脸上,也收起嬉笑之态,变得相当认真,眼睁得好在,嘴闭 得好紧;但眼神闪烁,嘴唇翕动,竟似心湖中起了极大的波澜似的。这就使 得胡雪岩越发贯注全神,要听他如何“大锯活人”了。 “雪岩!”左宗棠第一次改口,以别字相呼,表示对胡雪岩以密友看待, “你的书读得不多,我是知道的;不过‘世事洞明皆学问’,照这一层来说, 我佩服你。” “不敢当。”胡雪岩有些局促,但也很率直,“大人有什么话要说,尽管 吩咐;拿顶‘高帽子’套在我头上,就有点吃不消了。” “你我之间,何用要什么送高帽子的手段?我的意思是,我的为人,我 的处世,只有你能明白五分;还有五分,你不但不明白,或许还会大不以为 然。这就因为你少读书;如果你也多读过一点书,就会明白我那另外五分, 而且谅解我不得不然;势所必然!” 原来如此,胡雪岩倒有些受宠若惊了,“大人”他说:“你老跟我谈‘大 家之道,在明明德’,我是不懂的。”“我不跟你谈经,我跟你谈史。雪岩, 我先请问你两句成语,‘大义灭亲’、‘公而忘私’怎么讲?” 胡雪岩无以为答;觉得也不必答,老实回复:“大人不要考我了。就从 这两句成语上头,谈你老的打算。”“我不是考你,我的意思是,我的行事, 照世俗之见,或许会大大地骂我。不过,我的行事,于亲有亏,于义无悖; 于私有惭,于公无愧。这都非世俗之见所能谅解,而只有读过书的人,才会 在心里说一声:左某人命世之英,不得不然。”这段话很掉了几句文,不过 胡雪岩也大致还能听得懂;而且听出意思,他对郭嵩焘要下辣手了!所想不 通的是,他有何辣手可对郭嵩焘? 他的疑问,立刻得到了解答;左宗棠起身坐在书桌前面,伸毫铺纸, 很快地画成一幅地图,在那些曲线、圆点之中,写上地名;胡雪岩看出是一 幅闽粤交界的形势图。“李世贤在漳州。漳州是九月十四沦陷的,总兵禄魁 阵亡;汀漳龙道徐晓峰殉难。李世贤大概有八千多人,不可轻敌。”左宗棠 又指着长汀、连城、上杭这三角地带说:“汪海洋在这一带;照我的看法, 他比李世贤更凶悍。然而,不足为虑,贼不足平!雪岩,你这几年总也懂得 一点兵法了!你看李、汪二贼的出路在哪里?” 这一下好象考倒了胡雪岩。他仔细看了半天,方始答说“他们是由西 面江西逃过来的;往东是出海,有好长一段路,再说没有船也出不了海。北 面呢,大人带兵压了下来,啊,”胡雪岩恍然大悟,很有把握地说:“这两个 长毛的出路,只有南面的广东,嘉应州首当其冲!” 左宗棠深深点头,拈髭微笑,“对,”他说,“嘉应州首当其冲!到了那 时候充饥的就不是画饼了!” 语中有深意。左宗棠没有说下去;胡雪岩不便回——怕自己猜错了, 冒昧一关,是大大的失言。 谁知左宗棠毫不忌讳,真的拿胡雪岩当可共极端机密的心腹看待,“郭 筠仙一直担心曾涤生‘驱寇入粤’,他没有想到‘驱寇入粤’的是他的亲家。” 他说:“雪岩,到那时候,又另是一番局面了。” 胡雪岩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,觉得左宗棠的手段真是太辣了些!虽然, 这正是他所猜想到的,但测度是测度,听别人亲口证实,感觉又自不同。 “雪岩,”左宗棠问道:“你倒说说看到那时候是怎么样的一番局面?” “是。”胡雪岩想了想说,“到那时候,朝廷当然借重大人的威望,拜钦 差大臣,节制福建、浙江、广东三省的军务。郭中丞——。”他没有再说下 去;意思是郭嵩焘在左宗棠“大锯活人”的摆布之下,非吃足苦头不可。 “不错,此亦是势所必然之事。到那时候,雪岩,我不会再累浙江了, 不怕郭筠仙不乖乖替我筹饷。不过,”左宗棠沉吟了好一会,“也说不定!郭 筠仙愚而好自用;怕他仍旧执迷不悟。” “果然如此,大人又怎么办?” “那就不能怪我了!可惜!” 前后两句话不接气,胡雪岩再机敏也猜不透他的意思;只以此事于减 轻浙江的负担关系甚大,不能不追问:“大人,可惜些什么?” “可惜,我夹袋里没有可以当巡抚的人物。” 这是说,如果将来郭嵩焘不能替左宗棠筹得足够的饷;他不惜攻倒他 派人取而代之。这样做法,却真是“公而忘私”、“大义灭亲”了。 “到时候看吧!言之过早。”左宗棠对着他手绘的地图凝视了好一会,突 然拍案而起,“对,就是这么办!” 接着,左宗棠谈了他的突如其来的灵感。他指着地图为胡雪岩解释, 自己的兵力还不够;倘或想用三面包抄的办法,将长毛向广东方面挤,相当 吃力。万一有个漏洞填塞不住,长毛一出了海,不管在福建或浙江的海面, 自己都脱不了干系,岂不是弄巧成拙? 因此,左宗棠想请李鸿章的淮军助以一臂。克复湖州之役,彼此合作 得还满意;如今再申前请,想来李鸿章不致于拒绝。 “不过,这话我不便开口。”左宗棠说,“如果是我出面相邀,就得替客 军筹饷;譬如他派一万人,一个月起码就得五六五银子,再加上开拔的盘缠, 第一笔就非拨十万银子不可,实在力有未逮。倘或朝廷有旨意,让淮军自备 粮饷,来闽助剿;我们至多备五万银子作犒赏,面子上也就把好看了。雪岩, 你说,我这把如意算盘如何?” “是好算盘。不过淮军自备粮饷,恐怕李中丞不肯。他出饷,我们出粮; 李中丞就没话好说了,因为他的军队闲摆在那里,一样也是要发饷的。至于 请朝廷降旨,只有请福建的京官在京里活动。” “那怕不行。”左宗棠摇摇头,“福建京官,目前没有身居高位的,说话 不大有力量。 闽浙唇齿相依。浙江在京的大老,雪岩你倒想想看,有什么人可托?” “浙江在京的大老,自然要数许大人;不过,他的吏部尚书交卸了。倒 是他的大少爷,在南书房很红;还有他一位侄少爷,是小军机,专管军务— —。” “对!对!”不等胡雪岩说完,左宗棠便抢着说,“这条路子再好都没有, 请你替我进行。许家杭州望族,你总有熟人吧?” “他家的人很多,我倒认得几痊;不过象这样的大事,也不好随便托人。” 胡雪岩想了一会说,“大人,我想到上海去一趟;去看许七大人。一面拿大 人交办的事托他;一面想拿许七大人搬到杭州,出面来办善后。” 左宗棠想了一下。觉得胡雪岩这个办法极好——所谓“许七大人”就 是小刀会刘丽川起事之时的江苏巡抚许乃钊;如今逃难在上海。他的胞兄, 也就是胡雪岩口中的“许六大人”许乃普,以吏部尚书致仕,因为闹长毛不 能南归;在京里是浙江同乡的“家乡”。而且科名前辈,久掌文衡,京中大 老,颇加尊礼。许乃普的长子许彭寿,是李鸿章的同年,也是道光二十七年 丁未这一榜的会元;许乃普还有个胞侄许庚皋,在“辛酉政变”中出过大力, 如今是极红的“小军机”——军机章京领班之一,熟谙兵事,精于方略,对 军务部署有极大的发言权。所以走这条路子,路路皆通;必要时还可以请许 彭寿以同年的交情,写封切切实实的信给李鸿章,更无有不能如愿之理。 至于将许乃钊请回杭州来主持善后,这也是一着非下不可的好棋。因 为马新贻一到任,胡雪岩有不得不走之势;而要找替手,最适当的人选就是 许乃钊。第一,他做过封疆大吏,科名是翰林出身,名副其实的“缙绅先生”; 第二,马新贻不仅是许乃钊的后辈,而且与他的胞侄许彭寿同榜,以“老世 叔”的身分去看马新贻,照例应受“硬进硬出”——开中门迎送的礼遇,这 样为地方讲话就有力量就得多了;第三,许乃钊公正廉洁,德高望重,足以 冠冤群伦。 因此,左宗棠欣然接纳胡雪岩的建设;而且自己表示,要亲笔写封很 恳切的信,向许乃钊致意。 谈完了公事谈“私事”;而私事也就是公事:胡雪岩的出处。左宗棠打 算将他调到福建;但不必随他一起行动,专驻上海,为他经理一切。胡雪岩 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。从第二天起,左宗棠便照商定的步骤,积极开始部 署;除了战报以外,一连拜发了好几道奏折。 第一道是:浙江的兵饷军需,十分困难,自顾不暇;应该拨给陕甘的 协饷,请饬户部另筹改拨。第二道是,请饬新任浙江巡抚马新贻,从速到任, 至于马新贻未到任前,浙江巡抚请由藩司蒋益澧“护理”。第三道是,奉旨 拨解杨岳斌的“行资”八万两,于无可设法之中,勉强设法筹拨半数。 第四道奏折与浙江无关——每天夏秋之交,户部照例催各省报解“京 饷”;京饷不止于发放在京八旗禁军的粮饷,举凡王公大臣,文武百官的廉 俸;大小衙门办公的经费;宗庙陵寝的祭祀费用;以及专供两宫太后及皇帝 私人花用,每年分三节呈上的“交进银”,无不出在京饷之内,所以协饷可 欠,京饷不可欠。福建欠海关税银十万两;茶税二万两,上谕催解:“务于 十二月内,尽数解齐。倘仍饰辞宕延,致误要需,即由户部查照奏定章程, 指名严参。” 虽奉这样的严旨,左宗棠仍要欠上一次;因为非如此,不足以表示福 建之穷,必须浙江接济。当然,欠有欠的方法,不是硬顶可以了事的;左宗 棠的方法是,哭穷之外,将他闽浙总督应得的“养廉银”一万两,由票号汇 到户部,作为京饷报解。 第五道是请停止广东解浙的协饷。主要的作用是借此机会让朝廷知道, 广东的协饷,对浙江来说是个“画饼”。所以,停止的理由,不过“现在浙 省军务肃清,所有前项协饷,自应停止”这样一句;而“停止”以前的帐目, 却算得很清楚,从同治元年正月到这年八月,连闰共计三十三个月;广东应 解浙江协饷三百三十万两,可是实收仅二十八万。其中由厘金所拨者是二十 二万两;曾国藩奏道,广东厘金开办起至这年八月底止,共收一百二十万, 是则浙军“所得不过十成之二”。 第六道是部署到福建以后的人事。奏折的案由是“办理饷需各员,请 旨奖励”;附带请求调用。其中当然有胡雪岩,他本来是“盐运使衔”的“江 西试用道”;左宗棠奏请“改发福建以道员补用,并请赏加按察使衔”,这报 奖的文字,看来并不如武官的“请赏戴花翎”、“请赏加巴图鲁称号”来得热 闹起眼;其实帮了胡雪岩很大的一个忙,因为由“试用道”改为“以道员补 用”,只要一准,立刻可以补任何实缺;而“赏加按察使衔”,便可以署理阜 司,成为实缺道员更上层楼的“监司大员”。在左宗棠来说,这一保,起码 等于三年的劳绩。 不过左宗棠拜发这道奏折时,胡雪岩并不知道;因为他人已到了上海。 拿着左宗棠的亲笔函件去见“许七大人”;谈得十分融洽。将左宗棠所托之 事,一一办妥;只不过耽搁了两夜,陪老母谈一谈劫后的西湖,与古应春盘 桓了半天,便即原船回到杭州。 回到杭州,第一个要想见他的不是左宗棠,而是藩司“护理抚篆”的 蒋益澧;他早就派人在阜康钱庄留下话,等胡雪岩一到,立刻通知,以便会 面。 “雪翁,”与胡雪岩见着了面,蒋益澧哭丧着脸说:“你非帮我的忙不可! 大帅交代下来了,浙江每个月解福建协饷二十万两;按月十二号汇出,迟一 天都不准。这不是强人所难吗?” 听得这话,胡雪岩也吓一跳。洪杨之乱,浙江遭劫特深,满目疮痛, 百废待举,何来每月二十万两银子,供养入闽之师?当时估计,每月能凑十 万两银子,已经至矣尽矣;不想左宗棠狮子大开口,加了一倍,而且日子都 不准托,这就未免太过分了。 “雪翁,”蒋益澧又说,“于公于私,你都不能不说话,私,老兄在大帅 面前言听计从;公,俗语说的‘羊毛出在羊身上’,真是逼得非解这个数目 不可,只有让地方受累。雪翁,你也于心不忍吧!再说,我到底不过是藩司。” 最后这句话,才是蒋益澧真正的苦衷。目前巡抚的大印握在手里,令 出即行,办事还容易;等马新贻一到任,认为协饷数目太大要减,他当藩司 的,不能不听命。而另一方面左宗棠又是一手提拔他的恩主,且有承诺在先, 不能不维持原数。这一下岂非挤在夹缝里轧扁了头? 想了一会,胡雪岩觉得这个麻烦非揽下来不可,便点点头说:“好的。 我来想办法。” “这一来有救了!”蒋益澧如释重负,拱拱手问说:“雪翁,谅来胸来成 竹了。是何办法,可以不可以先闻为快?”“当然,当然!原要请教。”胡雪 岩答说,“第一,我想请左大人酌减数目。” “酌减?”蒋益澧问,“减多少?” “总得打个七折。” “打个七折,每月亦还得要十四万两。”蒋益澧说:“如今军务肃清,我 这个藩司不必带兵打仗,要在本分上做点事。你看——。” 蒋益澧细数他该做的事,最有关国计民生的要政,便是兴修水利。浙 江全境皆是土田,近山者瘠,近水者腴。兼以蚕丝之利,首重栽桑;而桑树 的栽培灌溉,与水田的要求,没有什么两样。所以自古以来,在浙江做官, 而遗爱在民,久留去思的,无不是因为在水利方面大有成就之故。 浙江的水利重在浙北;浙北的水利父重在海塘。乾隆六次南巡,都以 巡视浙江海塘为名,可以想见其关系的重大。海塘欲求完固足以捍御海潮, 须用石塘;洪杨作乱以来,海宁一带的石塘没有修过,日渐坍圮,现在要及 时修复,估计费用须上百万银子;迫不得已,只有先办土塘,暂且将就。“就 是办土塘,亦要三十万银子。土塘料不贵,人工贵;大乱之后,壮丁少了, 就是人工费。”蒋益澧说,“雪翁,这件事我亦要跟你好好商量;怎么筹得一 笔款子,拿海塘修一修?万一海塘溃决,可是件不得了的事,一想起来,我 真连觉都睡不着。” 听蒋益澧这样表示,即令是娇饰之词,胡雪岩亦是十分可敬。“三代以 下惟恐不好名”,他的本心不必问。听他的语气是想做好官;正不妨与人为 善,趁此机会捧他一捧、扶他一扶,拿他逼到好官的路上,亦正是地方之福。 想到这里,他毫不迟疑地答道:“请放心。我来策划一下,大家量力捐办, 不是难事。” “那就再好没有。”蒋益澧很欣慰地,“还有西湖的疏浚,也不能再拖了。 西湖水利,关乎杭州、海宁的水田灌溉;明年春天以前,一定要整理好,这 也得好几万银子。雪翁,你倒想,我这个藩司难做不难做?有啥开源之道, 真要好好向你请教。” “如今只有在盐上动脑筋。”胡雪岩答说,“倘能照我的办法,可以救得 一时之急,一年半载,福建军务,告个段落;浙江不必再负担协饷,那时候 就轻松了。” “我也是这么想,不过,盐法我不大懂;大帅倒是内行。”“左大人是内 行?”胡雪岩很惊异地问。 “这也无足为怪的。雪翁,你莫非不知道?大帅是陶文毅公的儿女亲家。” “啊!啊!原来如此!” 胡雪岩恍然大悟,左宗棠对盐法内行,渊源有自。在他廿六岁时,两 江总督陶澍在江西阅兵事毕,请假顺道回湖南安化原籍扫墓,经过醴陵,县 官照例“办差”,布置公馆时,请主讲醴陵渌江书院的左宗棠,做了一副对 联,陶澍一见,激赏不已;问知县官,出自左宗棠的手笔,当时便请来相见。 果然,一谈到浙江的盐务,左宗棠立即表示,在他交卸浙江巡抚兼职 以前,有几件必办的事,其中之一是就是整顿浙江盐务,改引行票,打算从 同冶四年正月起,先试办一年。 “我的办法,一共四款:第一是缉私;第二是革浮费;第三是减价;第 四是清查煎盐的灶户。至于盐课收入,全数提为军饷;除去开销每个月至少 有十万银子,够我一半的数目了。” 这就是说,左宗棠援闽之师,每个月要浙江负担二十万两的饷银。与 蒋益澧的话,完全相符。胡雪岩很沉着,暂且放在心;先谈盐务。 “大人这四款办法,后面三条是办得到的;就是缉私有些难处。浙盐行 销松江;松江是江苏地面,鞭长莫及。这一层可曾想过?” “当然想过。”左宗棠答道,“我正要跟你商量,你不是跟我提过,有个 松江漕帮的首脑,人很诚朴能干吗?他肯不肯帮帮浙江的忙?” “此人姓尤,只要大人吩咐,他一定乐予效劳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就不知 道这个忙怎么帮法?” “自然是带队伍缉私。” 胡雪岩是明知故问;等左宗棠有了答复,因话答话,故意摇摇头说:“这 怕办不到。他本人是个‘运子’,不是官儿的身分;说到规矩,见了把总都 要尊称一声‘总爷’。大人请想,他怎么带队伍?就算他肯帮,分拨过示的 官兵,也不服他的指挥。” “这话倒也是。”左宗棠踌躇了,“不过,若非带队伍缉私,又有什么可 以借重他之处?” “漕帮的底蕴,大人向来深知。尤某的手下,都听他一句话:如果有个 名义,对松江一带的缉私,成效是一定有的。”“喔,我明白了。”左宗棠想 了一会说:“这样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;让尤某自己去招人,当然也不能太 多,招个两三百人,保尤某一个官职,让他管带。这件事,我交代盐运使去 办;尤某那里,请你去接头。至于饷银公费,一概照我营里的规矩,由盐务 经费里面开支。” 胡雪岩很高兴;这不但为尤五找到了一条生路,而且于公事亦有裨益, 所以欣然应诺。 然后谈到蒋益澧所托之事;亦就是浙江按月协解福建饷银的数目。 “从前浙江靠福建协饷,前后用过三百万之多;如今浙师援闽,饷银自 然应该由浙江接济。大人是怎么个主意,请交代下来,好趁早筹划。” “我已经跟芗泉谈妥当了,浙江每个月接济我二十万。”“二十万不多, 只限浙江的元气丧得太厉害!”胡雪岩故意沉吟了一会;然后突如其来地问 说:“大人是不是打算到了福建,要奏调蒋杨两位去帮忙?” 这话问得左宗棠莫名其妙,立即答说:“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。而且蒋 杨两位,也巴结到监司大员了,一则福建无可位置;二则,朝廷也未见得会 准。再说,我又何苦为马谷山铺路,腾出这么两个紧要缺分,好方便他援引 私人?” 这番回答,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;尤其是最后一点,更有关系——蒋 益澧留任浙江藩司;并保杨昌为浙江阜司,原是左宗棠所下的一着“行手棋”, 用来箝制马新贻,保护他在浙江的饷源,岂肯自我退让?而胡雪岩所以明知 故问,亦正是因话答话,好引入正题的一种手法。 “这就是了!但愿蒋杨二分,安于其位;就等于大人仍旧兼摄浙江抚篆 一样。不过,大人,我有句话,只怕忠言逆耳。” “不要紧,你我无话不可谈。而况你必是为我打算的好话。” “是,我是替大人打算;细水长流,稳扎稳打。”胡雪岩很从容地答说: “浙江的收入不但有限,而且没有确数可以预估。地丁钱粮,已经奉旨豁免; 盐课收入,决要明年春末夏初,才有起色;米捐要看邻省肯不肯帮忙?靠得 住的,只有厘金;市面越来越兴旺,收数自然越来越多,但也要看经手人的 操守。至于支出,第一是善后;第二是海塘,都要大把花银子。大小衙门, 文武官员的经费俸禄,更不能不筹;地方上总还要养些兵。大人倒想一想看, 倘或每个月先凑二十万银子解粮台;藩库一清如洗,什么事都动不了,蒋芗 泉这个藩司,怎么还当得下去?” “这,”左宗棠呆了半晌,方始说下去:“这也不致于如你所说的那样子 艰窘吧?” “当然。我是说得过分了一点。不过,大人,请你也要替马中丞想一想; 人家刚刚巴结到方面大员,自然也想做番事业。如果处处捉襟见肘,动弹不 得;那时候怎么办?只有逼蒋芗泉;逼蒋芗泉就是逼大人。”胡雪岩停了一 下又说:“从前江西沈中丞是曾中堂一手提拔的;本省的厘金说截留就截留, 朝廷也不曾责备他耽误了曾家弟兄的‘东征’。马中丞为人虽不如沈中丞那 样子刚烈,然而也不是肯得过且过的人。” 提到沈葆桢与曾国藩交恶的往事,左宗棠不能不起警惕之心。他是最 讲究利害关系;冷静思量,马新贻的脚步站得很稳;亦无弱点可攻,果然为 此有所争执,自己不见得能占上风。而且一闹开来,蒋益澧首当其冲;他一 调离了浙江,每月又何有二十万银子可得? 转念以此,便心平气和地问道:“那末,雪岩,你说呢?我该怎么办?” 胡雪岩率直答道:“只有减个数目。” “减多少呢?”左宗棠问。 “这我就不敢说了。”左宗棠答道,“惟有请大人交代下去,官兵弟兄先 委屈些,只要局面一好转,必然补报。”“好!”左宗棠点点头,“我也不忍太 累浙江;就照你的意思,让粮台重新核算,减到减无可减为止。不过,雪岩, 我的处境你是知道的,一直孤立无援;总要打开一条出路才好。”“是!”胡 雪岩毫无表情地应声。 “你要大大地帮我的忙!”左宗棠问道,“你看,我的出路该怎么打?” “大人不是已有成算了吗?” 那是指谋取广东而言。左宗棠微微皱着眉说:“驱郭不难;难在执可取 代?芗泉的资望,当方面之任,总嫌不足。万一碰个钉子,我以后就难说话 了。这一层关系很大,没有把握以前,我不便贸然动手。然而,这话又不能 向芗泉透露。” 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;细细体会,辩出味外之味,蒋益澧如果想当广 东巡抚,不得另外去找一份助力。这也就是说,只要朝中有奥援,保证左宗 棠将来举荐时不会驳回;他是乐于出奏的。 想到这里,便又自问:是不是该帮帮蒋益澧的忙?这个忙帮得上帮不 上?前者无须多作考虑;能让蒋益澧调升广东巡抚,于公于私都大有好处。 至于帮得上忙、帮不上忙?此时言之过早;反正事在人为,只要尽力,就有 希望。想停当随即说道:“大人是朝廷柱石,圣眷一直优隆。我在上海听京 里的人说起,恭王很看重大人;醇王尤其佩服。想当初,曾中堂可以保他督 办军务有关省份的巡抚;如今大人又为什么不可以?至于说到芗泉的资望, 由浙藩升粤抚,亦不算躐等;马中丞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?当然,广东因为 粤海关的收入与内务府很有关系,情形与他省不同;但是,只要京里有人照 应,亦不是没有希望的事。” “就是这话罗,要京里有人照应!芗泉在这一层上头,比较吃亏。” “就眼前烧起冷灶来,也还不晚。” 左宗棠深看了他一眼;沉吟又沉吟,终于说了一句:“你不妨与芗泉谈 谈!” “是!” “他的事要靠你。”左宗棠又说,“我更少你不得。你在我这里,既不带 兵,又不管粮台;可是比带兵管粮台更要紧。雪岩,等我一走,你也要赶紧 动身,长驻上海;粮台接济不上,要饷要粮要军装,我就只靠你一个人了!” 这份责任太重,胡雪岩顿感双肩吃力;可是说什么也不能有所犹豫, 便硬着头皮答一声:“是!大人请放心!”“有你这句话,我真的可以放心了。” 左宗棠舒了口气;然后问道:“你有什么事,要我替你办的?我预备月底动 身;还有半个月的功夫。有话你趁早说。” 胡雪岩早就想过了,左宗棠一走,虽是蒋益澧护理巡抚的大印,有事 仍旧可以商量得通;然而究竟不如托左宗棠来得简捷有力。这半年的相处, 自己从无一事求他;如今却不能再错过机会了。更何况是他先开口相问;倘 再不言,反显得矫饰虚伪,未免太不聪明。 有此了解,便决定“畅所欲言”;先使个以退为进的手法,“想求大人 的事情很多,”他说,“又怕大人厌烦,不敢多说。”“不要紧,不要紧!”左 宗棠连连摆手,“一向都是我托你,欠你的情很多;你尽管说。” “是!”胡雪岩说:“第一件,从前的王中丞,死得太惨。当时蒙大人主 持公道,查明经过,查明参奏。不过这一案还没有了,想请大人始终成全。” “喔,”左宗棠有些茫然;因为事隔两年有余,记忆不清,只好问说:“这 一案怎么没有了?” “就是同治元年四月里,大人所奏的‘讯明王履谦贻误情形’那一案— —” “啊,”左宗棠被提醒了,“你等一下。” 他欣开马褂,从腰带上去取钥匙——钥匙表示权威,大而至于“神机 营”、“内务府”,被指定为“蒙明”,即表示赋予首脑之任;小而至于一家大 户人家的管家——或者象红楼梦中的王熙凤,都以掌管钥匙为实权在握的鲜 明表示。只是钥匙甚小,不瞳以显示其权威的地位,所以多加上些附丽之物; 通常都是“以多取胜”,弄些根本无用的钥匙拴在一起;甚至弄个大铁环串 连,拎在手里“蒋朗蒋朗”地响,仿佛“牢头禁子”的用心,只要拎着那串 钥匙一抖动,就足以慑服群囚。 可是,真正能见钥匙之重的,却往往只有一枚,左宗棠亦是如此,他 只有一枚钥匙,用根丝绳子穿起,挂在腰带上;此时往外一拉,以身相就, 凑近一个书箱,打开来取出一大叠红簿册;胡雪岩遥遥望去,只见上面写着 四个大字:“奏稿留底”。 检到同治元年四月的那一本,左宗棠戴上墨晶老花眼镜细看了一遍, 方始发问:“雪岩,你说此案未了;未了的是什么?” “请大人再检当时的批回;就知道了。” 批回一时无从检取,左宗棠答说:“想来你总清楚,说给我听吧!” “是!”胡雪岩倒有些为难了。 因为当王有龄苦守杭州时,主要的饷源是在绍兴;而在籍团练大臣王 履谦,却不甚合作。同时绍兴有些擅于刀笔的劣绅,包围王履谦,视王有龄 以一省大吏征饷为不恤民困,勒索自肥,无形中官民之间竟成了敌对的局面。 因此,绍兴府知府廖宗元的处境极其困难;当长毛由萧山往绍兴进攻 时,官军的炮船与团练竟发生了冲突。兵力悬殊,寡不敌众,廖宗元的亲兵 被杀了十二个;廖宗元本人亦被打破了头。这本来是应该由王履谦去弹压排 解的,而居然袖手旁观。不久,绍兴沦陷;廖宗元殉难;而王履谦则先期逃 到宁波,出海避难在福建。绍兴不该失而失,以及王履谦的处处掣肘,不顾 大局,使王有龄深恶痛绝,在危城中寄出来的血书,表示“死不瞑目”。胡 雪岩亦就因为如此,耿耿于怀,一直想为王有龄报仇雪恨。 当然,就是胡雪岩不作此想,朝廷亦会追究杭州沦陷的责任,不容王 履谦逍遥法外。第二年——同治元年春天,闽浙总督庆瑞奉旨逮捕王履谦, 解送衢州的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审问,复奏定拟了充军新疆的罪名。朝旨准 如所请,算是为王有龄出了一口气。 可是这一案中,首恶是绍兴的富绅张存浩,诬赖廖宗元所带的炮船通 贼,以及杀亲兵、打知府,都是他带的头。左宗棠在复奏中说,“张存浩等 因廖宗元催捐严紧,挟忿怀私,胆敢做出那些不法之事,罪不容赦。应俟收 复绍兴府后,严拿到案,尽法惩处。” 如今不但绍兴早已光复,而且全浙亦已肃清。可是严拿张存浩到案一 节,却无下文。胡雪岩所说的“这一案未了”,即是指此而言。 而此刻他的为难,却是一念不忍。论到乱世中人与人的关系,谁负了 谁,谁怎么亏欠谁?本就是难说的一件事。事隔数年,而彼此又都是大劫余 生;似乎应该心平气和,看开一步了。 他这临时改变的心意,左宗棠当然不会猜得到;便催问着说:“既然你 我的事很多,就一件一件快说吧!不要耽误功夫。” 这一下他不能不说实话了。口中谈着,心中又涌现了新的主意;所以 在谈完原来的想法以后,接着又说:“张存浩虽可以请大人宽恩饶他,可也 不能太便宜他。我在想,他也应该将功赎罪;罚他为地方上做些公益。大人 看,是不是可行?” “当然可行。”左宗棠问道:“此人家道如何?”“从前是富绅;现在的情 况,听说也不坏。” “那好!我来告诉芗泉,转知绍兴府,传他到案;责令他量力捐款,为 地方上做件功德之事。” “能这样,于公于私都过得去了。至于两次殉难的忠臣义士,善后局采 访事迹,陆续禀报;亦要请大人早日出奏,安慰死者。” “当然。这件事我在动身以前,亦是要做好的。”左宗棠又说:“你再讲 第二件。” 第二件是公私牵连,彼此有关的大事,胡雪岩从马新贻的新命下达, 浙江政局开始变动之初,就希望不再代理藩库;无奈蒋益澧不肯放他,略一 提到,便连连拱手,要求“继续帮忙”。胡雪岩最重情面,不能不勉为其难。 “如今不同了。”胡雪岩谈过前半段的衷曲,接着又说:“大人命我长驻 上海,要粮要饷要军械,缓急之际,惟我是问;这个责任太重,没有余力再 为浙江藩库效劳了。”所谓“效劳”,就是青黄不接之际,得要设法垫款。左 宗棠当然明白他的意思;但却有不同的看法,“雪岩,浙江藩库每个月要拨 我十四万协饷,由你的钱庄转汇粮台。照这样子,你代理浙江藩库,等于左 手交付右手,并不费事;何必坚拒呢?”他停了一下又说,“依我看,你代 理浙江藩库,对我有利无害;有款子收入,随时可以拨解。如果前方有急用, 你调度也方便。” “不!”胡雪岩说,“第一,我既蒙大人奏调,归福建任用,就不便再代 理浙江的藩库;其次,惟其管了大人这方面的供应,我要跟浙江划分得清清 楚楚。万一将来有人说闲话,也不致于牵涉到大人的名誉。” “承情之至!你真是处处为我打算。既然你一定坚持,我关照芗泉就是。” 得此一诺,胡雪岩如释重负。因为整个情况,只有他看得最清楚;援 闽之师的协饷虽已减去六万,对浙江来说,仍然极重的负担。新任巡抚莅任 后,自必有一番新猷展布,纵汉有百废俱举,光是整修海塘,便须一笔极大 的经费。眼前霜降已过,河工是“报安澜”的时候;一开了年,可就要立刻 动手了!不然从“桃花汛”开始,春夏之交,洪水大涨,可能招致巨祸。那 时藩库,岂是容易代理的? 当然,海塘经费他可以表示无力代垫;但如马新贻说一句:“那末福建 的协饷请胡道台的钱庄垫一垫”;不论于公于仅,他总是义不容辞的吧?事 实确是如此,而且即使不代理浙江藩库,他亦仍得为左宗棠垫款。只是同为 一垫,说法不同。 在浙江来说,既是代理藩库,理当设法代垫;在左宗棠来说,胡雪岩 是为浙江垫款,他不必见情。这一来落得两头不讨好。倘或浙江解不出协饷, 跟他情商代垫,那是私人急公好义;马新贻会感激,左宗棠亦会说他够朋友。 而最要紧的是,浙江藩库向他的钱庄借款,有担保、有利息,不会担什么风 险。 “还有什么事?你索性此刻都说了吧?” “不敢再麻烦大人了。”胡雪岩笑嘻嘻地说,“其余都是些小事,我自己 料理得下来。” 话虽如此,胡雪岩经管的公事太多;自己的生意,除钱庄以外,还有 丝茶;加上受人之托,有许多闲事不能不管。如今政局变动,又受左宗棠的 重托,要长驻上海;在浙江的公私事务,必得趁左宗棠离浙,马新贻未到任 这段期间内,作个妥善的安排。因而忙得饮食不时,起居失常,恨不得多生 一张口,多长一双手,才能应付得下来。 在这百忙里,左宗棠还是时常约见,有一天甚至来封亲笔信,约他第 二天上午逛西湖;这下,胡雪岩可真有些啼笑皆非了!但亦不能不践约;只 好通宵不睡,将积压已久,不能不办理,原来预定在第二天上午必须了结的 几件紧要事务,提前处理。到曙色将透之时,和衣打个盹;睡不多久,一惊 而醒,但见是个红日满窗的好天气,急急漱洗更衣,坐上轿子飞快地直奔西 湖,来赴左宗棠的约会。 轿子抬过残破的“旗营”,西湖在望;胡雪岩忽然发现沿湖滨往北的行 人特别多。当时唤跟班去打听;才知道都是去看“西洋火轮船”的。 胡雪岩恍然大悟,并非有逛西湖的闲情逸致;只是约他一齐去看小火 轮试航——这件事胡雪岩当然也知道。早在夏天,就听左宗棠告诉过他,已 觅妥机匠,试造火轮。他因为太忙,不暇过问;不想三、四个月的功夫,居 然有了一艘自己制造的小火轮。这是一件大事! 能造小轮船、就能造大轮船;胡雪岩的思路很宽也很快,立刻便想到 了中国有大轮船的许多好处。越想越深,想得出了神;直到停轿才警觉。 下轿一看,是在西湖四大名刹之一的昭庆寺前。湖滨一座篷帐;帐外 翎顶辉煌,刀光如雪;最触目的是夹杂着几名洋人,其中一个穿西装;一个 穿着三品武官服色,大帽子后面,还缀着一条假辫子。胡雪岩跟他们很熟, 这两个洋将都是法国人,一个叫日意格,已改武就文,被委充为宁波新关的 税务局,所以换穿便服;另一个叫德克碑,因军功保到参将,愿易服色,以 示归顺,颇为左宗棠所器重。看到湖中,极粗的缆绳系着一条小火轮,已经 升火待发。胡雪岩亦随众参观,正在指点讲解时,左宗棠已经出帐;在文武 官员肃立站班的行列中,缓缓穿过,直到湖边站定,喊一大声:“请胡大人!” 胡雪岩被唤了过去,行完礼,首先道歉:“没有早来伺候。”又笑着说: “曾中堂李中丞都讲究洋务,讲究坚甲利兵,现在都要落在大人后头了。” 这句话恭维得左宗棠心花大开,“我就是要他们看看!”他摸着花白短 髭点头,“所以我特意要请你来看,只有你懂得我的用意。” 胡雪岩不敢再接口,因为随口恭维,无甚关系。一往深处去谈,不知 道左宗棠到底有什么主意;而且他自己对此道亦还不甚了解,不如暂且藏拙 为妙。 好在此刻亦不是深谈的时候;主要的是要看。一声令下,那条形式简 陋的小火轮,发出“卜卜卜”的响声,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;但机器声时 断时续,就象衰迈的老年人咳嗽那样,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。 这时在湖边屏息注视的官员、士兵、百姓,不下上万之多;都为那条 只响不动的小火轮捏把汗,惟恐它动不了,四名负责制造的机器匠,更是满 头大汗,不断地在舱中钻进钻出;忙了好半天,终于听得机器声音响亮了起 来,而节奏匀净。然后蓦地往前一冲;胡雪岩情不自禁地说了句:“谢天谢 地,动了!” 动是动了,却走不快;蹒蹒跚跚,勉强推动而已。费了有两刻钟的功 夫,在湖面上兜了个圈子,驶回原处。承办的一名候补知府,领着戴了红缨 帽的机器匠来交差;脸色很深沉的左宗棠,仍旧吩咐,赏机器匠每人二十两 银子。 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满意,都觉得意兴阑珊;胡雪岩也是如此。站班送 走了左宗棠,急急赶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务。那知到得傍晚,左宗棠又派 了戈什哈持着名片来请,说的是“大帅要等胡大人到了才开饭。” 到了行辕,很意外地发现两位客卿都在,此外就是一个姓蔡的通事。 胡雪岩先见左宗棠;然后与德克碑、日意格行礼,彼此一揖,相将入席。左 宗棠虽是主人,仍居首座,左右两洋将,胡雪岩下首相陪;蔡通事就跟戈什 哈一样,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后的分儿了。 “办洋务要请教洋人。”左宗棠对胡雪岩说:“我请德参将与日税务司下 船看过,说仿制的式样,大致不差,机器能够管用,就很难为他们。不过, 要走得快,得用西洋的轮机。 德参将正好有本制船的图册,你不妨看看。” “是!”胡雪岩试探着问:“大人的意思是——?”“你先听听他们的说 法。”左宗棠答非所问;然后略略回头,嘱咐蔡通事:“你问他们,我想造轮 船机器,他们能不能代雇洋匠?” 于是蔡通事用法语传译。德克碑与日意格立即作答,一个讲过一另一 个讲;舌头打卷,既快且急,显得十分起劲。“回大帅的话,”蔡通事说道: “德参将与日税务司说,不但可以代雇洋匠,而且愿意代办材料,设厂监造。 如果大人有意,现在全浙军务告竣;德参将打算退伍回国,专门为大人奔走 这件事。” “喔!”左宗棠点点头,向胡雪岩深深看了一眼。 胡雪岩会意,随即向两位洋客提出一连串的问询;最着重的是经费。 德克碑与日意格亦只知大概,并不能有问必答。不过洋人倒是守着中国“知 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”的古训,决不模棱两可地敷衍。因此以胡雪岩的头 脑,根据已知的确实数字,引伸推比,亦能获知全盘的概算。 这一顿饭吃到起更方散。左宗棠送走洋客,留下胡雪岩,邀到签押房 里坐定,第一句话就说:“雪岩,我想自己造兵轮。”胡雪岩吓一跳,“这谈 何容易?”他说,“造一个船厂,没有五十万银子下不来;造一条兵轮总也 得二三十万银子——也不能为造一条兵轮设个船厂;不说多,算造十条,就 是两三百万。闽浙两省,加上两江,也未见得有这个力量。”“不错!不过, 你不要急;等我说完,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但办得通,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。 雪岩,”左宗棠顾盼自喜地说,“李少荃的学问,是从阅历中来的,不过这几 年的事;他点翰林,不过靠一部诗经熟。我做学问的时候,只怕他文章还没 有完篇。说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,我从道光十九年起,就下过功夫——。” 这年林则徐在广东查毁鸦片,英国军舰犯境,爆发了鸦片战争;也就 是这一年,陶澍病殁在两江总督任上,左宗棠迁居陶家,代为照料一切,得 能遍读印心石屋的遗书,凡唐宋以来,史传、别录、小说;以及入清以后的 志乘、载记、官私文书凡是有关海国故事的,无不涉猎。所以谈到“汪洋大 海中的艨艟巨舶”,他不算全然外行。 “如今洋人的火轮兵船,于古无征;不过举一反三,道理是一样的。海 船不可行于江河,不然必致搁浅。可笑的是,衮衮诸公,连这点浅近的道理 都不懂,以致为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!说起来,李少荃的洋务,懂得实在也 有限。” 这番话在胡雪岩听来,没头没脑,无从捉摸;他跟左宗棠的关系,已 到熟不拘礼的程度,当即老实问道:“大人指的是哪件事?” “不就是咸丰末年跟英国买兵轮那件事吗?” “喔,我想起来了,是有那么一回事。当时杭州被围;后来杭州失守, 我在宁波生一场大病,一切都隔膜了;只知有这样一件事,对来龙去脉,完 全不清楚。” “我很清楚。这重公案的始末经过,我细看过全部奏折,可以约略跟你 说个大概。是英国人李泰国与赫德捣鬼,英国代办中号火轮三只,小号火轮 四只,船价讲定六十万银子,李泰国擅作主张,一加再加,加到一百零七万 银子。至于火轮到后,轮上官兵薪饷、煤炭杂用,每个月要用十万银子。这 还不算,火轮上的官兵,都要由英国人管带——。” “我打句岔,”胡雪岩截断了话问:“这为了什么?”“喏,你看看这个就 知道了。” 左宗棠真是有心人,已将前几年购买英国兵轮的有关上谕与奏折,抄 辑成册;这时随手翻开一篇,递给胡雪岩,让他自己去细看。 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间,总理各国事务大臣恭亲王,及文祥等 入会衔的奏折,一开头就说:窃臣等前以贼氛不清,力求制胜之方,因拟购 买外洋炮船,以为剿贼之资,于咸丰十一年五月间专折奏明,奏上谕:“东 南贼势蔓延,果能购买外洋炮船,剿赋必可得力,实于大局有益。”等因, 钦此;遵即咨行各该督抚。 旋据两江督巨曾国藩复奏,“购买外洋船炮为今日救时第一要务。” 读到这里,就不必再往下看了。胡雪岩说道:“如用于剿贼,只须能航 行长江的小炮艇;何致于要花到一百万银子?”“就是这话罗!衮衮诸公目 贵目贵不明,于此可见。你看年这一篇!” 左宗棠指给胡雪岩看的是,同治二年八月下旬曾国荃的一道奏折,说 的是: 查前后廷旨购办轮船七号,不惜巨资,幸而有成,闻皆将到海口矣! 惟近见总理衙门与洋人李泰国商定往复;除轮船实价百万之外,所用西人兵 士每月口粮七万余两,每年大率不下百万两,俱于海关支扣。窃计国家帑藏 空虚,倏而岁增巨款,度支将益不给。 当始议购买之时,原以用中国人力,可以指挥自如,且其时长江梗塞, 正欲借此巨器,以平巨寇。自今夏攻克九氵伏州,仰仗皇上威福,江路已通, 江边之城,仅金陵省会,尚未恢复;然长江水师,帆樯如林,与陆军通力合 作,一经合围,定可克期扫荡。 巨窍见轮船经过长江,每遇沙渚回互,或趋避不汲,时有胶浅之虞。 盖江路狭窄,非若大海之得以施展如意。 譬犹健儿持长矛于短巷之中,左右前后,必多窒碍,其势之使然也。 平时一线直行,犹且如此;临阵之际,何能盘旋往复,尽其所长?是大江之 用轮船,非特势力少逊,究亦有术穷之时,今会其入江,实有不借彼战攻之 力;若顿诸海口,则又安闲无所事事。 看到这里,亦可以掩卷了。购造大轮船,非是为了剿匪;当曾国荃上 此奏折时,金陵将次合围;苏州亦正由李鸿章猛攻之中,大功之成,已有把 握,曾国荃自然不想有人来分他的功。而况他所作的譬喻,如“健儿持长矛 于短之中,左右前后,必多窒碍”,衡诸海轮和示范的实况亦甚贴切。朝廷 正以李泰国狡诈,难以与谋;得此一奏,当然会毅然决然地,打消此议。 “然而,今昔异势,”左宗棠说:“福建沿海,非兵轮不足固疆圉、御外 敌。雪岩,你以为如何?” “是!大人见得远。”胡雪岩答说,“督抚担当方面军务;如今内乱将平, 外患不可不防。倘或外人由闽浙海面进犯,守土之责,全在大人。如果不作 远图;虽不致于闹出叶大人在广东的那种笑话来,可也伤了大人的英名。” 所谓“叶大人”是指“不战不和不守,不死不降不走”,客死在印度的 两广总督叶名琛。拿他作比,稍觉不伦;但就事论事,却是前车可鉴。左宗 棠很起劲地说:“你说得一点不错!益见得我责无旁贷,雪岩,我决计要办 船厂。”“只要经费有着,当然应该办。” “经费不必愁。当然购船,是由各海关分摊;如今当然仍照旧章。不过, 闽浙两海关,格外要出力。” “那是一定的。不过——。”胡雪岩沉吟着不再说下去了。 左宗棠知道,遇到这种情形,便是胡雪岩深感为难,不便明说的表示; 可是他也知道,到头来,难题在胡雪岩也一定会解消。最要紧的是,让他无 所顾忌,畅所欲言。因此,他了以闲豫的神态,“不必急,我们慢慢谈。事 情是势在必行,时间却可不限。”他神秘地一笑到,“等我这趟出兵以后,局 面就完全掌握在我手里了;要紧要慢,收发由心。” 这最后两句话,颇为费解;就连胡雪岩这样机警的人,也不能不观色 察言,细细去咀嚼其中的意味。 看到左宗棠那种成竹在胸,而又诡谲莫测的神态,胡雪岩陡然意会; 所谓“要紧要慢、收发由心”,是指入闽剿匪的军务而言。换句话说,残余 的长毛,他不但自信,必可肃清;并且肃清的日子,是远是近,亦有充分的 把握,要远就远,要近就近。 这远近之间,完全要看他是怎么样一个打算?勤劳王事,急于立功, 自是穷追猛打,克日可以肃清;倘或残余的长毛有可以利用之处,譬如借口 匪势猖獗,要饷要兵,那就必然“养寇自重”了。 想到这里,就得先了解左宗棠的打算;“大人,”他问,“预备在福建做 几年?” “问得好!”左宗棠有莫逆于心之乐;然后反问一句:“你看我应该在福 建做几年?” “如果大人决心办船厂,当然要多做几年。” “我也是这么想。” “做法呢?”胡雪岩问,“总不能一直打长毛吧?”“当然,当然!釜底 游魂,不堪一击;迁延日久,损我的威名。不过,也不必马到成功。”说到 这里,左宗棠拈髭沉思;脸上的笑容尽敛,好久才点点头说:“你知道的, 广东这个地盘非拿过来不可;兵事久斩,只看我那位亲家是不是见机?他肯 急流勇退,我乐得早日克敌致果;不然就得多费些饷了。你懂我的意思吗?” “懂!”胡雪岩说,“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,才可以为大人打算。” “那末,如今你是明白了?” 这是提醒胡雪岩该作打算了。他精神抖擞地答说:“只要广东能听大人 的话,事情就好办了。我在想,将来大人出奏,请办船厂,象这样的大事, 朝廷一定寄谕沿海各省督抚,各抒所见。福建、浙江不用说;如果广东奏复, 力赞其成。大人的声势就可观了。” “正是!我必得拿广东拉到手,就是这个道理。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 这面;两江何敢跟我为难?” “两江亦不敢公开为难;必是在分摊经费上头做文章。说到办船厂的经 费,由海关洋税项下抽拨,是天经地义的事。北洋的津海关,暂且不提;南 洋的海关,包括广东在内,一共五大关:上海的江海关;广州的粤海关;福 建的闽海关跟厦门关;我们浙江的宁波关。将来分摊经费,闽、厦两关以外, 粤海关肯支持,就是五关占其三;浙江归大人管辖,马中丞亦不能不卖这个 面子。这一来,两江方面莫非好说江海关一毛不拔?” “对了!你的打算合情合理;其间举足重轻的关键,就在广东。雪岩, 我想这样,你把我这个抄本带回去,参照当年购船成例,好好斟酌,写个详 细节略来;至于什么时候出奏,要等时机。照我想,总要广东有了着落,才 能出奏。”“是的。我也是这么想。”胡雪岩说,“好在时间从容得很,一主面 我先跟德克碑他们商量;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经费的来源。 至于筹备这件大事,先要用些款子,归我想办法来垫。”“好极!就这 么办。不过,雪岩,江海关是精华所在;总不能让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里! 你好好想个法子,多挖他一点出来!” “法子有。不过,”胡雪岩摇摇头,“最好不用那个法子!”“为什么?” “用那个法子要挨骂。” “这你先不必管。请说,是何法子?” “可以跟洋人借债。”胡雪岩说,“借债要担保。江海关如说目前无款可 拨,那末总有可拨的时候。我们就指着江海关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数,作 为还洋债的款,这就是担保。 不过,天朝大国,向洋人借债;一定有人不以为然。那批都老爷群起 而攻,可是件吃不消的事。” 这番话说得左宗棠发楞;接着站起身来踱了好一回方步;最后拿起已 交在胡雪岩手里的“抄本”,翻到一页,指着说道:“你看看这一段!” 指的是恭亲王所上奏折中的一段,据李泰国向恭王面称:“中国如欲用 银,伊能代向外国商人借银一千万两,分年带利归还。”可是恭王又下结论: “其请借银一千万两之说,中国亦断无此办法。” “大人请看,”胡雪岩指着那句话说:“朝中决不准借洋债。” “彼一时也,此一时也!”说到这里,左宗棠突然将话锋扯了开去,“雪 岩,你要记住一件事;办大事最要紧的是拿主意!主意一拿定,要说出个道 理来并不难;拿恭王的这个奏折来说,当时因为中国买船,而事事要听洋人 的主张,朝中颇有人不以为然;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,所以才说中国断 无借洋债的办法。倘或当时军务并无把握,非借重洋人的坚甲利炮不可;那 时就另有一套话说了;第一、洋人愿意借债给中国,是仰慕天朝,自愿助顺; 第二、洋人放债不怕放倒,正表示信赖中国,一定可以肃清洪杨,光复东南 财赋之区,将来有力量还债。你想想,那是多好听的话,朝廷岂有不欣然许 诺之理?” 这几句话,对胡雪岩来说,就是“学问”;心诚悦服地表示受教。而左 宗棠亦就越谈越起劲了。 “我再你讲讲办大事的秘诀。有句成语,叫做‘与其待时,不如乘势’; 许多看起来难办的大事,居然顺顺利利地办成了,就因为懂得乘势的缘故。 何谓势?雪岩,我倒考考你;你说与我听听,何谓势?” “这可是考倒我了。”胡雪岩笑道:“还是请大人教导吧!”“有些事,我 要跟你请教;有些事我倒是当仁不让,可以教教你。谈到势,要看人、看事、 还要看时。人这势者,势力;也就是小人势利之势。当初我几乎遭不测之祸, 就因为湖广总督的官文的势力,比湖南巡抚路秉章来得大,朝中自然听他的。 他要参我,容易得很。” “是的。同样一件事,原是要看什么人说。” “也要看说的是什么事?”左宗棠接口,“以当今大事来说,军务重于一 切;而军务所急,肃清长毛余孽,又是首要,所以我为别的事说话,不一定 有力量,要谈入闽剿匪,就一定会听我的。你信不信?” “怎么不信?信,信!” “我想你一定信得过。以我现在的身分,说话是够力量了;论事则还要 看是什么事?在什么时候开口?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,言听计从。说迟了自 误;说早了无用。”左宗棠笑道:“譬如撵我那位亲家,现在就还不到时候。” “是的。”胡雪岩脱口答道,“要打到福建、广东交界的地方,才是时候。” 左宗棠大笑,笑完了正色说道:“办船厂一事,要等军务告竣,筹议海 防,那才是一件事。但也要看时机。不过,我们必得自己有预备,才不会坐 失时机。你懂我的意思了吧?” 胡雪岩不但懂他的意思,而且心领神会,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远。结 合大局,左宗棠的勋名前程,和他自己的事业与利益,了解了一件事:左宗 棠非漂漂亮亮地打胜仗不可!这是一个没有东西可以代替的关键。 由于这个了解,他决定了为左宗棠办事的优先顺序;不过,这当然先 要征得同意,因而这样说道:“大人的雄心壮志,我都能体会得到;到什么 时候该办什么事,我亦大致有数,事先会得预备。如今我要请问大人的是, 这趟带兵剿匪,最着重的是什么?” 这句话将左宗棠问住了;想了一会答道:“自然是饷!”“饷我可以想法 子垫。不过,并不是非我不可;各处协饷,能够源源报解,何必我来垫借, 多吃利息?” “啊,我懂你的话了。”左宗棠说,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;兵坚而 器不利,则能守而不能攻。我要西洋精良兵器,多多益善;雪岩,这非你不 可!” “是!愚见正是如此。”胡雪岩欣慰地答说:“我替大人办事,第一是采 办西洋兵器,不必大人嘱咐,我自会留意。至于炮弹子药,更不在话下;决 不让前方短缺。第二是饷,份内该拨的数目,不管浙江藩库迟拨早拨,我总 替大人预备好。至于额外用款,数目不大,当然随时都有;如果数目太大, 最好请大人预先嘱咐一声,免得措手不及。此外办造厂之类,凡是大人交代 过的,我都会一样一样办到;请大人不必费心,不必催,我总不误时机就是。” “好极了!”左宗棠愉悦异常,“汉高成功,功在萧何。我们就这样说了; 你尽管放手去做,一切有我担待。” 第十章 左宗棠在同治三年十月底,交卸了兼署浙江巡抚的职司;在杭州全城 文武官员,呜炮恭送之下,启程入闽督师。 在此以前,援闽之师分三路出发。西路以帮办福建军务浙江按察使刘 典所部新军八千人为主力;会同记名按察使王德榜的两千五百人,由江西建 昌入汀州;中路记名提督黄少春,副将刘明灯两部共四千六百人,由浙江衢 州,经福建浦城、建宁入延平;东路由署理浙江提督高连升会同候补知府魏 光邴,领兵四千五百人,过钱塘江由宁波乘轮船,循海道至福州登陆。 这三路军队的目标都是闽南——李世贤踞厦门之西的漳州;丁太洋在 福建、广东、江西三省交界的武平;而汪海洋则在闽南的东西之间流窜。左 宗棠的打算是,决不能让他们出海;由北、西、东三面收紧,压迫敌人南窜。 福建之南就是广东。两广总督毛鸿宾与广东巡抚郭嵩焘,见此光景,心知不 妙。左宗棠如果驱贼入粤,则援闽之师,随贼而至,会形成长毛与“友军” 交困的窘境,所以非常着急。 可是由两员副将方耀、卓兴所率领的粤军,不过八千之众;福建延建 邵道康国器,虽是广东人,新统一军,亦多粤籍,却不能算粤军,因为是左 宗棠的部下,并不听命于广东大吏。毛鸿宾与郭嵩焘迫不得已,一而派方耀、 卓兴入闽会剿,明阻长毛,暗挡左宗棠;一面打算奏请起用守镇江的名将冯 子材督办东江军务,自求振作。 当援闽之师未到以前,福建陆路提督林文察已与李世贤接过仗。林文 察是台湾彰化人,咸丰八年以助饷剿淡水的土匪,授职游击,做了武官;他 所统率的台勇擅用火器,剽悍善战,助林文察当到总兵,获得“巴图鲁”的 名号。王有龄被困杭州时,曾奉命援浙,而阻于衡州;以后归左宗棠节制, 很立了些战功,补实为福建福宁镇总兵,不久擢升为福建陆路提督,随即提 兵回台,在他家乡平乱。 乱党的首领,是原籍漳州龙溪的戴潮春;他是中国历史上阴魂不散的 老牌乱党白莲教的余孽。在彰化名义上办团练,实际上与长毛是勾通的。 咸同之交,浙江沦陷,在福建的官军,多调闽北浙南;戴潮春认为是 起事的好机会,三月间由其党羽林戆晟在大墩起事,五天以后,占领彰化, 台湾兵备道孔昭慈被杀。戴潮春自称“东王”;“南王”是林戆晟;此外还有 “西王”与“北王”。下面的官职有“大国师”、“左右丞相”、“六部尚书” 等等。 这个略仿太平天国建制,沐猴而冠,仿佛戏台出将入相的场面,由于 东南战局正在紧要关头,朝廷只应粮道丁日健的力请,派了六百人去攻剿; 因而得以维持一时。及至同治二年秋天,左宗棠收复浙江,已有把握,才派 林文察回台,号召旧部;福建巡抚徐宗干,亦派久官台湾的丁日健领兵赴援, 并授为台湾兵备道,督办全台军务。 于是到了十一月初,彰化收复,继攻下斗六;到了年底,戴潮春被擒 于张厝庄、林戆晟败死于四块厝,局面可以算是稳定下来了。 不过肃清残余乱党,亦很费力;尤其是当李世贤占据漳州以后,戴潮 春的余党准备接应会合,图谋再举。左宗棠深恐李世贤、汪海洋等人出海, 正就是为此。 林文察见此光景,深感为难,一方面要防止死灰复燃,放不得手;另 一方面以福建陆路提督为一省最高武官的地位,对于收复漳州、汀州等地, 责无旁贷。仔细考虑下来,还是应该回福建;因为能够消灭李世贤,彰化的 乱党便失去凭借与指望,不战而自溃。 打定主意,仓卒内渡,同船只带了两百亲兵。他与李世贤交过手不止 一次,不敢轻敌;原意到了福建,先作部署,然后出击,那知李世贤早有准 备,在万松关设下埋伏,专等他入网。 而林文察则又改变了主意。因为他自感兵力孤单,一路收容了许多散 兵游勇,杂凑成军;如果粮饷充裕,时间从容,而又有得力的帮手,当然可 以将此辈渐渐练成劲旅,否则就只有利用他们急于追求出路,或者怀仇报仇 的心理,淬厉士气,作背城借一之计。林文察老于兵事,默察情势,认为不 得不速战速决;拖下去徒耗粮饷,且难部勒,将不战自溃。本来左宗棠的檄 令,是责成他“力保泉厦”,这是很难的任务,因为漳州以东,直到厦门、 泉州,地势平衍,易攻难守,而况彼此兵力众寡悬殊。就方略讲,应该以攻 为守;就利害关系来看,以少攻多,虽然吃力,但与其守而败,不如攻而败。 因此,在十月初便由泉厦而进,在万松关上扎营。万松关又名万松岭,在漳 州以东二十五里的凤凰山上,为由泉厦渡江入漳的孔道。扎营刚定,李世贤 派一队人马来攻,用意在试探虚实;哪知副将惠寿不中用,竟让长毛踩了营 盘。林文察迫不得已,退驻叫做玉洲的地方,隔了两天出队攻击,小胜而回。 就在这时候又接到左宗棠的札子,指示他“深沟高垒,勿浪战求胜; 俟浙军到后,协力规复漳州。”林文察这时不能不听命,驻营在万松岭上, 静候援军;另由水师总兵曾玉明,在九龙江近海澄县地方的海口镇,结扎水 营,以为犄角之势。 这样守到十月底,左宗棠还未进入福建境内,而先行出发的浙军,三 路合围之势,将次形成。李世贤原来是在万松关以西设下埋伏,专候林文察 入网;见他按兵不动,而浙军又已入闽,不能不急着打开一条出路,因而在 十一月初三,发动突袭。 突袭是分水陆两路进行。袭击水营的长毛,皆以烟煤擦脸,有意扮成 狰狞可怖的鬼相;同时亦用作为“自己人”的识别。曾玉明的水师,猝不及 防,除了用炮艇上的小炮轰击以处,其余各营,都垮了下来。 在西面万松关上的林文察所部,本是越拖越坏的散兵游勇;听说后路 被袭,未战先乱。 副将惠寿,游击许忠标,压不住阵,只有溜之大吉;林文察都不肯逃, 结果中枪阵亡。溃散下来的乱兵,勉强集结在九龙江东岸,算是保障泉州门 户。 三月以后,左宗棠到了浦城,正式进入福建境界;预定就以此为行辕。 行辕所收到的第一件战报,便是林文察兵败殉职。 这不是马到成功的征兆,左宗棠大为不悦。在他看林文察是挫了浙军 的锐气,也伤了他的威名;虽非死有余辜,却是决不可原谅的。因而出奏时, 便不肯专叙此事,只用一个“督师行抵浦城,现筹剿办情形”的案由,在折 子中斥责林文察不听调度,致有此失;幸亏高连升军一已由福州赶到闽南, 泉厦可保无虞。至于林文察的恤典,申明另案奏请;但可想而知的,恤典不 会优厚。 不过局势很快地稳住了。左宗棠最担心的,就是李世贤向东南横窜入 海,所以只要高连升一军,能自福州南下,及时拦堵,先挡得一阵;等苏军 郭松林、杨鼎勋领兵航海而来,肃清腹地便有十足的把握了。 为此,左宗棠定下东守北攻西压的策略,最先收复闽南偏北的龙岩; 接着会同粤军方耀所部,收复闽粤交界的永定。 这两场胜仗才下来,士气大振,指挥更加灵活;左宗棠开始“驱贼入 粤”,首先是由毗连江西的汀洲、连城一带、将汪海洋部下的长毛,往南撵 向与广东交界的武平、上杭一带。 其时援闽苏军已陆续到达,与浙军高连升、黄少春所部,划分防区, 而以进取漳州为目标,苏军守漳州之南浙军守漳州之北。这一来,李世贤出 海之路是彻底被遮断了。到了四月中旬,浙苏各军由南北同时出击,会功漳 州;到了四月廿一,漳州克复,可是李世贤却开西门而走,与汪海洋会合在 一起,成为“困兽”了。 当时的形势是东南方面泉、厦、漳沿海一带,兵力最厚;西北永定有 七千余人防守;东北的漏洞,亦已及时防补,唯有西面最弱,左宗棠几乎毫 无布置。 西面就是广东的大埔、饶平一带,虽有粤军方耀防守,可是决非李世 贤、汪海洋的对手,是谁都看得出来的。然则,左宗棠之意何居?明眼人自 然看得出来。 这个明眼人是远在京城里的军机章京领班许庚身,在五月十二那天, 看到发下来的一个奏折,大为诧异;这个奏折是李鸿章所上,作用是在表功, 所以案由是“援闽苏军,会合浙军分路进逼,于四月二十一日克复漳州府城”; 奏报进攻情形中,有一句话说:“侍逆李世贤潜开西门而遁。”这与同时收到 的左宗棠的战报,情况不符。 左宗棠的奏折,案由是“进逼漳西大捷,现筹办理情形”。并未提到漳 州克复,再未变到李世贤由漳州西门而遁;只说“李逆世贤经官军叠次击败, 势日穷蹙;图由漳北小路绕犯安溪,以抄官军后路。其计未成,又图勾结同 安土匪,内讧滋事;经离松林凰带所部两营驰赴同安,会同道员曾宪德将西 塘、上宅、浒井各乡匪巢洗荡。” 再看拜折的日期是四月廿六,拜折的地点是福建省城。福州离漳州不 过两三日路程;廿一克复漳州,在福州的左宗棠不应该到廿五还不知道。如 果已经知道,廿六拜折何以不报捷? 这是莫大的一个疑窦,但稍作参详,不难明白,左宗棠只为李世贤“漏 网”,不肯报捷;先说他想“绕犯安溪”,又想“勾结同安土匪”,最后说由 郭松林如何如何,是打算将李世贤“漏网”的责任,轻轻推到郭松林头上。 至于左宗棠想“整”郭松林的缘故,亦可以推想得到。原来从林文察 阵亡以后,福建陆路提督一缺便补了福山镇总兵的郭松林,虽为署任,总是 升官;而如没有左宗棠的奏请苏军援闽,这个武将中最高职衔的提督,请未 见得轮得到郭松林。照左宗棠的想法,郭松林的升官,既由援闽而来;而所 升的官,又是福建的缺分,则不论感恩图报,还是循名责实,都该照建制归 隶他的部下。无如郭松林虽经福建巡抚徐宗干一再催促,始终不肯到任。以 福建的武官在福建打仗,却自居于客将的地位,在左宗棠是颇难容忍的;只 是当郭杨两军航海南来之前,李鸿章特为声明:郭松林不履任,他亦“不劝 驾”。左宗棠曾经同意,此时不便出尔反尔!但又有所憾于郭松林,因而此 时先作一个伏笔,一方面隐约其词地表示,追击李世贤是郭松林的责任;另 一方面可以看将来的情况,果真同安土匪一时不易收拾,便可正式奏请将郭 松林留在福建——以本省的提督剿本省的土匪,天经地义,名正言顺,朝廷 不能不准,李鸿章不能不放,郭松林不能不留。 了然于左宗棠暗中的勾心斗角,再来看李鸿章的“援闽获胜,会克漳 州府”一折,才会恍然大悟,除表功邀赏以外,还有预先为苏军留下卸责余 地的作用。因为折中铺叙战况,对于郭杨两军的防区及部署,说得特别详细, 一则谓:“东山在漳州城南十里,系通漳浦大路,郭松林以八营扼之;又十 里为镇门,系东山、海澄、石码适中之地,杨鼎勋以五营扼之。海澄县为两 军后路,有山径可通漳浦,复派三营分布县城内外,防贼抄袭。” 再则谓:“总兵刘连捷、阜司王开榜在西北;提督高连升、黄少春等军 在东路。自苏军扼扎东山,南路已断。”三则谓:“败逆向南靖一路纷逃,各 营追剿数里,当会同高、黄等军,折回东南,将东关外放子桥、东岳庙及附 近南门新桥各贼垒一律荡平。”处处可以看出,郭扬两军无论防守还是攻剿, 都以担当漳州南面为主,东面其次;然则李世贤开西门而遁,责任谁属?不 问可知。 这样反复研判下来,许庚身认为左宗棠是在玩弄可怕的权术。从军兴 以来,各省带兵大员,以驱贼出境为惯技;而左宗棠则似乎有意以邻为壑, 包藏着什么祸心。此非早作纠正不可。 因此,他向恭王与文祥等人,指陈利害,奏明两宫太后,拟发“廷寄”, 首先指出李鸿章已有奏报,漳州克复,“侍逆潜开西门而遁”;接下来便说, “漳州别经克复,而渠魁仍未授首,必将与汪逆合谋,计图复逞。现在东南 两路局势既尚稳固;东北一路亦有刘明灯等联络扼守,而西面之漳浦、云霄、 诏安、平和等城,均为贼踞,该逆必思由此路窜走,已无疑义。粤省饶平、 大埔一带,虽有方耀等军防守,尚恐兵力不敷分布,左宗棠等仍当分拨劲旅, 绕赴西路,会同粤军,迎头拦截,杜其窜越之路。” 到此地步,左宗棠知道撵走郭嵩焘的时机成熟了。在此以前,他曾为 蒋益澧下过一次伏笔;并用李鸿章作为陪衬,来提高蒋益澧的地位。这一伏 笔,下在九月初,瑞麟与郭嵩焘交恶之时,而于“恳请收回节制三省各军成 命”的奏折中,附带一提:“恐两广兵事,尚无已时,若得治军之才如李鸿 章、蒋益澧其人,祸乱庶有豸乎!”意思是最好将李鸿章调为粤督,而以蒋 益澧升任粤抚;这是隐约其词的试探,朝廷即令没有明确的反应,但蒋益澧 可当方面之任的印象,却已在西宫太后与军机大臣的脑中留下了。 此时当然还不能明保蒋益澧升调广东;是用夹片的方式,在“陈明广 东兵事饷事”中,攻郭保蒋。首先就说:“广东一省兵事实足观,而饷事亦 不可问。军兴既久,各省兵事或由弱转强,粤则昔悍而今弩矣!各省饷事或 由匮而渐裕,粤则昔饶而今竭矣!”光是这两句话,便将近两年的督抚一起 攻击在内;当然,郭嵩焘的责任应更重于瑞麟,因为他在任之日比瑞麟久。 接着便专责饷事,而此正是巡抚的职责;其中并无一语提及郭嵩焘的 名字,而大部分的攻击却集中在郭嵩焘身上,特别提到广东富饶之区的潮州 厘税。 左宗棠是这样指责:“臣抵大埔,接晤潮郡官绅士民,询及潮郡厘税, 合计杂货之厘、洋药之厘、汕头行厘、船捐,每年所得,共止三万余两,是 一年所入,不足六千人一月之饷也。潮州为粤东腴郡,而厘税之少如此,外 此已可类推。”这是有意歪曲事实。从钱江创设就货征税的厘金以来,最难 办的就是广东;当郭嵩焘莅任之初,就曾会同总督毛鸿宾奏明。 广东办厘的情形,有异于他省,主要的原因是洋人的牵掣。广东的形 势,“澳门据其西,香港绕其东,所有省河扼要海口,其地全属之洋人,而 香港尤为行户屯聚之地。一二大行店皆移设香港,以图倚附夷人,便其私计, 一切劝捐抽厘,从不敢一过问。其有意规避捐输者,亦多寄顿香港,希图幸 免。统计出入各货,凡大宗经纪,皆由香港转输。是他省但防偷漏之途,而 粤东兼有逋逃之薮。” 其次是广东的风气与他省不同。广东的士绅,往往包揽税捐;厘金开 办之初,亦由劣绅承包,任令侵渔中饱。而公私交受其病。其后收为官办, 则原来包厘的劣绅,因为失去特权,心有不甘,从中煽动捣乱,聚众捣毁厘 局之事,不足为奇;官府胆怯怕事,不敢惩办祸首,反而撤去委员,或调动 府县地方官,以裘发协。而结果是越迁就,越棘手。 从郭嵩焘到任后,以易除中饮,讲求合情合理的宗旨整顿厘捐,颇有 成效,从未设局的琼州府、廉州以及惠州的河源等地,次第开办。至于潮州, 就广东而言,偏处东隅,久成化外,直到汪海洋逼近广东边境时,方由潮嘉 惠道张铣,设法开办;数目虽少,但总是一个开端。潮州的民风,因势利导, 好话说在前面,无事不可商量;强制硬压,则偏不服从。张铣的意思是,只 要潮州肯承认厘捐,以后可以陆续增加;而况贼势方急,官府与绅民之间, 为此先起争执,是件极危险的事。这个看法,郭嵩焘深以为然;但左宗棠有 意抹煞事实,只强调每年只收得三万银子,却不说这三万银子来之不易,而 只要能收此三万,以后三十万亦有希望。 最恶毒的是,左宗棠又夸大广东海关的收入:“闻海关各口所收,每岁 不下二百万两,其解京之数,无从稽考。此项若能由督抚设法筹办,于正供 固期无误;而于该省筹饷大局,实裨益非浅。特此为二百年旧制,非外臣所 敢轻议。”接下来便是保蒋益澧了。他说:“臣率客军入粤,偶有闻见,自不 敢不据实直陈。至兵饷兼筹,任大责重,非明于开济之才,不能胜任。浙江 市政使蒋益澧,才气无双,识略高臣数等,若蒙天恩,调令赴粤督办军务, 兼筹军饷,于粤东目前时局,必有所济。” 这就是所谓力保。力保之“力”,端在一句话上:“才气无双,识略高 臣数等。”以节制三省军务的总督,如此推崇,分量实在太重了。 左宗棠以诸葛武侯自命,目空一切,竟这样降心推崇,也实在不类他 的为人。因此有人传了来一个内幕,说是闽浙总督衙门主章奏的幕友,受了 蒋益澧一万银子的红包,力主加这“才气无双,识略高臣数等”十个字;如 果流言属实,算起来是一字千金。 不过,行贿之说,虽不可知;而就事论事,却非有此十字不可。蒋益 澧的才具如何,军机大臣大都了解;无不以为他难当方面之任。是故虽经左 宗棠在奏折中暗示,他可代郭而为粤抚,并利用李鸿章作陪衬,来抬高他的 身价;而朝廷始终装聋作哑。现在左宗棠的这十个字,分量之重,如雷灌耳, 那就装不得聋,作不得哑了。 不过,装聋不许,却可装傻,朝廷有意不理左宗棠的暗示;只如他表 面所请,在同治五年正月初八降旨:“着浙江布政使蒋益澧,驰赴广东办理 军务,兼筹粮饷。” 当保荐蒋益澧的奏折拜发之时,左宗棠对克复汪海洋所盘踞的嘉应州, 已有把握。在十二月十二发动总攻,一仗大捷,汪海洋为乱枪所杀;十天以 后,克竟全功。左宗棠在年底拜折:“收复嘉应州城,贼首歼灭净尽,余孽 荡平。” 这一下等于肃清了长毛余孽,左宗棠本人班师回任,各军遣归本省; 然则蒋益澧“驰赴广东”,办何“军务”,筹何“粮饷”?如果有力者作此一 回,蒋益澧的新命,就可能撤消。左宗棠当然早就计议及此,于是借题发挥, 对郭嵩焘逼得更紧了。 所借的题目是“高连升带所部赴任”。高连升的本职是“广东陆路提督”; 如今左宗棠节制三省军务的任务告一段落,自回本省,则高连升亦应有广东 履任。提督到职,除本标亲兵以外,无须另带人马;而左宗棠却嘱咐高连升 尽携所部赴新任。表面上的理由是大乱初平,民心不定,“以资镇压”;实际 上是有意给广东出难题,因为高连升所部有五千人,每月至少亦要三万金银 子的饷银,当然归广东负担。 可是,广东欢迎高连升,却不欢迎高连长的部队。于是左宗棠上奏指 责广东,大发牢骚,说是“臣扪心自问,所以为广东谋者,不为不至,而广 东顾难之。欲臣一概檄饬高连升所部为旋闽,兹则臣所不解也。如谓高连升 军饷仍应由闽支领,则试为广东筹之,应解协闽之饷,约尚有三十余万两, 此次资遣各省难民及嘉应州、镇平县赈恤平粜米粮及臣均拨鲍超一军军米价 银,应由广东解还归款者亦约五万余两。即以此款悉数移充高连升军饷,以 闽饷济闽军,约足一年之需;一年之后,诸患渐平,陆续裁撤此军,亦未为 晚。”各省协饷,哪一省亏欠哪一省,是笔永远算不清的帐,反正能打仗就 有理:打胜仗更有理。左宗棠对这一层了解得最透彻,所以能够侃侃而言, 气壮更显得理直。 左宗棠的折报,常在最后发议论,此折亦不例外,因为打击郭嵩焘的 缘故,殃及广东,亦被恶声:“伏思海疆之患,起于广东;中原盗贼之患, 亦起于广东,当此军务甫竣之时,有筹兵筹饷之者,应如何惩前毖后,以图 自强?若仍以庸暗为宽厚;以诿卸为能事,明于小计,暗于大谋,恐未足纾 朝廷南顾之忧也。合无请旨敕下广东督抚熟思审处,仍檄高连升带所部赴任 之处,出自圣裁。” 这个奏折,象以前所保蒋益澧的奏折一样。左宗棠幕府中得了红包的 人,密抄折底,寄达浙江,蒋益澧虽是粗材,但毕竟也还有高人,告诉他说: 高升之期已不在远。蒋益澧喜不可言,随即刻印了广东巡抚的封条,准备打 点上任了。 这个奏折最厉害之处,是在借瑞麟以攻郭嵩焘。事由瑞麟一咨而起, 左宗棠的咄咄逼人的笔锋,在前面亦都指出瑞麟;这是暗示,如果攻郭无效, 便要转而攻端了。瑞鹿在广东的政绩如何?朝中大臣,尽人皆知;而恭王与 文祥,较之道光、咸丰两朝若干用事的满州权贵,虽不知高明多少?但亦认 为瑞麟必须保全,因为第一,军兴以来,督抚十分之九为汉人,此是清朝开 国以来所未有之事。眼前亦仅只湖广、两广是旗人;倘或左宗棠对瑞麟参劾 不已,逼得朝廷非调不可,一时却没有适当的旗下大员,可以承乏。其次, 瑞麟有慈禧太后的奥援,动他不得。第三,瑞麟虽是庸材,但很听话;尤其 内务府的经费,跟粤海关有很大的关连,能有个听话的粤督在广州,诸事方 便。 因此,朝廷就必须安抚左宗棠,不但为了保全瑞麟,亦因为由“恐未 足纾朝廷南顾之忧”这句话而起了警惕。所以上谕中责备瑞麟,措词相当严 厉:“左宗棠凯旋后,粤省安插降卒,搜诛土匪,善后之事方多;正当留扎 劲兵,以资镇压。瑞麟既咨催高连升赴广东提督本任,何以反令左宗棠将其 部典檄饬回闽?倘闽军凯撤,而降卒土匪又复滋生事端,重烦兵力,该署督 其能当此重咎耶?” 接下来便是悉如左宗棠所请:“高连升所部五千余人,计每月饷需不过 三万余两。即着左宗棠檄饬该提督带所部赴任,月饷由瑞麟、郭嵩焘按月筹 给,不准丝毫短少蒂欠,致有掣肘之患!” 瑞麟的受这顿申斥,当然很失面子,但前程是保住了;保不住前程的 是末受申斥的郭嵩焘。 朝廷的意思是决意保全瑞麟,牺牲郭嵩焘来换取左宗棠的“忠诚”。不 过上谕于“用人行政”,动辄申明,“一秉大公”,而广东军务的贻误,督抚 同罪,不该一个被黜、一个无事。所以运用“打而不罚”,“罚而不打”这个 不成文的“公平”之理,对瑞麟严加申饬是已打不罚;而对郭嵩焘之不“打”, 正是将“罚”的先声。 不过七八天的功夫,有关广东的政局,一日连发两谕,一道是由内阁 “明发”,“着郭嵩焘来京,以蒋益澧为广东巡抚”;另一道是仅次于“六百 里加紧”的紧急军报的“廷寄”,分饬浙江、广东及福建,写的是:马新贻 奏:巡视海口情形,酌议改造战船;粤省军事已定,藩司蒋益澧应否前往各 一折。官军搜捕洋盗,全赖船械得力,方能奏效。马新贻见拟改造红单广艇 三十号,合之张其光原带广艇十只,共计四十号,分派温州等处各要口;并 购买外国轮船一两只,以为游击搜剿之用,所筹尚属周妥,均着照所请行。 仍着马新贻督饬沿海各将弁,就见有师船,认真巡缉,搜捕余匪,以靖地方, 毋得稍涉疏懈。本日已明降谕旨;授蒋益澧为广东巡抚。即着蒋益澧赶紧交 卸起程,前赴新任。蒋益澧经朝廷擢膺疆寄,责任非轻,到任后将军务吏治 及筹饷各事宜,力加整顿,以期日有起色;毋得稍蹈因循积习,致负委任。 将此由五百里各谕令知之。 左宗棠驱逐郭嵩焘是为了想占得广东这个地盘。这个目的在表面看, 算是达到了;其实不然。 朝廷接纳左宗棠对蒋益澧的力保,虽说是要挟之下,不得不然;但到 底集众之力对付独断独行的左宗棠,毕竟有其深谋远虑的过人之处。没有多 久,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,到头来是朝中用事的人,棋高一着。 第一,朝廷已有初步的打算,还要重用左宗棠,因而借他力保蒋益澧 这件事上,特加词色,以为笼络;第二,广东的富庶,早就有名,而且一向 是内务府公私需索之地,十多年来,洪杨荼毒遍东南,但广东受灾极轻。不 过早年为了筹饷,广东督抚不得不迁就膺专阃之寄的曾国藩的保荐。事平以 后,情况不同,收权之时已到;但一则碍着曾国藩,再则以郭嵩焘的出身与 居官的绩效,如无重大过失,不能随便调动,尤其是有瑞麟在,相形对比, 如说要整饬广东吏治,首先该调的应该是瑞麟而不是郭嵩焘。即令退一步来 看,至少亦该瑞郭同调;否则谕旨中一再申明的“用人行政,一秉大公”等 等冠冕堂皇的话,就变成欺人之谈了。 难得左宗棠力攻郭嵩焘,却好可用来作为收权的途径。黜郭不易;要 黜蒋益澧容易得很。因为论他的出身资望与才具,都不适方面之任;将来一 纸上谕,轻易调动,决不会有人说闲话。 再有层好处,便是有蒋益澧的比照;瑞麟当两广总督,便显得很够格 了。所以八月间降旨,瑞麟的两广总督真除;由署理变为实授。 同一天——同治五年八月十七,另有两道上谕:一道是陕甘总督杨岳 斌奏:“才力不及,病势日增,恳请开缺”;调左宗棠为陕甘总督。 另一道说:“杨岳斌于人地不甚相宜,办理未能有效;眷顾西陲,实深 廑系。左宗棠威望素著,熟谙韧略,于军务地方,俱能措置裕如;因特授为 陕甘总督,以期迅扫回氛,绥靖边陲。”是特为表明,赋左宗棠以平服西北 的重任。 照历来的规制,封疆大臣的调动,首先将预定的人选召赴到京,陛见 称旨,方始明发上谕;然后“请训”出京。如果不经这一番程序,直接降旨 调补,那末新任就该自请陛见请训;意思是此一调动,必含有除旧布新的整 顿之意在内。朝廷的希望如何,必先探询明白,所以应该请训。当然,亦有 例外,例如军情紧急,不容耽误,便可在上谕中明示:“即赴新任,毋庸来 京请训。”对左宗棠的新命,即是如此。 不过,这是表面的看法,实际上另有文章。因为左宗棠由东南旧任赴 西北新任,绕道京师,由山西入秦陇,并不算太费事;而况回乱势缓,已经 历相当时日,与防患将然,深恐一发不可收拾,愈早扑灭愈好的情况不同。 而所以阻止他赴京请训,只为左宗棠的手段,军机处及各部院都领教过了, 要饷要人,需索不已;一旦到京,非满足他的要求不到任,岂不麻烦?所以 索性不要他上京。 调任的上谕到达福州时,已在二十天之后。其时左宗棠正在大办“保 案”,肃清福建广东残匪,出了力的人,固然个个有分;不曾出力的,亦千 方百计,夤缘请托,希翼在保案上加个名字。一时福州城内“冠盖云集”, 热闹非凡;及至传出左宗棠调督陕甘的消息,在福建候补,已搭上了线,可 以借军功升官补缺的人,无不大为失望,因为靠山虽然未倒,却已移了地方, 无可倚恃了。 胡雪岩这时也在福州。左宗棠为了酬谢他在上海接济军火粮饷的功劳, 特地备好一个“附片”,等他到了,方始随折拜发。这个“附片”是专保胡 雪岩加官;不列入名单而单独保荐,称为“密保”,效用与开单“明保”,不 大相同,措词当然极有分量,说是:“按察使衔福建补用道胡光墉,自臣入 浙,委办诸务,悉臻妥协。杭州克复后,在籍筹办善后,极为得力;其急公 好义,实心实力,迥非寻常办理赈抚劳绩可比。迨臣自浙而闽而粤,叠次委 办军火军糈,络绎转运,无不应期而至,克济军需。”是故恳请“破格优奖, 以昭激励,可否赏加布政使衔”。 加官自是胡雪岩所希望的;不过,使他特别兴奋的,还不在布政使这 个衔头,而加了布政使衔,便可改换顶戴。原衔按察使——臬司是正三品, 戴的是亮蓝顶子;布政使——藩司是从二品,便可以戴红顶子了。 捐班出身的官儿,戴到红顶子,极不容易;买卖人戴红顶子,更是绝 无仅有的事;除非象乾隆年间的盐商那样出自特恩,但亦只有一两个人。是 故饮水思源,想起将有得戴的红顶子,虽出自左宗棠的保荐;但没有王有龄, 何有今日?因而又特地到王有龄的老家去了一趟——赡恤王氏遗属,是胡雪 岩逢年过节的第一件大事;这次登门,完全是感念旧情,哭奠一番。 本来还想亲谒墓门,无奈有件大事在办,忙得不可开交;只好等公事 完了再说。 这件大事就是打算自己造轮船。左宗棠的意志强毅,蓄志之事,非见 诸实行,不能甘心。当时奉命入闽督师,不能躬亲料理,却并未搁下,委托 了一个他最信任的人,就是胡雪岩。 有关跟洋人打交道的事,胡雪岩必求救于古应春;他的路子很广,认 为造轮船不必找日意格、德克碑。方今泰西各国,讲到轮船、铁路、火器的 粮良,美国有后来居上之势。同时美国人不似英国人的狡猾、法国人的蛮横、 德国人的顽固、日本人的阴险,比较易于相处。 可是胡雪岩另有看法,外国在华势力,英国最大,法国其次。要制抑 英国的势力,只有利用法国;美国与英国同种,所以与美国合作,等于帮助 英国扩张势力。同时,日意格与德克碑是原始创议之人,无故背弃,道义有 亏。 其实胡雪岩还有一层没有说出来的意思;古应春与他多年相处,亦能 揣摩得到——左宗棠与李鸿章争权夺利,几已成不两立之势,李鸿章办洋务, 倚总税务局英国人赫德为重;然则左宗棠如果再请教英国人,将会逃不了仍 由赫德经手。而赫德与李鸿章互为表里,说不定会向总洋务的恭王与文建建 议,制造轮船事务以由两江经办为宜。那一来岂不是给李鸿章开了路? 因此,古应春不再有何主张,只实心实力地作胡雪岩跟日意格、德克 碑打交道的助手——实际上只跟日意格一个人接头;因为德克碑已经退伍回 国了。一切建船厂的计划、图样及瞀,都由德克碑在法国托人办理,寄给日 意格,再找胡雪岩、古应春洽谈;一年多下来,已经策划得很周祥了。 到得左宗棠由广东班师,胡雪岩立即陪着日意格到了福州;左宗棠一 看图说详明,非常高兴,亲自去视察日意格所建议的设厂之地;地在福建海 口、马尾罗星塔一带,水清土实,宜于开槽建坞。兼以密迩省城,稽察方便, 所以一看便即中意。 剩下来的事,就是筹划经费。造厂买机器、雇募师匠,瞀开办费要三 十多万银子,厂成开工,材料薪水,每月须银五六万两,一年就是六、七十 万,预计两年以后造出第一艘船,要花下去一百五十万银子。不过以后就可 以省了,五年通计,不过三百多万。 这三百多万银子,从何筹集?当然煞费周章;左宗棠的意思是先办起 来再说,只要有一百万银子,能应付得了头一年,此后欲罢不能,不愁朝廷 拿不出办法,好在有胡雪岩,一定可以想出一条维持得下的路子来。 因而粗粗计算,福建海关及本省厘税,提用之权在自己手里;浙江分 属自己管辖,不会袖手;广东蒋益澧是自己一手提拔,更当效劳。有此三处 财源,尽可放手办事了。 因此,左宗棠在五月中旬,便先奏陈“拟购机器,雇洋匠,试造轮船 大概情形”。同时应诏陈言,以为剿捻宜用车战;平回则千里馈粮,转运艰 难,应该采用屯田之策。 复旨对车战、屯田之议,不见得欣赏;试造轮船则以为“实系当今应 办急务”,所需经费,准予在闽海关关税中酌量提用;如果不够,准再提用 福建厘金。同时指示:“所陈各条,均着照议办理;一切未尽事宜,仍着详 悉议奏。” 有此一旨,左宗棠便密锣紧鼓地干了起来,一面关照胡雪岩通过已调 汉口江汉关税务司的日意格,与在安南的德克碑,商酌一切细节。 日意格是七月初,冒暑到达福州的。第一件事是勘察船厂地址,择定 马尾山下,潮平之时水深亦达十二丈的地方设厂;然后议土木、议工匠、议 经费,大致妥协,订立草约,担保人照胡雪岩的建议,由法国驻上海的总领 事白来尼担保。当然,这个差使必然又落在胡雪岩肩上。 到了八月下旬德克碑直接由安南到达福州,与左宗棠晤见之下,对于 所订草约,并无异词,但对所选定的建厂地点,却有意见,认为马尾山下是 淤沙积成的一块陆地,基址不够坚固。因而左宗棠决定邀请白来尼、日意格 到福州作客,作一个最后的,也是全面的商议,作成定案,正式出奏。 主意既定,先写信找胡雪岩到福州来谈。正在起劲的时候,忽然奉到 调督陕甘的上谕;在左宗棠虽觉突兀,但稍一细想,便知事所必然,势所必 至,并非全出意外。同时想起历史上许多平定西域的史实,雄心陡起,跃跃 欲试,相当兴奋。 在胡雪岩却是件非常扫兴的事,而且忧心忡忡,颇有手足无措之感。 因此,到总督衙门向左宗棠道贺时,虽然表面从容,一切如常;但逃不过相 知较深的人的眼光。其中有一个是他的小同乡吴观礼。此人字子儒号圭庵, 本来是一名举人;才气纵横,做得极好的诗。由于胡雪岩的推荐,入左宗棠 幕府,深得信任,担任总理营务处的职司,是闽浙总督衙门唯一参赞军务, 可说是运筹帷幄的一位幕友。 吴观礼对左宗棠所了解的,是胡雪岩所不能了解的,这就因为是读书 多少的缘故。看到胡雪岩的眉宇之间有落寞之色,当然也就猜想得到他内心 的想法。 “雪岩,”吴观礼问道,“你是不是怕左公一去西北,你失掉靠山?” 话问得很率直,胡雪岩也就老实答道:“是的!以后无论公私,我都难 了!” “不然!不然!”吴观礼大为摇头。 照吴观礼的看法,出关西征,总得三年五载,才能见功;这当然是一 次大征伐,但情势与剿捻不同。捻匪窜扰中原,威胁京畿,在朝廷看,纵非 心腹之患,但患在肘腋,不除不能安心;所以督兵大臣,必得克日收功。事 势急迫,不容延误。 西征则在边陲用兵,天高皇帝远,不致于朝夕关怀,其势较缓,公事 自然比较好办。至于私事,无非胡雪岩个人的事业,有近在东南的左宗棠, 可资荫庇,处处圆通。一旦靠山领兵出关,远在西陲,鞭长莫及;缓急之际 呼应为难。吴观礼认为亦是过虑。 “你要晓得,从来经营西北,全靠东南支持;此后你在上海的差使,会 更加吃重,地位也就更非昔比。事在人为。”吴观礼拍拍胡雪岩的肩说,“你 没有读过‘圣武记’,不知道乾隆年间的‘十大武功’。经营边疆,从前都是 派亲贵或者满洲重臣挂帅;如今派了我们左公,是件非同小可的事。洪杨以 来的元戎勋臣,曾相高高在上;左李两位两次;从此以后,只怕曾左要并称 了。” 最后一句话,点醒了胡雪岩;满腔忧烦,顿时一扫而空。靠山虽远, 却更高大稳固;了解到这一层,就不必发什么愁了。 “多承指点。”胡雪岩很高兴地说,“索性还要费你的心,西北是怎么个 情形,请你细细谈一谈。” “我们先谈谈造轮船。”左宗棠极坚决地说:“不管朝廷催得怎么紧,要 我赶出关;这件事非在我手里先定了局,我不会离开福建。” “是的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定局以后,交给哪位?”“着!你问在要害上了。 我蓄志三年,辛苦数月,才能有此结果,倘或付托非人,半途而废,我是不 甘心的。这一层,我还在考虑;眼前还要请你多偏劳。” “那何消说得。不过,我亦只能管到大人离福建为止。”“不然。我离开 福建,你还是要管。”左宗棠说,“管的是船厂。这件事我决不能半途而废, 为李少荃所笑。而且我不知道盘算过多少次,这件事办成,比李少荃所办的 洋务,不知道要好过多少倍。” 这就很明白的了,左宗棠是出于争胜之心。他的好胜心是决不因任何 的规劝而稍减的;胡雪岩知道自己难卸仔肩,非“顶石臼做戏”不可了。不 过,刚才那句“问在要害”上的话,并无答复,还得追问。 “大人这么说,我当然只有遵命。”胡雪岩说,“就不知道将来在福建还 要伺候哪位?” “不要说什么伺候的话。雪岩,你最聪明不过;没有什么你不能相处的。 惟其我付托了这个人,更得借重你——。” 左宗棠没有再说下去:胡雪岩却完全懂了他的意思,他所付托的,是 个很难‘伺候’的人。这就更急着要问:“是哪位?” “沈幼丹。” 原来是丁忧回籍守制的前任江西巡抚沈葆桢。这在胡雪岩却真有意外 之感。细想一想,付托倒也得人;不过以本省人做本省官,而且必是大官, 为法例所不许。兼以丁忧,更成窒碍。不知左宗棠是怎么想来的?他只有付 之默然了。“我知道你的想法,我给你看个奏稿。” 奏向洋洋千言,畅论造船之利;最后谈到主题:臣维轮船一事,势在 必行,岂可以去闽在迩,忽为搁置?且设局制造,一切繁难事宜,均臣与洋 员议定,若不趁臣在闽定局,不但头绪纷繁,接办之人无从咨防;且恐要约 不明,后多民议,臣尤无可诿咎。臣之不能不稍留三旬,以待此局之定者, 此也!惟此事固须择接办之人;尤必接办之人能久于其事,然后一气贯注, 众志定而成功可期;亦研求深而事理愈熟。再四思维,惟丁忧在籍前江西抚 臣沈荷桢,在官在籍,久负清望,为中外所仰。其虑事详审精密,早在圣有 洞鉴之中。现在里居侍养,爱日方长,非若宦辙靡常,时有量移更替之事; 又乡评素重,更可坚乐事赴功之心。若令主持此事,必期就绪。商之英桂、 徐宗余亦以为然。臣曾三次造庐商情,沈荷桢始终逊谢不遑。可否仰恳皇上 天恩,俯念事关至要,局在垂成,温谕沈葆桢,勉轻大义,特命总理船政, 由部颁发关防,凡事涉船政,由其专奏请旨,以防牵制。 其经费一切,会商将军督抚随时调取;责成署藩司周开锡,不得稍有 延误。一切工料及延洋匠、雇华工、开艺局,责成胡光墉一手经理。缘胡光 墉才长心细,熟谙洋务,为船局断不可少之人,且为洋人所素信也。“好! 我就交给你了!”左宗棠站起身,一面走向书案,一面说道:“现在要跟你谈 第一件大事了!” 第十一章 他的第一件大事,便是西征。而凡有大征伐,首先要筹划的是兵、饷 二事。左宗棠连日深宵不寐,灯下沉思,已写成了一个筹划的概略;此时从 书案抽斗中取了出来,要胡雪岩细看。 这个节略先谈兵,次筹饷。而谈兵又必因地制宜,西北与东南的地势, 完全不同;南方的军队,到了西北,第一不惯食科;第二不耐寒冷。因此, 左宗棠在东南转战得力的将领部队,特别是籍贯属于福建、广东两省的,都 不能带到西北。 带到西北的,只有三千多人,另外他预备派遣原来帮办福建军务,现 已出奏保荐帮办陕甘军务的刘典回湖南,召募三千子弟兵,带到西北。这六 千多人,左宗棠用来当作亲兵;至于用来作战的大批部队,他打算在本地招 募,要与“关中豪杰”共事业。 看到这里,胡雪岩不由得失声说道:“大人,照你老人家的办法,要什 么时候才能平得了回乱?” “你这话,我不大懂。” “大人请想,招募成军,不是一朝一夕的事;练成精锐,更是谈何容易? 这一来,要花一两年的功夫。”“岂止一两年?”左宗棠说道:“经营西域, 非十年不足以收功。” “十年?”胡雪岩吓一跳,“那得——。” 他虽住口不语,左宗棠也知道,说的是要费多少饷?笑笑说道:“你不 要争!我要在西北办屯垦;这是长治久安之计。就象办船厂一样,不能急切 图利;可是一旦见效,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错了。” “是!”胡雪岩将那份节略搁下,低着头沉思。“你在想什么?” “我想得很远。”胡雪岩答说:“我也是想到十年八年以后。” “着!”左宗棠拊掌欣然,“你的意思与我不谋而合;我们要好好打算, 筹出十年八年的饷米。” 胡雪岩暂且不答,捡起节略再看,大致了解了左宗棠在西北用兵的计 划。他要练马队;又要造“两轮炮车”;开设“屯田总局”——办屯垦要农 具、要种子、要车马、要垫发未收成以前的一切粮食杂用,算起来这笔款子, 真正不在少数。“大人,”胡雪岩问道:“练马队、造炮车、是致胜所必需, 朝廷一定会准。办屯垦,朝廷恐怕会看作不急之务吧?”“这,你就不懂了。” 左宗棠说,“朝中到底不少读书人,他们会懂的。” 胡雪岩脸一红,却很诚恳地说:“是!我确是不大懂,请大人教导。” 于是左宗棠为胡雪岩约略讲述用兵西域的限制,自秦汉以来,西征皆 在春初,及秋而还。因为第一,秋高马肥,敌人先占了优势;其次就是严寒 的天气,非关内的士兵所能适应。 “就是为了这些不便,汉武帝元朔初年征匈奴,几乎年年打胜仗,而年 年要出师,斩草不能除根,成了个无穷之累。”左宗棠一番引经据典以后, 转入正题;“如今平回乱,亦仿佛是这个道理:选拔两三万能打的队伍,春 天出关,尽一夏天追奔逐北,交秋班师,如当年卫霍之所为,我亦办得到。 可是,回乱就此算平了吗?” “自然没有平。”胡雪岩了然了,“有道是‘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’ 只要花大功夫拿那块地彻底翻一翻,野草自然长不出来了。” “一点不错!你这个譬喻很恰当。”左宗棠欣慰地说,“只要你懂我的意 思,我就放心了。你一定会把我所要的东西办妥当。” 这顶“高帽子”出于左宗棠之口,弥觉珍贵;然而也极沉重。胡雪岩 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是要他负筹饷的主要责任。凝神细想了一会,觉得兹事体 大,而且情况复杂,非先问个明白不可。 “大人,将来要练多少营的队伍。” “这很难说,要到了关外看情形再说。” 第一个疑问,便成了难题;人数未定,月饷的数目就算不出来。胡雪 岩只能约略估计,以五万人算,每人粮饷、被服、武器;以及营帐锅碗等等 杂支,在五两银子以内开支,每月就要二十五万两。 于是他再问第二问:“是带六千人出关?” “是的。大概六千五百人。”左宗棠答说,“三千五百人由闽浙两省动手; 另外三千人在湖南招募成军以后,直接出关。”“行资呢?每人十两够不 够?” “我想,应该够了。” “那就是六万五千两,而且眼前就要。”胡雪岩又问第三问:“大人预备 练多少马队?” “马队我还没有带过,营制也不甚了然。只有自初步打算,要练三千马 队。” “那就至少要有三千匹马。”胡雪岩说,“买马要到张家口,这笔钱倒是 现成的,我可以垫出来。” “怎么?你在张家口有钱?” “是的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有十万银子在张家口,原来打算留着办皮货、 办药材的,现在只好先挪来买马。”“这倒好。”左宗棠很高兴地说,“既然如 此,我立刻就可以派委员去采办了。” “是!大人派定了通知我;我再派人陪着一起去。”胡雪岩又问,“两轮 炮车呢?要多少?” “‘韩信将兵,多多益善’。塞外辽阔,险精骑驰骋以外,炮车轰击,一 举而廓清之,最是扫穴犁庭的利器!” 听这一说,胡雪岩觉得心头沉重。因为他也常听说,有那不恤民命的 官军,常常使炮口对准村落,乱轰一气。窝藏在其中的盗匪,固然非死即伤 或逃;而遭受池鱼之殃的百姓,亦复不少。 左宗棠所部的洋枪洋炮,多由胡雪岩在上海采办;推原论始,便是自 己在无形中造了孽,为了胡雪岩的购办杀人利器,胡老太太不知道劝过他多 少次;胡雪岩十分孝顺,家务巨细,母命是从,惟独到公事上头,不能不违 慈命。好在胡老太太心地亦很明白;知道不是儿子不听话,实在是无可奈何。 因此,只有尽力为他弥补“罪过”,平时烧香拜佛,不在话下;夏天施医施 药施凉茶,冬天舍棉衣、散米票,其他修桥铺路,恤老怜贫的善举,只要求 到她,无不慷慨应诺。 但是,尽管好事做了无其数;买鸟雀放生,总抵偿不了人命,所以胡 老太太一提起买军火,便会郁郁不乐。胡雪岩此时听左宗棠说得那么起劲, 不由得便想起了老母的愁颜;因而默不作声。 “怎么?”左宗棠当然不解,“你是不是觉得我要造两轮炮车,有困难?” “不是。我是在想,炮车要多少,每辆要多少银子?这笔预算打不出来。” “那是以后的事。眼前只好算一个约数;我想最好能抽个二十万银子造 炮车。” “那末办屯田呢?请问大人,要筹多少银子?”“这更难言了。”左宗棠 说:“好在办屯田不是三年五载的事;而且负担总是越来越轻。我想有个五 十万银子,前后周转着用,一定够了。” “是的。”胡雪岩心里默算了一会,失声说道:“这样就不得了!不得了!” “怎么?” “我算给大人听!”胡雪岩屈指数着:“行资六万。买马连鞍辔之类,算 他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匹,三千匹就是三万六千。造炮车二十万。办屯田先筹 一半,二十五万。粮饷以五万人计,每人每月五两,总共就是二十五万,一 年三百万。合计三百五十四万,这是头一年要筹的饷。” 这一算,左宗棠也楞住了。要筹三百五十四万两的饷,谈何容易?就 算先筹一半,也是一百七、八十万,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了。 “而且我想,西北运输不便,凡事都要往宽处去算。这笔饷非先筹好带 去不可!大人,这不比福州到上海,坐海轮两天功夫就可以到,遇有缓急之 时,我无论如何接济得上。西北万里之外,冰天雪地之中,那时大人乏粮缺 食,呼应不灵,岂不是急死了也没用?” “说得是,说得是!我正就是这个意思。雪岩,这笔饷,非先筹出来不 可;筹不足一年,至少也要半年之内不虞匮乏之好。” “只要有了确实可靠的‘军饷’,排前补后,我无论如何是要效劳的。” 接着,胡雪岩又分析西征军饷,所以绝不能稍有不继的缘故。在别的 省份,一时青黄不接,有厘税可以指拨,有钱粮可以划提,或者有关税可以 暂时周转,至不济还有邻省可以通融。西北地瘠民贫,无可腾挪,邻省则只 有山西可缓急之恃,但亦有限,而且交通不便,现银提解,往往亦须个把月 的功夫。所以万一青黄不接,饥卒哗变,必成不可收拾之势。 这个看法,亦在左宗棠深思熟虑的预见之中。因而完全同意胡雪岩的 主张,应该先筹好分文不短,一天不延的“的饷”;也就是各省应该协解的 “甘饷”。 谈到这一层上头,左宗棠便很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了;如果不是撵走了 他的“亲家”郭嵩焘,便顶多只有福建、浙江两个地盘,而如今却有富庶的 广东在内。要筹的饷,自然先从这三省算起。 三省之中,又必先从福建开始。福建本来每月协济左宗棠带来的浙军 军饷四万两;闽海关每月协济一万两。从长毛余孽肃清以来,协浙的四万两, 改为协济甘肃;现在自是顺理成章归左宗棠了。至于海关的一万两,已籴接 济船厂经费;此事是他所首创,不能出尔反尔,这一万两只得放弃。其次是 浙江。当杨岳斌接任陕甘总督,负西征全责时,曾国藩曾经代为出面筹饷, 派定浙江每月协解两万。上年十月间左宗棠带兵到广东,“就食于粤”的计 划既已实现,在胡雪岩的侧面催促之下,不得不守减除浙江负担的诺言。在 浙江等于每月多了十四万银子;马新贻是很顾大局的人,自请增拨甘饷三万 两,每月共讲五万银子。 “浙江总算对得起我;马谷山为人亦很漂亮,每月五万银子协饷,实在 不能算少了,不过,”左宗棠停了一下说:“有两笔款子,在浙江本来是要支 出的,我拿过来并不增加浙江的负担,你看如何?” “这要看原来是给什么地方?” “一笔是答应支持船厂的造船经费,每月一万两。现在设厂造船,全由 福建关税、厘金提拨;这一万两不妨改为甘饷。” 这是变相增加福建负担的办法。胡雪岩心里好笑,左宗棠的算盘,有 时比市侩还精;但只要不累浙江,他没有不赞成之理。因而点点头说:“这 一层,我想马中丞决不会反对。”“另一笔协济曾相的马队,也是一万两。照 我想,也该归我。雪岩,你想想其中的道理。” “曾相从前自己定过,江苏协济甘饷,每月三万;听说每月解不足。大 人是不是想拿浙江的这一万两,划抵江苏应解的甘饷?” “是啊!算起来于曾无损,为什么不能划帐?”就事论事,何得谓之“与 曾无损”?胡雪岩本想劝他,犯不上为这一万两银子,惹得曾国藩心中不快。 转念又想,若是这样开口一劝,左宗棠又一定大骂曾国藩。正事便无法谈得 下去。因而将到口的话又缩了回去。 这下来就要算广东的接济了。广东的甘饷,本来只定一万;造船经费 也是一万,仿照浙江的例子协甘,共是两万。左宗棠意思,希望增加一倍, 与福建一样,每月四万。“这一定办得到的。”胡雪岩说,“蒋中丞是大人一 手提拔,于公于私,都应该尽心。事不宜迟,大人马上就要写信。”“这倒无 所谓,反正蒋芗泉不能不买我的面子,现在就可以打入预算之内。” “福建四万、浙江七万、广东四万、另加江海关三万,目前可收的确数 是十八万;一年才两百十六万。差得很多。”“当然还有。户部所议,应该协 甘饷的省份,还有七省。江西、湖北、河南三省,等我这次出关路过的时候, 当面跟他们接头;江苏、河南、四川、山东四省的甘饷,只有到了陕西再说。 我想,通扯计算,一年两百四十万银子,无论如何是有的。” “那,我就替大人先筹一半。”胡雪岩若无其事地说。“一半?”左宗棠 怕是自己没有听清楚,特意钉一句:“一半就是一百二十万银子。” “是,一百二十万。”胡雪岩说:“我替大人筹好了带走。”“这,”左宗棠 竟不知怎么说才好了,“你哪里去筹这么一笔巨数?” “我有办法。当然,这个办法,要大人批准。等我筹划好了,再跟大人 面禀。” 左宗棠不便再追着问。他虽有些将信将疑,地是信多于疑;再想到胡 雪岩所作的承诺,无一不曾实现,也就释然、欣然了。 “大人什么时候动身,什么时候出关?” “我想十一月初动身,沿途跟各省督抚谈公事,走得慢些,总要年底才 能到京。” “到京?”胡雪岩不解地问,“上谕不是关照,直接出关。“这哪里是上 头的意思?无非有些人挟天下以令诸侯。他们怕我进京找麻烦,我偏要去讨 他们的厌;动身之前,奏请陛见。想来两宫太后决不致于拦我。”左宗棠停 了一下又说:“至于出关的日期,现在还不能预定。最早也得在明年春天。” “那还有三四个月的功夫。大人出关以前,这一百二十万一定可筹足;至于 眼前要用,二、三十万银子,我还调度得动。” “那太好了!雪岩我希望你早早筹划停当,好让我放心。” 这又何消左宗棠说得?胡雪岩亦希望早早能够定局。无奈自己心里所 打的一个主意,虽有八成把握,到底银子不曾到手。俗语说的“煮熟了鸭子 飞掉了”,自是言过其实;但凡事一涉银钱,即有成议,到最后一刻变卦, 亦是常有之事。一百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,西征大业成败和左宗棠封爵以 后能不能入阁拜相的关键都系于此,关系真个不轻。倘或功败垂成,如何交 代? 兴念及此,胡雪岩深深失悔,何以会忘却“满饭好吃,满话难说?之 戒?如今既不能打退堂鼓,就得全力以赴加紧进行。 所苦的是眼前还脱不得身,因为日意格、德克碑与中国官场打交道, 大至船厂计划,小至个人生活,都要找他接头。在左宗棠,对洋人疑信参半; 而有些话怕一说出来,洋人憨直,当场驳回,未免伤他的身分与威望,因而 亦少不得胡雪岩这样一个居间曲曲转达的人。 这就难了!左思右想,一时竟无以为答;坐在那里大大发楞。这是左 宗棠从未见过的样子,不免诧异;却又不好问得。主宾二人,默然相答;使 得侍立堂下的戈什哈亦惊愕不止,因为平日总见左宗棠与胡雪岩见了面,谈 笑风生,滔滔不绝,何以此刻对坐发呆? 于是,有个左宗棠亲信的戈什哈上前问道:“可是留胡大人在这里便 饭?” 这下使胡雪岩惊醒了,“不,不,多谢!”他首先辞谢,“我还要到码头 去送客。” “送什么人?”左宗棠问。 “福州税务局布浪。” “喔,他到上海去。” “是的。”胡雪岩答说,“是驻上海的法国总领事白来尼找他谈公事。” “谈什么公事?”左宗棠问道:“莫非与船厂有关?”胡雪岩灵机一动, 点点头答说:“也许。” “那可得当心。”左宗棠说,“洋人花样多。日意格、德克碑办理此事, 起先越过他们总领事,直接回国接头;白来尼当然不高兴。而此刻一切合同, 又非白来尼画押不可;恐怕他会阻挠。” “大人深谋远虑,见得很是。我看——,”胡雪岩故意踌躇着,“办不到 的事。算了!” “怎么?”左宗棠问:“什么事办不到?” “我想最好我也走一趟;钉住布浪。只是这里不容我分身。” 左宗棠摸着花白短髭,沉吟了一会,徐徐说道:“速去速回,亦自不碍。” 听得这话,胡雪岩精神一振,“是!”他立即答说“我遵大人吩咐,速 去速回。如果布浪谈的公事与轮船无关,不过三、五天功夫,就可以回福州。” “好!”左宗棠说,“你就请吧!我还有好些大事,跟你商量;尤其是那 一百二十万银子,一天没有着落,我一天心不安。” 胡雪岩这一次不敢再说满话了,只答应尽速赶回。至于在福州,唯一 不放心的日意格与德克碑已萌退之意,深恐事生周折,斡旋无人,以致决裂; 而左宗棠却劝他不必过虑,同时拍胸担保,必定好言相劝,善为抚慰。如果 有什么意见不能相合之处,自会暂且搁下,等胡雪岩回到福州以后再说。得 此保证,胡雪岩才算放心;回到寓处,匆匆收拾行装,赶到码头,与布浪同 船,直航上海。 到上海第一件事是访古应春密谈。 古应春近年又有新的发展,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买办;照英文译名,俗 称“康白度”,在银行中是华籍职员的首脑;名义上只是管理帐目及一切杂 务,其实凡与中国人的一切交涉,大至交接官场,小至雇用苦力,无不唯买 办是问。而中国人上外国银行有业务接头,更非找买办不可。因此,古应春 在汇丰银行权柄很大;他又能干而勤快,极得洋东信任,言听计从,这就是 胡雪岩所以首先要找他的缘故。 “我要请几家外国银行的‘档手’吃饭。”他一开口就说:“你倒替我开 个单子看!” “小爷叔,”古应春问道:“是不是为船厂的事?”“不是!我要跟他们借 钱。” 平时向外国银行借钱,十万廿万银子,只凭胡雪岩一句话就可以借到。 如今特为要请洋人吃饭,可见得数目不小。古应春想了一下,拿出一本同治 四年的洋商行名簿,翻到“银行”这一栏问道:“是不是十家都请?? 胡雪岩看这十家外国银行:一、阿加剌银行二、利中银行三、利商银 行四、汇泉银行五、麦加利银行六、汇隆银行七、有利银行八、法兰西银行 九、汇丰银行十、丽如银行 这一着,他倒踌躇了。因为通称外国银行,而国籍不同;尤其英法两 国,一向钩心斗角,各自扩张势力,如今为了左宗棠设厂造船,更加不和。 如果请在一起,彼此猜忌,不肯开诚布公相见,岂不是白费功夫? 于是他问:“分开来请如何?” “当然可以。不过,小爷叔,照我看,只请有用的好了。一次弄妥当了, 其余的就不必理了。” “那末,你说,哪些是有用的呢?” 古应春提笔在手,毫不考虑地在五、七、九三家银行上面一钩。这也 是胡雪岩意中,因为汇丰银行在古应春是必不会少的;既有汇丰,便有麦加 利与有利两家,因为这两家是英国银行,与汇丰的渊源较深。 但是,汇丰银行却并非纯然英国银行。它原名“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 司”,同治三年创设总行于香港,资本定为港币五百万元,由英国的怡和洋 行、仁记洋行;美国的旗昌洋行,以及德国、中东的商人投资。华商亦有股 份加入;古应春即是其中之一,而且以此渊源,得以充任上海分行的买办。 香港上海银行的上海分行,较总行迟一年成立,派来的总经理名叫麦 林,是英国人;与古应春是旧识,久知他干练可靠,且又是本行的股东,因 而延揽他出任买办。古应春接事后第一个建议是“正名”;香港上海银行的 名称,照英文原名直译,固无错误,但照中国的习惯,开店不管大小,总要 取个吉利的名字;用地名,而且用两个地名作为银行的名称,令人有莫名其 妙之感。如果“香港上海银行”之下,再赘以“上海分行”四字,更觉不伦 不类,文理不协,难望成为一块“金字招牌”。 麦林从善如流,接纳了古应春的意见,依照中国“讨口采”的习俗, 取名香港上海汇丰银行;简称汇丰银行或汇丰,无论南北口音,喊起来都很 响亮。而且南北口音,都无甚区别;不比麦加利银行的麦加二字,在上海人 口中便与北方人并不一致。 古应春的第二个建议是,股东的国籍不同,彼此立场不同,就会意见 分歧,形成相互掣肘,无可展布的不利情况。所以主张以英国为主体,逐渐 收买他国股份;同时联络友行,厚集势力,相互支援。亦为麦林所欣然接纳。 汇丰所联络的两家友行,当然是英国银行,亦就是麦加利与有利两行。 有利是上海资格最老的外国银行,创设于咸丰四年。它是英国的海外银行之 一,总行设在伦敦;在印度孟买及上海都有分行。 麦加利银行是英皇发布敕令,特许在印度、澳洲、上海设立分行的股 份有限公司。总行设在伦敦;咸丰七年在上海开设分行,广东人称它为“喳 打银行”;喳打的是英文“特许”一词的音译;可是上海人却赚喳打二字拗 口,索性以它第一任总经理麦加利为名,叫它麦加利银行。 麦加利银行完全是为了便利英商在印度、澳洲、上海的贸易而设,所 以跟胡雪岩在阜康钱庄的同行关系以外,还有“销洋庄”生意上的往来。 “这三家银行当然有用。”胡雪岩踌躇说,“只怕还不够。”“还不够?” 古应春这时才发觉,谈了半天,是怎么回事,还没有弄明白;只凭彼此相知 既久,默契已深,猜测着谈论,毕竟是件可笑的事,因而扼要问道;“小爷 叔,你要借多少银子?” “至少一百二十万。” “这是银行从来没有贷放过的一笔大数目。”古应春又问,“是替谁借? 当然是左大人?” “当然!” “造轮船?” “不是!西征的军饷。” 即令是通晓中外,见多识广的古应春,也不由得楞住了,“向外国人借 了钱来打仗,似乎没有听说过。”他很坦率地说:“小爷叔,这件事恐怕难。” “我也知道难。不过一定要办成功。”古应春不再劝阻了。胡雪岩从不畏 难,徒劝无效;他知道自己唯一所能采取的态度,便是不问成败利钝,尽力 帮胡雪岩去克服困难。于是他问:“小爷叔,你总想好了一个章程,如何借, 如何还;出多少利息,定多少期限?且先说出来,看看行得通行不通?” “借一百二十万,利息不妨稍为高些。期限一年,前半年只行息;下半 年拔月按本,分六期拔还。” “到时候拿什么来还?” “各省的西征协饷。”胡雪岩屈指算道:“福建四万、广东四万、浙江七 万;这就是十五万,只差五万了。江海关打它三万的主意,还差两万,无论 如何好想法子。”“小爷叔,你打的如意算盘。各省协饷是靠不住的!万一拖 欠呢?” “我阜康钱庄担保。” “不然!”古应春大摇其头,“犯不着这么做!而且洋人做事,讲究直接 了当;如果说到阜康担保的话,洋人一定会说:‘钱借给你阜康钱庄好了。 只要你提供担保,我们不管你的用途。’那一来,小爷叔,你不但风险担得 太大,而且也太招摇。不妥,不妥!” 想想果然不妥,很能服善的胡雪岩深深点头,“外国银行的规矩,外国 人的脾气,你比我精通得多;你看,是怎么个办法?”他说,“只要事情办 通,什么条件我都接受。”“洋人办事跟我们有点不同。我们是讲信义通商, 只凭一句话就算数;不大去想后果。洋人呢,虽然也讲信义,不过更讲法理; 而且有点‘小人之心’,不算好,先算坏,拿借钱来说,第一件想到的事是, 对方将来还不还得起?如果还不起又怎么办?这两点,小爷叔,你先要盘算 妥当;不然还是不开口的好。” “我明白了。第一点,一定还得起,因为各省的协饷,规定了数目,自 然要奏明朝廷;西征大事,哪一省不解,贻误戎机,罪名不轻。再说,福建、 广东、浙江三省,都有左大人的人在那里,一定买账。这三省就有十五万; 四股有其三,不必担心。” “好,这话我可以跟洋人说。担保呢?” “阜康既然不便担保,那就只有请左大人自己出面了。”“左大人只能出 面来借,不能做保人。” “这就难了!”胡雪岩灵机一动,“请协饷的各省督抚做保,先出印票, 到期向各少藩司衙门收兑。这样总可以了吧?”“不见得!不过总是一个说 法。”古应春又说,“照我看,各省督抚亦未见得肯。” “这一层你不必担心,左大人自然做得到。‘挟天子以令诸侯’的花样, 他最擅长。” “好的。只要有把握,就可以谈了。”古应春说:“我想,请吃饭不妨摆 在后面;我先拿汇丰的大板约出来跟小爷叔见个面,怎么样?” “大板”是“大老板”的简称;洋行的华籍职员,都是这样称他们的“洋 东”。汇丰的“大板”麦林,胡雪岩也曾会过,人很精明,但如上海人所说 的很“上路”,凡事只要在理路上,总可以谈得成功。所以胡雪岩欣然表示 同意。不过还有些话要交代明白。 “老古,”他说,“我的情形本来瞒不过你;这年把你兼了汇丰的差使, 对我个人的情形有些隔膜了。我如今是个‘空心大老倌’,场面扯得太大, 而且有苦难言。福建这面,现银接济跟买军火的垫款,通扯要亏我二三十万; 浙江这面,代理藩库的帐,到现在没有结算清楚。有些帐不好报销,也不好 争,因为碍着左大人的面子;善后局的垫款,更是只好摆在那里再说。这样 扯算下来,又是二三十万,总共有五十万银子的宕帐在那里,你说,怎么吃 得消?” “有这么多宕帐!”古应春吃了一惊,“转眼开春,丝茶两市都要热闹; 先得大把银子垫下去。那时候,小爷叔,阜康倘或周转不灵,岂不难看?” “岂但难看?简直要命!”胡雪岩紧接着又说,“说到难看,年内有件事 铺排不好,就要显原形。我是分发福建的道员,本不该管浙北的盐务;不过 浙江总算闽浙总督管辖,勉强说得过去。如今我改归陕甘总督差遣了,将来 必是长驻上海,办西北军火粮饷的转运;浙北盐务,非交卸不可。要交卸呢, 扯了十几万的亏空,怎好不归清?” “这就是说,年内就要十几万才能过门。” “还只是这一处;其他还有。一等开了年,阜康总要五十万银子才周转 得过来。如果这笔借款成功,分批汇解,我可以先用一用;一到明年夏天, 丝茶两市结束,货款源源而来,我就活络了。” 古应春松了口气。“好!”他毅然决然地说,“我一定想法子,拿这笔借 款弄成功。” “有你,一定可以成功。老古,我还有点意思,说给你听,第一,这件 事要做得秘密,千万漏不得一点风声,不然,京里的‘都老爷’奏上一本, 坏事有余。我告诉你吧,这个做法连左大人自己都还不知道——。” 此言一出,古应春大为诧异,“那末,”他忧虑地说,“到谈成功了,如 果左大人说‘不行’,那不是笑话!”“你放心!决不会闹笑话,我有十足的 把握,他会照我的话做。” “好!再说第二件。” “第二件,我想托名洋商;其实,有人愿意放款,也不妨搭些份头,多 赚几个利息。” “这要看情形,如今还言之过早。” “只要你心里有数就是。”胡雪岩说,“左大人的功名,我的事业,都寄 托在这笔借款上了。” 为了保持机密,古应春将麦林约在新成立的“德国总会”与胡雪岩见 面,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谈到正题。麦林相当深沉,听完究竟,未置可否, 先发出一连串的询问。“贵国朝廷对此事的意见如何?” “平定回乱在中国视为头等大事。”胡雪岩透过古应春的解释答说:“能 够由带兵大臣自己筹措到足够的军费,朝廷当然全力支持。” “据我所知,中国的带兵大臣,各有势力范围。左爵爷的势力范围,似 乎只有陕西甘肃两省,那是最贫瘠的地方。”“不然。”胡雪岩不肯承认地盘 之说,“朝廷的威信,及于所有行省;只要朝廷同意这笔借款,以及由各省 分摊归还的办法,令出必行,请你不必顾虑。” “那末,这笔借款,为什么不请你们的政府出面来借?”“左爵爷出面, 即是代表中国政府。”胡雪岩说,“一切交涉,要讲对等的地位;如果由中国 政府出面,应该向你们的‘户部’商谈,不应该是我们在这里计议。” 麦林深深点头;但紧接着又问:“左爵爷代表中国政府,而你代表左爵 爷;那就等于你代表中国政府。是这样吗?” 这话很难回答。因为此事,正在发动之初,甚至连左宗棠都还不知道 有此借款办法;更谈不到朝廷授权。如果以讹传讹,胡雪岩便是窃冒名义, 招摇辱国,罪名不轻。但如不敢承认,便就失去凭借,根本谈不下去了。 想了一会,含含糊糊地答道:“谈得成功,我是代表中国政府;谈不成 功,我只代表我自己。” “胡先生的词令很精彩,也很玄妙,可是也很实在。好的,我就当你中 国政府的代表看待。这笔借款,原则是我可以同意;不过,我必须声明,在 我们的谈判未曾有结论以前,你们不可以跟任何另一家银行去谈。” “可以,我愿意信任你。”胡雪岩说,“不过我们应该规定一个谈判的限 期;同时我也有一个要求,在谈判没有结果以前,你必须保守秘密。” “那是彼此都应该接受的约束。至于限期,很难定规,因为细节的商谈, 往往需要长时间的磋商。” “好!我们现在就谈细节。” 这等于确定麦林是作了借款的承诺;连古应春都笑了,“小爷叔,”他 说,“我看交涉是你自己办的好;我只管传译。 麦林很精明;也只有精明的人才能让他佩服。” 于是即时展开了秘密而冗长的谈判;前后三天,反复商议,几于废寝 忘食。麦林原来就佩服精明的人,此时更为胡雪岩的旺盛企图心所感动;更 为胡雪岩的过人的精力所压倒,终于建成了协议。 这一协议并未订成草约,亦未写下笔录,但彼此保证,口头协定,亦 具有道义上的约束力量,决无翻悔。商定的办法与条件是: 第一、借款总数,关于一百二十万两;由汇丰银行组成财团承贷。 第二、月息八厘,付款先扣。 第三、由胡雪岩、古应春介绍华商向汇丰银行存款,月息明盘四厘、 暗盘六厘。 第四、各海关每月有常数收入,各税务局多为洋人,因此,借款笔据, 应由各海关出印票,并由各省督抚加印,到期向各海关兑取。 第五、自同治六年七月起,每月拔本二十万两,半年清偿。 这五条办法中,第三条是洋商与胡雪岩、古应春合得的好处,明盘四 厘,暗盘六厘,即是中间人得二厘的佣金;这也就是说,洋商向中国人借了 钱,转借与中国官场,四厘入,八厘出,所得四厘好处,各半均分。 至于印票必出自海关,是麦林坚决的主张。因为他虽相信胡雪岩与左 宗棠,却不相信有关各省的督抚,到时候印票如废纸,无可奈何;而海关由 洋人担任税务局,一经承诺,没有理由不守信用。 这在胡雪岩却是个难题,因为除江海关每月协解三万两,可以情商上 海道先出印票以外,其余各海关并无协饷之责,就不见得肯出印票。想来想 去只有一个办法,就是奏明朝廷,每月由各省藩司负责将应解甘饷,解交本 省海关归垫。 幸好协饷各省都有海关,每月闽粤两海关各代借二十四万;浙海关代 借四十二万两;加上江海关本身应解的十八万两,共计一百零八万两,所缺 只有十二万。胡雪岩建议左宗棠要求湖北每月协饷两万,由江汉关出十二万 两的印票,合成一百二十万整数。 这些办法,左宗棠完全同意;但等奏准,已在开春,丝茶两市方兴, 正须放款,因而利息提高到一分三厘。这是从未有过的高利贷,于是流言四 起,说胡雪岩从中渔利;尤其是李鸿章一派的人,不但展开口头的攻击,而 且亦有实际的破坏行动。 这个行动很简单,却很有效,就是策动江海关税务司拒绝出具印票。 一关如此,他关皆然,几于功败垂成。 经过胡雪岩的巧妙斡旋,这笔大借款还是做成功了。是为中国借外债 的开始;而左宗棠的勋业,以及胡雪岩个人的事业,亦因此而有了一个新的 开始。但福者祸所倚,“红顶商人”胡雪岩的结局,相当凄惨;种因亦在于 此! 第一章 光绪七年三月初七,胡雪岩终于践约抵达北京。同行的有两个洋人, 一个是在华经商多年,泰来洋行的经理,德国人福克;一个是英商汇丰银行 的代表凯密伦。 由于这年天气格外冷,天津海口尚未解冻,所以胡雪岩是从陆路来的, 浩浩荡荡十几辆车,一进右安门,直投前门外草厂十条胡同阜康福钱庄。为 了接待东家,“大伙”汪惟贤十天以前就预备好了;车队一到,胡雪岩与他 的客人,还有古应春与办笔墨的杨师爷,被接入客厅,特为挑出来的四名伶 俐的学徒,倒脸水倒茶,忙个不停。胡雪岩是汪惟贤亲自照料,一面伺候, 一面问讯旅况。 乱过一阵,坐定下来;胡雪岩贴身小厮之一的保福,捧着金水烟袋来 为胡雪岩装烟;同时悄声说道:“张姨太已经打发丫头来催请了。” “现在哪里有工夫?”话中似嫌张姨娘不懂事。 保福不作声,只望着屏风后面一个十六、七岁的丫头摇一摇手,表示 胡雪岩还不能进去——由南到北,通都大邑中,有阜康钱庄,就有胡雪岩的 一处“行馆”;大多有女主人,住在阜康福后进的张姨娘,不甚得宠,所以 胡雪岩有这种语气。“大先生,”汪惟贤来请示:“是用中菜,还是大菜?” 紧接着又表功:“恐怕两位外国客人吃不来中菜,特为跟文大人借了个做大 菜的厨子,都预备好了。” 所谓“文大人”,指的是刑部尚书文煜,他是正蓝旗的满洲人,同治七 年出任福州将军。清兵入关,在冲要之地设有驻防的将军坐镇,其中福州将 军因为兼管闽海关之故,是有名的肥缺;文煜一干十年,宦囊极丰,有上百 万的款子,存在阜康。汪惟贤知道胡雪岩跟他是在福州的旧识,交情甚厚, 所以不嫌冒昧,借了他从福州带来的会做大菜——西餐的厨子,来接待福克 与凯密伦。 既然预备好了,自然是吃大菜。胡雪岩本有些话要问汪惟贤,但因他 也是主人的身分,按西洋规矩,与汪惟贤分坐长餐桌的两端,不便交谈。直 到饭罢,两洋客由阜康福中会说英语的伙计陪着去观光大栅栏以后,胡雪岩 才能跟汪惟贤谈正事。 正事中最要紧的一件,便是他此行的任务,跟左宗棠谈一笔三、四百 万两银子的借款。 胡雪岩急于想知道的是,左宗棠入朝以后的境遇,“圣眷”是否仍如以 前之隆;与两王——掌枢的恭亲王及光绪皇帝的生父醇亲王的关系;以及在 军机中的地位等等,必须了解得清清楚楚,他才能决定哪些话可以说,哪些 事不必谈。 “我看左大人在京里顿不长的。”汪惟贤也是杭州人,跟东家打乡谈,“待 不长”称之为“顿不长”;使得胡雪岩大吃一惊。 “为啥顿不长?” “还不是他的‘沃不烂、煮不熟’的老脾气又发作了。”“沃不烂、煮不 熟”也是杭州的俚语,有刚愎自用之意。接着,汪惟贤举左宗棠在军机处议 俄约及“海防”一事,来支持他的看法。 原来新疆回乱一起,俄国以保侨为名,出兵占领了伊犁,扬言暂时接 管,回乱一平,即当交还中国,及至左宗棠西征,先后克复乌鲁木齐、吐鲁 番等重镇,天山南北路次第平靖,开始议及规复伊犁,要求俄国实践诺言, 而俄国推三阻四,久假不归的本意,逐渐暴露。于是左宗棠挟兵力以争,相 持不下;这样到了光绪四年秋天,朝议决定循正式外交途径以求了结,特派 左都御史崇厚为出使俄国钦差大臣,又赏内大臣衔,为与俄议约的全权大臣, 许他便宜行事。 这年腊月,崇厚取道法德两国,抵达俄京圣彼得堡,立即与俄国外务 部尚书格尔思展开谈判。谈了半年才定议,而且崇厚以“便宜行事”的“全 权大臣”资格,在黑海附近的赖伐第亚,签订了“中俄返还伊犁条约”,内 容是割伊犁以西以南之地予俄;增开通商口岸多处;许俄人通商西安、汉中、 以及松花江至伯都讷贸易自由。 消息传回国内,舆论大哗,痛责崇厚丧权辱国。而崇厚敢于订此条约, 是因为背后有两个强有力的人在支持,一个是军机大臣沈桂芬,他是朝中足 以与“北派”领袖李鸿藻抗衡的“南派”领袖,深得两宫太后的信任。一个 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,以继承曾国藩的衣钵标榜,在军务与洋务两方 面的势力,已根深柢固,难以摇撼。在议约的半年中,崇厚随时函商,获得 沈、李二人的同意,才敢放心签约;而且未经请旨,即起程回国,留参赞邵 友濂署理出使大臣。 沈桂芬、李鸿章虽都赞成伊犁条约而动机不同。沈桂芬是因为僵持的 局面持续,朝廷既不能不派重兵防守,左宗棠的洋债就不能不借,长此以往, 浩繁的军费会搞得民穷财尽,用心可说是委曲求全。 李鸿章就不同了,多少是有私心的,第一、如果中俄交恶而至于决裂, 一旦开战,俄国出动海军,必攻天津,身为北洋大臣的李鸿章,就不知道拿 什么抵挡了;其次,左宗棠不断借洋债扩充势力,自非李鸿章所乐见,伊犁 事件一结束,左宗棠班师还朝,那就无异解甲归田了。 无奈崇厚的交涉办得实在不高明,两宫震怒,士林痛诋,连恭王与沈 桂芬主持的总署——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的诸大臣,亦觉得过于委屈,有 改议的必要。 于是朝命以出使俄国大臣崇厚不候谕旨,擅自启程回国的罪名,开缺 交部严加议处。所议的俄约,交六部九卿、翰詹科道妥议具奏。这就是所谓 “廷议”。 廷议的结果,崇厚所签的条约,无一可许,两宫因而如开“御前会议”, 慈禧太后原想严办崇厚,加以“翰林四谏”中的宝连与黄体芳,上奏力攻崇 厚而且语中侵及李鸿章与恭王;这一来,崇厚便免了革职拿问,交刑部议罪, 虽非锒铛入狱,而软禁在刑部提牢司的“火房”中,这度日如年的况味,也 就可想而知了。 此举是抵触“万国公法”的,各国公使,群起抗议,但朝廷不为所动, 一面派使英兼使法的钦差大臣、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兼使俄,谋求改约;一 面将崇厚定了“斩监”的罪名。 不过,朝廷并未放弃和平解决的意愿,备战以外,由李鸿间策动英、 法、德三国公使,出面调停;免了崇厚的死刑,但仍监禁,然后曾经泽才在 光绪六年六月,由伦敦动身赴俄。 交涉开始之时不会顺利,是可想而知的。幸而曾纪泽不愧名父之子, 运用他对“万国公法”的知识、出使的经验及关系,促请英、法驻俄公使的 协助,在左宗棠到京的前两天,与格尔思改定了约稿,伊犁收回;嘉峪通商, 不明定可通至某处;松花江通航取消;只是赔偿军费增加四百万卢布,共为 九百万。 当中俄关系紧张时,李鸿章提出“海防论”的主张,与左宗棠的“陆 防论”针锋相对。 及至左宗棠到京入军机,先议俄约,由于曾纪泽挽回利权之多,超过 朝野的期望,左宗棠亦表示满意,无甚争执;后议李鸿章“海防”的计划, 他的话就多了,由海防谈到陆防;一转而为西陲的形势,与他在新疆用兵的 经过,滔滔不绝,目无余子,军机处只听得他一个人又说又笑,“礼绝百傣 “的恭王,默坐一两个时辰,连句话都插不上。 “大先生你想,”汪惟贤说:“不要说恭王,哪个都吃不消他。恭王忍了 又忍,忍到后来,索性要军机章京把原折收了起来,不议了。” “不议了?”胡雪岩诧异:“李合肥的海防,规模大得很呢!要开办北洋 舰队、电报局;多少人等着吃这块大肥肉,哪里就说说算数,不议了?” “喏,”汪惟贤放低了声音说:“毛病就出在这里,不议不可以,要议又 怕我们左大人独讲空话。那就只有调虎离了山再议。” 一听这话,胡雪岩心冷了一半。原以为有左宗棠这样一座靠山当大军 机,将来要借洋债,必然由他来主持,财源滚滚不绝。如今看样子怕又要外 放,自己的想法也就落空了。而且恭王似乎有些讨厌左宗棠,此事颇为不妙; 只不知醇王待他如何? “醇王待他是好的。大先生晓得的,醇王是好武的一伙,左大人有这样 的战功,拿他当个英雄看,所谓惺惺相惜,常常有往来,走得很近的。醇王 还要请他到神机营去看操呢!”“你说啥?”胡雪岩问道:“醇王请左大人到 神机营看操?”“是啊。” “你听哪个说的?” 这话有不相信的意味,而且看得出来,胡雪岩很重视这件事;汪惟贤 倒有些猜不透,只好据实作答。 “我是听‘小军机’徐老爷说的。”汪惟贤又说:“左大人是正月底到京 的,二月初醇亲王就请他吃饭,逛太平湖新修好的花园;二月十几又请,当 面约他看操,左大人答应了,一定去,不过日子没有定。大先生这一来,大 概要定日子了。”胡雪岩越发不解,不过他并未立即发问;先想了一下,何 以醇亲王请左宗棠看操,先不能定日子;等他一来,才可以定日子呢? 想通了才问:“你这话是听哪个说的,徐老爷?”“不是他还有哪个?” 胡雪岩心想,“小军机徐老爷”——军机章京徐用仪,跟左宗棠的关系 向来密切,左宗棠应酬京官,一直都托他经手;他要谈到左宗棠,话都是靠 得住的。 继而转念,一客不烦二主,自己有好些事何不也委托了徐用仪?于是 立刻关照杨师爷写了个帖子,请徐用仪“小酌”,特别注明“盼即命驾,俾 聆教益”,另外拣了四样杭州的名物,两只方裕和的火腿;十把舒莲记的檀 香扇;四坛景阳观的酱菜;还有胡庆余堂的“本作贷”辟瘟丹、虎骨木瓜烧 之类,装了一网篮,伴着请帖,一起送到徐府。 日落时分,徐用仪来了。还是穿了官服来的;他的底缺是利部主事, 胡雪岩的顶戴是珊瑚顶子,官阶差着一大截,所以用的是属员参见长官的礼 节。 “大人几时到京的?”徐用仪见了胡雪岩,急趋踱步,一面说话,一面 捞起袍褂下摆,打算要请安了。 徐用仪字筱云,胡雪岩跟他见过一次面,称他“筱翁”;这时急忙双手 扶住,带着埋怨的语气说:“筱翁,筱翁,你这样子简直在骂人了。赶紧请 换了衣服再说。” 徐用仪的跟班,早就挟着衣包在廊上等候;听得这话,便进来伺候主 人更换便衣。宝蓝宁绸夹袍,玫瑰紫贡缎琵琶襟坎肩——这是军机章京习惯 成自然而专用的服饰,在应酬场中很出风头的。 相互作了揖,上炕落坐,徐用仪改了称呼:“胡大先生是哪天到的?” “刚到。我的第一位客,就是筱翁。” 徐用仪有些受宠若惊似的,抱着拳文绉绉地说:“辱承不弃,又蒙宠赐 多珍,真是既感且愧。” “小意思,小意思,何足道哉!”胡雪岩问:“筱翁跟左大人常见?” “天天见面的,该我的班,一天要见两回,早晨在军机处,下午在左大 人的公馆贤良寺。” “他老人家精神倒还好?” “还好,还好。不过??”徐用仪微蹙着眉说:“好得有点过头了,反倒 不大好。” “大概是他老人家话多之故?” “话不但多,中气还足。他在北屋高谈阔论,我们在南屋的人都听得到。” 胡雪岩点点头,暂且丢开左宗棠;“筱翁,”他说:“我在京里,两眼漆 黑,全要靠你照应。” 徐用仪知道这是客气话,胡雪岩拿银子当灯笼,双眼雪亮,当下答说: 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如果有可以效劳的地方,不必客气,尽请吩咐。” “太言重了。”胡雪岩说:“我是真心要拜托筱翁,想请筱翁开个票子, 哪里要应酬,哪里要自己去;应酬是怎么个应酬法?都请筱翁指点。还有个 不情之请,这张票子,要请筱翁此刻就开。” 这是委以重任了。徐用仪自然照办;想了一下说:“第一是同乡高官; 尤其是言路上的几位,要多送一点。” “是的。请筱翁指示好了。说多少就是多少。”交浅而如此信任,徐用仪 不免起了报答知己之感,“我要冒昧请教胡大先生,”他问:“这趟进京,是 不是来谈借洋款的事?” “是的。” “还有呢?” “还有,想打听打听洋法缫丝,京里是怎么个宗旨?”“这容易,我就知 道,回头细谈。”徐用仪接着又说:“如果是为借洋债的事,总理衙门的章京, 户部的司官,不能不应酬。我开个单子出来。” 于是端出笔砚,徐用仪就在茶几上开出一张单子,斟酌再三,在名字 下写上数目,自一百至五百不等——自然是银票的数目。 “有个人,怎么送法,要好好考究。”徐用仪搁笔说道:“如今管户部的 是宝中堂,他又是总理大臣。” 清朝有“大学士管部”的制度,勋业彪炳的左宗棠,以东阁大学士奉 旨“入阁办事”,自然是管兵部;宝均金则是以武英殿大学士,继去世的文 祥管户部,实掌度支大权。对于左宗棠借重民息的洋债,啧有烦言,这是胡 雪岩也知道的;如今听徐用仪提到均宝,正说到心事上,不由得便将身子凑 了过去,声音也低了。 “我没有跟宝中堂打过交道。请教筱翁,有没有路子?” “有条路子,我也是听说,不过可以试一试。”“什么路子?” “是这样的——” “法不传六耳,”徐用仪说得仅仅只有胡雪岩听得见。于是,在摆点心请 徐用仪时,他抽个空将古应春找了来,有话交代。 “你对古董字玩都是内行,我想托你到琉璃厂走一趟。” 古应春不免奇怪,胡雪岩到京,正事一件未办,倒忽然有闲情逸致要 物色古董字画,其故安在? 看得出他心中的疑惑,胡雪岩便又说道:“我要买样东西送人。” 原来是送礼,“送哪个?”古应春问。 胡雪岩接过他的手来,在他掌心写了个“宝”字;然后开口:“明白?” “明白。” “好。”胡雪岩说:“琉璃厂有一家‘海岳山房’,上海的海,岳老爷的岳。 你进去找一个姓朱的伙计,是绍兴人,你问他,某某人喜欢什么?他说字画, 你就要字画;他说古董,你就要古董,并要关照:东西要好,价钱不论。” “古应春将他的话细了想一遍,深深点头,表示会意:“我马上去。”等 他回来,主客已经入席了;胡雪岩为古应春引见了徐用仪,然后说道:“来, 来,陪筱翁多喝几杯?”接着又问:“怎么样?” “明天看东西。” 胡雪岩知道搭上线了,便不再多问;转脸看着徐用仪说:“筱翁刚才说, 如今做官有四条终南捷径,是哪四条?”“是四种身分的人:‘帝师王佐,鬼 使神差’。象李兰荪、翁叔平都是因为当皇上的师傅起家的。此谓之‘帝师’。 宝中堂是恭王的死党;以前文中堂也是,这是‘王佐’。” “文大人?”胡雪岩不觉诧异,“入阁拜相了。” 徐用仪一楞,旋即省悟。他指的是已去世的体仁阁大学士文祥,胡雪 岩却以为文煜升了协办大学士。当即答说:“堂书照例要转到吏部才会公协 办;他现在是刑部尚书,还早。”“喔,喔,”胡雪岩也想到了,“筱翁是说以 前的文忠。”文忠是文祥的谥称。 “不错。” “筱翁,”古应春插进来说:“‘鬼使’顾名思义,是出使外国,跟洋鬼子 打交道。何谓‘神差’就费解了。”“一说破很容易明白。”徐用仪指着胡雪 岩说:“刚才胡大先生跟我在谈神机营,‘神差’就是神机营的差使。因为醇 王之故,在神机营当差,保举特优。不过汉人没分;就偶尔有,也是武将, 文官没有在神机营当差的。” “应春,”胡雪岩说:“刚刚我跟筱翁在谈,醇王要请左大人到神机营去 看操,左大人要等我来定日子,你道为啥?为的是去看操要犒赏,左大人要 等我来替他预备。你倒弄个章程出来。” 古应春心想,犒赏兵丁,无非现成有阜康福钱庄在此,左宗棠要支银, 派人来说一声就是。不此之图,自然是认为犒赏现银不适宜,要另想别法。 “我们也不晓得人家喜欢什么东西?”古应春建议,“我看不如索性请荣 大人到醇王那里去老实问一问,该怎样犒赏,听醇王的吩咐预备。” “荣仲华早已不上醇王的门了。” 荣仲华就是荣禄,大家都知道他是醇王一手所提拔,居然不上“举主” 的门了,宁非怪事?这就连胡雪岩也好奇地要一问究竟。 “说来话长。其中还牵涉到一桩谈起来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秘密。”徐用 仪放低声音问道:“你们在南边有没有听说过,西太后是什么病?” “听说是干血痨。”胡雪岩答说:“怎么会弄出来这个毛病?”“是——” 徐用仪突然顿住,“这话以不说为宜,两位亦以不听为妙;听了不小心传出 去会闯大祸,那就是我害了两位了。我们谈别的吧。” 说到紧要之处,徐用仪忽然卖起关子来,胡雪岩不免怏怏。但转念觉 得徐用仪如此谨慎小心,倒是可信任的。这一转念间,心中的不快,涣然而 释。 于是又把杯闲谈了片刻,徐用仪因为初次同席,不肯多饮,要一碗粥 喝完,预备告辞了。 “惟贤!”胡雪岩问道;“预备好了没有?” “预备好了。” 汪惟贤亲自端来一个托盘,上有十几个红封套,另外一张名单,这是 要托徐用仪代为致送的“菲敬”。“拜托,拜托!”胡雪岩拱拱手说:“其余的 我亦照筱翁的意思办,或我亲自去拜候,或我派人送,尽明天一天办妥。” “好!好!”徐用仪问:“胡大先生你明天什么时候去看左大人?” “一早去等他。” “那未明天我们在贤良寺见,有话到时候再说。”“是,是!”胡雪岩一面 说,一面向汪惟贤手一伸,接过来一个红封套,抽出里面的银票来看,照他 的意思,开出四百两不误,便悄悄塞到徐用仪手中,顺势捏住,不让他推辞。 “不,不!没有这个道理。” “小意思。筱翁不收就是不拿我胡某人做朋友。”“真是受之有愧。谢谢, 谢谢。” 等客人走了,胡雪岩问起海岳山房的情形,古应春告诉他说,会到了 姓朱的伙计,问起宝均金喜欢什么?姓朱的答说都喜欢,古应春便照胡雪岩 的话交代,价钱贵不要紧,只要东西好,当下约定次日上午看货。 “你早点去。看过了,马上陪洋人到贤良寺来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左大人 犒赏神机营,我倒想好了一个办法,不知道办得通,办不通。都等明天下午 再谈吧!”说罢,打一个呵欠。海岳山房的朱伙计,外号“朱铁口”;所以有 这个仿佛星相术士艺名的外号的由来是,他对古董、字画、版本的鉴别,无 一不精,视真必真,说伪必伪。因此,虽是受人雇用的伙计,而琉璃厂中古 玩铺、南海店的掌柜,当面都尊称他为“朱先生。” 古应春做事很精细,知道了朱铁口的本事,有意拉交情,委屈自己主 顾的身分,也称他为“朱先生”,朱铁口自然谦称“万不敢当”;自己建议: “叫我老朱好了。”“恭敬不如从命。”古应春说道“老朱,你有些什么东西 给我看。” 那一声“朱先生”改变了朱铁口平时接待顾客的方式,“东西很多。” 他随手捧起一方砚池说:“古老爷,你看。”古应春看那方砚池七寸长、五寸 宽、三寸高,色如猪肝,正面两边各有一行篆字,右边是“丹心贯日”,左 边是“汤阴鹏举志。” “原来是岳武穆用过的。” “不光是岳武穆用过,明太祖还用过呢!”朱铁口微笑着说。 古应春仔细一看,砚池右侧还刻着四行楷书:“岳少保砚向供宸御,今 蒙上赐臣达”古忠臣宝砚也,臣何能堪?谨矢竭忠贞,无辱此砚。洪武二年 正月朔日,臣徐达谨记。”“徐达是明朝开国元勋第一位,又是明太祖的儿女 亲家;这方砚有这样的来历,明朝人的笔记当中,一定有记载的,老朱,你 说是不是?” 朱铁口笑了,“听古老爷这话,就晓得是内行;真人面前不说假话,是 不是中山王徐达收藏过,也不必去谈它了。”他将砚池置回原处又说:“古老 爷,你请里面来坐。” 所谓“里面”是帐柜后面的一间头室,一关上门,就靠屋顶一方天窗 透光进来,阳光斜射,恰好照亮靠壁的方桌。朱铁口等古应春在对面坐定, 方始俯身向前,低声开口,神态显得神秘而郑重。 “古老爷,你是哪位介绍你来的?” “是我的东家交代我来的,没有人介绍。” “贵东家是哪位?” 古应春有些踌躇,不知道能不能透露胡雪岩的姓名,因而久久未答。 “就说让我来找你老朱,问一问宝中堂喜欢什么。东西要好,“古老爷”, 朱铁口说:“贵东家是怎么关照你的?”价钱不在乎。” “那就怪不得你不肯说破了,贵东家没有交代清楚。”朱铁口说“贵东家 要买古董字画送宝中堂,当然是有作用的。到底是为了啥,预备送值多少钱 的东西?古老爷,你老实告诉我;我来替你盘算一下,包你一钱不落虚空地, 都用在刀口上。” 古应春听出话中大有曲折,看朱铁口意思诚恳,便老实答道:“确如你 所说,敝东家没有交代清楚。老朱,你能不能先把其中的奥妙告诉我,我再 看能不能替敝东家作主。”“这有何不可。”朱铁口说:“我们这里跟各王府, 几位中堂府上都有往来的。说穿了——” 说穿了是卖官鬻爵,过付之处,公然受贿,有所不便。所以要有人居 间来遮蔽形迹。 “假使说,你古老爷想放个考官,或者少爷乡试要下场了,怕‘场中莫 论文’,想买个‘关节’就得要到打磨厂去请教江西金溪人开的,卖‘闱墨’ 的书坊,他们会跟你讲价钱。 倘或要谋缺谋差呢,就得来找我们,我们会替你去问了来告诉你,要 送什么东西,自然是在我们这里买——”“慢慢!”古应春打断他的话问:“你 是说一定要在你这里买?” “是的。” “价钱由你开?” “当然。” “能不能还价?” “能还价,怎么不能?”朱铁口说,“古老爷承你看得起,我不忍赚你的 昧心钱,所以要请你告诉我,贵东家打算谋个什么差缺,我好告诉你真正的 行情。” “嗯,嗯。”古应春细想了一下,还有不甚明白的地方,便又说道:“请 你举个譬仿我听听。” 譬仿,你老想放上海道。我去问了来告诉你,送宝中堂一部‘玉枕兰 亭’就可以了。这部帖要十二万银子,你买了这部帖送进去;宝中堂知道已 经到手了,就会如你所愿。其实呢,上海道的行情是十万银子,我们外加两 成帽子,内扣两成回佣,一笔交易赚四万。如果主顾精明,磨来磨去讨价还 价,顶多磨掉外加的那两成帽子;至于放交情,象你老这样的,我就老实告 诉你,十万银子一文不能少。”“喔,原来如此。”古应春又问:“如果不知道 你们这里这条门路,另外托人去活动呢?” “他们也会告诉你,送一部‘玉枕兰亭’,而且告诉你要到哪里去买。” 朱铁口又说“这个法子是乾隆年间和珅发明的;他说送什么东西,根本就是 他自己的收藏,我们去问价钱的时候,顺便就把东西带回来了。” “多谢,多谢!我学到了一个秘诀。不过,还有一点想请教,譬如说, 我倒不想讨价还价,直接想送某人多少,这又怎么办呢?” “这我们也有规矩的。先问你送什么人,送恭王有送恭王的东西,送宝 中堂有送宝中堂的东西”譬如你说送恭王,我会告诉你,喏,这方岳少保砚, 两千;那部‘阁帖’三千;一部宋版杜诗五千,你如果想送一万银子,凑起 来正好。”“有没有帽子在里头?” “货真价实,不加帽子。” 朱铁口解释这种情形跟卖差卖缺不同;譬如上海道一缺值十万银子, 收到十万,则该到手都到手了,外加帽子吃亏的是“买主”。 倘或有人想送八万,而实际上照底价只是七万银子的东西,岂不是侵 吞了“卖主”应得之款?信用一失,另觅别家过付,这样好的买卖做不成, 真正贪小失大,不智之甚。“老朱,你把话都说明了,我也不能有一点骗你” 敝东家不是谋差谋缺,另有缘故;想送多少我虽还不知道,不过猜想不是三、 五万银子的事。等我回去问清楚了,我们再进一步商量。”古应春又加重了 语气说:“老朱,你请放心。除非不送,要送一定请你经手;即使敝东家想 另找别家,我也不会答应的。” 看他说得如此诚恳,又看他的仪表服饰,朱铁口知道遇见阔客了,这 件事成功,掌柜起码要分他几千银子,大可自立门户了。 转念到此,心花怒放,“古老爷栽培,感激不尽。”朱铁口站起身来请 了个安说:“古老爷想来收藏很多,不知道喜欢玩点什么,看看我能不能效 劳?” 古应春心想,既然拉交情,就不以空手而回,但一时想不起要些什么, 便信口问道“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?”“有,怎么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?” “有,怎么没有?古老爷请到外面来看。” 朱铁口寻寻觅觅,找出来四样古玩,长圆方扁不一,长的仿佛是黄玉 所制的箫;圆的是一具大明宣德年制的蟋蟀罐,方的是明朝开国元勋魏国公 徐辉祖蒙御赐得以免死的铁券;扁的是康熙年所制的“葫芦器”,是一只印 泥盒。“古老爷,你倒估估看,哪一样最值钱?” “应该是这一枝玉箫,“玉萧?你要倒仔细看看是不是玉?”古应春拿起 那枝萧,用手指弹了两下,其声铿然,“不是玉是什么?”他问。 “你再看。” 再看上面有题词:“外不泽,中不干,受气独全,其音不窒不浮,品在 佳竹以上。”字是墨迹,玉器何能着墨?这就奇怪了。 “是纸箫,出在福建。”朱铁口说:“这是明朝的东西,制法现在已经失 传。” 古应春大为惊异,随手摆在一旁,表示中意要买;然后问道:“老朱, 你说哪样东西最难得?” 物以稀为贵,最难得的自然值钱;朱铁口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具蟋蟀罐, 用指轻扣,渊渊作金石之声;很满意地说道:“不假,五百年前的东西。” 见此光景,古应春好奇心起,接过那具陶罐细看,罐子四周雕镂人物; 罐底正中刻着“大明宣德年制”;另有一行小字:“苏州陆墓邹大秀敬造”。 但制作虽相当精巧,毕竟只是个蟋蟀罐,经历四五百年,也不能就算值钱的 古董。他不好意思直抒观感,只好这样问说:“老朱,你说它好处在哪里?” “好处在旧、在有土性,火气尽脱,才不伤虫。古老爷,你总斗过蛐蛐 吧?” 蟋蟀在北方唤做“蛐蛐”,南方亦有些称呼,古应春虽不好此道,但斗 蟋蟀博彩,输赢进出极大,他是知道的。“一场蛐蛐斗下来,银子上千上万 算;好蛐蛐说得难听些,真当它祖宗看待,上百两银子一只宣德盆,又算得 了啥?”古应春暗暗咋舌,“一只瓦罐,值一百两银子?”他问。“是的,不 过古老爷要,当然特别克己。”朱铁口说:“四样东西,一共算二百两银子好 了。” 这不应该算贵,古应春一语不发;从身上掏出来一个洋式的皮夹,取 出来一叠银票,凑好数目二百两,收起皮夹。朱铁口在一旁看得很清楚,所 有的银票都是阜康福所出;当下灵机一动,惊喜地说道:“原来古老爷的贵 东家,就是‘胡财神’。” 胡雪岩被称为“胡财神”,已有好几年了。 古应春不便否认,只低声说道:“老朱,你知道就好。放在肚子里!一 张扬开来,这笔交易就做不成了。”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这种事怎么好张扬?” 古应春点点头,关照老朱将四样古玩送阜康;自己坐着车匆匆进城, 赶到冰盏胡同贤良寺去作翻译。 贤良寺本来是雍正朝怡贤亲王的故居,屋宇精洁、花木扶疏,而且离 东华门很近,上朝方便,所以封疆大吏入觐述职,都爱住在这里。左宗棠下 榻之处,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院落;另外开门出入,门口站着七八名壮汉,服 饰随便,举止粗率,形似厮养卒,但古应春却丝毫不敢怠慢。原来左宗棠平 洪杨、平捻平回,二十年指挥过无数战役,底下将校,百战余生,从军功上 保到总兵、提督的不知凡几?但武人诚朴,颇有不愿赴任,而宁愿跟着左宗 棠当差官,出入相从,不说破不知道他们都有红顶子、黄马褂,甚至双眼花 翎。 一次,有个何总兵奉左宗棠之命,去见陕西藩司谈公事。这个藩司是 满洲的世家子。架子极大,平时视部属如仆从,呼来喝来,视作当然,因而 都敬鬼神而远之,此人本来对外事不大明白;加以部下疏远,对各方面的情 形,更加隔膜,不知道何总兵的头;不过看在左宗棠的分上,接见时以平礼 相待。只是心里有个想法:我是敬其上而重其下;你就该守着你的规矩,要 谦虚客气才是。 不道何总兵全不理会,“升炕”就升炕,“上坐”就上坐,而且翘起二 郎腿,高谈阔论旁若无人。藩司心里已很讨厌了,及至“端茶”送客,何总 兵昂然直出中门,将藩司抛在身后,竟似以长官自居了。是可忍、孰不可忍? 藩司震怒之余,第二天谒见左宗棠时,谈及此事,愤愤不平之意,还现于词 色。左宗棠笑一笑,将何总兵传了来训斥,他说:“你们自以为都出生入死, 立过战功,在我面前随意坐卧谈笑,固无不可。藩台大人是朝廷大员,体制 何等尊贵,你怎么可以放肆,当是在我面前一样,何以这样不自量。你现在 赶快给藩台磕头陪罪;不然藩台发了脾气,我亦没有这张脸替你再求情。” 何总兵答应一声,跪倒在地,磕头请罪。过一会,左宗棠送客,藩司 一出中门就看到十几个红顶花翎黄马褂的武官手扶腰刀在那里站班,其中有 一个就是何总兵。 这一下,头上蓝顶子,脑后只有一条辫子的藩司,大惊失色,手足无 措。还算见机,定定神伛偻着身子,——请安招呼,步行到辕门外,方始上 轿,但已汗透重棉了。古应春从听说这个笑话以后,就不敢小看这些“老粗” 们;当时陪笑问道:“大人回来了?” 其中有个差官认识古应春,上前接话,“我们大人刚回来。”他说:“胡 大先生陪着洋人早就到了,派人出来问过你两次,赶快请进去吧!? 到得花厅,见了胡雪岩,还来不及叙话,只见角门已开,闪出来两名 差官,知道左宗棠要来了,当即招呼两名洋人站起来迎接。 左宗棠自然是便衣,一件旧薄棉袍;头上是兰州织呢厂所出,一顶鼻 烟色的毡帽。胡雪岩跟古应春自然磕头请安;洋人则是一鞠躬,然后又跟左 宗棠拉手。 上是左宗棠独坐,问了些,“哪天到的”、“路上如何”、江南有什么新 闻”之类的话,胡雪岩一一照答,一阵寒暄过后,谈入正题。 正题是借洋债。胡雪岩自同治五年至光绪四年,为左宗棠借过四次外 债,以充“西饷”。西陲用兵,须由各省补助军响,称为“协饷”。但协饷分 年解送,而打仗不能说今年饷银用完,不打了;明年有了饷再打。因而胡雪 岩想出一个借洋债的办法,最大的“银主”是英商汇丰银行,还款的方式是 由江海关开出期票,而由协饷省分,主要的是江苏、浙江、广东、福建四省 的督抚,盖上大印,表示承诺在到期以前,将协饷解交江海关,偿还洋商, 年限总在六年上下,半年一期,付息拔本。方式是由胡雪岩秉承左宗棠的意 思,找洋商谈妥细节,然后由左宗棠出奏。奏准后,以上谕饬协饷各省出具 印票,交江海关;同时由总理衙门照会英国公使,转知贷款的汇丰银行照付。 这套手续很繁琐,其中还有两道关口,一道是总税务司赫德——根据 中英条约,关税是用来赔偿鸦片战争失败军费的保证,因此英国人要求制中 国新开各口岸,称为“洋关”的海关;职称是税务司,都归总税务司赫德官 辖。赫德不下命令,江海关税务司不肯出票,钱就借不成了。 再一道关口是英国驻华公使,没有他的核准,汇丰银行不能拨款;有 他批准了,即等于英国政府担保汇丰银行不会吃倒帐。赫德还好,因为他毕 竟是中国的客卿,不能不买总理衙门的帐;而且有回佣好分,亦愿乐观其成。 但英国公使这一关很噜苏,哪怕上谕批准了,各省的印票也备齐了,总理衙 门跟赫德也说好了,没有英国公使点头,钱仍旧借不到。以左宗棠天马行空 的性格,这当然是件不能容忍的事,中国人借洋债,要做中国官的英国人赫 德同意,更起反感。因此当德国泰来洋行的经理福克,向左宗棠表示,有钱 可错,手续可以节减许多,左宗棠自然是欢迎的。 福克之所以谒见左宗棠,出于胡雪岩的推荐,那是一年前的话,西陲 已经平定,左宗棠准备在陕甘大兴实业,关照胡雪岩招聘技师,胡雪岩找上 了福克。在哈密行营一席之谈,左宗棠认为福克“切实而有条理”,颇为欣 赏;福克便抓住机会,为德国资本找出路,当然,要谈这笔借款,仍旧需要 胡雪岩。 当时正是崇厚擅自订约,被捕下狱,中俄关系搞得剑拔弩张之时,左 宗棠接到一个情报,说俄国举了一笔“国债”达五千二百万两之巨,用来扩 充装备;认为中俄难免一战,将来兵连祸结,其势难以停止,亦须未雨绸缪; 如果能借二、三千万银子,分数十年偿还,则饷源一广,练兵必精,写信给 胡雪岩,要他跟泰来洋行谈判,而且约他在开年灯节以后,进京面谈。 不久,这件事打消了,因为由于曾纪泽斡旋,中俄形势已趋缓和,没 有再大举外债的理由。 这是第一遍;第二遍旧事重提,又要借了。原来左宗棠内召入关进军 机时,奉旨将他的一差一缺,分别交卸,一差是“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”, 交由刘锦棠接替;一缺是“陕甘总督交由杨昌浚署理。刘、杨都是左宗棠麾 下的大将,但资望不足,难当重任;陕甘贫瘠,全靠各省协饷,各省如果不 买帐,刘、杨就一筹莫展,因此,左宗棠必须为刘锦棠、杨昌浚筹好了饷, 西征的功绩,才算有了着落。 照左宗棠的盘算,新疆与陕甘以玉门关为界,每年关外军饷要三百七 十万;关内二百一十万,全年为五百八十万两。光绪五年起,上谕各省协饷, 必须解足五百万两,相差八十万,前后套搭,总还可敷衍得过,哪知上谕归 上谕,协饷归协饷,各省两年之间,各省协饷欠解竟达四百二十万两之巨。 为此,刘锦棠忧心忡忡;左宗棠为他出奏陈情说:“不虞兵机之迟钝,而忧 饷事之艰难,深惧仔肩难卸,掣肘堪虞,将来饷不应手,必致上负圣恩,悔 已无及。”这也是实在情形,即令宝均金表示:“西饷可缓,洋款不必着急。” 朝廷仍旧许他再借一笔外债,弥补饷之不足。 胡雪岩与福克,就是为这件事来的。 胡雪岩在左宗棠面前的信用,大不如前了。一则是借洋债及商款的利 息过重,人言籍籍,连左宗棠都没面子;二则是采买军火有浮报情事。但左 宗棠仍旧少不了胡雪岩;而胡雪岩亦想力盖前愆,对这趟借洋债,格外尽心 尽力,希望左宗棠能对他的成绩满意。 “雪岩,你信上说票要出给汇丰,怎么又是汇丰呢?”左宗棠指着福克 说:“不是他们泰来洋行吗?” “是。一大半是泰来的款子,不过要由汇丰出面。”“这是什么讲究?” “汇丰是洋商的领袖,要它出面,款子调度起来才容易。这好有一比, 好比刘钦差、杨制台筹饷筹不动,只要大人登高一呼,马上万山响应,是一 样的道理。” 左宗棠平生一癖,是喜欢人恭维,听胡雪岩这一说,心里很舒服,“雪 岩,”他说:“你这一阵子倚红偎翠之余,想来还读读书吧?” 这话想来是指着“登高一呼”、“万山响应”这两句成语而说的。胡雪 岩笑着答道:“大人太夸奖我了,哪里谈得到读书?无非上次大人教导我, 闲下来看看‘唐诗三百首’,现在总算平仄也有点懂了,王黄也分得清了。” “居然平仄也懂了,难得,难得。”左宗棠转脸看着福克说:“我本来打 算借三百万,你一定要我多借一百万,我也许了你了,你利息上头,应该格 外克已才是。” 古应春司翻译之职;福克与凯密伦各有所言,及至他再翻给左宗棠听 时,已非洋人原来的话了。 福克的回答是:“不早就谈好吗?”经古应春翻给左宗棠听是:“一分 一厘。” “还是高了。” 左宗棠的话刚完,胡雪岩便即接口:“是不是?”他向古应春说:“我 早说大人不会答应的。你跟他说,无论如何不能超过一分。” 于是古应在便要求福克,就谈好的利率再减若干,福克自然不悦,便 有了争执的模样。 其间当然也牵涉到汇丰的利益,所以凯密伦亦有意见发表。最后,古 应春说了句:“好吧! 就照原议。”洋人都不响了。 “怎么样?”胡雪岩问:“肯不肯减?” “福克跟凯密伦说:以前是一分二厘五,这回一分一厘已经减了。我跟 他们说:你不能让胡先生没面子。总算勉强答应在一分以内,九厘七毫五。” “是年息?” “当然是年息。” 于是胡雪岩转眼看着左宗棠,一面掐指甲,一面说道:“年息九厘七毫 五,合着月息只有八厘一毫二丝五。四百万两一个月的息钱是三万两千五, 六个月也不过二十万银子。头两年只付息,不还本;第三年起始,每年拔还 一百万,四年还清。大人看,这个章程行不行?” “一共是六年。” “是。”胡雪岩答说:“头两年只付息,不还本,我是磨了好久才磨下来 的。这一两年各省关有余力还以前的洋款,就宽裕得多了。” “好,好!”左宗棠连赞两声,然后俯身向前,很关切地问:“要不要海 关出票?” “不要!”胡雪岩响亮地回答。 “只要陕甘出票?” “是。只凭‘陕甘总督部堂’的关防就足够了。”左宗棠连连点头,表示 满意,但也不免感慨系之,“陕甘总督的关防,总算也值钱了!”接着叹口气: “唉!”“事在人为。”胡雪岩说:“陕西、甘肃是最穷最苦最偏僻的省分。除 了俄国以外,哪怕是久住中国的外国人,也不晓得陕甘在哪里?如今不同了, 都晓得陕甘有位左爵爷;洋人敬重大人的威名,连带陕甘督的关防,比直隶 两江还管用。”说到这里,他转脸关照古应春:“你问他们,如果李合肥要借 洋款,他们要不要直隶总督衙门的印票。” 古应春跟福克、凯密伦各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,等他们回答以后才说: “都说还是要关票。” 听得这一句,左宗棠笑逐颜开,他一直自以为勋业过于李鸿章,如今 则连办洋务都凌驾其上了。这份得意,自是非同小可。 “好!我们就这样说定了。三两天后就出奏。这回宝中堂应该不会有后 言了。” 胡雪岩不懂“后言”二字,不过意思可以猜得出来;而且他也有把握 能使得宝均金服帖,因而提出最要紧的一句话。“有一层要先跟大人回明白, 如今既然仍旧要汇丰来领头调度,那就仍旧要总理衙门给英国公使一个照 会。”“这是一定的道理。我知道。” “还有一层,要请大人的示,是不是仍旧请大人给我一道札子?” 下行公事叫“札子”,指令如何办理,左宗棠答说:“这不行!不在其 位,不谋其政;你是陕西驻上海转运局的委员,应该杨制军下札子给你。” “是!不过,我有句话,不知道该不该说?” “你说,不要紧。” “同样是陕甘总督衙门下的札子,分量不一样。如果是大人的札子,我 办事就方便多了。” “呃,呃!我明白了。” 左宗棠心想,杨昌浚的威望不够,胡雪岩就不能见重于人;为他办事 顺利起见,这个障碍得替他消除。盘算了好一会,有个变通办法,“这样,” 他说,“只要是牵涉到洋人,总署都管得到的,我在奏折上的上特为你叙一 笔,请旨下总理衙门札饬道员胡某某遵照办理,你看如何?” 胡雪岩喜出望外,因为这一来就是受命于恭亲王,身价又抬高了。不 过,表面上却不敢有何形色,而用微感无奈的神情说:“如果大人不便下札 了给我,那也就只好请总理衙门下了。” “好!这就说定了。”左宗棠接着又说:“雪岩,我们打个商量,西边境 况很窘,刘毅齐又要撤勇;打发的盘川还不知道在哪里?你能不能先凑一百 万,尽快解到杨石泉那里。”毅齐、石泉是刘锦棠、杨昌浚的别号。胡雪岩 责无旁贷,很爽快地答应了。 这时有一名听差,悄然到左宗棠身边说了句话;他便问道:“这两个洋 朋友,会不会用筷子?” 左宗棠是打算留福克与凯密伦吃饭,胡雪岩倒觉得大可不必,便即答 说:“大人不必费心了。” “那末,你留下来陪我谈谈。” “是。” 见此光景,古应春便向洋人表示,公事已经谈妥,应该告辞了。接着 便站起来请了个安,洋人亦起立鞠躬。左宗棠要送客,胡雪岩劝住,说是由 他代送,乘此机会可跟古应春说几句话。 “应春,你把他们送回去了,交代给陪他们的人,空出身体来办两件事。” 胡雪岩交代,一件是跟汪惟贤去谈,能不能在京里与天津两处地方, 筹划出一百万现银? “这件事马上要有回音。”胡雪岩轻声说道:“左大人一开了话匣子,先 讲西征功劳”再骂曾文正,这顿饭吃下来,起码三个钟头,你三点钟以前来, 我一定还在这里。”“好! 还有一件呢?” “还有一件,你倒问问福克,王府井大街的德国洋行里,有没有望远镜、 挂表。如果有,你问他有多少,先把它定下来。” “喔。”古应春明白了,是左宗棠应醇王之邀,到神机营“看操”,作犒 赏的,便即问说:“有是一定有的。不知道要多少?” “现有还不知道。你先问了再说。” 古应春答应着,陪着洋人回阜康福。下午三点钟复又回到贤良寺,果 然,那顿午饭尚未结束;他在花厅外面等待时,听得左宗棠正在谈“湖湘子 弟满天山”的盛况,中气十足,毫无倦容,看来还得有些时候才会散。 古应春心想,胡雪岩急于要知道交办两事的结果,无非是即席可以向 左宗棠报告。既然如此,就不必等着面谈,写个条子通知他好了。 打定主意,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洋纸笔记本来,撕一张纸,抽出本子上 所附的铅笔,蘸一点口水,写道:“现银此间有卅万,天津约十余万。镜表 各约百余具,已付定。惟大小参差不齐。 这张字条传到席面时,为左宗棠发现问起,胡雪岩正好开口,“回大 人,”他说:“京里现银可以凑五十万,一两日内就解出去”另外一半,等我 回上海以后,马上去想法子。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?” “能有一半先解,其余慢一点不要紧。” “是。”胡雪岩又问:“听说醇亲王要请大人到神机营去看操?” “有这回事。”一提到此,左宗棠的精神又来了,“神机营是八旗劲旅中 的精华。醇王现在以皇上本身父的身分,别样政务都不能管,只管神机营, 上头对神机营的看重,可想而知。李少荃在北洋好几年了,醇王从未请他去 看过操;我一到京,头一回见面,他就约我,要我定日子,他好下令会操。 我心里想,人家敬重我;我不能不替醇王做面子。想等你来了商量,应该怎 么样犒赏?” “大人的意思呢?” “每人犒赏五两银子,按人数照算。” “神机营的士兵,不过万把人,五六万银子的事,我替大人预备好了。” 胡雪岩又说:“不过现银只能犒赏士兵,对官长似乎不大妥当。” “是啊!我也是这么想。” “我看送东西好了。送当然也要实用,而且是军用。我有个主意,大人 看能不能用。” “你说。” “每人送一架望远镜、一个挂表。” 话刚完,左宗棠便击案称赞,“这两样东西好!很切实用。”他说:“神 机营的官长一百多,要一百多份,不知道备得齐,备不齐?” “大人定了主意,我马上写信到上海,尽快送来。我想日子上一定来得 及。”胡雪岩紧接着说:“大人去看操的日子,最好等借洋款的事办妥了再定。 不然,恐怕有人会说闲话;说大人很阔,西饷一定很宽裕,洋款缓一缓不要 紧。”不等他话完,左宗棠便连连点着头说:“你倒提醒了我。 此事虽小,足以影响大局,我准定照你的话办。”“是!”胡雪岩问:“大 人还有什么交代?” “一时倒想不起,想起来再跟你谈。”左宗棠说:“借洋款的章程,你马 上写个节略来,我尽明天一天办好奏稿递上去;倘或顺利的话,大概三五天 就定局了。” “是!”胡雪岩说道:“明天我想跟大人告一天假,办办私事。后天来伺 候。” “后天如果没事也不必来。有事我会随时派人来招呼你,你尽管办你自 己的事去好了。” “于是胡雪岩告辞回阜康,先请杨师爷将借洋款的条件写成一个节略, 即刻派人送到贤良寺。然后向古应春细问到海岳山房接头的经过。 “应春,你知道的,为了去年买水雷的价钱,福德多嘴泄了底,左大人 对我已经起疑心了。这件事我心里很难过,所以这趟借洋款,除了大家该得 的好处以外,我不但分文不要,而且预备贴几万银子,一定要把这件事办成 功。办成功不算,还要办得漂亮,要教左大人心里舒服。倘或宝中堂噜苏, 就算办成功,他也不会高兴,所以宝中堂那里,一定要摆平;能听他说一句: 这笔洋款借得划算。我这几万银子,花得就值了。” “小爷叔的心思,我是早看出来了。不过,我想也不必把钱花在宝中堂 一个人身上,他手下的人也是要紧的。”古应春问道:“小爷叔预备花多少。” “这个数。”胡雪岩将手一伸。 “那末,送四万,留下万作开销。” “好的。你跟徐筱云去商量,看这条路子应该怎么样走通?” 第二天三月初九,徐筱云不待去请,自己来访;胡雪岩不在,由古应 春接待。他告诉古应春说,左宗棠的奏稿是他办的,已经誊正呈递。不过, 三五天内,决不会有结果,因为恭亲王为福晋安葬,请了七天假;而这件大 事,非恭亲王来议不可。 “这样说,宝中堂也不能起作用?” “不,不!有作用的。恭王听他的话。而且凡是到了这个地位,不管怎 么样,败事总是有余的。” “筱翁,这么说,胡大先生要重重拜托你。海岳山房我去过了,跟老朱 谈得很好。胡大先生要我跟筱翁商量,这条路子一定要走通,你看该送多 少?” “借洋款的条件比过去都好;我的奏稿上写得很切实,事情一定可成, 不送亦可,要送,有这差不多了。”说着,徐用仪示以一指。 “筱翁,‘差不多’不够,要势在必成。” “多送当然更保险,不过钱要用在刀口上。”徐用仪问说:“明天你会去 贤良寺不会?” “会去。明天我带洋人给左大人去辞行。” “那么,我们明天中午在贤良寺见,到时候我再跟你谈。” 第二天中午胡雪岩、古应春带着两个洋人,都到了贤良寺,静等左宗 棠自军机处散值回寓,以便辞行。哪知一等等到下午三点半钟,还不见人影, 亦无消息。宫门申正下钥,申正就是四点钟;通常军机处自大臣到章京人, 最迟未正二刻,也就是两点半钟,一定已走得光光,而左宗棠到此时尚未出 宫,是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。 “只怕宫里出事了。”胡雪岩悄悄跟古应春耳语:“莫非西太后的病,起 了变化?” 一语未终,只见徐用仪匆匆而来;他也顾不得行礼,一把将胡雪岩拉 到僻处,低声说道:“左大人叫来送个信,洋人慢点走,事情或许会有波折。” “怎么?”胡雪岩又问:“左大人何以到现在还不出宫。”“宫里出了件意 想不到的怪事。”徐用仪的声音越发低了,“今天军机没有叫起,说太后受了 寒,人不舒服。大家都当是感冒;到内奏事处看药方,管事太监说没有发下 来。后来听内务府的人说,是昨天下午发的病,突然之间,口吐白沫,象发 羊癫风。今天到现在为止,已经请了三次脉,早晨一次,午时一次,未时一 次,人只怕不中用了。” “慢慢,筱翁,”胡雪岩问道:“你说是东太后,还是西太后?” “是东太后。” “东太后?”胡雪岩越发诧异。 “自然是东太后,西太后好久不视朝;因为东太后违和,军机才没有叫 起。” “喔。”胡雪岩点点头说:“我知道了。我来把洋人留下来。”于是胡雪岩 向古应春密言经过,关照他先带洋人回去,随便找个理由,请他们暂留几天。 “如果东太后真的驾崩了,宫里要办丧事,洋款的事就会搁下来。”胡雪 岩问道:“应春,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?”“这一搁下来,”古应春答非所问 地:“人家款子早已筹好了;吃利息犹在其次,倘或一搁搁得不办了,对人 家怎么交代?” “这不会的。”胡雪岩说:“吃利息还是小焉者也;刘毅齐,杨石泉筹饷 急如星火,这上头耽误了才是大事。”“那末,大先生,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 呢? “自然是独断独行,办了再说。” 以左宗棠的性情,这是可能的;但古应春总有疑惑,因为四百万银子 到底不是个小数目,左宗棠即令有魄力,也不敢如此擅专。 左宗棠是过了四点才回贤良寺的,一到就传胡雪岩,“国将大变!”他 一开口就发感慨,接着又说:“应变要早。你告诉福克他们,事情就算定局 了,请他们一回上海就预备款子。印票现成,我带得有盖了陕甘总督关防的 空白文书,一填就是,让他们带了去。” 果如胡雪岩所料,但他不能不为左宗棠的前程着想,“大人,”他很直 爽地说,“数目太大,将来宝大人会不会说闲话?”说闲话也是没法子的事。” 左宗棠又说: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。现在连‘君命’都没有;我辈身为勋 臣,与国同休戚,不能不从权处置。” “大人,我倒有个想法。这件事,大人何妨跟醇王说一说;醇王是带兵 的,总知道‘闹饷’不是闹着玩的。”“通极!”左宗棠拍着膝盖说:“有他知 道这回事,谅宝佩蘅也不敢再说闲话。” 宝佩蘅就是宝均金。胡雪岩心想,要他不说闲话,只有找海岳山房朱 铁口;否则即使不敢说闲话,也尽有刁难的手段。“我得躺一会。”左宗棠说: “今天晚上,说不定宫里会出大事。” “是。”胡雪岩乘机打听,“刚才徐筱云来传大人的话,说起东太后政躬 违和,仿佛来势不轻呢?” “岂止来势不轻,牙齿都撬不开了。” “那么,到底是什么病呢?” “谁知道?”左宗棠将两手一拍,“牝鸡司晨,终非佳事。胡雪岩听不懂 他说的什么,站起身来告辞,“明天再来伺候。”他请了个安。 明天,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?” 第二章 左宗棠只睡得两个时辰,刚交子时便让老仆左贵推醒了;告诉他说:“军 机徐老爷有急信。” 说着,将左宗棠扶了起来;另有一仆擎着烛台,照着他看信;信封上 浓墨淋漓地写着:“飞递左爵相亲钧启”;抽出信笺,上面只有八个字:“东 朝上宾,请速入宫。”原来这天军机章京换班,徐用仪值夜,所以消息来得 快。左宗棠遇到这种意外变故,最能沉得住气;下床看到红烛,便指着说道: “明天得换白?” “老爷”,左贵服伺左宗棠多年,称呼一直未改;他怕自己听错了,侧耳 问道:“换白蜡?” “对了,这会别多问!传轿,我马上进宫。” 进宫时为丑正,乾清门未开,都在内务府朝房聚集,左宗棠一看,近 支亲贵有?亲王、醇亲王,惠亲王;御前大臣有伯彦讷谟诂、奕匡力;军机 大臣有宝均金、李鸿藻、王文韶;此外便是六部尚书、“毓庆宫行走”的师 傅、南书房翰林。 国家大事,权在军机;军机领班的恭王不在,便该左宗棠为首。他此 刻才发觉自己的地特殊;初次当京官,朝中典故,茫然莫晓。且又遇着这样 意想不到的情况,虽说他善能应变,亦有手足无措,尴尬万分之感。 正要开口动问,只见徐用仪疾趋而前,借挽扶的机会,贴身说道:“听 宝中堂的。” 争胜好强的左宗棠,到此亦不能不退让一步;与三王略略招呼后,向 宝均金拱拱手说:“我初遇大丧,军机职司何事,都请佩翁主持。” “这是责无旁贷的事。” 一语未毕,有人来报,乾清门开了。于是?王领头,入乾清门先到“内 奏事处”——章奏出纳,皆经此处;照规矩帝后违和,脉案药方亦存内奏事 处,王公大臣谁都可以看的。药方一共五张,最后一张注明“酉刻”,是左 宗棠出宫以后请脉所开的,说是“六脉将脱,药不能下。”“宾天是什么时 候?”?王在问。 “戌时。” 戌时是晚上八点钟。左宗棠心里在想,接到徐用仪的信是十一点钟; 计算他得知消息不会早于十点钟,相隔两个钟头;在这段辰光之中,不知道 钟粹宫中是何境况? “大人!”徐用仪牵着他的袖子说:“请到南书房。” 宫中定制,凡有大丧,都以乾清门内西边的南书房为“治丧办事处”。 一到了那里,第一件事便是将官帽上的顶戴与红缨子都摘下来;然后各自按 爵位官阶大小,找适当的座位坐下来。 “真是想不到的事!”醇王向宝均金问道:“得赶紧把六爷追回来。” “六爷”是指恭王,“已经派人去了。”宝均金答说:“大概明天下午才能 回来。” “得找个人来问一问才好。”?王说道:“譬如有没有遗言?” “不会有的。”惠王接口:“中午的方子已经说‘神识不清’;以后牙关都 撬不开口,怎么能开口说话?” ?王默然,举座不语;但每人心里都有一个疑问:到底是什么病? “要问什么病,实在没有病。”徐用仪左右看了一下,下人都在廊上,客 厅中除了胡雪岩的贴身跟班以外,别无闲人,方始低声说:“是中了毒。” 此言一出,胡雪岩跟古应春互看了眼。原来胡雪岩因为创设胡庆余堂 药号,自然而然地对药性医道,都不太外行;看了从内奏事处抄出来的五张 药方,又打听了慈安太后前一日御朝的情形,向古应春谈起,唯一可能的死 因是中毒。此刻是证实了,只不知如何中的毒。 “毒是下在点心里头的。”徐用仪说:东太后有歇午觉的习惯;睡醒以后, 经常要吃甜点心。初九那天,午觉醒来,西太后派梳头太监李莲英,进了一 盘松仁百果蜜糕,刚蒸出来又香又甜,东太后一连吃了三块;不到半个钟头, 病就发作了。” 胡雪岩骇然:“是西太后下的毒?”他问,“为什么呢?”“这话说来就 长了——” 慈禧太后一直有桩耿耿于怀,说什么也无法自我譬解的事,就是为什 么她该低于慈安太后一等;而这一等非同小可——皇后母仪天下,生日称为 “千秋”,受群臣在宫门外朝贺。 下皇后一等的皇贵妃,不独无此荣耀,甚至连姓氏亦不为群臣所知。 东西两宫——慈安、慈禧由“选秀女”进身,家世是一样的,慈安之 父为广西右江道;慈禧之父是安徽池太广道。起初身分虽同,但当文宗元后 既崩,立第二后时,选中了慈安,便使得那时封号为“懿贵妃”的慈禧,愤 不能平,因为慈安无子而她有子,且是唯一的皇子;不是她的肚子争气,大 清朝的帝系,将从咸丰而绝。由此可知,她是大有功于宗社的人;有功之人 反遭贬损,这口气如何咽得下? 可是文宗却又是一种想法,正因为她生了皇子,断送了被立为皇后的 希望。原来慈禧精明能干、争胜揽权的性格,文宗已看得很清楚;自知在世 之日无多,一旦驾崩,幼主嗣位,皇后成为太后,倘或骄纵不法,无人可制。 纵然如此,仍有隐忧,因为母以子贵,将来仍旧会成为太后,两宫并 尊,而慈安赋性忠厚,必受欺侮。这重心事,偶尔与他的宠臣肃顺吐露;肃 顺便劝文宗行“钩弋夫人”的故事。 “钩弋夫人”是汉武帝的宠姬。当他六十三岁时,钩弋夫人为他生了一 个儿子,取名弗陵,生得茁壮聪明,颇为钟爱。汉武帝晚年多病,年长诸子, 看来多不成材,几经考虑,决定传位幼弗陵;但顾虑得幼主在位,母后年轻, 每每会骄淫乱政,春秋战国,不乏其例;秦始皇初年的情形,更当引以为鉴。 因而狠心将钩弋夫人处死,以绝后患。 文宗也觉得肃顺的建议不错,但却缺乏汉武帝的那一副铁石心肠。到 得病入膏盲,势将不起时,特为用朱笔亲书密谕一道,交付慈安,大意是“西 宫援母以子贵之义,不得不并尊为太后,然其人绝非可倚信者,即不有事, 汝亦当专决。彼果安分无过,当始终曲全恩礼,若其失行彰著,汝可召集群 臣,将朕此言宣示,立即赐死,以杜后患。”不但有朱谕,而且还口头叮嘱, 倘或需要用这道密旨时,应该如何召集群臣,如何宣示;又如何可能有人为 西宫求情,而决不可稍为之动,必须当机立断,斩草除根。慈安含泪倾听, 将朱谕珍重密藏,而心里却从未想过有用得到它的一天。 事隔二十年,慈禧已经四十六岁,这年——光绪六年二月初,忽然得 了重病,脉案对病因的叙述,含糊不清,而所开药方,则属于专治胎前产后 诸症的“四物汤”,群臣皆为之困惑不解。据御医庄守和、李德立向人透露, 说是“血崩”,但用血崩的药,却并不对症。 于是降旨征医。直隶总督荐山东泰武临道无锡薛福辰;山西巡抚曾国 荃荐太原府阳曲县知县杭州守正,此两人都是世家子弟,饱读医书,精研方 脉;六月间先后到京,一经“请脉”,都知病根所在;不约而同的表示慈禧 太后患的是“骨蒸”,其实是“蓐劳”,产后失血过多,成了俗语所说的“干 血痨”,用来补甘平之法,病势日有起色。到了这年年底,已无危险,只待 调养了。 宅心仁厚的慈安太后,自然亦为之庆幸。有一天——就在几天以前, 在她所住的钟粹宫,邀慈禧共餐,还喝了酒;到得席散,暗示宫女尽皆回避, 促膝深谈,作了一番规劝。 据私下窥视的宫女所传出来的消息,说是慈安真的动了感情,首先追 叙当年文宗逃难到热河的种种苦楚;文宗崩后,“孤儿寡妇”受肃顺欺侮, 幸而“姊妹”同心协力,互为拭泪;诛徐权臣,转危为安。接着又谈同治十 三年间所经历的大风大浪,种种苦乐,说到伤心之处,“姊妹”俩相对流涕。 看来慈禧也动了感情了。 于是慈安慨然说道:“我们姊妹也都老了,重新同侍先帝的日子,不会 太远。二十多年相处,从来没有起过什么了不得的争执,以后当然亦是平平 静静过日子。有样东西是先帝留下来的,我一直以为永远也用不着;不过我 怕我一死以后,有人捡到这样东西,会疑心我们姊妹表面和好,暗底下不是 那回事,那就不但你我会觉得是一大恨事,先帝亦会自悔多事。 这样东西,不如今天就结束了它吧!” 说完,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,递到慈禧手里,打开来一看,慈禧脸色 大变;原来就是文宗亲自以朱笔所写的那道密谕。 “既然无用,就烧掉了吧!” 慈安取回原件,就在烛火上点燃焚毁。慈禧作出感极而泣的神情,还 须慈安多方安慰,方能收泪。 但从此慈禧只要一见了慈安,便如芒刺在背,处处小心,象惟恐不能 得慈安欢心似的。 这一天——就是三天前的三月初九,慈安太后终于在一盘松仁百果蜜 糕上送了命“这样说,以后是西太后一个人作主的局面了?”胡雪岩问说“筱 翁,你看事情是比以前难办呢,还是比以前容易?我看要比以前难办。”徐 用仪答说:“东太后德胜于才,军机说什么就是什么;西太后才胜于德,稍 微马虑一点,她就会抓住毛病,问得人无话可说。” “这话说得不错。不过将来只要把一个人敷衍好了,事情也不致于太难。” “呃,”徐用仪不免诧异,“胡大先生,你说要敷衍哪一个人?” “李莲英。”胡雪岩说,“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,当然会得宠。” “嗯,嗯!”徐用仪说:“我倒还没有想到。”“我也没有想到。”古应春接 口说道:“我看,这条路子如果要走,就要走得早。” 徐用仪不作声,意思当然是“你们要走太监的路子,另请高明”。胡雪 岩体会得他的心境,便向古应春递个眼色——暗示他不必再谈李莲英。 不过,宝均金还是要谈的。古应春将胡雪岩准备送五万银子,而他认 为其中应该留一万银子作开销,问徐用仪有何意见? “送宝中堂不必那么多,多了他反而会疑心,以为这笔借款中,又有多 少好处。钱要花在刀口上,一文抵十文用,才算本事。” “那末,筱翁!”胡雪岩笑道:“你倒说说看,要怎么样才算花在刀口上?” “我亦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。总之,如今既然左大人打算独断独行 了。宝中堂那里,就不必送那么重的礼。不然就变成‘塞狗洞’了。” “‘塞狗洞’的事,我做过很多。”胡雪岩说:“既然筱翁不赞成,我们就 来想它个礼轻意思重的办法。”“这办法不大好想。”古应春问道:“是不是跟 朱铁口去谈一谈。” “没有用。这方面的行情他不懂。” 三个人沉默了好一会,胡雪岩突然说道:“筱翁,你倒谈一谈,宝中堂 是怎么样一个人?” “人是很念旧的——” 因为念旧重情,宝均金受了许多累。其中有件事,凡是浙江人无不知 道;六、七年前轰动海内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,将因病暴毙的小白菜之夫 葛品莲,当作武大郎;而诬指小白菜谋杀新夫,又将杨乃武比作西门庆,教 唆小白菜下毒的“灭门县令”刘锡彤,就是宝均金的乡榜同年。 “宝中堂倒没有袒护刘锡彤;不过刘锡彤总以为宝中堂一向念旧,有此 大军机的靠山,做错就做错了,没有什么了不起。结果是害己害人,连累宝 中堂也听了好些闲话。” “这刘锡彤呢?”胡雪岩说:“充军在哪里?”“老早死掉了。”徐用仪说: “你想七十岁的人还要充军,不要说关外冰天雪地吃不消;自己想想,对不 起祖宗,对不起自己,哪里还有,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味道?”“是啊!做人 总要有味道,活下去才有劲。”胡雪岩又问:“他是哪里人?” “靠近沧州的盐山。” “家里还有什么人?” “不大清楚。”徐用仪说:“他有个儿子,本来也是牵涉在杨乃武那一案 里的,后来看看事情闹大了,刘锡彤叫他回盐山,哪知坐的是福星轮。” 福星轮沉没,是在中国海域中发生的第一件重大海难事件;所以徐用 仪不说,也知道刘锡彤之子已经遭难。“哪里有什么一路福星?”古应春道: “祸福无门,惟人自召。刘锡彤居心可恶,才会遭祸。不过报应也太惨了。” “打听,打听。”胡雪岩说:“齐锡彤总算在我们杭州做过父母官,子孙如果 没饭吃,应该做个好事。” 徐用仪心想,胡雪岩哪里是为刘锡彤做过余杭县知县的香火之情;无 非看在宝均金分上,做件小小的雪中送炭之事,希望见好于宝均金。不过他 亦必须有这么个冠冕堂皇的说法,才不落痕迹,否则就会为人所讥。人情世 故毕竟是他识得透。这样转着念头,不由得又想起一个人,“宝中堂有个弟 弟叫宝森,”他问:“胡大先生知道不知道?” “不知道。此人怎么样?” “此人去年让言路上参一本。参的其实不是他,是宝中堂,参宝中堂袒 护亲族。不过,这一来倒楣的一定是宝森,如今境况很窘。” “呃,筱翁,你倒谈谈他倒楣的来龙去脉。” 原来宝均金之弟宝森,本是直隶的候补知县,即没有读多少书,也谈 不到才具,而且理路不大清楚。靠他老兄的面子,总常有差使派他;有时州 县出缺,派他去署理,坐堂问案,笑话百出,上官看宝均金的分上,只有格 外宽容。 后来曾国藩由两江总督调直隶,他是讲究吏治的,看宝森实在没有用 处,想照应他亦有力不从心之感。宝森几次找宝均金,要他八行书给曾国藩 讨差使,宝均金怕碰钉子,不肯出信。到得真的缠不过了,宝均金说:“你 到四川去吧!”为他加捐,由候补县变成候补道,又在吏部说了情,得以分 发四川。 四川总督名叫吴棠,此人于慈禧太后未入宫以前,有援之于穷途末路 的大恩。慈禧之父惠徵,官居安徽池太广道,是守土有责的地方官;咸丰初 年,洪杨起事,舟船东下,势如破竹,惠徵望风而逃,降旨革职查办,旋即 一病而亡。欲语说:“太太死了压断街,老爷死了没有抬”,官场最势利不过, 何况惠徵是“犯官”的身分,加以外省的旗汉之别;远较京里来得分明,因 此,慈禧以长女的身分,携带一妹两弟,奉母盘灵回旗时,一路遭受白眼, 那种境况,真可说是凄凉万状。 一天船泊江苏淮安府桃源县,忽然有人送来一份奠仪,而且颇为丰腆, 白银二百两之多。慈禧再看名帖上具衔是桃源县知县吴棠,不由得纳闷;惠 徵从无这样一个朋友,如说是照例的应酬,隔省的官员,了无渊源,充其量 送八两银子的奠仪,已是仁至义尽。一送二百两,阔得出奇;慈禧判断,一 定是送错了,防着人家要来索还,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。 她的判断不误,果然是送错了。吴棠一看听差送上来的回帐,大发雷 霆;幸而他有个幕友,深明人情世故,便劝他说:“送错了礼没有去讨回之 理;就讨,人家也未见得肯还。听说这惠道台的两位小姐,长得很齐整,而 且知书识字;旗人家的闺秀,前途不可限量,东翁不如将错就错,索性送个 整人情,吊上一吊。” 吴棠心想,这不失为“失之东隅、收之桑榆”的打算,当下肃其衣冠, 备了祭品,传轿打道运河码头,投了帖上船祭灵。祭毕慰问家属;慈禧的两 个弟弟惠祥、照祥,都还年幼,只会陪礼,无从陪客;都是慈禧隔着白布灵 幔,与吴棠对答,再三称谢。 这一下足以证明,吴棠的奠仪并未送错,可以放心大胆地支用了。慈 禧感激涕零之余,将吴棠的名帖放在梳头盒子里;跟妹妹相誓:“倘或天可 怜见,咱们姊妹也有得意的一天;可千万别忘了吴大老爷这位雪中送炭的大 恩人。”果然“皇天不负苦心上”,姊妹做了妯娌,不过十年的工夫,姐姐“以 天下养”,妹妹亦贵为醇王的福晋。 辛酉政变,两宫垂帘听政,慈禧第一件快心之事,便是报恩;这时已 升知府的吴棠,官符如火,一路超擢,吴棠既庸且贪,而凡有参劾吴棠的折 子,一概不准。不过五、六年的工夫,继骆秉章而为四川总督;他在成都, 公事委诸属下,每天开筵演戏,顿顿鱼翅鸡鸭,自我豢养成一个臃肿不堪的 大胖子,四川人替他起了个外号,叫做“一品肉”。宝均金为老弟的打算是, 惟有到“一品肉”那里当差,不必顾虑才具之短。果然,吴棠看宝均金是大 军机,一到就派了“厘金”的差使;终吴棠之任,宝森的税差没有断过,是 四川官场的红员之一。 不久,吴棠殁于任上,继任川督的是杀安德海的山东巡抚丁宝桢。安 德海在两宫太后口中,称之为“小安子”;他是慈禧太后宠信的太监,在“辛 酉政变”中立过功劳,升任为长春宫的总管。仗着慈禧太后的势力,招权纳 贿,骄恣不法;有年夏天,打着太后的旗号,擅自出京,连直隶总督国藩, 都只能侧目而视,不敢动他。不道丁宝桢却不买帐,等他一入山东境内,便 派人严密监视,及至证实了他并未奉有赴江南采办的懿旨,便不客气地下令 逮捕,飞章入奏,奉旨“毋庸讯问,就地正法”;随即提出牢来,在济南处 决。 安德海既为慈禧所宠信,丁宝桢杀了他,就很可能得罪了慈禧。那知 事实适得其反,慈禧不但不恨,而且很感激丁宝桢,因为安德海被斩以后, 丁宝桢下令暴尸三日,济南的百姓看清了安德海是没有“那话儿”的真太监。 这一来,一直流传着的,安德海为慈禧面首的谣言,不攻自破。慈禧心感丁 宝桢为她洗刷之德,所以吴棠出缺,将他自东抚擢为川督。当然,也有看重 丁宝桢清廉刚直,用他去整饬为吴棠搞坏了的四川吏治的期望在内。 果然,丁宝桢一入川便大加整顿,贪庸疲软的劣员,参的参,调的调, 官场气象一新。 象宝森这样的人,当然也在淘汰之列,但想到他是宝均金的胞弟,不 免有投鼠忌器的顾虑,处置就不一样了。 象这样的情形,原有个客客气气送出门的办法,譬如督抚与两司—— 藩司、阜司不和,想把他们调走,而又怕伤了和气,发生纠纷,便在年终“密 考”时,加上“堪任方面”的考语。既然才足以当方面之任,朝廷当然要将 此人召进京去,当面察看。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惯例,军机处一看督抚对两司 下的是这样的考语,便知是请朝廷将两司调走,必如所请;因为封疆大吏的 用人权是必须尊重的。 宝森只是一个候补道,不适用此例,但亦有亦通之方,即以人才特荐, 奏请送部引见;意思是请朝廷考虑此人可放实缺。 那是光绪四年年底的事。其时言路上气势很盛,除了御史、给事中这 些言官以外,翰林而兼“日讲起注官”,得以专折言事者,奏议尤为朝廷所 重;其中言论最犀利者四人,号称“翰林四谏”。而“四谏”中又以张佩纶 的一支笔最厉害,心想宝森一无才能,只以宝均金的关系,竟由地方大吏以 人才特荐,令人不平,因而上章博击。 上谕中嘉许张佩纶“所陈绝瞻顾,尚属敢言”。至于丁宝桢特荐宝森, 究竟有何过人之长的实绩,命丁宝桢“据实具奏,毋稍回护”。原奏又说宝 森并无才能,“着李鸿章查明宝森在直隶时,官声政绩究如何,详细具奏。” 其时宝森已经到京,兴冲冲地真的以为丁宝桢够交情帮他的忙,满心 打算着引见以后,靠他老兄的关系,分发到富庶的省分,弄个实缺的道员, 好好过一过官瘾——正印官的气派,跟候补道毕竟是不同的。 哪知跟宝均金见了面,他一句话就是:“你告病吧!”“为什么?” “喏,你自己看去。” 很吃力地看完了张佩纶参劾的奏折,宝森倒抽一口冷气,这时才明白, 丁宝桢别有用心,复奏也必是一番敷衍的空话,未见得有用。 “现在言路上嚣张得很,你碰了钉子,我也帮不上你的忙。别求荣反辱 吧,你先告病;过些日子,我再替你想办法。”日子过了两年了,宝森静极 思动,常常跟宝均金争吵,弟兄已有反目的模样。宝均金经常望影而避,头 痛不已。“弟兄感情到了这样子,只有一个办法,把他们隔开。”胡雪岩说, “见不着面,就吵不起来了;旁人劝解,话也比较听得进去。” “胡大先生,你的话是不错,不过,请问怎么个隔法?”“那还不容易。 把那位宝二爷请到哪里去住上几个月,意气慢慢化解了,弟兄到底是弟兄, 终究会和好如初的。”“这倒也是个办法,可惜没有人请他。” “我请!”胡雪岩脱口而答,“如果宝二爷愿意,我把他请到上海、杭州 去逛个一年半载,一切开销都是我的。”徐用仪心想,这一来玉均金得以耳 根清净,一定会领胡雪岩的情,当下表示赞成古应春亦认为这是个别开生面 的应酬宝均金办法,大可行得。 至于胡雪岩与宝森素昧平生,看似无由一通款曲,其实容易得很,有 跟胡雪岩交情深厚的文煜在,便是现成的一条路子。 这天文煜宴客。本来他宦囊甚丰,起居豪奢,住处又有花木园林之胜, 每逢开宴,必是丝竹杂陈;此时因逢国丧,八音遏密,同时也不便大规模宴 客,以防言官纠弹,只约了少数知好,清谈小酌而已。 主客是胡雪岩,其次便是宝森。主人引见以后,宝森颇道仰慕;胡雪 岩更是刻意周旋,所以一见如故,谈得颇为投机。席间谈起上海“夷场”上 的情形,胡雪岩与古应春大肆渲染,说得宝森向往不已。 看看是时候了,古应春便即问说:“森二爷有几年没有到上海了?” “说起来寒碜。”宝森不好意思地:“我还没有去过呢!”“那可真是想不 到。”古应春看着胡雪岩说:“吃花酒如果有森二爷这么有趣的人在,可就更 热闹了。” 宝森是所谓“旗下大爷”,吃喝玩乐,无一不精;这两年在京,全靠寄 情声色,才能排遣失意,自从慈安太后暴崩,歌声舞榭,弦索不闻,正感到 寂寞无聊时,听得古应春的话,自然动心。 “如今是国丧,也能上堂子——”宝森突然缩住口,倒象说错了话似的。 原来上海人所说的“堂子”,北方称为“窑子”。旗人口中的“堂子”, 是皇室祭祖的所在;拿来作为窑子的别称,未免亵渎,因而觉得碍口。 “如今国丧,也能吃花酒?”他换了个说法。 “怎么不能?”古应春答说:“一则是天高皇帝远;再则夷场是‘化外’, 不管是上海道,还是松江府,都管不到;甚至于两江总督、江苏巡抚莫奈何。” “真的?”宝森有些不信。 “我只谈一件事好了。”古应春问道:“听说森二爷票戏是大行家,有出 ‘张汶祥刺马’看过没有?” “听说过,可没有看过。” “那就是上海人独有的眼福、耳福,这出戏只有在上海能唱,别处是禁 的。” 禁演的原因是,这出戏全非事实。两江总督马新贻已经惨死在张汶祥 的白刃之下,而竟说他夺人之妻,有取死之道,死而被诬,冤及泉台,知道 真相而稍有血性的人,无不义愤填膺。江南大吏曾谋设法禁演,但因势力不 能及于夷场,徙呼负负。 这一实例,说明了在京八音遏密,何以在上海可以不守国丧的规矩。 宝森真是想去好好逛一逛,但有些说不出口。看出他的心情的胡雪岩,便即 说道:“其实不说那些花花草草的花样,森二爷也该到上海去见识见识。如 今大家都讲洋务,不到上海不知道洋务该怎么讲法?宝中堂是身分、地位把 他绊住了,没有机会到上海,森二爷不妨代替宝中堂去看一看。” 这为他拈出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,宝森大为兴奋,“我也不为他,为 我自己。”他说:“长点见识总是好的。将来到了上海,还要请胡大哥带一带 我。” “言重了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森二爷预备什么时候去?”“这还不能定。我 得先跟本旗请假。” 在京的旗人,不能随便出京,这个规矩在雍、乾年间,极其严格,以 后慢慢地也放宽了。不过宝森因为他老兄一再告诫,诸事谨慎,所以不敢造 次。 这时一直未曾说话的文煜开口了:“老二,我准你的假。”原来文煜就 是他正白旗的都统。 “啊,啊,对了。”宝森“拍”地一下,在自己额上打了一下,’看我这 个脑筋!竟忘了本旗的长官,就在眼前。” “文大人,”胡雪岩问道:“准他多少日子的假?”“那要问他自己。” “我想,”宝森答说:“一个月也差不多了。”“不够,不够。一个月连走 马看花都谈不到,起码要三个月。” “三个月就三个月。”文煜向宝森说道:“这得找个理由,你就写个呈文, 说赴沪就医好了。” 宝森还在踌躇,胡雪岩抢着说道:“好了!文大人准假三个月;森二爷, 这三个月归我管,你一切不必费心。我大概还有五六天耽搁,请你料理料理, 我们一起走。”邂逅初逢,即使一见如故,这样被邀到纸醉金迷之地,流连 三月之久而不费分文,真也可说是难得的奇遇。因为如此,反而令人有难以 接受之感;宝森只是搓着手,矜持地微笑着,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。 “老二,”文煜知道他的心情,忍不住开口:“你久在四川,对雪岩不熟; 雪岩豪爽出了名的,只要投缘,象这么请你到南边玩上几个月,算不了什么。 我看你在京里也无聊得很,不如到上海去散散心。交朋友的日子很长,你也 不必觉得不好意思。” “我可真是有点儿不好意思。”宝森乘机说道:“恭敬不如从命,我先跟 胡大哥道谢。” “说这话就见外了。”胡雪岩转脸对古应春,“叫惟贤明天派人到森二爷 公馆去招呼;行李不必多带,缺什么在上海预备也很方便。” 第二天午后,汪惟贤亲自去拜访宝森,执礼甚恭,自不待言;略事寒 暄,谈入正题,首先问说:“森二老爷预备带几个人?” 宝森不好意思,略想一想答说:“我只带一个。”“一个怎么够?”汪惟 贤屈着手指说:“打烟的一个,打杂的一门跟班的一个,至少得三个人。” “我就带一个打烟的。”宝森略有些不好意思地,“有一口嗜好,没法子。” “这是福寿膏。”汪惟贤将手边一个长形布袋拿了起来,脱去布套,是个 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紫檀长方盒,顺手递过去说:“森二爷倒看看,这样东西 怎么样?” 宝森接来一看,盒盖上刻着一行填彩的隶书:“吹箫引凤”,便知是一 枝烟枪;抽开盒盖,果不其然。虽抽了三十年的鸦片,见过许多好烟具,这 一支十三节湘妃竹的烟枪,所镶的绿玉烟嘴固然名贵,但妙处却在竹管是用 橄榄核累贯到底核中打通,外凉内热,抽起来格外过瘾。 “好东西。”宝森爱不忍释,“总得二百两银子吧?”“森二老爷中意,就 不必问价钱了。请留着用吧!”汪惟贤不容他谦辞,紧接着又说:“敝东交代, 森二老爷不必带烟盘,太累赘,都由我们预备。” 说到这样的话,倘再客气,就变得虚伪了。宝森拱拱手说:“胡大先生 如此厚爱,实在心感不尽。不过,人,我准定只带一个,带多了也是累赘。” “是,是。我们那里有人,森二爷少带也不要紧。还有,现在是国丧, 穿着朴素,森二老爷不必带绸衣服等穿孝期满,在上海现做好了。” 他说什么,宝森应什么。等汪惟贤一走,想一想不免得意,用新得的 烟枪过足了瘾,看辰光未时已过,宝均金已经下朝了,乘兴省兄,打算去谈 一谈这件得意之事。 宝均金家的门上,一看“二老爷”驾到,立即就紧张了,飞速报到上 房宝均金刚想关照:说我头疼,已经睡了。只见宝森已大踏步闯了进来,料 想挡也挡不住,只能叹口气,挥一挥手,命门上退了下去。 “你那件事,过一阵子再说。”宝均金一见了他老弟的面就先开口,“这 会儿办东太后的丧事,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;我也不好意思跟人家提。” “哪一件?”宝森要他老兄托人情的事太多了,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, 所以如此发问。 “你不是兜揽了一件帮人争产的官司吗?” “喔,那一件。”宝森答说:“如今我可没工夫管人家的事了。” 原来宝森受人之托,有件庶出之子,向嫡出长兄要求分家的官司,要 求宝均金向顺天府尹说情,将庶出之子的状子驳回。他从杨乃武那一案,受 刘锡彤之累,为清议抨击以后,凡是这类牵涉刑名的案件,不愿再管,无奈 宝森一再纠缠,只能饰词敷衍;每一次要想不同的理由来拖延,深以为苦, 因而此刻听得宝森的话,顿觉肩头一轻,浑身自在了。“我特为来跟大哥说, 我要到上海去一趟,总得两三个月才能回来。” “喔,”宝均金问道:“到上海去干什么?” “有人请我去玩两三个月。管吃管住,外带管接管送,一共是四管;自 己一个子儿都不用花。 “好家伙。管你到上海玩两三个月,不要分文,谁那么阔啊?” “胡雪岩。” “原来你交上‘财神’了!”宝均金立刻沉下脸来,“你可别胡乱许了人 家什么,替我添麻烦。” 宝森愕然,“人家会有事托我?”他问:“会是什么事呢?”“谁知道? 此人的花样,其大无比;这一趟是来替左季高筹划借洋债,说不定就会托你 来跟我噜苏。” “哼!”宝森微微冷笑,“有海岳山房在那里,哪轮得到我来跟你噜苏。” 宝均金装作不曾听见,呼噜噜地抽了几口水烟,开口问道:“你哪一天 走?” “就在这几天。” 宝均金点点头,喊一声:“来啊!”将听差宝福唤来吩咐:“到帐房里支 二百银子,给二老爷送了去。” “谢谢大哥!”宝森请个安,又说了些闲话,高高兴兴地走了。 等他的背影刚刚消失,宝福悄然而至,走到宝均金面前说道:“朱铁口 来过了,替胡大人送了一份礼来。”“哪个胡大人?” “有手本在这里。” 一看手本上的名字是“胡光墉”;不由得就关切了,“送的什么?”他 问。 “一个成化窑的花瓶。” “大的还是小的?” “大的。” 大的便是两万银子。宝均金心想,胡雪岩既然送了两万银子,就大可 必再在宝森身上作人情,而居然作了,并且这个人情还不轻,看起来是个很 厚道的人。同时又想到宝森一走,耳根清净,便对胡雪岩越有好感了。 “朱铁口走了没有?” “还没有。” 宝均金便将朱铁口传唤到上房问道:“那胡大人是怎么说的?” “胡大人说想送中堂一份礼,问我有什么合适的东西?我问他打算送多 重的礼?他说两万银子。我就让他买花瓶。他还托我代送;花瓶送来了,银 子也交到帐房里了。”“有什么话托你转达的没有?” “没有。我倒也问过他;他说只不过佩服中堂为国贤劳,本想上门来求 见请安,又怕中堂最近因为大丧太忙,不敢冒昧。” 宝均金的顾虑消释了。这两万银可以安心笑纳;倘或附带有有一句什 么请托的话,反倒不便帮忙,两万银子如果舍不得退回,良心上就不免要自 责。 遣走朱铁口以后,宝均金仍在考虑胡雪岩送的这笔重礼,不帮他的忙, 良心上仍不免要自责;要帮他的忙呢,又觉得自己一向主张“西饷可缓、洋 款不急”,忽然很热心地赞成左宗棠借这笔洋债,出尔反尔,启人疑窦。如 何得以筹划出一个两全之道,成了他这天念兹在兹的一桩心事。 第二天一早上朝,在轿子里忽然想起宝森告诉他的,丁宝桢当年的故 事。丁宝桢以清廉知名,但身为总督,开府西南,朝廷的体制不能不顾,家 乡贵州的亲友,翻山越岭,千辛万苦来投靠,没有那么多闲差使可应酬,招 待食宿,致送回乡盘缠的情谊不能不尽,这些都在他每个月一万两左右的“养 廉银子”中支付,尽管量入为出,总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,照一般督抚惯例, 方便得很,写张纸条,向藩库提银若干,因窘即时可解至于亏空如何弥补, 不必费心,有藩司,有榷税的候补道,甚至首府、首县为他想办法。但那一 来,就谈不到整饬吏治了。 于是,堂堂“制台大人”也不免要向当铺求援了。可是,他又有什么 东西能当到上千上万银子?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当身分、当面子的办法;取一 只皮箱,随便找些旧衣服塞满上锁,再取两张封条,盖上“四川总督部堂” 的大印,标明日期,在皮箱上十字交叉,满浆实贴。然后派戈什哈抬到当铺 里去当。 朝奉吓一跳,从来没有听说总督也会当当的;便很客气地请问:“要当 多少银子?” “五千银子。” 朝奉又吓一跳,五千银子不是小数目要问一问“是什么贵重东西,能 不能看一看?” “不能看。大人亲手贴的封条,谁敢揭开来?”“那末——” “你不必多管。”戈什哈抢着说道:“你只凭封条好了。将来赎当的时候, 只看封条完整,就是原封不动。你明白了没有?” 朝奉自然明白了,如数照当。丁宝桢倒是好主顾,下个月藩库将养廉 银子送到,立刻赎当。从此丁宝桢当当,成了规矩,只凭封条不问其他。 宝均金心想,左宗棠借洋债,如果照丁宝桢的办法,岂不省事?而且 目前也正是一个机会。于是默默盘算了一阵,到得军机处,立刻派苏拉到“南 屋”去请了徐用仪来,邀到僻处,悄悄相语。 “左帅借洋款的事,接头好了没有?” “接头好了。这一回的条件,确是比以前来得好。这也是胡雪岩力盖前 愆的缘故。”徐用仪又说:“本来早就想出奏了,为有东太后的大事,不能不 暂缓一缓。” “也不必再缓。请你转告左帅,要朝廷批准他借,必得交户部议奏,那 就要算老帐了。”宝均金突然问道:“丁稚璜当当的故事,你听说过没有?” 徐用仪不知他忽有此问的用意,陪笑答道:“那是个有名的笑话,知道 的人很多。” “不是笑话。”宝均金正色说道:“如果我是朝奉,看几件破烂衣服,让 他当五千银子,怎么对得起东家?外头也一定有闲话,不知道我得了人家多 少好处。他只有硬吃一注,不让我掀他的底牌,我拿他没办法。左帅借债也 是如此,生米煮成熟饭,朝廷看他的老面子,不跟他计较。你懂我的意思不?” 徐用仪怎能不懂?可是他也很圆滑,不作正面回答,只说:“中堂的美 意,我相信左大人一定能够领会。”“好,不过,”宝均金沉着脸说:“丁稚璜 当当,几乎月月如此;左帅借洋债可就是只此一回,下不为例。请你千万说 清楚。” “是。” 答应归答应,说不说又另是一回事。徐用仪退值以后,先去访胡雪岩, 将宝均金的话,告诉了他,商量最后的那句话,要不要说? “当然不必说。”胡雪岩答道:“事情明摆在那里,西征军事成功了,以 后也再不会借洋款了。至于海防要借,那也不是左大人跟我的事。既然如此, 何必又说这话,惹左大人不高兴?” 徐用仪听从他的主张,到了贤良寺,转达了宝均金的意见。左宗棠本 来就想这么办,但未想到宝均金如此“大方”;欣慰之余,乘兴亲自执笔起 草奏稿。 第一段当然是陈述边务之重要,以及各省协饷,不能及时而至,拖欠 年复一年,越积越多的困难。接下来便叙此次筹借洋款的由来:说有德国商 伙福克,在兰州织呢局闻之,自称该国有巨款可借,息耗亦轻,并可由陕甘 总督出票,因于上年腊月初三日具奏,接到户部咨复,以借数虽经奏明为四 百万,惟期限、利息,以及还款来源,应该补叙说明。 但其时左宗棠已奉旨晋景,不在其位,似乎不应再谋其政,所以此处 须作一番解释:“臣卸篆北上时,与刘锦棠、杨昌浚晤谈,均以甫经接任, 筹饷艰难,属臣代为借箸。臣虽去任在即,亦不欲贻累替人,遂飞饬办理上 海采运局道员胡光墉,速向洋商议借银四百万以应急需。抵都后,连接杨昌 浚、刘锦棠来函,言及饷源已涸,春夏之交,断难接续,恳即据情入告,情 词迫切异常。” 以下是根据“胡光墉偕同德国泰来行伙福克及英国汇丰行伙凯密伦” 所称,开具办法:借款数目:库平足色宝银四百万两。 期限:六年还清。 利率:年息九厘七毫五丝。 付息办法:每六个月一付,六年共十二期。 还本办法:第一、第二两年不还本,第三年起,每年还本一百万两。 利息照减。 保证办法:请户部催饬各省关,将应解新旧协饷,径交上海采动局, 据付息还本。如协饷不至,上海采运局无款可拨,应准洋商凭陕甘总督所出 印票,向户部如期兑取。 这些条件与过去比较,好处有三:一是不需海关及有关各省督抚出票, 可免周折;二是年息由一分二厘减至不足一分,合月息只八厘有零;三是头 两年不还本,俾各省得以清理旧欠,“其力尚纾,并无窘迫之患。”因为如此, “已饬胡光墉、福克、凯密伦即依照定议,应仰恳天恩敕下总理衙门,札饬 道员胡光墉及照会英国使巨转行汇丰银行,一体遵照,以便陕甘出票提银。” 出奏那天是四月初一,当天就奉到批复:“该衙门知道。”也就是准予 备案的意思,“该衙门”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。这个衙门与军机处互为表里, 办事司官,亦称章京,待遇优厚,亦与军机章京相同,规制不同的是,军机 章京分为头班、二班。轮班入值,而所办之事并无两样;总督章京则各有专 司,此案归“英国股”及“德国股”所管,自有徐用仪代为接头;同时因为 有汇丰银行的凯密伦同来,英国公使馆批准汇丰银行照借的手续,亦很顺利, 不过三天工夫,一切都齐备了。但赋归却还有待。原因很多,第一是南归决 定坐轮船,班期有定,而最近一班船的“大餐间”,已为人定下了胡雪岩认 为招待宝森,什么都是要“最好的”,宁愿再等一班,那要在十天以后。 第二天是胡雪岩要定制一批膏药带回去。从经管西征粮台,在上海设 转运局开始,胡雪岩无事不顺手,常是一夕之间,获利巨万财是怎么发的, 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。但精神却渐渐差了,饮食渐减,夜卧不安,人一天比 一天瘦了下来,急得胡老太太以下,全家女眷都是到处烧香许愿,大做好事, 祈求上苍保佑,然而没有什么用处。 有一次在应酬场中,遇见一个在湖北候补,而到上海来出差的捐班知 县,名叫周理堂,善于看相;遍相座客,谈言微中,看到胡雪岩,说他往后 十年大运,犹胜于今,将来会有“财神”之号。 “不瞒理翁说,我的精神很坏;事情要有精神来做的,没有精神只会交 墓库运,哪里会有什么大运。” “这是因为雪翁想不开的缘故,一想开了,包你精神百倍。” 听得这话,胡雪岩先就精神一振,“理翁,倒要请教,我是怎么想不开。” 他问:“要怎么样才想得开?”“此中之理,非仓促之间能谈得透彻的。雪翁 公馆在哪里,等我勾当了公事,稍微闲一闲,登门拜访,从容呈教。”胡雪 岩心想,官场上专有那种读了一本“麻衣相法”,信口开河,目的是为了奉 承上司,讨得欢心,企求谋得一缺半差的候补州县班子。 而看周理堂的谈吐,不象是那一流人物当即答说“不敢请理翁劳步。” 接着又说:“恕我冒昧,理翁这趟是啥公事?” “今年皇上大婚,我奉抚宪之命,到上海来采办贡品;东西都看好了, 无奈湖北应该汇来的款子数目弄错了,连日为此事奔走,总还要四、五天首 尾才会清楚。” “喔!理翁是说公款不够。” “是的。” “差多少?” “一万三千多两。” “喔,喔,”胡雪岩问说:“总快到了吧?” “是的。” “那好。” 第二天上午,胡雪岩到周理堂所住的祥和客栈去拜访;只听得有人在 他屋子里大办交涉,声音很熟,想不起来是什么人?及至偶然一照面,认出 来了,是方九霞银楼的档手老萧。“胡大先生。”老萧丢开周理堂奔了出来, 笑嘻嘻地打了个千问:“你老怎么也来了。” “你这话问得奇怪!”胡雪岩因为看刚才那番光景,老萧对周理堂不甚礼 貌,所以有意板着脸说:“就许你来,不许我来?” “不是这话,不是这话!”老萧急忙辩解:“我是有生意来跟周大老爷接 头。” “接头生意?莫非你不晓得和气生财?哗喇哗喇啥事体。” 训斥完了,转身与周理堂叙礼,客气而亲热;将个老萧干搁在一旁, 置之不理。 倒是周理堂有点过意不去,“雪翁,你请稍坐。”他说:“我跟这萧掌柜 先打个交道。” “请便。” 有胡雪岩在座,那老萧不似刚才那样嚣张了,但话仍说得很硬。原来 周理堂在方九霞定了一柄玉镶金如意,工料总计九千银子,只付了两千定金。 如意制就,来催交货,周理堂无以为应。就在这时候,广西巡抚亦派人来采 办贡品,因为时间迫促,颇为焦急;老萧打听到这件事,上门兜揽生意。说 湖北巡抚订的玉镶金如意,愿照原价转让。如意上所錾的“天保九如”字样, 以及上款都可不动,下款只改动省名、姓名便能合用,毫不费事。 广西的差官办事很干脆,也很精明,估价九千银子不贵,愿意照价收 买,但必须能够证明,湖北的差官确是放弃了才能成交。 为此,老萧便来逼周理堂,限期取件,否则没收定金,作为补偿损失。 周理堂手头不硬,口头上就不能有软,正在磨得心烦意乱之时,胡雪岩来了。 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,胡雪岩便开口了,“老萧,”他问:“你打算怎么 样?” 胡雪岩一出头,老萧便知如意算盘落空了,“胡大先生晓得的,这两天 金价又涨了。”他说:“打周大老爷的这柄如意,说实话已经亏本了;而且吃 本很重,再拖下去,利息上又是损失,我对我们东家不好交代。” “那末怎么样呢?” “我想,再等三天。” “不必。”胡雪岩转脸对周理堂说:“理翁,这是笔小数,你为啥早不跟 我讲,宁愿来受他们的气!”说着,从马褂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,递了过去。 抽出来一看,是一万四千两的一张银票,心里又甜又酸,几乎掉泪。 胡雪岩怕他说出什么过于谦卑的话,当着老萧面连自己也失面子,所 以很快地说道:“老萧,你快回去,把金如意送来;周大老爷验收不错,自 然分文不少你的。”“是,是!”老萧诺诺连声,“马上送来,马上送来。”“慢 慢!”胡雪岩将老萧唤住;转脸说道:“理翁,我想送了来也不好,一则要担 风险,再则也怕招摇。不如我陪理翁到方九霞验货,果然不错,就把余款付 清了它,叫方九霞出张寄存金如意的条子,动身的时候直接送上船,岂不省 事。” “说得是。不过不敢劳雪翁相陪,我派人去办这件事就是。” 当下将他随带的一名司事找了来,拿胡雪岩的银票交了给他,——交 代清楚。等司事跟老萧一走,方始开口道谢。“小事,小事!”胡雪岩问道: “理翁还有什么未了?”“多谢,多谢。没有了。”周理堂紧接着问:“这笔 款子,如何归还?” “悉听尊便。”胡雪岩紧接着说:“倘或理翁没有急事要办,我想请理翁 指点,指点迷津,我是怎么想不开?我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事老挂在心里。” “以雪翁的智慧,自己觉得,就不致于想不开了。正因为那个念头隐而 不显,所以居恒郁郁。”周理堂又说:“看相这件事,本无足奇;不过在脸上 看到心里,也要有些阅历。雪翁心中有贼,此贼不除,精神就好不起来。” “喔!”胡雪岩也听说过“去山中贼易,去心中贼难”这句成语,当即问 说:“我心中之贼是指啥?” “钱,一个钱字。”周理堂问:“雪翁是不是常常想到它?”“我是开钱庄 的。”胡雪岩笑道:“我们这一行,称之为‘铜钱眼里翻斤斗’,不想到钱, 想什么?” “是不是?我说雪翁心中有贼!雪翁是大英雄,何以亦为孔方兄所困, 跳不出来?” 听得这话,胡雪岩不免惭愧,想了好一会说:“理翁的话,我听出点味 道来了。就不知道怎么才能跳得出来。要我不想到钱这一个字,只怕不容易; 从小学生意就是学的这个,根深柢固,跟本性一样了,怎么能不去想它。” “想也可以。只要不是想赚钱,而是想花钱,就跳出来了。”“这话,还 要理翁明示。” “道理很简单。”周理堂说:“譬如雪翁想造一座花园,这是花钱;可是 所想的是如何起造楼台、如何罗致花木、如何引泉入园、如何请人品题。这 些东西想起来是很有趣的,自然而然把个‘钱’字忘掉了。当然,这也不是 人人办得到的,力量不够,要为钱犯愁,反而是自寻烦恼;雪翁根本不必愁 钱,当然也就不会有烦恼。” 这使得胡雪岩想起了一个人的话;此人姓雷,江西人,他家从康熙年 间开始,世世代代在内务府当差,凡有宫殿营造之事,都先找他家设计,然 后按照尺寸比例,用硬纸版烫出样子来。出了名的“样子雷”,耳姓名反而 不为人所知了。有一年胡雪岩进京,在应酬场中认识了“样子雷”,听他谈 先世的掌故,说他家全盛时代是在乾隆十六年以后,主要的职司是扩建一座 圆明园,建成了请皇帝来看,某处不妥,立即拆掉改建,改得不满意,复又 拆去,这样建了拆,拆了建,不知多少遍,总之终乾隆六十年,圆明园无一 日不在大兴土木之中。 乾隆年间,国库充盈,皇帝只要觉得什么事能够怡情悦性,尽可以放 手去做,不必愁钱,这也许就是他能够克享天年的道理。听了周理堂的话, 印证乾隆皇帝的作为,胡雪岩的行事大改常度,虽仍然不忘如何赚钱,但想 得更多的是,如何花钱?大起园林,纵情声色;以前眠食不安,郁郁寡欢的 毛病倒是消失了,却另添了一样病:肾亏。 好得是开设着一家海内第一的大药铺;连带也认识了无数名医、秘方 珍药,固本培元,差能弥补。补药中最为胡雪岩所重视的是一种膏药,名称 很难听,叫做“狗皮膏”,但效用神妙;有了它,胡雪岩多娶几房姬妾也不 要紧了。 这狗皮膏,只有在北京一家祖传的药铺才有。胡雪岩曾不惜重金,想 聘请这家药铺的主人南下,到胡庆余堂去专制狗皮膏,却未能如愿;想买他 的秘方,便更是妄想了。因此,胡雪岩每逢春天,就得派专人到北京来采办 狗皮膏;这年自己进京,就不必再派人了。一到就关照汪惟贤订购三百帖狗 皮膏,只以一样重要药材缺货,尚未制就,而胡雪岩可坚持要随身携药南归, 这一来就不能不等了。 及至等到了药,却因徐用仪带来的一个消息,胡雪岩决定再在京里住 一阵,要看一个人的神通到底大到如何程度? “你带着洋人陪森二爷先走。我倒要看看他一这关过得了,过不了?” 胡雪岩说:“他的这套把戏,只有我顶清楚,说不定左大人会问我,也说不 定另外还会有机会。”另外会有什么机会呢?古应春明白,如果“他”倒了, 不独胡雪岩去一个商场上的劲敌,而且也可能接办招商局。胡雪岩口中的 “他”,是个常州人,名叫盛宣怀,字杏荪。他的父亲单名康,字旭人,盛 康是道光二十四年的进士,由州县做起,做到汉口道告老还乡,在苏州当绅 士,因为盛宣怀需要利用老父的这种身分,在江苏官场上为他打交道。 盛宣怀是一名秀才,年轻时跟有名的“孟河费家”学过医;医家要有 割股之心,而盛宣怀只要有机会,就要打人家的主意,自觉不宜入这一行, 所以进京捐了个主事,准备入仕。 时当同治末年,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大兴洋务;盛宣怀在这方面 的脑筋特别快,而且记性好,口才更好,钻头觅缝,得以见了李鸿章一面; 相谈之下,大蒙赏识,便加捐了“花样”,以候补道的身分,为李鸿章奏调 到北洋当差,不久被派为招商局的会办,以直隶的候补道,久驻上海,亦官 亦商,花样百出。 招商局创办于同治十一年,出于李鸿章的建议,为了抵制外商轮船,“拟 准官造商船,由华商雇领,并准其兼运漕粮,俾有专门生意,而不为洋商所 排挤。”奉旨准予试办,即由北洋拨借经费,另招商股,派浙江海运委员候 补知府朱其昂筹办,定名轮船招商局,向英国买了一条轮船,开始营业;由 于经营不善,不过半年工夫,老本亏得光光。胡雪岩是股东之一,也送了几 万银子在里头。 同治十二年夏天,天津海关道陈钦建议李鸿章,派候补同知林槎到上 海整理。陈、林都是广东人,林槎在上海自然亦是找广东同乡,一个是怡和 银行的买办唐廷枢;另外一个是富商徐润,由他们募集商股四十余万两银子 接办。但本有官本,且又领官款为运费,所以仍然是官督商办,由北洋控制; 此所以盛宣怀得以由李鸿章派去当会办。 改组后的招商局,业务日有起色;徐润又别组保险公司,承保本局船 险,假公济私,大发利市。洋商轮船公司,遇到劲敌,业务大不如前;美商 旗昌洋行的股票,本来票面百两升值已近一倍,结果跌到五十几两,且有继 续下跌的趋势。 于是徐润起意,收买旗昌,但在盛宣怀的策划之下,变成了一个骗局。 骗谁呢?骗曾当过江西巡抚、福建船政大臣的两江总督南洋大臣沈葆桢,而 实际上是骗公家的钱。 盛宣怀的设计很巧妙。第一步是利用招商局的官款,秘密收买旗昌的 股票,到得有相当把握,可以接收旗昌时,盛宣怀偕同唐廷枢、徐润连袂到 了南京,首先是说动藩司梅启煦。 江苏有两个藩司,一个称为江苏藩司随江苏巡抚驻苏州;一个称为江 宁藩司,随两江总督驻江宁——南京。梅启煦的关节打通了,方始向总督衙 门上了一个呈文,说旗昌洋行甘心归并,开价二百五十余万;倘能收买,获 利之丰,一时难以估计。 沈葆桢亦是勇于任事之人,当时虽在病中,以大利所在,不愿廷搁, 在病榻召见盛宣怀,徐润等人,听取说明。这天是光绪二年十一月十三日。 盛宣怀善于玩弄数字,讲得头头是道,且有佐证,沈葆桢听得满心欢 喜。但招商局南洋虽亦管得到,而一向以北洋为主,所以沈葆桢表示,这件 事应该会商北洋大臣,共同具奏。 “机不可失!”盛宣怀为沈葆桢解释,洋人以冬至后十日为岁终,在这年 便是四天以后的十一月十七。公司主管三年更换一次现任的主管,任期到那 一天为止。过了十一月十七,新任主管一到,重新谈判,便捡不到这个便宜。 或者新任主管,另集巨资,重整旗鼓,招商局便会遭受威胁,惟有乘机归并 旗昌,招商局始能立于不败之地,结论是“事有经权,而况招商局在南洋通 商的范围之内,大人不但当仁不让,且须当机立断。” 沈葆桢盘算之下,还有顾虚,美商的旗昌固然归并了,英商的太古、 怡和又将如何? “太古、怡和船少,不足为虑;旗昌归并以后,招商局的船有二十七号 之多,势力大增,洋人做生意一向以大吃小,太古、怡和只有跟着招商局走。 招商局从前吃亏的是,自己没有码头栈房,有时不能不迁就太古、怡和,现 在有了旗昌的码头、栈房,不必再迁就他人,主客之势,自然就不同了。还 有,船一多了,自己可以办保险,利权不外溢,就等于另开了一条财源。” 沈葆桢完全被说服了,命盛宣怀当天就回上海,跟旗昌谈判,尽量压 低“受盘”的价格,先把交易敲定下来。至于收买旗昌的资本,原呈中提出 官商合办之议,命盛宣怀尽力先招商股,不足之数以“官本”补足,如何筹 划,另作计议。获得这样的授权,骗局已必可实现。盛宣怀一到上海,复又 调动官款,收买旗昌股票,取得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以后,一面委托一名外 国律师担文,办理接管的手续;一面赶到南京,向沈葆桢复命,事情已经定 局了。 据盛宣怀的书面报告,说是“议定码头、轮船、栈房、船坞、铁厂, 及一切浮存料物、器皿等项一概在内,现银二百万两。其余汉口、九江、镇 江、宁波、天津各码头、洋楼、栈房,作价二十二万两。”总计二百二十二 万两,较原来的开价,减了三十万两之多。 至于付款的办法,在十一月十九日已先付定银二十万两;约定十二月 十八日续付二十万;明年正月十七再付三十万,即行交盘。余数如何分期交 付,亦已商定。 至于商股,盛宣怀说已招到一百二十二万两;短缺“官本”一百万两, 盛宣怀亦已借箸代筹,某处可拨多少,一一指明,当然这也是预先跟梅启煦 商量好的。 谈停当了,便须出奏,类此案例,倘为北洋主稿,便须南洋会衔;南 洋主稿,自然亦须北洋会衔。盛宣怀极力申说,时机迫促,往返磋商,误了 二批交款之期,所付二十万定洋将遭没收,劝沈葆桢单衔出奏;又说李鸿章 与沈葆桢是同年,遇到这样的好事,只会赞成,不会反对。沈葆桢想想也不 错,同意单衔出奏;在折尾上声明:“时值冻阻,不及函商北洋大臣。” 运道冰封,陆路仍可通行,显然的,这是一个很牵强的理由。沈葆桢 做梦也没有想到,这是盛宣怀特设的圈套,先则以“十七之期”对沈葆桢“当 仁不让”;继而以恐误二批交银之期会遭损失,迫使沈葆桢单衔出奏,这种 种设计,都是为了要出脱李鸿章,以便将来骗局败露时,李鸿章得以未与闻 共事的局外人身分,易于回护。 果然,四年以后骗局败露了。发难的是一个湖南籍的名士、国子监祭 酒王先谦,上折严劾招商局管事道员盛宣怀等蒙蔽把持,营私舞弊。当时言 路上很有力量,朝廷对一班“清流”的议论与主张,十分重视,当即饬下两 江总督“痛加整顿,逐一严查。” 其时的两江总督名叫刘坤一,湖南新宁人,对于李鸿章久怀不满。原 来李鸿章自从“用沪平吴”后,一直视两江是他的地盘,官拜直隶总督北洋 大臣,却能巧妙地运用洋人,以及实际上办理洋务的关系,在两江安插私人, 直接指挥;最使刘坤一不能忍受的是,李鸿章的妻舅赵继元在两江的胡作非 为。 赵继元是安徽太湖人,他的祖父名叫赵文楷,是嘉庆元年丙辰科的状 元,赵继元本人亦点了翰林,但肚子里一团茅草,如何侥幸而得列清班,一 直是个谜。不过,他本人倒也有自知之明,知道凭他的那枝笔,做京官决无 出头之日,因而以翰林捐班为道员,在吏部走了门路,分发江南候补。那时 的两江总督是曾国藩,当洪杨初年时,怕功高震主,决定急流勇退,遣散湘 军,抚植李鸿章的淮军来替代;所以赵继元一到江宁“禀到”,便派了他一 个极重要极肥的差使:两江军需总局坐办。赵继元凡事自作聪明,恃有妹夫 李鸿章作靠山,在曾国藩以后的历任两江总督马新贻、李宗羲、沈葆桢,都 不大能指挥得动他;沈葆桢病殁,继任的刘坤一,资格比较浅,就更不在他 眼里了。 除了赵继元对身在南洋而惟北洋之命是从的盛宣怀等人,刘坤一亦耿 耿于怀,久已想动手了。因此,一奉朝旨,立刻派上海道刘瑞芬及上海制造 局总办李兴锐,“调看该局帐目,逐款严查。” 刘瑞芬是安徽贵池人,出身是个秀才,同治元年从李鸿章援沪,主管 军械的采购与转运,以军功保到道员,曾经督办淞沪厘金,署理过两淮盐运 使,是淮军系统中一名很重要的文官。 刘瑞芬跟李鸿章的关系很密切,但奉命查办此案,却很认真,因为他 为人比较正派,看不起盛宣怀那种奸诈取巧的小人行径;加以刘坤一为人精 明,在授命之前将他找了去,率直警告:如果查得不确实,他会另外派人再 查,“那时老兄面子上不好看,可别怪我。” 其实盛宣怀搞的那套把戏,知道的人很多,刘瑞芬即令想为他掩饰也 办不到;及至调出帐目来一看,疑问到处都是。刘瑞芬为了慎重起见,特为 找了几个内行朋友来研究,其中之一就是古应春。 “帐本说商股只有四万多银人,可是盛杏荪当时具禀两江,说‘已于十 一月十八日公商定议,即于十九日付给定银二十万两’,这二十万两银子是 哪里来的?” “根本没有这回事。”古应春说,“只要算一算日子,就知道他是假话。” 光绪二年十一月十七日,照西历算是公元一八七七年元旦,盛宣怀当 初跟沈葆桢说:“若逾十七之期,则受代人来,即无从更议。”即指新的年度 开始而言。然则中历的十一月十八、十九,即是西历的正月初一、初二,洋 人犹在新年假期之中,旗昌公司固然无人办事,外商银行亦一律封关,所谓 “定议”,所谓“付给定银二十万两”,全属子虚乌有。 其次是各省所拨的官款,总计一百万两,照数转付旗昌银行,银数固 然分毫不短,但古应春深知内幕,指出这一笔百万银子中,盛宣怀等人中饱 了四十四万两。 “证据呢?”各省官款是实数,都由阜康汇来,招商局派人来提走了白 花花的现银,转存外国银行。可是,付给旗昌的,不是现款,是旗昌的股票。” 古应春有《申报》为凭,载明当时旗昌股票的行情是,票面一百两,实值五 十六两。 这就是说,盛宣怀只须花五十六万两银子买进旗昌的股票,便可抵一 百万银子的帐,岂非中饱了四十四万两。光是这两点,舞弊的证据便很确实 了。 彻查的结果,掀开了整个内幕,盛宣怀与徐润等人所玩的花样是: 第一,以定银二万五千两,与旗昌订定收买的草约。 第二,挪用招商局的官款,收购每一百已贬值至五十六两的旗昌股票。 第三,以对抗洋商轮船公司,挽回利权的理由,捏词已集商股一百二 十二万,说动沈葆桢拨给官本。 第四,捏称已付定银二十万两,造成既成事实,并以运道冻阻,无须 咨商北洋为借口,迫使沈葆桢单独负责。 第五,取得旗昌百分之五十一以上的股权,委托英籍律师担文,依法 接收旗昌。 第六,官本一百万两汇到招商局后,盛宣怀等以旗昌股票,照面额十 足抵换现银。 第七,应付旗昌余款,先由招商局官款中垫付四十余万两,尚短六十 九万,由“官本缓息”、商股存息”,以及保险费盈余等陆续给付。事实上现 银与股票之间,仍有很大的一个差额,饱入私囊。 所谓“官本缓息”是江南各省拨交招商局的官款一百九十余万两,应 付利息,暂时停止“商股存息”是商股利息暂付一半,所余一半改为股本。 这样陆陆续续,东挪西凑牵扯不清,根本是一盘糊涂帐。 哪知刘坤一尚未出奏,盛宣怀等人先发制人,列举了十八条申辩的理 由,具禀北洋,由李鸿章抢先出奏,希望造成朝廷的先入之见,发生排拒刘 坤一的意见的作用。加以盛宣怀的大肆活动,刘坤一的复奏,果然“留中” 了。 李鸿章的复奏,照例要抄送南洋;刘坤一一看,真正是“歪理十八条”。 他的笔下很来得,当下亲自草拟奏稿,驳斥李鸿章。首先说明:李鸿章认为 刘瑞芬等,查案不无错误,为盛宣怀极力剖辩,奏请免议;此则朝廷自有权 衡,非臣下所能置议。不过,刘瑞芬等所禀盛宣怀的贪诈情形,颇为明确, “有不敢不再陈于圣主之前者。” 首先要驳的是,李鸿章所陈,当初收买旗昌,请拨官本银一百万,并 饬两准盐运使劝盐商就“盐引”派搭股份,预计可得银八十万两,再通饬南 洋各省藩司、各海关道,随时劝谕富商搭股,并无已集商股一百二十二万两 之说。刘坤一先引沈葆桢当年所奏,“臣于病榻传见盛宣怀等,续据禀称, 各商尽力攒凑,只能集成银一百二十二万两,所短之数,拟请南洋各省,尽 力筹拨一百万两”的原文,向李鸿章提出质问:“如盛宣怀无此凑集一百二 十一万两之说,则沈葆桢何所据而云然?如谓此一百二十二万两即系原禀请 饬藩运海关劝商搭股之项,则事既经官,沈葆桢何以不于折内明晰声叙;又 何以不札饬各司道查照办理?” 李鸿章又说,藩司、运使、关道并未“帮同劝谕,各商亦未即附本, 仅集股银四万余两”。虽有“官本缓息”等项,可以弥补此一百二十二万两 的一部分,所短尚多,因而盛宣怀等不得不暂向钱庄借款来付旗昌,这也就 是招商局利息负担甚重的由来。 对这一点,刘坤一分两方面来驳,一是由沈葆桢方面来看,倘如盛宣 怀不是表明已集有商股一百二十二万两,而要动用官方力量劝谕商人附本, 如此渺茫之事;沈葆桢能“轻掷百万库款”吗? 再是从盛宣怀方面来看,如果商股是照他所说的方法来凑集,那末“盐 引”上派搭股份之事如何?各藩司关道劝谕富商附股,已有多少?理当具呈 催问,而竟无一字之禀,甘愿以重息在外称贷,这是合理的吗? 由此分析,刘坤一作一论断:“是盛宣怀先有凑集百二十二万两之言, 故不敢复有所请;而沈葆桢信以为实,无俟他谋也。”又说:“此等重大事件, 往往反复筹商,至于数目,必须斟酌尽善,而后上闻,似不得执盛宣怀等饰 词而抹煞沈葆桢奏案,以刘瑞芬等为未查原卷也。沈葆桢于光绪三年陈奏饷 事,论及提拨招商局之款,自悔孟浪,固有难言之隐矣。”接下来又说:“臣 之所以奏参盛宣怀者,原不独此两端,”而是因为另有更不堪容忍的弊端, 旗昌公司当时已濒临倒闭边缘,即欲收买,应照西洋“折旧”之例,为何照 原价承受。刘坤一最有力的指责是:“盛宣怀等收买旗昌轮船,原谓去一劲 敌,可以收回利权,乃局面愈宽,而虚靡更巨,去年系第五届,竟亏至二十 四万六千有奇,国帑高资,势将付之乌有。随经候选道员叶廷春入局经理, 是为第六届,遂余银至二十九万有奇,短长并计,实多出银五十三万二千两, 其收效如是之巨而且速,悉由力求节省而来,则盛宣怀等之滥用滥支,一年 之内数十万两,岂不骇人听闻,即将盛宣怀查抄,于法亦不为过,仅请予以 革职,已属格外从宽。” 原来此骗局成功后,局本大增,利息日重,而旧船、码头、仓库的管 理,亦须大笔费用,成了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。 盛宣怀、唐廷枢计议,不如找个人来接办,以便脱身。多方物色,找 到一个江苏的候补道叶廷春,同意接手,其时为光绪四年夏天;依照西洋会 计年度跨年的算法,称之为“一届”,这年是第六届。 叶廷春接办后,实事求是,办求节流,至年底盈余二十九万两;到第 二年会计年度届满,实盈五十三万余两,即是刘坤一所说的“短长并计”。 盛宣怀等人的原意是,金蝉脱壳,将叶廷春当作“替死鬼”,不过叶廷 春居然能将这个烂摊子经理得有声有色,贪念一动,便又设计排挤;叶廷春 一看不是路,知道盛宣怀心狠手辣,又有北洋的奥援,说不定会惹祸上身, 因而急流勇通,招商局便又归盛宣怀等人把持了。 刘坤一此奏,事实俱在,理由充足,盛宣怀本万无可免,哪知奏报到 京,适逢慈安太后暴崩,这件案子便压了下来,胡雪岩原以为慈安的“大事” 一过,会有结果,盛宣怀等人撤职,招商局或者会派他接办。可是他没有想 到,盛宣怀另外走了一条路子;同时李鸿章亦正有用他之处,两人一凑,竟 得化险为夷。 盛宣怀新走的一条路子,便是慈禧太后的亲信、长春宫的总管太监李 莲英。此人本学的皮毛行生意,京师称之为“毛毛匠”;又以制皮需用硝, 所以李莲英的外号叫做“皮硝李”。他是二十几时赌输了为债主所逼,无可 奈何,“净身入宫”。作为逃避。原是“半路出家”,早先的许多同行、朋友, 仍有往来,所以盛宣怀得以找到关系,大事结纳。 至于李鸿章有重用盛宣怀之处是,正在开办电报。早在同治三年,俄 国要求自恰克图铺设陆线,直达北京,朝廷断然拒绝,俄国改变计划,采取 迂回的办法,先将西伯利亚陆线延伸至海参崴,然后与丹麦大北公司合作, 先在公海上敷设单心水线三条,一条是海参崴至长崎,一条是长崎至吴淞口 外的大戢山岛,又一条是香港至大戢山岛。先后在同治十年完工。 大戢山岛已在中国领海之内,但朝廷认为无足轻重,置之不问。 于是大北公司得寸进尺,由大戢山岛沿长江伸一条水线进来,直通上 海,在黄浦滩登陆,而且公然设局营业。这一来,俄国经海参崴、长崎而达 上海;对于中国的政情、商务、瞬息之间便能传到圣彼得堡。当然欧洲各国, 也能经由圣彼得堡的转运,获得同样的便利。 这条名为北钱。大北公司另有一条南钱,由大戢山岛经厦门鼓浪屿而 达香港,长九百五十海里,再由香港通新加坡、槟榔屿以达欧洲。南北两线 的电报最初只用洋文,后来发明四个阿拉伯字编组的中文吗,一共七千字, 印刷成书,普遍发售,于是,不识洋文的中国人,也能分享电报的便利了。 其次英国亦不甘让大北公司独擅利薮,同治九年由英国公使威妥玛策 动英商东方电报公司,自英国设海线经大西洋、红海及印度洋而达印度;再 另组大东电报公司,由印度南境,延伸这条海线经新加坡、越南西贡等处至 香港”及至正式向中国申请自香港铺钱经汕头、厦门、福州、宁波至上海时, 却一直未获成议。到同治十二年大北公司既在黄埔设局营业,大东公司毫不 客气地自香港经福州,设海线至上海宝山,再转接至英租界,开张营业。 盛宣怀是早已看出电报这项万里一瞬,恍同晤对的通信利器,必有前 途;但在内地架设陆线,颇为不易,最大的障碍是,破坏了人家的风水,一 定会发生冲突,即令勉强架设好了,亦会遭人拔杆剪线,所以对此事的进行, 一直心有余而力不足。 这样到了光绪五年,机会终于来了。当时因为伊犁交涉,中俄关系大 为紧张,除西北以外,东北及朝鲜的情势亦颇为不稳。李鸿章统筹军务全局, 看人家有电报之利,掌握军情,占尽先机,未战已先输一着,因而接纳盛宣 怀的建议,延聘大北公司的技术人员,架设自大沽口北塘海口炮台起,到天 津北洋公所的陆线,试办军报,效果良好。这一来,盛宣怀自然要进一步建 议,创设由天津至上海的陆线电报。光绪六年七月,李鸿章上奏:“用兵之 道,必以神速为贵,是以泰西各国于讲求枪炮之外,水路则有快轮,陆路则 有火轮车,飞行绝迹数万里。海洋欲通军信,则又有电报之法,于是和则玉 帛相亲,战则兵戎相见,海围如户庭焉。近来俄罗斯、日本均效而行之,故 由各国以至上海,莫不设立电报,瞬息之间,可以互相问答,独中国文书尚 恃驿递,虽日行六百里加紧,亦以迟速悬殊,望尘莫及。” 最明显的实例是,曾纪泽从俄国打回来的电报,到上海只须一天;而 上海至北京,由轮船传递,要六、七天,如果海道不通,由陆路驿递,最快 也得十天,“是上海至京仅二千数百里,较之俄国至上海数万里反迟十倍。” 电报的灵捷,真令人梦想不到。 至于军务上的用途,李鸿章举大沽北塘海口炮台至天津的军报为例, 说是“号如各营,顷刻响应”。这两句话对醇亲王来说,真有莫大的魅力, 全力支持李鸿章的要求,亦即是接纳了盛宣怀的策划,决定建设天津至上海 的陆路电线,当然是委任盛宣怀负责筹备。 其时他在招商局舞弊的案子,已将发作,盛宣怀看得很清楚,筹办内 陆电报一事办成功,可以将功折罪;但必须从速进行,而且要诸端并举,头 绪搞得非常复杂,非由他一手经理,换‘个人就无从措手不可,因为那一来 即令有了处分,亦不能马上执行。只要一拖下来,等大功告成,李鸿章奏请 奖叙,自然可以抵消原有的处分。 因此,盛宣怀首先在天津设立电报总局,奉到总办的差委外,立刻到 上海聘请丹麦教习,在天津开办电报学堂;同时向外洋采买机器,三天一个 禀帖;五天一个条陈,把场面搞得非常热闹,至于最要紧的勘察线路,却不 妨慢慢进行,他知道这件事很麻烦,不愿一上来便遭遇一片反对的声浪,且 等机器买到了,人也训练好了,诸事就绪,就差架线,那时用一道上谕,责 成沿路各省督抚实力奉行,自然畅能无阻。 胡雪岩料事,一向总有七八分把握;在他以为盛宣怀这一关就算能过 得去,“电报总局总办”这个差使,一定不保。哪知这一回的预料,完全落 空。 依然是徐用仪那里来的消息,刘坤一的奏折,让慈禧太后塞在抽斗里 了。凡是外省的奏折,由各省驻京的“提塘官。,直接送交内奏事处,用黄 匣呈送御前——目前是送到长春宫由慈禧太后先看,在软而厚的折子上,用 指甲掐出记号,内奏事处的太监看掐痕用朱笔代批,不外乎“知道了”、“该 部知道”、“交议”,以及请安折子上批一个“安”字之类。 凡是重要事件,一定“交议”亦就是交军机,名为处议奏;在第二天 一清早发交值班的军机章京,名为“早事”,奏折留中,“早事”不下,军机 处根本不知有此一折,自然也就无从催问,当然也可以假作不知,故意不问; 盛宣怀在军机都打点到了,所以绝无人谈论刘坤一有这么一个复奏。 能使得慈禧太后作此釜底抽薪的措施,有人说是李莲英的功劳;但据 徐用仪说,却得力于醇王的庇护;而醇王的肯出大力,主要还是盛宣怀那三 寸不烂之舌厉害。 由于李莲英的保荐,醇王特地在宣武门内太平湖的府邸接见盛宣怀, 原来从光绪皇帝接位以后,醇王是“皇帝本生父”的身分,大家怕他以“太 上皇”自居,所以近支亲贵及朝中重臣,都认为他不宜过问政务,投闲置散, 只管着神机营,六七年下来,不免静极思动;如今慈安太后驾崩,慈禧太后 大权独揽,而恭王当政二十年,已有倦勤的模样,看样子起而代之的日子已 不会远。一旦接了军机处,必定同时也接总理衙门,当今政事,最要紧的是 洋务,听说盛宣怀在这方面是个难得的人才;又听说电报是最得力的“耳目”, 究竟如何得力?却还茫然不解,因而听得李鸿章谈起盛宣怀的能干,以及筹 办电报总局如何尽心尽力,当即欣然表示:“我很想找他来谈一谈。” 盛宣怀以前虽没有见过醇王,但醇王信任的一个门客“张师爷”,却早 为盛宣怀所结纳,逢年过节,必有礼物;不一定贵重,但样数很多,而且常 常有新奇之物,显得情意殷勤,张师爷对盛宣怀颇有好感,所以在他未见醇 王以前,特别关照两点:第一、醇王跟恭王不同,恭王认为中国要跟西洋学, 醇王不以为中国人不如洋人。第二、醇王虽然好武,但自己觉得书也读得很 好,诗文都不差,所以说话时要当心,千万不能让他觉得人家以为他但明武 略,并无文采。 盛宣怀心领神会,想起素有往来的工部尚书翁同齸,身为帝师,与醇 王走得很近,常常吟诗唱和,便去抄了些醇王的诗稿来,念熟了好几首,以 备“不时之需”。 在府中抚松草堂大礼谒见了醇王,自然是站着回话;略略报了履历, 静听醇王发问。 “那电报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 “回王爷的话,电报本身并没有什么了不起,全靠活用;所谓‘运用之 妙,存乎一心’如此而已。” 醇王听他能引用岳武穆的话,不免另眼相看,便即问说:“你也读过兵 书?” “在王爷面前,怎么敢说读过兵书?不过英法内犯,文宗显皇帝西狩, 忧国忧民,竟致于驾崩。那时如果不是王爷神武,力擒三凶,大局真不堪设 想了。”盛宣怀略停一下又说:“那时有血气的人,谁不想湔雪国耻;宣怀也 就是在那时候,自不量力,看过一两部兵书。” 所谓“力擒三凶”,是指“辛酉政变”时,醇王受密命在热河回銮途中, 夜擒肃顺;到京以后,又主持逮捕怡亲王载垣、郑亲王端华。那是醇王早年 很得意的事,听盛宣怀提到,不由得就面露笑容了。 “宣怀在想,当年英法内犯时,如果也象去年那样,由大沽口到天津架 设了电线,大局就完全不同了。” “喔,”醇王很注意地问:“你倒说说其中的道理。”“有了电报,就是敌 暗我明了。 兵贵神速;制胜的要诀在‘出其不意,攻其不备’,洋人刚刚上岸,两 眼漆黑,全靠他的器械精良,往前硬闯。可是他的耳目不灵,就可以智取; 譬如他们有多少人?枪炮有多少?打算往哪一路进攻?我们打听好了,发电 报过来,就可以在险要之处,部署埋伏,杀他个片甲不回。” “啊,啊!”醇王不断握拳,仿佛不胜扼腕似的。“僧忠亲王的神武,天 上闻名,八里桥那一仗,非战之罪;当时如果有电报,洋人决不能侥幸。” “我想想。”醇王闭上眼,过了好一会才睁开来,“照你的说法,洋人的 兵轮来了,如果炮台挡不住,一上了岸,行踪就完全在我掌握之中,简直是 寸步难行了?” “是!王爷真是明见万里。有了电报,不但洋人内犯,寸步难行,就是 海口的炮台也挡得住。譬如说,登州到大沽口,沿线如果有电报,就可以把 洋人兵轮的方向、大小,还有天气好坏,逐段报了过来,以逸待劳,有备无 患,哪里会有挡不住的道理?” “嗯,嗯。这道理也通。”醇王问道:“电报还有什么用处?”“用处要自 己想,中国人的脑筋比洋人好,所以想得到的用处比洋人多,不过利用电报 也可以做坏事,所以请王爷千万记住,将来管电报的人,一定要是王爷信得 过的亲信。” “喔,”醇王问道:“怎么能用电报做坏事?。“要防到捏造消息。”盛宣 怀说,“打仗的时候,谎报军情,是件不得了的事?” “说得不错,这一层倒真要当心。”醇王又问:“用电报还能做什么坏 事?” “有。”盛宣怀想了一下,“我说个笑话给王爷听。” 在他人看是笑话,身历其境的人却是欲哭无泪——数年前有个姓候补 道,被派到外国去当参赞,无意间得罪了同僚;一个姓吕的庶务,在使馆经 手采买,营私舞弊,为胡参赞在不经意中所揭发,于是公使以此人“水土不 服”为理由,奏请调遣回国,仍回原省候补。京中照准的公事一到,吕庶务 方知其事,私下打听,才知道是吃了胡参赞的亏,自然恨之入骨。 这姓吕的城府极深,表面声色不动,对胡参赞的态度,一如平时,仿 佛根本就不知道他之回国,是由于胡参赞多嘴的缘故,临行之时,问胡参赞 是否要带家信?万里重洋,难得有便人回国,使馆同事都托他带家信、带物 品;胡参赞如果独成例外,显得彼此倒象有什么芥蒂似的,所以也写了家信, 另外还买了两个表,托他顺便带回国去转寄。 姓吕的是捐班知县,原在江苏候补;胡参赞家住吴江,密迩苏州,因 此,信上虽写了吴江的地址,并且关照只顺托民信局转递即可,而姓吕的情 意殷勤,特为跑了一趟吴江,拜见胡参赞的封翁,大谈异国风光。胡封翁心 系远人,得到这些亲切珍贵的信息,自然很高兴,也很感激,写给胡参赞的 家信中,对这位“吕公”盛赞不已。姓吕的得暇便去看胡封翁,走动得很勤。 胡参赞也常跟姓吕的通信,竟结成了至好。 此人之谋报复,是一开头就打定了主意的,但采取什么手段,却顺看 情况,视机会而定。不过他也深知情况愈了解,机会就愈容易找的道理;认 为只要常去胡家,熟悉了全家上下,就一定会有机会。果然,机会来了。 这机会其实也就是利用他所了解的情况,胡封翁在家具有绝对的权威 地位,全家亦无不重视“老太爷”的一言一动,有一次胡封翁“发痧”,这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,但已闹得天翻地覆。姓吕的看在眼里,不由得在肚子 里做功夫。几经考虑,定下了一计,只是要等,等胡封翁生病。 两年前的夏天,天时不正,疫疠流行,胡家病倒了好几个人,胡封翁 并未感染时疫,只是年纪大了,看家有病人,且不只一个,内心不免抑郁, 因而眠食不安精神大不如前。姓吕的便写了一封极恳切的信给胡参赞,细述 胡封翁的颓唐老境,却又劝慰胡参赞,“为国宣劳,自有天助”;全家孝顺, 对老人照顾得极周到,何况还有朋友在,缓急之济,必当全力相助;胡参赞 大可放心。 估量这封信已寄到了胡参赞手里,同时判断胡参赞亦已接到家信,所 述胡封翁的情形,跟他的话绝无矛盾时,他发了一个电报,只有八个字:“老 伯病故,速定行止。”胡参赞自然深信不疑,所谓“速定行止”,意思是催他 回来奔丧。胡参赞便向公使陈明;公使电奏:参赞丁忧,请予开缺;并声明 派何人代理参赞的职务。哪知电奏到达上海之日,姓吕的又发了一个电报, 更正前电。 可是已经奏了丁忧开缺,却无法更正。胡参赞吃了一个哑巴亏,只有 请公使备文呈报总理衙门,转咨吏部备案,否则将来到了胡封翁寿终正寝时, 胡参赞连发丧守制都不能,那才真的成了空前绝后的笑话。 醇王由于这个笑话的启发,想到了许多事该敬惕,“水能载舟,亦能覆 舟,电报亦是如此,非得托付给很妥当的人不可;否则机密容易外泄。”他 说:“疆臣窥探朝廷意旨,尚且不可,何况廷寄未到,已先有所知,得以事 先弥缝,那一来朝廷的号令不行,国将不国,太可怕了。” 听得这话,盛宣怀以言多必失自警;同时觉得有消除醇王的恐惧,只 让他想到电报的好处的必要。 于是他略想一想答说:“王爷想得深、想得透,不是我们知识浅薄的人 所能及。不过由王爷的开示,宣怀倒想起西洋的一个法子,不知道有用没有 用?” “什么法子?” “就是密码。”盛宣怀答说:“现在汉字的电报,每个字四码,有现成的 书,照码泽字,那是明码,如果事先约定,码子怎么拿它变化一下,譬如加 多少码,或者减多少码,只有彼此知道,机密就不容易外泄了。” 原来还有这个法子,醇王问道:“这个加码、减码的法子,是不是跟‘套 格’差不多了?” “比‘套格’方便得多了。” 所谓“套格”是挖出若干空格的一张厚纸。使用的方法是,通信双方 预先约定,用多大的纸、每页几行、每行几字;其次是看用那种套格,挖空 的位置在何处?然后就要花心思了,犹如科场考试的“关节”那样,把要说 的一两句话,嵌在一大篇不相干的废话之中。收信的人,将套格在原信上一 覆,空格中露出来的字,连缀成文,就是对方要说的话。“套格”确有保密 的功效,但用起来很不方便,第一,必得肚里有墨水,嵌字贵乎嵌得很自然, 不用套格绝不知其中的奥妙;第二,是不能畅所欲言,数百言的一封长函中, 也许只说得五六句话。 “比较起来,加码、减吗就方便得太多了。”盛宣怀又说“还有一层,套 格一定要预先做知好,送交对方;加码减码,只要先有一句话的约定,可以 做成好多密码本,当然头两个字要用明码,不然对方就不知道要用哪一个密 码本了。” “这话我不大懂。”盛宣怀字杏荪,醇王很客气地称他“杏翁,请你说清 楚一点儿。” “是,譬如说吧,王爷交代我‘天地玄黄’四个密码本——实际上是交 代一句话,‘天’字减一百二;‘地’字减三百三;到得王爷给我密码时,头 两个明码是‘地密’,我就知道,下面所有的数码都要减三百三十,原码一 千五百八十九。其实是一千二百五十九;找到这个码字的字,才是王爷要用 的字。”“那么,旁人只要知道了加减多少,密码不就不密了吗?”“是,是! 王爷一语破的。”盛宣怀答说:“所以最保密的办法,就是自己编一本密码本; 不按部首,随意乱编。这个密码本一样也可以加减数码,密上加密,就更保 险了。 接着盛宣怀又讲了许多使用电报的方法与诀窍,譬如象“洪状元”— —洪钧发明的韵目代日,配合十二地支,用两个字来表明月日,如“寅东” 就是正月初一,正月建寅,东为“一东”;当然也可以再加上时辰,“寅东寅” 为正月初一寅时,第二个寅字与第一个寅字的用法不同,一望而知,不会弄 错。“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”醇王完全为电报着迷了,“杏翁,”他说: “你能不能把电报怎么发、怎么收,演练给我看看?” 王爷怎么说‘能不能’”王爷吩咐,宣怀自然遵办,不过先得预备预备。” “要预备多少日子?” 看他迫不及待的模样,盛宣怀计算了一下,允以五日为期。辞出王府, 立即遣派专人到天津,调了两名电报学堂的教习,带同得力学生及工匠,运 用收发报机、发电机之类,在醇王府中,临时架线,布置妥当,恰好是第五 天自设的限期。 醇王府的范围很广,花园题名“适园“,正厅名为“颐寿堂”,是恭王 所题;内悬同治皇帝御笔“宣德七德”的匾额。这是极严肃的所在,堂前立 有“神杵”,不便再设电杆;所以在颐寿堂后拉线,一端通往堂东的风月双 清楼,一端通往抚松草堂。醇王自己在风月双清楼写了一通很长的电码交发; 盛宣怀亲自在抚松草堂照料,收到电码,交由两名学生分译。 这两个学生程度很不坏,电码更是熟得不须翻书,便能识字,一个念、 一个写;盛宣怀站在他们身后细看,只见写的是:“京华盛冠盖,车马纷长 衢,十日黄尘中,女足女足意不舒,何期朝事繁,忽见林壑疏,朱邸开名园, 别在城西隅,东风二三月,杂花千万株,俯檐弄嘉禽,出沼窥文鱼,追陪竟 日夕暂欲忘簪裾,此少荃相国春日游适园诗也。即录送风月双清楼。九思堂 主人。” “少荃相国”指李鸿章,“九思堂主人”是醇王的别署,都容易明白,然 而“女足女足意不舒”这句诗竟不成话说了。盛宣怀便指着字面问:“这是 不是错了?” “不错。” “可是意思不通。” 笔录的那学生想了一下,将“女足女足”四字涂去,另写了“S*S*”二 字,盛宣怀恍然大悟,六千八百九十九字的“电报新书”中,并无“S*”字; 所以醇王用测字法,写成“女足”。 这是不得已,但也是情理中的一个小小变通办法。醇王对于自己初次 使用电报,遇到难题,而能应变,且为人所接受,证明他的变通办法是行得 通的这一点,非常得意。同时电报在他的感觉中,不仅是可靠的,也是可亲 的了。 这使他记起许多往事,有些得自传闻,有些则是亲身的经历。清宫中 对秘密通讯的方法,一向重视,尤其是在得失荣辱,甚至生死存亡,决于俄 顷的紧要关头,能够运用独特的秘密通信方法,或者知患未然,或者求得外 援,那出入是太大了。 在他的记忆中,早年听说过康熙末年夺嫡的许多故事,有的使用“矾 书”;有的用罗马字代替满州话的“字头”来拼音,“九阿哥”胤?的门客中, 有一个是“东正教”的教士,因而发明了用俄文拼音来表达满州话,传递反 抗雍正的信息,虽为雍正截获了,却不知说些什么?因而胤?所部署的“造 反”的策略,始终是个谜。 醇王亲身所经历的是“辛酉政变”。那时肃顺等人将两宫太后与诸王隔 离开来,尤其是对恭王,监视更严;以致于不得已用太监安德海使一条苦肉 计,伪装他犯了严重的过失,痛责一顿板子,打发回京,实际上是携带两宫 太后的密旨,面交恭王。如果当时有电报,能用密码通信,调遣神机营到热 河“勤王”,可以堂而皇之地逮捕“三凶”,根本就不必他半夜里带人到旅舍, 将肃顺从他的姨太太身边拉起来那种有欠光明磊落的手段。 就这样,由于醇王直接向慈禧太后进言,说盛宣怀目前总办电报局的 差使,极其要紧,且亦无人替代,不宜对他有所处分。而况就算他有过失, 能将电报办好了。亦足以将功折罪。同时李莲英亦一再说盛宣怀如何有良心, 一定会感恩图报;如何能干,可资以为耳目,终于使得慈禧太后决定将刘坤 一的奏折“留中不发”,只是由总理衙门给了北洋一道咨文,饬令盛宣怀不 得干预招商局局务。 获知了这些内幕,胡雪岩在内心中激起了很大的波澜。数年以来,他 虽看出盛宣怀机诈百出,不是个好惹的人,但总觉得此人还不成气候,无需 过虑,而此刻他觉得遇到了一个劲敌了。 “将来上海、天津的电报一通,盛杏荪在管这件事,消息比我们灵通, 已经占先一着。”胡雪岩对汪惟贤说:“这还在其次;更要防他在电报上动手 脚,弄些伪消息、伪行情过来,一相信了它,岂不大上其当。这一点,你要 格外当心。”“我知道。”汪惟贤答说:“电报学堂我也有熟人,到时候我会想 办法,也弄它几套密码出来,行情我们自己报。”“不错。将来丝的行情,一 定要自己报。” 第三章 八月初,在西湖上正是“一年好景君须记,最是橙黄橘绿时”;在上海 已略感厌倦于酒绿灯红,脂香粉腻的宝森,为胡雪岩接到了杭州。 他是由古应春陪着来的。船到望仙桥埠头上早有一乘绿呢、一乘蓝呢 的大桥在等候,另外一匹顶马、两匹跟马,四名兵丁,都穿着布政司的号衣, 四散排开,挡住了行人,留出一片空地,容宝森登岸。 船家将船泊稳,搭好跳板,船家与岸上胡家的听差合作,伸出一条粗 竹杆,掐稳两端,高及腰际,宝森以竹杆作扶手,自跳板登上埠头,立即便 有一个穿得极体面的中年人,含笑迎上前来——宝森在上海也见此人,名叫 陶敦甫,字厚斋,捐了个候补知县,作胡雪岩的清客,专职是接待宾客。“森 二爷到底到了,胡大先生盼望了好几天了。森二爷路上还舒服?” “舒服得很。”宝森舒了口气游目四顾,看过往辐辏的行人,不由得赞叹: “都说杭州是洞天福地,真是名不虚传。”“森二爷只看到今天的热闹,哪知 道十六、七年前满目凄凉,惨不忍睹的情形。” “长毛”两番破杭州,被灾独重,善后复兴之功,推胡雪岩为首。做清 客捧宾客以外,亦须不忌捧东主,但以不着痕迹为贵。听得这话,宝森连连 点头,“雪岩之有今日,实在是积德之报。”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已很厚了。所 以径以雪岩相称。 陶敦甫觑空跟古应春招呼过了,请宝森坐上胡雪岩自用的绿呢大轿; 古应春坐蓝呢轿,由顶马引导前行,陶敦甫乘一顶小轿自间道先赶往“元宝 街”等候。 “元宝街”满铺青石板,足容四马并行;街中突起,两头低下,形似元 宝心,因而得名。不过,胡雪岩当初铺这条街时,却并未想到这个能配合他 的“财神”之号的俗气的街名,只是为了便于排水;当然,四周的阴沟经过 细心修建,畅通无阻,每遇夏日暴雨,他处积雨水三尺,元宝街却只要雨停, 便即水消。 由望仙桥到元宝街,只是一盏茶的工夫,坐在绿呢轿中的宝森,由左 右玻璃窗中望出去,只见五、六丈高的一大圈围墙墙脚基石,竟有一人多高。 大轿抬入可容两乘轿子进出的大门,穿过门楼,抬入二门歇轿,胡雪岩已站 在大厅滴水檐前等候了。 “森二爷,”胡雪岩拱拱手说:“一路好吧?”“很好,很好。”宝森扶着 他的手臂,偏着脸细看了一下说:“雪岩,一个多月不见,你又发福了。” “托福,托福。请里面坐。” 宝森点点头,已把脸仰了起来,倒不是他摆架子不理人而是因为胡家 的厅堂过于宏敞,必须仰着脸才能看清楚。未看大厅,先回顾天井;天井有 七开间大,而且极深,为的是可以搭台唱戏。大厅当然也是七开间,估计可 摆三十桌席;由于高敞之故,堂奥虽深,却很明亮;正中树一方蓝地金底、 四周龙纹的大立匾,窠巢大书“积善衍庆”四个黑字,正中上端一颗大方印, 一望即知是御玺,上下款却因相距得远,看不清楚,不知是慈禧皇太后,还 是先帝的御笔。 转眼看去,东西两面板壁上,各悬一方五尺高、丈余宽的紫檀挂屏, 西面是一幅青绿山水,东面是贝子奕谟写的《滕王阁序》,旁有两扇屏门, 料想其中当是家祠;旗人向来重礼节,当即表示,理录瞻拜。 胡雪岩自然连称“不敢当。” 只是宝森意思诚敬,当下唤人开了屏门,点燃香烛;宝森向神龛中“胡 氏列祖神位”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,胡雪岩一旁陪礼,最后又向宝森磕头 道谢。 “还要见见老太太。” “改天吧!”胡雪岩说:“家母今天到天竺烧香去了。”“森二爷刚到,先 歇一歇。”陶敦甫插嘴说道:“我来引路。岜 于是出了大厅,由西面走廊绕出去,往北一折,一带粉墙上开着个月 洞门,上榜“芝径”二字,迎门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;陶敦甫由东面绕了过 去,豁然开朗,宝森放眼一望,但见树木掩映,楼阁差,窗子上的五色玻璃, 为偏西的日光照耀得光怪陆离,真有目迷五色之感。 “请过桥来!” 宝森跟陶敦甫经过一道三曲的石桥,踏上一座极大的白石露台,中间 便是三开间大,正方的楠木“四面厅”,上悬一方黄杨木蓝字的匾额,榜书 “迎紫”二字。 进门可是一番光景,用紫檀隔板,隔出两开大小的一个长方形房间, 里面是西式布置,四周红色丝绒的安乐椅,配着白色髹金漆的茶几,中间一 张与茶几同一质料式样的大餐台,上面已摆好好八只纯银的高脚果盘。 等主客坐定,随即有两个面目姣好的丫头来奉茶敬烟;至此才是开始 寒暄的时候。 “森二爷这一晌的酒兴怎么样?” “很好哇!”宝森笑道:“从天津上船那天起,酒兴就没有坏过。” “要这样才好。”胡雪岩问古应春,“森二爷怎么没有把花想容带来?” “多谢,多谢!”宝森抢着回答,“我到府上来作客,没有把她带来的道 理。” 原来花想容是“长三”上的“红倌人”,为宝森所眷;胡雪岩邀他来一 赏西湖秋色,原曾在信上写明,不妨挟美以俱,而宝森却认为于礼不合,没 有带花想容来。 接下来便纵谈上海声色与新奇之事,宝森兴味盎然地说他开了多少眼 界,看了外国的马戏、东洋女子“天胜娘”的戏法。一面谈,一面不断有丫 头送点心来;宝森喜欢甜食,最中意又香又糯用冰糖煮的桂花栗子。 “雪岩,”宝森是衷心向往,“我看当皇上都没有你舒服,简直是神仙嘛!” 他指着窗外,耸起于假山上的那座“百狮楼”,忽然想起一句唐诗,便念了 出来:“‘楼阁玲珑五云起’。” “森二爷谈诗,我就接不上话了。”胡雪岩转脸说道:“厚斋,你看哪一 天,把我们杭州城里那几位大诗翁请了来,陪森二爷谈谈。” “不,不!”宝森急忙摇手,“我哪里会做诗?千万不必,免得我受窘。” 看他是真心话,胡雪岩一笑置之,不再多说。陶敦甫怕场面冷落,便 即问说:“森二爷,上海消息灵通,不知道刘制台的参案怎么样了?” 听得这话,宝森突然站了起来,“嘿!”他蓦地一拍双掌,声音极大, 加以动作近乎粗鲁,倒让大家都吓一跳,再看到他险上有掩抑不住的笑容, 便越发奇怪了。 “森二爷,”胡雪岩说:“请坐下来,慢慢谈起。”“谈起刘岘庄的参案, 可真是大快人心!”他摩腹说道:“我肚里的积滞都消了——” 刘岘庄便是两江总督刘坤一。自从出了盛宣怀的案子,李鸿章便是此 人在两江,对他是一大妨碍;而盛宣怀更是耿耿在心,企图中伤。但刘坤一 的官声不错,封疆大吏又不比京官,号称“都老爷”的监察御史,见闻不足, 无法参他;就上折参劾,慈禧太后亦未必见听。几经筹划,认为只有一个人 够资格参他,而且一定见效。 此人就是“彭郎夺得小姑回”的彭玉麟,湘军木师的领袖。洪杨既平、 彭玉麟淡于名利,外不愿当督抚,内不愿当尚书;于是有人建议,长江水师 龙蛇混杂,盐枭勾结,为害地方不浅,彭玉麟清刚正直,疾恶如仇,在长江 威望素著,不如仿照旗营“专操大臣”的制度,派他专门巡阅长江水师,得 以专折奏事,并颁给“王命旗牌”,遇有不法官吏,得以便宜行事。彭玉麟 接受了这个差使,一年一次巡阅长江水师,其余的日子,便住在西湖上,与 他的孙儿女亲家俞曲园唱酬盘桓,消闲如鹤。 不过到得彭玉麟出巡时,威名所播,确能使贪官墨吏,相顾敛迹;他 所管的事,亦不限于整顿水师纪律,长江沿岸各地他看不顺眼的事都要管, 职权仿佛明朝“代天巡守”的巡按御史;曾经在武昌请王命旗牌立斩不法的 水师总兵谭祖纶;至于地方官经他参劾,革职查办的,亦颇不乏人。总之, 只要彭玉麟参谁,谁就非倒楣不可。 盛宣怀想到了这个人,李鸿章亦认可加利用,于是摭拾浮言,激动了 彭玉麟的脾气,真个以密折严劾刘坤一,大致是:第一、鸦片瘾大,又好逸 乐,精神不济,无力整顿公事;第二、姨太太很多,稀见宾客,又纵容家丁, 收受门包;第三点最厉害,亦是彭玉麟亲眼所见,最感不满而又是他应该管 的事:“沿江炮台,多不可用,每一发炮,烟气迷目,甚或坍毁。” 密折到京,慈禧太后召见军机,决定振彭玉麟进一步密查;同时内召 来京觐见,打算不让他回任了。据说荣王曾经跟李鸿章商量过这件事,其时 陕甘总督改派曾国荃,而曾国荃嫌地方太苦,又怕无法指挥左宗棠的嫡系部 队,一直不愿就任,使得朝廷深感为难,不如乘此机会,改派刘坤一当陕甘 总督。 至于两江总督则以清望素著的四川总督丁宝桢调补,遗缺由李鸿章的 胞兄李瀚章接任。 这是李鸿章的一把如意算盘,原来清朝的制度,封疆大吏划疆而治; 总督往往亦仅管得一省,不比明朝的总督、巡抚有是流动性的。这种制度之 形成,当然有许多原因,其中之一是,皇帝认为各有专责,易于考查,也就 是易于驾驭。因此,尽管常有“不分畛域”的上谕,实际上限制甚严,不准 有越权的行为。及至洪杨乱起,这个相沿两百年而不替的传统被打破了。 清朝在道光以前,凡有大征伐,调兵遣将,权皆操之于皇帝;军饷亦 由国库拨发,统帅功成还朝,缴还兵权,受赏而回本职,并无私有的军队。 但自曾国藩创立湘军,而军饷又须带兵将帅,就地自筹以后,整个情况大变; 变成官不符职守非其地、财难己用、兵为私有。 曾国荃进围金陵时,他的官衔是浙江按察使,一省司法长官,带兵打 仗,岂非“官不符职”?而打仗又非为浙江划守土之责,这就是“守非其地”。 “财难己用”就更微妙了,本秦人视越,肥瘠漠不相关,但在左宗棠西 征时,却非希望浙江丰收不可,因为浙江按月要交西征协饷十四万银子,而 本省修理海塘,反须另筹财源。 至于“兵为私有”,则以湘、淮两军原为子弟兵,父子兄弟叔侄,递相 率领,成为规例;淮军的这个传统,更是牢不可破。 因为打破了疆域与职守的限制,李鸿章才能运用手腕,伸张其势力于 两江——南洋。直督兼北洋大臣;江督兼南洋大臣,李鸿章一直强调,无论 筹办防务或者与外洋通商,南北洋必须联络一致,不分彼此。话是如此,却 只有北洋侵南洋之权,南洋的势力达不到北洋,因为北洋近在畿辅,得地利 之便,可直接与各国驻华公使联络交涉,这样,有关南洋的通商事务,自然 而然地由北洋代办了。同时“总理务国事务衙门”,为了在交涉上留有缓冲 的余地,往往先委托北洋从事初步谈判,保留着最后的裁决权,这一来使得 李鸿章更易于扩张势力。 如此这般,李鸿章就不能关心两江总督的人选了。最好是能听他指挥, 其次也要能合作。象刘坤一这样,李鸿章就觉得有许多不便,因而希望丁宝 桢接任江督。丁宝桢是他会试的同年,李鸿章一直很拉拢他;丁宝桢每次奉 召述职时,京中上自王邸军机,下至同乡京官都要打点,无不是由李鸿章预 备了整箱的现银,这样的交情,他相信丁宝桢调任江督,一定能跟他合作无 间。至于李瀚章,除了贪黩之外,别无他能;而四川经丁宝桢整顿以后,是 个可以卧治的省分,李鸿章是想为他老兄找个奉母养老的好地方。 这把算盘打得极精,哪知真如俗语所说的“人有千算,天有一算”,彭 玉麟的复奏到京,大出李鸿章的意外,竟是痛劾李鸿章的至亲赵继元。 赵继元是安徽太湖人,他的祖父叫赵文楷,嘉庆元年的状元。赵继元 本人也是个翰林,但肚子里一团茅草,“散馆”时考列三等,分到部里当司 官。做官要凭本事、讲资格,赵继元倒有自知之明,自顾当司官既不能“掌 印”;而两榜出身虽可派为考官,却又须先经考试,这一关又是过不去的; 不如当外官为妙。 于是他加捐了一道员,走门路分发两江。江督正是李鸿章的老师曾国 藩;爱屋及乌,所以赵继元一到江宁“禀到”,立即“挂牌”派人他军需总 局总办的肥差。 从此赵继元便把持着两江军需总局,历任总督都看李鸿章的面子,隐 忍不言。这一次到底由彭玉麟无情地揭发了他的劣迹,复奏中说:“两江军 需总局,原系总督札委局员,会同司道主持。自赵继元入局,恃以庶常散馆, 捐升道员出身,又系李鸿章之妻兄,卖弄聪明,妄以知兵自许,由是局员营 员派往修筑炮台者,皆惟赵继元之言是听。赵继元轻前两江总督李宗羲为不 知兵,忠厚和平,事多蔑视,甚至督臣有要务札饬总局,赵继元竟敢违抗不 遵,直行己意。李宗羲旋以病告去,赵继元更大权独揽,目空一切。炮台坍 塌,守台官屡请查看修补,皆为赵继元蒙蔽不行。” 李宗羲字雨亭,四川开县人,道光二十七年进士,是李鸿章的同年。 同治十二年曾国藩殁于两江总督任上,由于李鸿章的推荐,李宗羲竟能继任 此一要缺。其人才具平常,李鸿章可以遥制;两江诸般设施,每听北洋指挥。 盛宣怀以直隶候补道得以派到招商局去当会办,便是李宗羲任内之事。这样 的一个人,赵继元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。 至于对刘坤一,据彭玉麟在复奏中说:“臣恐刘坤一为其所误,力言其 人不可用。刘坤一札调出局,改派总理营务,亦可谓优待之矣,而赵继元敢 于公庭大众向该督力争,仍旧帮理局务,本不知兵,亦无远识,嗜好复深, 徒恃势揽权,妄自尊大,始则炫其长,后则自护其短,专以节省军费为口实, 惑众而阻群言。” 彭玉麟说,在赵继元看,跟洋人如果发生了纠纷,到头来无非归之于 “和”之一字。既然如此“江防”也好,“海防”也好,都是白费心血,不 过朝廷这样交代,不能不敷衍而已。 但是真的节省经费、粉饰表面,也还罢了。实际上浪费甚多,只是当 用不用而已。彭玉麟认为赵继元持这种论调,是件极危险的事,防务废弛, 尽属虚文,一旦有警,无可倚恃,必至贻误大计。最后又说:“黜陟之柄, 操自朝廷;差委之权,归于总督,臣不敢擅便,惟既有见闻,不认瞻徇缄默, 恐终掣实心办事者之肘,而无以儆局员肆妄之心。”这意思是很明白的。如 果他有权,即时会将赵继元撤差革职。 此奏一上,慈禧太后震怒;初揽大权,正想整饬纲纪立威之时,当即 批了个“劣迹昭著,即行革职”再一次为彭玉麟显一显威风。 这一来,李鸿章自亦大伤面子;不便对两江总督的人选,再表示意见, 那把如意算盘,竟完全落空了。 听宝森谈完这段刚出炉的新闻;胡雪岩便即问道:“这么说,刘岘帅还 会回任。” “回任大概不会了。” “那末是谁来呢?” “当然是曾九帅。” “曾九帅”便是曾国荃。江宁是他在同治三年攻下来的,加以湘军旧部, 遍布两江——上江安徽、下江江苏,所以每逢江督出缺,总有人把他列入继 任人选。这一回,看起来真的要轮到“曾九帅”了。 “曾九不相宜。”宝均金说道:“他嫌陕甘太苦不肯去;最后拿富庶的两 江给他,且不说人心不服,而且开挟持这渐,朝廷以后用人就难了。” 宝均金是恭王的智囊,听他说得不错,便即问道:“那末,你看是让谁 去呢?” “现成有一个在那里:左季高。” “啊,啊!好。”恭王深深点头。 原来左宗棠在军机处,主意太多,而又往往言大而夸,不切实际;宝 均金一直在排挤他。左宗棠一气之下,上折告病,请开缺回籍养疴;朝廷赏 了他两个月的假。恭王毕竟忠厚,虽也讨厌左宗棠喋喋不休,但挤得他不安 于位,也不免内疚神明,如今有两江这个“善地”让他去养老,可以略补疚 歉,因而深为赞成。 于是九月初六那天,由恭王面奏,说海防之议方兴,势在必行,主其 事者是北洋、南洋两大臣,北洋有李鸿章在,可以放心;南洋需要有威望素 著的重臣主持,几经考虑,认为以左宗棠为最适且。而且,江南政风疲软, 亦顺象左宗棠那样有魄力的人去录总督,才能大事整顿。 慈禧太后亦很讨厌左宗棠的口没遮拦,什么事想到就说,毫无顾忌, 不过她很念旧,总想到左宗棠是艰难百战、立过大功劳的人,既然不宜于在 朝,应该给他一个好地方让他去养老,所以同意了军机的建议。外放左宗棠 为两江总督。 这个消息传到时,恰好胡雪岩陪着畅游了西湖上六桥三竺之胜的宝森 回到上海。对他来说,这自然是个喜讯,不由得又在心里激起了好些雄图壮 志。 照例的,胡雪岩每一趟到上海,起码有半个月工夫,要应付为他接风 而日夜排满了的饭局,第一是官场,第二是商场,最后才轮到至亲好友。古 应春和七姑奶奶夫妇是“自己人”,挨到他们做主人请客,已经是十月初, 将近慈禧太后万寿的日子了。 这天请了两桌客,陪客也都是“自己人”,其中有刘不才——他如今管 着胡庆余堂药店,这一回到上海是要转道北方去采办明年要用的药材;有宓 本常,他是阜康雪记银号上海总号的“大伙。” 此外也都是胡雪岩私人资本开设的丝号、典当的档手。 酒阑人散,为时尚早,胡雪岩想趁此机会跟古应春夫妇好好谈一谈自 己这几天的见闻与想法,所以决定留宿在古家。古家原替他预备得有宿处, 是二楼后房极大的一个套间,一切现成,便将他的轿珅与跟班都打发了回去, 只留下一贴身的小跟班,名叫阿成的,随他住在古家。 “应春,这回湘阴放两江,等于合肥掼了一大跤;你看,我们有点啥事 情好做?” “小爷叔,”古应春答说:“我看你现在先不必打什么主意,不妨看看再 说。” “为啥?” “事情明摆在那里,合肥、湘阴一向是对头,湘阴这趟放两江,第一, 他不会象以前的几位制台那样,让北洋来管南洋的事;其次,湘阴跟刘岘帅 是湖南同乡,刘岘帅吃了合肥的亏,湘阴只要有机会,自然要替他报复,这 是湘阴这方面;再说合肥那方面,当然也要防备。论手段是合肥厉害,说不 定先发制人,我们要防到‘吃夹档’。” “‘吃夹档’?”胡雪岩愕然,他想不通左李相争,何以他会受池鱼之殃? “两方面勾心斗角,不外乎两条计策,一种是有靠山的,擒贼擒王;一 种是有帮手的,翦除羽翼湘阴是后面一种,小爷叔,合肥要动湘阴,先要翦 除羽翼,只怕你是首当其冲。”胡雪岩悚然动容,但亦不免困惑,“莫非你要 叫我朝合肥递降表?”他问,“我要这样做,怎么对得起湘阴?”“递降表当 然说怎么样也不行的。我看,小爷叔要联络联络邵小村。” 邵小村名友濂,浙江余姚人,也算是洋务人村,一向跟李鸿章接近; 新近放的上海道——上海道本来是李鸿章的亲信刘瑞芬,另为刘坤一参盛宣 怀一案,刘瑞芬秉公办理,因而得罪了李鸿章,设法将他调为江西藩司。刘 去邵来,足以看出上海道这个管着江海关的肥缺,等于是由李鸿章在管辖。 “联络邵小村,不就是要吊合肥的膀子?莫非真的要磕了头才算递降表?” “吊膀子”是市井俚语;语虽粗俗,但说得却很透彻。古应春默然半晌, 突然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。 “小爷叔,一不做,二不休,你索性花上二、三十万银子,把邵小村攻 掉!” 这一下,胡雪岩更觉错愕莫名;“你是说,要我去当上海道?”他问。 “是啊!” 胡雪岩无从置答,站起来踱着方步盘算了好一会,突然喊道:“七姐, 七姐!” 七姑奶奶正在剥蟹粉预备宵夜点心,听得招呼,匆匆忙忙出来问道:“小 爷叔叫我?” “应春要我去做上海道。你看他这个主意,行得通,行不通?” 七姑奶奶楞一下,“怎么一桩事情,我还弄不清楚呢?”她看着她丈夫 问:“上海道不是新换的人吗?” 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春,自觉虑事不周;邵友濂到任未几,倘非有重 大过失,决无开缺之理,因而点点头答说:“看起来不大行得通。” “而且,我也不是做官的人。”胡雪岩问:“你看我是起得来早去站班的 人吗?” 胡雪岩虽戴“红顶”毕竟是“商人”。如今发了大财,起居豪奢,过于 王候;分内该当可摆的官派,也不过是他排场的一部分。倘说补了实缺,做 此官,行此礼,且不说象候补道那样,巴结长官,遇到督抚公出,早早赶到 地万去站班伺候,冀盼一邀;至少大员过境,上海道以地方官的身分,送往 迎来,就是他视力畏途的差使。 七姑奶奶有些弄明白了,她也是听古应春说过,邵友濂是李鸿章的人, 跟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,算是敌对的。现在古应春建议胡雪岩去当上海道, 取邵而代之,不是上海道对胡雪岩有何好处,只是要攻掉邵友濂而已。 “不管行得通,行不通;也不管小爷叔舒服惯,吃不吃得来做官的苦头, 根本上就不该动这个念头!” 七姑奶奶说话向来爽直而深刻;因此何以不该动这个念头,在古应春 与胡雪岩都要求她提出解释。 “我倒先请问你,”七姑奶奶问她丈夫:“上海道是不是天下第一肥缺?” “这还用你问?” 七姑奶奶不理他,仍旧管自己问:“小爷叔是不是天下第一首富?” 这就更不用问了,“不然怎么叫‘财神’呢?”古应春答说:“你不要 乱扯了。” “不是我乱扯。如果小爷叔当了上海道,就有人会乱扯。小爷叔是做生 意发的财,偏偏有人说他是做官发的财;而偏偏上海道又是有名的肥缺,你 说,对敲竹杠的‘都老爷’,如果应酬得不到,硬说小爷叔的钱是做贪官来 的,那一下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。” 这一说,吓出古应春一身冷汗;如果胡雪岩当了上海道,真的说不定 会替他惹来抄家之祸。 “应春,你听听。”胡雪岩说:“这就是为啥我要请教七姐的道理。” 小爷叔,你不要替我戴高帽子!倒是有句话,我——”七姑奶奶突然 顿住,停了一会才说:“慢慢再谈吧!”说完,转身走了。 胡雪岩并不曾留意于她那欲言又止的态度,重拾话题说道:“对邵小 村,敷衍我不肯;要攻掉他,大可不必,那末,应春,你说,如何是好?” “当然只有不即不离。” “也就是一切照常?” “是的。” “那好。我们回头再来谈湘阴来了以后的做法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想湘阴 来我可以对怡和下杀手了。” 怡和是指英商怡和洋行。这家洋行的在华贸易,发展得很快;跟胡雪 岩的关系是亦友亦敌。胡雪岩为左宗棠采办军需,特别是西洋新式的军火, 颇得力于怡和的供应;但在从事丝的出口方面,怡和是胡雪岩的第一劲敌。 本来胡雪岩做丝生意,“动洋庄”是以怡和为对象。但怡和认为通过胡 雪岩来买丝,价格上太吃亏,不如自己派人下乡收购,出价比胡雪岩高,养 蚕人家自然乐意卖出,而在怡和,仍旧比向胡雪岩买丝来得划算。换句话说, 养蚕人家跟怡和直接交易,彼此分享了胡雪岩的中间利益。不过,这一点胡 雪岩倒不大在乎,因为他讲究公平交易,而且口头上常挂一句话:“有饭大 家吃”。养蚕人家的新丝能买得好价钱,于他有益无损——青黄不接,或者 急景凋年辰光放出去的帐,能够顺利收回,岂非一件好事。 只是眼前有一样情况,非速谋对策不可,光绪五年怡和洋行在苏州河 边,设了一家缫丝厂;今年——光绪七年,有个湖州人黄佐卿也开了一家, 字号名为公和永:还有一家公平缫丝厂,由英商公平洋行投资,亦在密锣紧 鼓地筹备之中。 怡和与公和永这两家缫丝厂,都还没有开工,主要的原因是,反对的 人太多。一部机器抵得上三十个人,换句话说,机器开工一日的产量,用人 工要一个月。这一来,浙北农村中,多少丝户的生计,有断绝之虞。因此丝 业公所发起抵制,实际上是胡雪岩发起抵制。丝业公所的管事,都惟他马首 是瞻的。 但这三家新式缫丝厂,势成骑虑,尤其是怡和、公平两家;倘或不办 新式缫丝厂,他们在欧州的客户,都会转向日本去买高品质的丝。 因为如此,三家新式缫丝厂,居然联成一起,共同聘请意大利人麦登 斯为总工程师,指导三厂的技师,操作购自意大利或法国的机器;同时派人 下乡,预付价款,买明年的新丝。 这一下,可以说与胡雪岩发起的抵制,进入短兵相接的局面了。 胡雪岩手下的谋士,对这件事分成两派,大多数赞成抵制;少部分主 张顺应潮流,古应春就曾很剀切地劝过他。“小爷叔,如今不是天朝大国的 日子了,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,再狠也不能不看看潮流。机器缫丝,不断不 毛,雪白发亮,跟发黄的土丝摆在一起看,真象大小姐跟烧火丫头站在一起, 不能比了。这是没法子的事,当年英国发明蒸汽机,还不是多少人反对,可 是到后来呢?” “你说的道理不错,不过乡下那许多丝户,手里没有‘生活’做,叫他 们吃什么?”胡雪岩说:“我尽我的心,能保护住他们一天,我尽一天的心。 真的潮流冲得他们立脚不住,我良心上也过得去了。” 这不是讲良心的事!古应春心里在想,如果真的能将三厂打倒,关门 拍卖机器,那时不妨找几个人合伙接手,捡个现成的大便宜。当然,胡雪岩 如果愿意,让他占大股,不过此时还不宜说破。 于是古应春一变而为很热心地策划抵制的步骤,最紧要的一着是,控 制原料,胡雪岩以同的样价钱买丝,凭过去的关系,当然比工厂有利。无奈 怡和、公平两厂,财力雄厚,后又提高收购价格;胡雪岩一看情势不妙,灵 机一动,大早出货;及至怡和、公平两行高价购入,行情转平,胡雪岩抢先 补进,一出一进很赚了一笔。 这第一回合,怡和、公平吃了亏,手中虽有存货,初期开工,不愁没 有原料,但以后势必难乎为继,而就在这时候,胡雪岩又有机会了。 机会就是左宗棠来当两江总督,“应春,”他说:“我们现在讲公平交 易。怡和、公平用机器,我们用手,你说公平不公平?” “这不公平是没法子的事。” “怎么会没有法子?当然有,只看当道肯不肯做,如果是合肥只想跟洋 人拉交清,不肯做,湘阴就肯做了。等我来说动他。” “小爷叔,”古应春笑了,“说了半天,到底什么事肯做不肯做?” “加茧捐。要教他们成本上涨,无利可图,那就一定要关门大吉了。” 这茧捐当然是有差别的,否则同样增加,还是竞争不过人家。古应春 觉得用这一着对付洋商,确是很厉害;但须防洋商策动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, 经由李鸿章的关系,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。 “不会的。”胡雪岩另有一套看法:“合肥碰了两个钉子,不会再象从前 那样多管闲事了。再说,我们江浙的丝业,跟他北洋风马牛不相及,他就要 想管闲事,你想,湘阴会买他的帐吗?” 正谈到这里,七姑奶奶来招呼吃宵夜。古家是很洋派的。饭厅正中摆 一张桃花心木的长餐的桌,六把法国宫廷式的椅子;不过坐位还是照中国规 矩,拿长餐桌两端的主位当作上座;古应春夫妇分坐他的左右首作陪,弄成 个反客为主的局面。 宵夜粥菜是火腿、皮蛋、肉松、虾子乳腐,糟油萝卜之类的酱菜,在 水晶吊灯照耀之下,色彩鲜艳,破颇能逗人食欲,“我想吃点酒。”胡雪岩说: “这两天筋骨有点发酸。”筋骨发酸便得喝“虎骨木瓜烧”,这是胡庆余堂所 产驰名南北的药酒。胡雪岩的酒量很浅,所以七姑奶奶只替他在高脚玻璃杯 中倒了半杯。 “七姐,”胡雪岩衔杯问道:“你啥辰光到杭州去?老太太一直在牵记 你。” “我也牵记老太太。”七姑奶奶答说,“年里恐怕抽不出工夫,开了春一 定去。” “喔,有件事我要跟你们商量。明年老太太六十九,后年整七十;我想 趁湘阴在这里,九也要做,十也要做。”胡雪岩的门客与属下,早就在谈论, 胡老太太七十整寿,要大大热闹一番;如今胡雪岩要借左宗棠两江总督的风 光,明年就为胡老太太大做生日,这一点七姑奶奶倒不反对,不过俗语有“做 九不做十”之说,如果“九也要做,十也要做”就不免过分了。 心里是这样想,可是不论如何,总是胡雪岩的一番孝心,不便说什么 煞风景的话,只是这样答说:“九也好,十也好,只要老太太高兴就好。” “场面撑起来不容易,收起来也很难。”胡雪岩说,“这几年洋务发达, 洋人带来的东西不少,有好的,也有坏的;学好的少,学坏的多,如果本来 就坏,再学了洋人那套我们中国人不懂的花样,耍起坏来,真是让他卖到金 山去当猪仔,都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到了外国的。七姐,你说可怕不可怕?” 七姑奶奶不明他的用意,含含糊糊答一声:“嗯。”“前一晌有个人来跟 我告帮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告帮就告帮好了,这个人的说法,另有一套,他说: ‘胡大先生,你该当做的不做,外头就会说你的闲话,你犯不着。’我说:‘人 生在世,忠孝为本;除此以外,有啥是该当做的事?我只要五伦上不亏,不 管做啥,没有人好批评我。’他说:‘不然,五伦之外,有一件事是你胡大先 生该当做的事。’我问:‘是啥?’你们道他怎么说?他说:‘花钱。’” 此人的说法是:胡雪岩以豪奢出名,所以遇到花钱的事,就是他该做 的事。否则就不成其为胡雪岩了,接下来便要借五百两银子;问他作何用途, 却无以为答。 “我也晓得他要去还赌帐,如果老实跟我说,小数目也无所谓。哪晓得 他说:‘胡大先生,你不要问我啥用途,跟你借钱,是用不着要理由的。大 家都说你一生慷慨,冤枉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。你现在为五百两银子要问我 的用途,传出去就显得你胡大先生“一钿不落虚实地”,不是肯花冤枉钱的 人。’你们想,我要不要光火?” “当然要光火。”古应春答说:“明明是要挟;意思不借给他,他就要到 处去说坏话。 可恶!” “可恶之极!”胡雪岩接着往下谈:“我心里在想,不借给他,用不着说, 当然没有好话;借给他呢?此人说话向来刻薄,一定得便宜卖乖,说是‘你 们看,我当面骂他冤大头,他还是不敢不借给我。他就是这样子“不点不亮 的蜡烛脾气”’你们倒替我想想,我应该怎么办?” “叫我啊!”七姑奶奶气鼓鼓地说:“五百两银子照出,不过,他不要想 用,我用他的名字捐了给善堂。”胡雪岩叹口气,“七姐,”他说:“我当时要 有你这点聪明就好了。” “怎么?”古应春问:“小爷叔,你是怎么做错了呢?”“我当时冷笑一 声说:‘不错,我胡某人一生冤枉钱不晓得花了多少,不过独独在你身上是 例外。’我身上正好有一张北京‘四大恒’的银票,数目是一千两;我说:‘今 天注定要破财,也说不得了。’。我点根洋火,当着他的面,把那张银票烧掉 了。” “他怎么样呢?气坏了?” “他倒没有气坏;说出一句话来,把我气坏了。”“他怎么说?” “他说:‘胡大先生,你不要来这套骗小伢儿的把戏:你们阜康跟四大恒 是同行,银票烧掉可以挂失的。’”古应春夫妇默然。然后七姑奶奶说道:“小 爷叔,你吃了哑巴亏了。” 确是个哑巴亏。胡雪岩根本没有想到可以“挂失”;及至此人一说破, 却又决不能去挂失,否则正好坐实了此人的说法,是“骗小伢儿的把戏”。 “后来有人问我,我说有这桩事情;问我有没有挂失?我只好笑笑,答 他一句:‘你说呢?’” “能有人问,还是好的,至少还有个让人家看看你小爷叔态度的机会。 就怕人家不问,一听说有这件事,马上就想到一定已经挂失了,问都不用问 的。”古应春说:“阿七说得不错,小爷叔,你这个哑巴亏吃得很大。” “吃了亏要学乖。”胡雪岩接口说道:“我后来想想,这位仁兄的确是有 道理,花钱的事,就是我该当做的事,根本就不应去问他的用途。如果说我 花得冤枉了,那么我挣来的钱呢?在我这面说,挣钱靠眼光、靠手腕、靠精 神力气,不过我也要想想亏本的人,他那面蚀本蚀得冤枉,我这面挣的就是 冤枉钱。” “小爷叔的论调,越来越玄妙了。”古应春笑道:“挣钱也有冤枉的?” “挣了钱不会用,挣的就是冤枉钱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淮扬一带有种‘磬 响钱’,你们有没有听说过?” 古应春初闻此“磬响钱”三字,七姑奶奶倒听说过,有那一班锱铢必 较,积资千万,而恶衣恶食,一钱如命的富商,偏偏生个败家子,无奈做老 子的钱管得紧,就只好到处借债了。利息当然比向“老西儿”借印子钱还要 凶,却有一样好处,在败家子还不起钱的时候,决不会来催讨。“那末要到 什么时候还呢?”七姑奶奶自问自答地为古应春解释:“要到他老子死的那 天。人一咽气,头一件事是请个尚来念‘倒头经’;和尚手里的磬一响,债 主就上门了,所以叫做磬响钱。” “与其不孝子孙来花,不如自己花,自我得之,自我失之,本来也无所 谓。不过,小爷叔,你说花钱的事,就是该当你做的事,这话。”古应春很 含蓄地说:“只怕也还有斟酌的余地。” “我想过好几遍了,既然人家叫我‘财神’,我就是应该散财的,不然就 有烦恼。”胡雪岩急转直下地回入本题,“譬如说明年老太太六十九,我一定 要做。不做,忌我的人就有话说了,怎么说呢?说胡某人一向好面子,如今 两江总督是左大人,正好借他的威风来耍一耍排场;不做不是他不想做,是 左大人对他不比从前了,胡老太太做生日,礼是当然要送的,不过普普通通 一份寿礼,想要如何替他做面子,是不会有的事。倒不如自己识相为妙。 七姐,你说,如何我不做,是不是会有这种情形。” 七姑奶奶不能不承认,却换了一种说法:“做九原是好做的。” “明年做了九,后年还要做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如何不做,又有人说闲话 了,说胡老太太做七十岁是早已定规了的。只为想借左大人招摇,所以提前 一年。做过了也就算了;他这两年的境况不比从前,能省就省了。七姐,你 要晓得,这比明年不做还要坏!” “为什么呢?” “这点你还不明白?”古应春接口:“这句话一传开来,阜康的存款就要 打折扣了。” “岂止打折扣?”胡雪岩掉了句文:“牵一发而动全身,马上就是一个大 风浪。” 七姑奶奶无法想胜,会是怎样的一种“大风浪”?只是看他脸上有难 得一见的警惕之色,忍不住将她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。 “小爷叔,我也要劝你,好收收了。不过,我这句话,跟老太太说的, 意思稍为有点不同,老太太是说排场能收则收,不必再摆开来;我说的收一 收是能不做的生意不做;该做的生意要好好儿做。” 此言一出,首先古应春觉得十分刺耳,不免责备:“你这话是怎么说的? 小爷叔做生意,还要你来批评?”“应春!”胡雪岩伸手按着他摆在桌上的手, 拦住他的话说:“现在肯同我说真话的,只有七姐了。我要听!”说着还重重 地点一点头。 古应春原是觉和胡雪岩的性情,跟以前不大一样了,怕七姑奶奶言语 过于率直,惹他心中不快;即或不言,总是件扫兴的事。既然他乐闻逆耳之 言,他当然没有再阻挠的必要;不过仍旧向妻子抛了个眼色,示意她措词要 婉转。“有些话我摆在肚皮里好久了,想说没有机会。既然小爷叔要听,我 就实话直说了,得罪人我也不怕;只要小爷叔有一句两句听进去,就算人家 记我的恨,我也是犯得着的。” 由这一段开场白,胡雪岩便知她要批评他所用的人,对这一点,他很 在意;也很自负,他认为他之有今日立下这番乾嘉年间,扬州盐商全盛时期 都及不上的局面,得力于他能识人,更能用人,这当然要明查暗访,才能知 道一个人的长处何在,毛病在哪里?不过,他听人月旦人物,胸中却自有丘 壑,首先要看批评人的人,自己有没有可批评之处?然后才来衡量那些批评, 哪一句是可以听的、哪一句是对方希望他能听的。七姑奶奶是极少数他认为 应该佩服的人之一,她对人的批评,不但要听,而且惟恐她言之不尽,因而 觉得有鼓励她的必要。 “七姐,没有人会记你的恨,因为没有人会晓得你同我说的话。你有见 到的地方,尽管说;就是我有错处,你亦不必客气,你说了实话,我只有感 激,决不会怪你。” 有这样诚恳的表示,反使得七姑奶奶觉得光是批评某些人,犹不足以 尽其忠悃,要批评就要从根本上去批评毛病的由来。 “小爷叔,说实话,跟前个十来年比起来,我对你的敬重打折扣了;不 过小爷叔,对你的关心,是有增无减。思前想后,有时候为你想得一夜困不 着。” 这话说得胡雪岩耸然动容,“七姐,”他说:“我们是患难之交,我最佩 服你是女中丈夫。我自己也知道,做人处世,没有十几年前那样,处处为人 着想,不过,总还不算对不起人。场面虽然扯得大,用的人是得力的,里里 外外都绷得牢,不晓得七姐是为啥为我愁得一夜困不着。” “我愁的是树大招风。小爷叔,你是丈八灯台,多少人沾你的光,照出 一条路来,走得又快又稳,可惜你照不见自己。”“丈八灯台”这句俗语,是 如此用法,胡雪岩觉得格外贴切,因而也就更重视她的下文了。 “七姐,亏得还有你看得清楚。今天没有外人,请你老实说,我有哪些 毛病要改?”七姑奶奶沉吟不语。她本想着:“你认为你用的人都得力,里 外都能绷得住,这一点就要改。 不过这好象一概抹煞,会惹胡雪岩起反感,而况事实上也有困难,如 果他这样说一句:照你说起来,我用的人通通要换过;请问,一时之刻哪里 去找这么多人?找来的人是不是个个靠得住。这就无辞以答了。 古应春多少看出她的心思,怕她说得过分徒乱人意,无裨实际,便暗 示她说:“阿七,你谈一两件小事,小爷叔心里自然有数。” “好!”七姑奶奶接受了这个建议,略想一想说道:“小爷叔,我讲两件 你自己不知道,人家替你得罪了人,都记在你帐上的事。” 第一件花园落成以后,胡雪岩对其中的假山不满意,决心改造。请了 几个专工此道的人来看,画了图样,亦不见得有何出色之处,最后打听到京 中有个大名家,姓应单名一个崇字,河南人,咸丰初年是怡亲王载垣门下的 清客。辛酉政变;载垣家破人亡,应崇眼看起高楼,眼看他楼坍了,感慨甚 深;因而遁入西山,闭门课子,不闻外事。好在当年载垣炙手可热时,应崇 曾获厚赠,粗茶淡饭的生计,维持个几年,还不至于拮据。 这应崇本来不想出山,经不起胡雪岩卑词厚币,加以派去延请的刘不 才,能言善道,终于将他请到了杭州。实地看了已造好的假山,又看了好些 绘而未用的图样,应崇觉得也不算太坏,只须修改,不必重造。但胡雪岩不 以为然,坚持全盘更新;应崇心想,这是钱太多的缘故,不过,这话不便说 破;交浅言深,会使得胡雪岩误会他胸中本无丘壑,所以不敢拆了重造。 也就是这好强争胜的一念,应崇关起门来,一个月不下楼,画成了一 幅草图,却还不肯出以示人,每天在六桥三竺到之间,策杖徜徉,或者深入 南北高峰,探幽搜奇,回来挑灯展图,细细修改。到得三个月后,终于杀青 了。 这一套图一共十七张,一幅总图、十六幅分图,奇岩怪壑,百折千回, 方丈之地,以小见大,令人拍案叫绝。胡雪岩大喜过望,设盛筵款待,当面 约请监工,应崇也答应了。造假山当然要选奇石。杭州是南宋的都城,名园 甚多,也有废弃了的;应崇一一看过,却都不甚当意。这天到了贡院西桥, 一处废园,据说原是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的祠堂,其中有块卧倒在地的石头, 却大有可观论石之美,有个三字诀,叫做“瘦、皱、透”,应崇看这块石头 虽一半埋在土中,但露出地面的部分,足以当此三字,判断另一半亦复如是。 正在反复观赏之时,只见有个须眉全白老者,短衣草鞋,手里捏一枝 湘妃竹的旱烟袋,意态萧闲地踱了过来。应崇看他打扮不似缙绅先生,那气 度却似退归林下的大老,顿时肃然起敬地问讯。 “老先生尊姓?” “不敢当。我姓赵。足下贵姓?” “敝姓应。”应崇问道:“请问赵老先生,这废园可有人管?”“怎么没有? 我就是。” “喔!失敬,失敬。”应崇连连拱手。 赵老者一面擎着旱烟袋还礼,一面问道:“足下要找管园的,有何见 教。” “想请教请教这块石头。” 赵老者点点头,将应崇自上而下端详了一番问道:“足下想来亦有米颠 之癖。既承下问,不敢不告;提起这块石头,大有来历,原是从大梁艮岳运 来的,原来是宋徽宗艮岳的旧物,千里迢迢,从开封运来,亘历六、七百年 之久,名贵可知。 “足下恐怕还不知道这块石头真正的妙处。”赵老者回头喊道:“小四儿, 拿根‘浪竿’来!” 晾衣服用的竹竿,杭州叫做“浪竿”。小四知道要“浪竿”作何用途, 取了来一言不发,从石头的一端伸进竹竿去——这时应崇才发现石头中间有 个碗大的孔,贯通两头,竹竿很容易地从另一面冒出头来。 “这才是真正的‘一线天’。”应崇很快地想到这块石头叠在假山上,到 得正午,阳光直射入山洞,圆圆的一道光柱,岂非很别致的一景。 “赵老,”应崇率直问道:“这块石头能不能割爱?”赵老者又细看了几 眼,开口说道:“足下是自己起造园林,还是为人物色材料。” “实不相瞒,我是应胡财神之邀,替他来改造花园,得此奇石,我的图 样又要修改了。 “原来是他!”赵老者摇摇头说:“我不造这个孽。”应崇愕然,“赵老,” 他问:“这话怎么说?”“说起来,这位胡大先生倒是值得佩服的,好事也做 得不少。可惜,这几年来骄奢淫逸,大改本性,都是他手下那班卑鄙小人奉 承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。从来勤俭兴家,骄奢必败;只看这块石头,当年道 君皇帝,如果不是要起艮岳,弄出什么‘花石纲’来,金兵哪里到得了汴梁? 足下既以此为业,想来平生也替达官贵人造过不少花园,不知道这几家的主 人,有哪几家是有贤子孙的?至于这位胡大先生,尾大不掉,真是他的好朋 友要劝劝他,趁早收山;倘或依旧撺掇他挥霍无度,迟早有受良心责备之一 日。” 这番侃侃而谈,使得应崇汗流浃背,深悔出山之非计。但事已如此, 总不能说退还聘金,收回图样;只好托词家乡有急事,坚辞监工的职务。 胡雪岩再三挽留留不住,只好请他荐贤自代。应崇却不过情,而且毕 竟是一番心血所寄,也怕为俗手埋没;看胡家的清客中,有个名叫曾笑苏的, 对此道不算外行,有进谈起来颇有创见,因而说了句:“曾笑苏堪当此任。” 胡雪岩用人,一定要先摸清此人的本事;随即将曾笑请了来,当着应 崇的面,要他细看图样,然后问道:“照应先生的图样,不晓得要多少日子, 才能完工?” “这,”曾笑苏笑道:“当着大行家在这里,哪有我置喙的余地。” “不敢,不敢!”应崇接口,同时抛了个眼色给他:“笑苏兄,请你估计。” 曾笑苏会意,监工这个有油水的好差使,多半可以捞得到手了;当下 聚精会神地盘算了好一会,方始问道:“大先生想多少日子完工?” “五十天如何?” “五十天就得要用一百二十个人。”曾笑苏屈着手指计算,“照图施工, 四处山洞,每洞工匠二十天;下余四十名,专运石料。春浆五天,施工二十 天,预备改作十天,结顶十天。如果一切顺利,四十五天可以完工。大先生 要大宴宾客,日子挑在五十天以后好了。 胡雪岩不置可否,转脸问道:“应先生看怎么样?”“算得很精明。不 过稍微紧了一点,施工的时候,稍一放松,五十天就不够用了。” “原有五天的余裕打在里面,”曾笑苏答说:“应先生,你老有所不知, 倘或是在别处施工,也许石料不齐、人手不足,我不敢说哪天一定可以完工; 在我们胡大先生府上,要人有人、要钱有钱、要料有料,五十天完工,是有 把握的。”“说得是。” 有应崇这句话,就象朝廷逢到子午卯酉大比之年,放各省乡试主考, 先钦派两榜出身的大员,将够资格派充考官的京官,集合起来,考上一考, 合格了方能放出去当正副主考那样,曾笑苏能充任监工之职,已由庆崇认可, 胡雪岩自是信任不疑。 于是择吉开工,一百二十名工匠,在早已将原有假山拆掉的的空地上, 分做十二圈,开始舂浆;事先有总管胡云关照:“舂浆不能出声,老太太讨 厌那种声音。” 原来其中有个讲究。所谓舂浆的浆,杭州人称之为“袅浆”,专有一种 树叶子,用水一泡,稠稠地象妇女梳头用的刨花水;然后用石灰、黄泥掺合, 加入这种稠汁,就可以开始舂了。 舂将的法子是,几个人绕着石灰、黄泥围成一圈,每人手里一把齐腰 的丁字锺,锺身是饭碗粗的一根栗木柱,柱底镶半圆形的铁锺;柱顶有条两 尺长镶得很牢固的横木,以便把握。 到得围拢站齐,为头的一声讯号,往后退步,腰身挺起,顺势将丁字 锺往上一翻,翻到朝天往下落,同时进步弯腰,锺头重重舂在石灰、黄泥上 ——另有人不断地用木杓舀着稠汁往上浇。起始是白灰、黄泥灼然可见,后 来浑然融合,舂得愈久,韧性愈佳。杭州人修造坟墓,棺木四周,必实以袅, 干燥以后,坚硬异常,真正是“刀枪不入”,杭州盗暮之风不炽,即因得力 于袅浆。至于有那要迁葬的,另有一个破袅浆之法;法子是打开坟头,遍浇 烈性烧酒,用火点燃,等酒尽火熄,泥质发脆,自能下锄。 从前明太祖造南京城,责成元末巨富沈万三施工,城墙用巨石堆砌, 接缝用糯米熬浆粘合,所以能历数百年不坏。袅浆居然亦有此功用,最要紧 的是,舂得匀、舂得久;所以为头的讯号,关系不浅,而讯号无非“邪许” 之声,从宣汇劳苦的“力笨之歌”中,音节上自然有指挥下锤轻重徐疾,计 算锤数,以及移动步伐“尺寸”的作用在内——舂袅浆的人,一面舂,一面 慢慢向右转,为的是求均匀,同时亦为计算工夫的一种方法,大致总要转到 十二至十六圈,那袅浆的功用,才能发挥到顶点。 除了修造坟墓以外,袅浆另外的用途,就是起造假山,石料与石料的 接合,非用袅浆,不能坚固。但这一有特殊音节的“邪许”之声,春秋每闻 于定山;自然而然地使人意识到,附近又有一座新坟在造。 胡老太太年纪大了,恶闻此声,所以由胡云福交代下来,不准出声。 这一来便如军队失去号令,自然混乱不齐,手脚慢了。曾笑苏求功心 切,不免责骂叱听;工匠敢怒不敢言,到得散工出门,言论纷纷,不说曾笑 苏不体恤人,却说胡家刻薄。 刻薄之事,不是没有,只是胡雪岩根本不知。从来大户人家有所兴作, 包工或者工头,总难免偷工减料;起造假山,料无可减,工却可偷,只以曾 笑苏颇为精明,不敢虚报人数,只以学徒下手混充熟练的工匠。头两天还好, 到第三天情形就不大对了;曾笑苏挖空心思,定了个规矩,工钱不许先支, 当日发给。散工时,园门口置特制的八尺多高条凳一张,每班十二人,上置 十二份工钱,各人自取,不得接手代递;手不够长拿不到的,就算白做。不 但未成年的学徒,只好眼泪汪汪,空手出门;就是身矮的,也是徒呼奈何。 曾笑苏还得意洋洋地表功,道是“身长力不亏。矮子纵有气力也有限;试问 堆假山没有力气,有何用处?这是存优汰劣的不二法门。” 可是外头的舆论就不堪闻问了,传来传去,说是胡雪岩仗势欺人,叫 人做了工,不发工钱。有人不信,说“胡大先生做好事出名的,哪里会有这 样刻薄?”无奈人证俱在,想替他说好话的人,也开不得口了。 还有件事,理为荒唐。一年胡雪岩为亡你冥寿作佛事,时逢初冬,施 衣施食,只要自己舍得下脸的,都可以排队来领,每人蓝布棉袄一件,饭碗 大约白面馒头四个。棉袄、馒头都经胡雪岩自己看过、尝过,毫不马虎;这 场好事,应该做得很好,不道有人咬牙切齿在痛骂。 说来说去,还是胡雪岩用人不当;主事的胆大妄为。原来有那贪小的, 排了一次队,第二次再来,多领一份。这往宽处说,他也是花了工夫气力, 多换得一份施舍,不算白捡便宜;就算从严,训斥几句,亦就至矣尽矣,谁 知主事者别出心裁,等人头一次来领了棉袄、馒头,到出口处有一班“待诏” 在等着——剃头匠别称“待诏”,每人一把剃刀,头发剃去一块,作为已领 施舍的记号;倘或不愿,除非不领。“小爷叔,”七姑奶奶谈到这件事,犹有 余愤,“你倒想想,有的天不亮去排队,轮到日中才轮到,料有这么一个规 矩,要不领呢,白吃一场辛苦,于心不甘:要领呢,头发缺一块,挂了块穿 舍衣的招牌在那里,真叫进退两难,有个不咬牙切齿的吗?”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上红一阵、青一阵,深秋天气,背上却湿漉漉 地冒汗,“七姐,”他说:“你说的情形,我一点都不知道。我回去要查,查 出来我要狗血喷头,骂他一顿。”“你也不必去查。这个人已经不在小爷叔你 那里了,我才说的。” “这样说,还有这样子的人在那里?” 七姑奶奶默然,也就是默认。古应春觉昨话既说到如此,就索性再劝 一劝他。 古应春追随胡雪岩多年,当初创业维艰的经过大多熟悉,所以劝他的 话不但很多,而且有深刻,“小爷叔,”他说:“你的事业当中,典当在你看, 完全是为了方便穷人,不想赚钱。话是这样说,天下哪有不赚钱的典当?不 过,国为你有这番意思在那里,明明应该赚的也不赚了。小爷叔,这一层, 不知道你想过没有?” “我想过。我同他们说:钱庄是有钱人的当铺,当铺是穷人的钱庄。有 钱的人,我来对付,他‘当信用’、‘当交情’,能不能当,能当多少,我大 致有数。穷人太多,我照顾不到,都托你们了,大家要凭天良。我想,那班 ‘徽州朋友’我待他们不坏,应该不至于没良心。” 当铺朝奉都出在徽州;所以胡雪岩称之为“徽州朋友”。古应春听他这 一番话,便知他对自己的典当的积弊,一无所知;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看法, 对胡雪岩确这有用。 “小爷叔,你有多少爿典当,你自己知道不知道? ”胡雪岩一楞,搔搔头说:“二十家总有吧?”“小爷叔,”七姑奶奶怂恿 着说:“你倒算算看!从杭州算起。” 从杭州算起,首先便是公济,这是胡雪岩所设的第一家当铺,然后是 广顺;武林门外拱宸桥,运河起点,专为方便漕帮的泰安——浙江的杭州、 湖州、嘉兴、海宁、金华、衢州;江苏的苏州、镇江;还有湖北、湖南,一 共二十三家。当铺的资本,称为“架本”,向例不用银数,而以钱数计算; 一千文准银一两,一万银子便称为一万千文。典当有大有小,架本少则五万 千文;大则二十万千文,通扯以十万计,二十三家典当的架本,便是两百三 十万银子;如果以“架货”折价,至少要加一倍。 “小爷叔,架本总共算它四百五十万银子好了,做生意打他一分息,算 低了吧,一个月就是四万五千银子;怎么样用也用不完。小爷叔叫我别样生 意都不必做,光是经营这二十三家典当好了。” 胡雪岩心想一个月四万五,一年就是五十四万,在他记忆中,每年年 底结总帐,典当部分的盈余,从未超过二十万;照此说来,每年有三十多万 银子,为“徽州朋友”吞掉了。 “我一个月的开销,连应酬通通算在内,也不过四五万银子。典当弄好 了,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应春,你看我应该从哪里下手来 整顿?” “自然是从盘查着手。” “查了一家再查一家呢?还是一声号令一起查?”“自然是一起查。” “你是不是在信口开河?”七姑奶奶插嘴说道:“二十三家典当一起查, 人手呢?不光是查帐,还要查架子上的货,不是外行做得了的。” “七姐,”胡雪岩拦住她的话说:“应春出这个主意,当然有他的诀窍。” “小爷叔说得对!”古应春得意地说:“我有个诀窍,不但快,而且切实, 兼且还不会得罪人。这话怎么说呢?譬如一家一家查,当然就要从靠不住的 那几家先下手,为的是叫他措手不及;但这一来,查出毛病来不必说,倘或 倒是干干净净的,人家心里就会不舒服,以后就不容易得力了。”“闲话少 说。”七姑奶奶性急,“你既然有诀窍,赶快说啊”!” “这个诀窍,不着痕迹。小爷叔,我劝你来个大扳位,二十三家的‘管 总’、‘管包’,通通调动;调动要办移交,接手的有责任,自然不敢马虎, 这一来帐目、架货的虚实,不就都盘查清楚了?” “这个法子倒真巧妙。不过以小调大,没有话说。以大调小,难免会有 闲话。” “这也有个法子。典当大小,拿它分成三等,同等的抽签互换,好坏相 差有限,各凭运气,大家也就没话说了。”“再说,”七姑奶奶有补充的意见: “真正几个得力、做得好的,小爷叔不妨私下安慰奖赏他们。” “说得是,我回杭州就办。” 第四章 胡雪岩在上海,一直等得到左宗棠的确实信息。左宗棠已于十月十八 日出京,但不是由天津乘海轮南下,经上海转江宁去接两江总督的任,而是 先回湖南扫墓,预计要到年底快封印时,才会到任,胡雪岩本打算在上海迎 接左宗棠,等他动身赴江宁后,再回杭州;见此光景,决定先回去了再来。 回到杭州的第二天,他就将公济典的管总唐子韶约了来,将打算全盘调动廿 三家典当的管总,趁彼此移交的机会,自然而然作了一次大清查的计划,告 诉了他。 “子韶,”他说,“我这廿三家典当,你算是他们的头儿。这件事,我要 请你来做,你去拟个章程来;顶好在年里办妥当,明年开头,家家都是一本 新帐,界限分明,清清楚楚。 你说呢!” 唐子韶一楞,心里七上八下,念头很多;定一定神说:“大先生,年底 下,景况好的要来赎当头;年过不去的,要求当当,生意正忙的时候,来个 大调动,不弄得天下大乱?”“这话倒也不错。不过章程可以先拟,叫大家 预备起来;一过了年,逢到淡月,再来调动。” “是的。这样子才是正办。” 奉命回来,唐子韶立即找到管包潘茂承,关起门来密谈。原来唐潘勾 结舞弊,已历多年;毛病最多的是满当的衣服——公济典为了满当的衣服太 多,特为设了一家估衣铺,招牌叫做“公济衣庄”;各典满当的衣服,都发 衣庄去叫卖,有的原封不动,有的是掉了包的,明明一件八成新“萝卜丝” 的羊裘,送到衣庄,变了一件“光板”。当铺“写票,向来将值钱的东西写 得一文不值,明明是个金打簧表,当票上却写的是“黄铜烂表一个”。那笔 龙飞凤舞的狂草,除了朝奉自己,无人能识,所以从无顾客,提过抗议;而 因为如此“写票”记帐,满当之物要掉包,亦就无从查考了。 公济典掉包掉得最凶,紫貂换成紫羔,纺绸换成竹衣,拿来跟公济衣 庄的进贷帐一对,清弊毕现,那时就会弄得难看了。 谈来谈去,唯一的挽救之道,便是根本打消这个计划。但除了以年底 生意忙碌,不宜大事更张的说法,将此事缓得一缓以外,别无可以驳倒此一 计划的理由。潘茂承一筹莫展;唐子韶却想到了一个万不得已的主意,不过 这个主意只能悄悄去做,决不能声张;而且能不能做,还要看他的姨太太肯 不肯。 原来唐子韶是微州人,微州朝奉到外地谋生,都不带家眷;胡雪岩看 他客中寂寞,三年前送了他一个名叫月如的丫头做姨太太。月如自从嫁了唐 子韶,不到半年工夫,竟似脱胎骨变了另一个人,头发本来发黄,变黑变多 了;皮肤本来粗糙,变白变细了;她的身材本不坏,此时越显得蜂腰丰臀, 逗人遐思;尤其是那双眼睛,本来呆滞失神,老象没有睡足似的,忽然变得 水汪汪地,顾盼之间,仿佛一道闪光,慑人心魄。 为此,胡雪岩颇为动心,言谈神气之间,每每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情; 唐子韶早已发觉,只是装做不知而已。如今事急无奈,才想到了这条美人计, 若能说服月如,事成一半了。事先经过一番盘算,决定胁以利害,“月如,” 他说:“祸事临头了。” “祸事?”月如自不免吃惊,急急问说“你闯了什么祸?”“也可以说是 我自己闯的祸。”他指着月如头上插的一支翠玉钗,手上戴的一个祖母绿的 戒指问道:“你知道不知道,这些东西哪里来的?” “不是满当贷吗?” “不错,应该是满当贷,我当做原主来赎了回去了。”唐子韶说,“这就 算做手做舞弊,查出来不得了。”“不会的,大先生为人顶厚道,你跟他老实 说一声,认个错,他不会为难你的。” “没有用,不是我一个的事,一定会查出来。到那时候,不用大先生开 口请我走路,我自己也没有这张再在杭州混了,只好回家吃老米饭。”唐子 韶紧接着又哭丧着脸说:“在我自己是自作孽,心里难过的是害了你。” “害了我?”月如大惊,“怎么会害了我?” “你想,第一,作弊抓到,自然要赔,你的首饰只怕一样都不会剩;第 二,你跟我回微州要吃苦,那种苦,你怎么吃得来?” 月如平时听唐子韶谈过家乡的情形,微州在万山丛中,地少人多,出 产不丰,所以男人都出外经商;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,挑水劈柴,样样都 来,比江浙那个地方的女人都来得辛苦。而况,她又想到自己的身分,见唐 子韶的原配,要她做低服小,早晚伺候,更是件宁死也不愿的事。转念到此, 不由得大为着急,“你也真是!”她埋怨着说:“正薪俸以外,每个月分‘存 箱’、‘使用’、‘公抽’、‘当厘’、‘赎厘’。外快已经不少了,年底还有分红; 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,何苦又另外去搞花样?” 月如嫁过来虽只三年,当铺的规矩,已经很熟悉了。典当从“内缺” 的管总、管包、管钱、管帐;到“外缺”站柜台的朝奉;以下“中缺’的写 票、清票、卷包、挂牌,还有学徒,每月正薪以外,还有“外快”可分,贵 重衣服,须加意保管,例收当本百分之一的酬劳,称为“存箱”;满当货卖 出,抽取六厘,归伙友所得,称为“使用”;典当宽限,例不过五,赎当时 不超过五天,不另计息,但如超过六天,要付两个月利息。遇到这种情形, 多出来的一个月利息亦归伙友,称为“公抽”。至于“当厘”是照当本抽一 厘,“赎厘”是照赎本抽三厘,譬如这个月当本支出十万两银子;赎本收回 五万银子,就有一百两银子的“当厘”,一百五十两银子的“赎厘”。这些外 快,汇总了每月公分,所得多寡的比例不同,唐子韶是管总,当然得大份, 每个月少则五、六十两,多则上百,日子过得着实宽裕。 唐子韶自然亦有悔意,不过,“事情做也已经做了,你埋怨也没用。” 他说,“如今只有想法子来补救。你如果愿意,我再来动脑筋。” “我愿意有什么用?” “当然有用。只要你说一句,愿意不愿意?” “哪里会不愿意?你倒说,为啥只要我说一句愿意,就有用处?” “这因为,你身上就有一样有用处的东西,只问你肯不肯借出来用一用? 你要肯,拿出来就是。” 月如将他的话,细细体味了一会,恍然大悟,板起脸问:“你要我借给 哪个用?” “还有哪个?自然是胡大先生。” “哼!”月如冷笑,“我就晓得你会出这种不要脸的主意!”“人人要脸, 树树要皮,我哪里会不要脸?不过事急无奈,与其让同行骂我不要脸,不如 在胡大先生面前不要脸。你说,我的打算莫非错了?” “你的打算没有错。不过,你不要脸,我要脸。”“这件事,他知、你知、 我知,没有第四个人晓得,你的脸面一定保得住。” 月如不作声,显然是同意了。 “大先生。”唐子韶说:“这件事我想要跟蓉斋商量;他的脑筋好,一定 有妥当办法想出来。” 蓉斋姓施,此人是湖州德清城内公顺典的管总。为人极其能干,公顺 典是他一手经营,每年盈余总是居首,论规模大小,本来在廿三家典当中排 列第五、六,如今是最大的一家,架本积到三十万千文不多,胡雪岩心想, 唐子韶要跟施蓉斋去商量,是办事的正道,所以毫不迟疑地同意了。“大先 生,有没有话要我带给蓉斋?” “有的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你哪一天走?” “我随时可以走。” “好的。等我想一想再告诉你。” “这样好了,”唐子韶问:“大先生哪天中午有空?” 这要问胡雪岩十二个姨太太中,排行第五的宋娘子;胡雪岩有应酬都 归她管,当下叫丫头去问,回话是一连十天都不空,而且抄了一张单子来, 哪天人家请,哪天请人家,写得清清楚楚。 “你问我哪天中午有空,为啥?” “是月如,总想弄几个菜孝敬大先生。我想不如请大先生来便饭;有什 么交代蓉斋的话,顺便就可以告诉我了。”听这一说,胡雪岩心里高兴,因 为不但可以看看月如,而且也很想吃月如所做的菜。于是拿起单子来,仔细 看了一会说:“后天中午的两个饭局,我都可以不去。就是后天中午好了。” “是,是。”唐子韶又说:“请大先生点几个菜。” 原来月如本在厨房中帮忙,虽非灶下婢,也只是往来奔走,传递食盒; 只是她生性聪明,耳濡目染,也做得一手好菜。当初胡雪岩挑这个貌不出众 的丫头送唐子韶,就因为他讲究饮馔,而她善于烹调之故。这三年来,唐子 韶拿“三荒十月愆余”、“随园食单”中开列的食谱,讲给月如听了。如法炮 制,复加改良,颇有几味连胡家的厨子都佩服的拿手菜;只是月如颇自矜其 手艺,不肯轻易出手,因而不大为人所知而已。 “月如的菜,样样都好;不过有几样做起来很费事。”“不要紧。大先生 尽管吩咐。” 胡雪岩点点头说:“做一样核桃腰子。” 这就是颇费工夫的一样菜。先拿羊腰或猪腰用盐水加生姜煮熟,去膜 切片;再挑好核桃肉剥衣捣烂,与腰片拌匀,不锅用极小的火,下停手地炒, 直到核桃出油,渗入腰片,再用好酱酒、陈酒、香料烹透。是下酒的妙物。 “还有呢?” “有一回月如做来孝敬老太太的蒸蛋,也不错。”“喔,那是三鲜蛋,不 费事,还有呢?” “我就想到这两样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菜千万不要多,多了糟蹋。再说, 一个人的工夫到底有限,菜多了,照顾不到,味道总不免要差。” “是,是。后天中午,请大先生早早赏光。” 唐子韶就住在公济典后面,分租了人家一进房子,三楼三底,前后厢 房;后厢房朝东的一间,月如用来做厨房。楼上外面两间打通,作起坐之用; 最里面一间,才是卧室。胡雪岩一到,接到楼上去坐,雪白铜的火盆,生得 极旺;窗子是新糊的,虽关紧了,屋子时仍旧雪亮,胡雪岩卸了玄狐袍子, 只穿一身丝绵袄裤,仍旧在出汗。 坐定不久,楼梯声响,上来的月如,她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绉袄裤,下 面是散脚的贡呢夹裤——胡雪岩最讨厌年轻妇女着裙子,胡家除了胡老太 太,全都是袄裤,月如也是如此。见了胡雪岩,裣衽为礼,称呼一直未改, 仍旧叫“老爷,”她说:“发福了,气色更加好,红光满面。” “红光是太热的缘故。”胡雪岩摸着脸说。 “老爷穿的是丝绵,怪不得了。”月如转脸向唐子韶说,“你快去看看, 老爷的衣包里面,带了夹袄裤没有?”“对,对,”唐子韶猛然拍一下自己的 额角,“我早该想到的。”说着,起身就走。 于是,月如坐下来问老太太、太太;当家的大姨太太——姓罗行四, 家住螺蛳门外,因而称之为“螺蛳太太”。再就是‘少爷”、“小姐”,一一问 到;唐子韶已经从胡雪岩的跟班手里,将衣包取来了。 “老爷,”月如接过衣包说道:“我伺候你来换。”当着唐子韶,自然不便 让她来执此役,连连说道: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我自己来。” “那就到里面来换。” 月如将胡雪岩引入她的卧室,随手将房门掩上。胡雪岩便坐在床沿上, 脱棉棉换夹,易衣既毕,少不得打量打量周围,家具之中只有一张床最讲究; 是张红木大床,极厚的褥子,簇新的丝绵被,雪白的枕头套,旁边摆着一枚 蜡黄的佛手,拿起来闻一闻,有此桂花香,想来是沾了月如的梳头油的缘故。 “换好了没有?”房门外面在问。 “换好了。” “换好?我来收拾。”接着,房门“呀”地一声推开,月如进来将换下的 丝绵袄裤,折齐包好。 胡雪岩这时已走到外面,正在吸水烟的唐子韶站起来问道:“大先生, 是不是马上开饭?” “好了就吃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你啥辰光到湖州。”“今天下半天就走。” “喔,那我要把交代蓉斋的话告诉你,第一,今年丝的市面不大好,养 蚕人家,今年这个年,恐怕很难过,你叫他关照柜台上,看货稍微放宽些。” “是的。” “第二,满当的丝不要卖——” “满当的丝,大半会发黄,”唐子韶抢着说:“不卖掉,越摆越黄,更加 不值钱了。” “要卖,”胡雪岩说:“也要先把路脚打听打听清楚,如果是上海缫丝厂 的人来收,决不可卖给他们。” “是的。”唐子答应着,却又下了一句转语:“其实,他们如果蓄心来收, 防亦无从防起。” “何以见得?” “他们可以收了当票来赎啊!” “我就是要这样子”。胡雪岩说:“人家赎不起当头,当票能卖几个钱, 也是好的。” “大先生真是菩萨心肠。”唐子韶感叹着说。 “也不是啥菩萨心肠,自己没有啥损失,能帮人的忙,何乐不为?说老 实话,一个人有了身价,惠而不费的事,不知道有多少好做,只在有心没有 心而已。” “大先生是好心,可惜有些人不知道。” “何必要人家晓得?惠而不费而要人家说一声好,是做官的诀窍;做生 意老老实,那样做法,晓得的人在背后批评一句沽名钓誉,你的金字招牌就 挂不牢了。” “是,是。大先生真见得到。不过——” “你不要‘白果’、‘红枣’的,谈得忘记辰光!”月如大声打断他的话, “开饭了。” 抬头看时,已摆满了一桌的菜,除了胡雪岩所点的核桃炙腰与三鲜蛋 以外,另外蒸的是松子鸡,炒的是冬笋鱼,烩的是火腿黄芽菜,再就是一大 碗鱼圆莼菜汤与杭州到冬天家家要制的腌菜。 “老爷吃啥酒?”月如说道:“花雕已经烫在那里了。”“好,就吃花雕。” 斟上酒来,月如又来布菜,“我怕方裕和的火腿,老爷吃厌了。”她说: “今天用的是宣威腿。” “你的话也说得过分了,好火腿是吃不厌的。”胡雪岩挟了一块宣威腿, 放在口中,一面咀嚼,一面说道:“谈起宣威腿,我倒说个笑话你们听听。 盛杏荪最喜欢吃宣威腿,有人拍他马屁,特为托人从云南带了两条宣威腿, 送到他电报局,礼帖上写的是‘宣腿一双’,这一来犯了他的忌讳——” 盛杏荪名字叫盛宣怀。”唐子韶乘间为月如解释。 “犯他的忌讳,他自然不高兴罗?”月如问说。“是啊!”胡雪岩答道:“当 时他就发脾气:‘什么宣腿不宣腿的?拿走,拿走!’过了几天,他想起来了, 把电报局的饭司务叫了来问:‘我的腿呢?’饭司务听懂了,当时回报他:‘大 人的两条腿,自己不要’局里的各位老爷把大人的两条腿吃掉了。’” 胡雪岩说得极快,象绕口令似的,逗得月如咯咯地笑个不停。“笑话还 没有完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盛或者荪这个人很刻薄,专门做得便宜卖乖的事。 有人恨在心里,存心寻他的开心,叫人送了一份礼去,礼帖上还是‘宣腿一 双’。看那两条火腿,墨黑,大小比不上金华腿,更不要说宣威腿了。心想, 这是啥火腿?就叫了饭司务来看。” “饭司务懂不懂呢?”月如又问。 “饭司务当然识货,当时就说:‘大人,你的这两条腿是狗腿!’” 这一来,月如自然又大笑,笑停了说:“原来是‘戌腿’!我也只听说, 没有见过。” “本来就难得见的。”唐子韶说:“一缸火腿当中,只摆一条‘戌腿’,为 的是取它的香味。” “狗肉是真香。可惜老太太不准进门。”胡雪岩转脸看看月如说:“老太 太常常提起你炖的蛋,你明天再弄一碗去孝敬、孝敬她。” “唷!老太太真是抬举我。她老人家喜欢,我天天做了送去。” “蒸蛋要现蒸现吃。”唐子韶有个更好的办法,“倒不如你把诀窍传授了 小刘妈,老太太想吃就有,多少好?” 原来胡家也仿佛宫中那样,有好几个小厨房;胡老太太专用的小房, 归小刘妈管,诀窍传了给她,就省事得多了。“子韶这话,通极。”胡雪岩深 以为然,“月如,我倒要问你,凡是蒸蛋,不管你加多少好作料,端上桌来, 总归上清下浑,作料沉在碗底,结成绷硬一块。只有你蒸的这碗三鲜蛋,作 料都匀开在蛋里面,嫩而不老,诀窍在哪里?”“诀窍是分两次蒸——” 月如的方法是,第一次用鸡蛋三枚,加去油的火腿汤一茶杯、盐少许, 打透蒸熟,就象极嫩的水豆腐;这时才加作料、火腿悄、冬菇悄、是仁之类, 另外再打一个生鸡蛋,连同蒸好的嫩蛋,一起打匀,看浓淡的酌量加冬菇汤。 这样上笼蒸出来的蛋,就是此刻胡雪岩所吃的三鲜蛋。“凡事说破不得。”唐 子韶笑道:“说破了就不值钱了。”“不然。”胡雪岩说:“光晓得诀窍,不用 心、不下功夫,弄出来也是个‘三不象’,更不必说胜过人家。月如,你说 我这话是不是?” 月如听了他的话,心里当然很舒服,绽开的笑容很甜,“老爷这么说, 就趁热再吃点。”说着,用汤匙舀了一匙,伸到胡雪岩口边。 “我自己来。”胡雪岩捏住好的手,不让她将汤匙送入他口中。 见此光景,唐子韶便回头关照侍席的丫头:“你替我盛碗饭来吃完了, 我要赶上船,辰光已经很局促了。”“啥辰光开船?”胡雪岩问。 “两点钟。” “呃,这倒是要快了。已经一点过头了。现在小火轮拖航船,一拖七八 条,到时候不等的。” 于是唐子韶匆匆吃完了饭,向胡雪岩告辞;月如要送他下楼,到得楼 梯口,却让唐子韶拦住了。 “你陪陪大先生。辰光够的,航船一定赶得上。去了总有三天耽搁,你 火烛小心。” “我晓得,你放心去好了。”月如又叫那丫头:“你送老爷下楼,就到厨 房里去帮陈妈的忙,这里有我。” 月如说完了,却仍站在原处,直待脚步声消失,方始回身,顺手把楼 梯间的门关上,活络门闩一拨,顿时内外隔绝。 胡雪岩心中一动,这倒有点象《金瓶梅》开头那种情形了。“胡大先生” 变了“西门大官人”;不过唐子虽说看起来象王婆,倘或航船赶不上,回家 来撞见了,一下变成了武大郎,那不是开玩笑的事。 “会不会唐子韶起黑心,做好仙人跳的圈套要我来钻?”胡雪岩在心中 自问,同时抬眼去看月如的脸色。 她的脸色很平静,使得胡雪岩心里也平静了;想想唐子韶即令“起黑 心”,也还没有这样的胆子。月如更没有理由陪唐子韶扮演仙人跳;看起来 是有所求,出此下策,没有什么大不了的。 这样想着,心思便野了,“月如,”他说:“我好懊悔,不该把你许给老 唐的。” “为啥?” “还要我问?”胡雪岩捏着她的手说:“你是不是装糊涂?”“我不是装 糊涂,我是怨我自己命苦。一样是做小,为啥不配住‘十二楼’?” 胡雪岩造了一座走马楼,共分十二区,安置十二个姨太太,所以这座 走马楼又称十二楼。 听她话中有怨怼之意,胡雪岩便即说道:“你也不要怪我。哪晓得你今 天会是这样子的!” “我怎样?月如还不是月如。” “苏秦不是旧苏秦。女大十八变,不过人家没有你变得厉害。你除了— —”胡雪岩将话咽住了。 月如却要追问:“除了什么?除了会弄几样菜,没有一样中老爷的意 的。” “样样中意,除了——” “喏,说说又不说了。我顶不欢喜话说半句。” “你不动气,我就说。我美中不足的是,一双大脚。” “脚大有什么不好?李中堂的老太太就是一双大脚。” 李中堂是指李鸿章,据说李瀚章当湖广总督时,迎养老母;李鸿章亦 先期由天津赶到武昌去迎候,官船靠岸,码头上挤满了一城文武。止岸到总 督衙门,顶马、跟马几十匹,职事衔牌加上“导子”,长到前面鸣锣喝道, 后面听不见。李太夫人的绿呢大轿,左右扶轿杠的是两个当总督的儿子;倾 巷来观的武昌百姓,无不羡慕,说“李老太太真好福气。” 那李老太太自然也很得意;得意忘形,不知不觉间将脚尖伸出轿帘以 外,原来李老太太是天足,看热闹的百姓,不免窃窃私议,李鸿章发觉了, 自不免有些窘,当下向轿中说道:“娘,请你把脚伸进去,露出来不雅观。” 谁知一句话恼了李老太太;实在也是为她最恨人家说她大脚,不免恼 羞成怒,当时大声说道:“你老子不嫌我大脚,你倒来嫌我!” 这是很有名的一个笑话,所以月如也知道,胡雪岩使即笑笑说道:“好, 好,我不嫌你。” “实在也没啥好嫌的。你不晓得大脚的好处。”“喔,你倒说说看。” 月如眨着眼思索着,突然脸一红,而且白了他一说:“偏不告诉你。” 胡雪岩心里有点发痒,笑嘻嘻地说道:“你倒把脚伸出来让我看看。” “不要!”月如答得很简捷,同时将一双脚往椅子后面缩了去。 于是胡雪岩又想到了《金瓶梅》,很想照西门庆的办法,故意拂落筷子, 俯身去捡时,便好捏一捏她的脚,不道念头还未转定,月如却开口说话了。 “我的一双脚,你总看得见的。” “喔,”胡雪岩问:“啥辰光?” 月如不答话。 “月如,”胡雪岩伸过手去,握着好的手说:“你坐过来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 “你坐在那里,不也好说?” “不!这话要‘咬耳朵’才有味道。” 杭州话“咬耳朵”是耳语之意,“又没有人,要咬啥耳朵?”月如话虽 如此,还是将一红木圆凳移了过来,坐在胡雪岩身边。 胡雪岩将左手伸了过去,揽着她那又细又软的腰,凑过头去,先好好 闻一闻她的头发,然后低声说道:“你现在就去洗脚,好不好?” “不好!”月如很快地回答。 “咦!不是你自己说的。” “不错,我说过的。不过不是今天。” “那末,哪一天呢?” 月如不答,但任由胡雪岩越搂越紧,却并无挣拒之意;好久,才说了 声:“好热,”接着略略坐直了身子,伸左手去摘衣钮,从领子到腋下那一颗, 都解开了,衣襟半掀,芗泽微闻;胡雪岩坐在她的右面,要探摸她的胸前, 只是一举手之劳,但他宁愿先把话问清楚。 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 “叫我说啥?螺蛳太太晓得了,我怎么还有脸到元宝街?”“她从哪里去 晓得?跟我出来的人,个个都是嘴紧的人。”月如又不作声了,看样子是肯 了,胡雪岩便耐心地等着。 “我炖了鸭粥在那里,要不要吃一碗?” “等歇再吃。”胡雪岩站起身来,顺手拉了她一把。 月如收拾了床铺,又洗了手,然后开楼门叫丫头从厨房里将一锅鸭粥 端了来。随即遣走丫头,亲手盛了一碗捧给胡雪岩,她自己也盛了半碗,在 一旁相陪。 “老爷,”月如闲闲问道:“是不是说廿三家的管总,要来个大扳位?” “是啊!老唐到德清就是商量这件事去的。” “你预备把老唐调到哪里?” “这还不晓得。” “怎么你会不晓得呢?” “‘凭天断’我怎么会晓得?” “啥叫‘凭天断?’” “抽签。”胡雪岩签说:“廿三家典当分做大中小三等,分等抽签,譬如 顶大的有八家,这八家的管总合在一起抽签,抽到哪里是哪里。” “这样说,老唐抽到苏州到苏州,抽到镇江到镇江?”“不错。” 听得这话,月如将筷子一放,掩着脸踉踉跄跄地奔回卧室。胡雪岩大 吃一惊,随即也跟了进去,只见她伏在床上,双肩耸动着在哭。 “月如,月如!” 尽管他推着她的身子,她却不理,但哭声仿佛止住了。“你到底为啥? 无事端端地哭得好伤心。” “我怎么不要伤心?”月如脸朝里床口发怨言:“你死没良心!把我骗到 手,尝过新鲜了,马上想这么一个法子!叫老唐带着我充军充到外县,你好 眼不见为净! “这是从哪里说起?”胡雪岩不由得笑,“我做梦也没有想到,你会把毫 不相干的两桩事情扯在一起!” “哪里是毫不相干?老唐调到外县,我自然要跟了去,你好象一点都不 在乎,玩过就算数了。” 这番指摘,不能说她没有道理,胡雪岩细想了一会说道:“你也不一定 要老唐去,我替你另外买一幢房子。”“做你的小公馆?” “也不是啥小公馆——” 胡雪岩有些词穷了,月如却毫不放松。 “不是小公馆是啥呢?”她说:“就算作为是老唐买的房子,我一个人住 在杭州,别人问起来,我怎么回复人家?而且你要来了,总归有人晓得的; 跟你的人不说,自然会有人到螺蛳太太面前去说,总有一天带了人打上门来。 那时候我除了投河跳井,没有第二条路好走。” 话说得驳不倒,胡雪岩楞了好半晌说:“月如,你晓得的,廿三家管总 调动的事在前;我们今天会睡在一床,是我连昨天都没有想到的事。本来是 两桩不搭界的事情,现在倒好象扯在一起了。你倒说说看,有啥好办法?” 月如故意沉吟了一会,方始说道:“办法是有。先要问你,你是只想今 天捡捡便宜呢,还是仍旧要我?” “仍旧要你。” “那就只有一个办法,原样不动。” “怎么叫原样不动?” “别家的管总,你尽管支调动,老唐仍旧管公济,”月如又说:“老唐是 帮你管典当的头脑,跟别家不同,他不动是说得过去的。” “那怎么说得过去?一有了例外,大家不服。”“那就大家不动。”月如又 说:“我是不懂做生意,不过照我想,做生意全靠人头熟,忽然之间到了陌 生地方,两只眼睛墨黑;等到你看清楚,生意已经让别家抢走了。”胡雪岩 心里七上八下,盘算来盘算去,苦无兼顾的善策,最后叹口气说:“只好大 家不动。” 唐子韶“美人计”,元宝街的下人很快地都知道了;不过胡老太太治家 极严,将“来说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”这句俗语,奉为金科玉律,所以没有 人敢到十二楼去说这个秘密。 但近处未传,远处却传到了;古应春以抑郁的语气,将这件事告诉了 七姑奶奶,而七姑奶奶不信。 “小爷叔不是这种人。如果为了女人会把生意上商量好的事,推翻不算; 小爷叔哪里会有今天这种场面,老早败下来了。” “我懒得跟你争。好在他就要来接左大人了,你不妨当面问问他。” “我当然要当面问他。”七姑奶奶继续为胡雪岩辩护,“廿三家典当管总 仍然照旧,一定有他的道理。小爷叔的打算不会错的。” 第二天,胡雪岩就到了,仍旧住在古家;应酬到半夜十一点多钟才跟 古应春一起回家,七姑奶奶照例预备了宵夜在等他们。 把杯闲谈之际,七姑奶奶闲闲问道:“小爷叔,你廿三家典当管总调动 的计划,听说打消了,是为啥?”“,七姐,请你不要问了。” 一听这话,七姑奶奶勃然变色,立即问说:“为啥不要问?”“七姐, 有趣的事,大家谈谈;没趣的事谈起来,连带你也不高兴,何苦?” “这样说,是真的了。真的姓唐的做了圈套,请你胡大先生去钻。小爷 叔,你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?” 说到“糊涂”二字,嘴已经歪了,眼睛也斜了,脸红如火;古应春叫 声:“不好!”赶紧上前去扶,七姑奶奶已在凳子上坐不住,一头栽在地上, 幸好地上铺了极厚的波斯羊毛地毯,头没有摔破。 “是中风!”胡雪岩跳起身来喊道:“来人!” 于是一面叫进人来,扶起七姑奶奶,一面打发人去延医——胡雪岩关 照去请在咸丰年间曾入宫“请脉”、号称太医的曹郎中,但古应春相信西医, 且有一个熟识的医主,名叫艾礼脱,所以另外派人去请。 时已夜半,叩门将医生从床上叫起来,自然得费些工夫。古应春倒还 沉得住气,反是胡雪岩异样地焦争不安,望着躺在软榻上,闭着眼“呼噜、 呼噜”只在喉间作痰响的七姑奶奶,搓着手蹀躞不停。他知道七姑奶奶是听 到他做了没出息的事,气恼过度,致生此变。倘或不治,则“我虽不杀伯仁, 伯仁由我而死”,会一辈子疚歉在心,日子还过得下去? 好不容易将医生等到了,先来的是艾礼脱,一看七姑奶奶躺在那里, 用英语跟古应春说中风的病人,不宜横卧。古应春随即叫两名仆妇,把七姑 奶奶扶了起来,靠在安乐椅上,左右扶持。西医看病,没有“男女授受不亲” 那一套,艾礼脱打开皮包,取出听诊器挂在耳朵上,关照古应春解开七姑奶 奶的衣钮,拿听筒按在她胸前听心跳。诊断完了,撬开牙关,用温开水设法 将他带来的药丸,让她吞了下去。然后告诉古应春,六小时以后,如能苏醒, 性命可保,他天亮后再来复诊。正在谈着,曹郎中到了;艾礼脱脸色不大好 看,抗议式地对古应春说,看西医就不能看中医。这一下,让古应春为难了, 跟胡雪岩商量,应该怎么办? “你相信西医,自然是你作主。曹郎中,病情他照看,方子由他照开, 不吃他的药就是了。” “不错,不错!这法子好。”古应春照他的话办。 艾脱礼的本领不错,到了天亮,七姑奶奶居然张开眼睛了,但胡雪岩 却倦得睁不开眼睛。 “小爷叔,你赶紧去睡一觉,下午还要去接左大人。”古应春说:“尽管 放心去睡,到时候我会叫你。”“能放心睡得着倒好了。” “小爷叔,死生有命;而且看样子也好转了,你不必担心。”话虽如此, 胡雪岩如何放心得下?双眼虽涩重得睁不开,睡却睡不好,时时惊醒,不到 中午就起身了。 “艾礼脱又来看病,说大致不要紧了,不过风瘫恐怕不免,带病延年, 活上十几年的也多的是。”古应春说道:“小爷叔办正事去吧,可惜我不能陪 你;见了左大人,代我说一声。”“好,好!我会说。” 左宗棠等过了慈禧太后的万寿,方始出京,奉准回籍扫墓,十一月甘 五日到湖南省城长沙,第一件事是去拜访郭嵩焘。 郭嵩焘与左宗棠有一段重重纠结的恩怨。当咸丰八年左宗棠在湖南巡 抚骆秉章幕府中时,一切独断独行;一天骆秉章在签押房里看书,忽然听见 辕门放铳,看辰光不是每天正午的“午时炮”,便问是怎么回事?听差告诉 他:“左师爷拜折。”连上奏折他都不知道,湖南巡抚等于左宗棠在做;因而 得了个外号,叫做“左都御史”。巡抚照例挂“右副都御史”衔,叫左宗棠 为左都御史,意思是说他比“右副都御史”巡抚的权还要重。 其时有个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,湖北恩施人,声名不佳,有一次去见 左宗棠,谈到永州的防务情形,樊燮一问三不知,而且礼貌上不大周到,左 宗棠大为光火,当时甩了他一个大嘴巴,而且立即办了个奏稿,痛劾樊燮“贪 纵不法,声名恶劣”,其中有“目不识丁”的考语,也不告诉骆秉章就发出 去了。樊燮是否“贪纵不法”,犹待查明,但“目不识丁”何能当总兵官? 当下先革职、后查办。这“目不识丁”四字,在樊燮心里,比烙铁烫出来的 还要深刻,“解甲归田”以后,好在克扣下来的军饷很不少,当下延聘名师 教他的独子读书,书房里“天地君亲师”的木牌旁边,贴一张梅红笺,写的 就是“目不识丁”四字。他告诉他的儿子说:“左宗棠不过是个举人,就这 么样的神气;你将来不中进士,不是我的儿子。”他这个儿子倒也很争气, 后来不但中了进士,而且点了翰林,早年就是名士,此人就是樊增祥。 一方面教子,一方面还要报仇”樊燮走门路,告到骆秉章的上司,两 广总督官文那里,又派人进京,在都察院递呈鸣冤。官文为此案出奏,有一 句很厉害的话,叫做“一官两印”,意思是说有两个人在做湖南巡抚。名器 不可假人,而况是封疆大吏;这件事便很严重了。 其时郭嵩焘是南书房翰林,他跟左宗棠的胞兄左宗棠植是儿女亲家, 与左宗棠当然很熟,深知他才气过人,便跟同为南书房的翰林潘祖说:“左 季高如果不在湖南,一定保不住;东南大局,不复可问。我跟他同乡,又是 姻亲,不便进言,老兄何妨上个折子。” 潘祖荫听他的话,果然上了上折子,铺叙他的功绩以后,作了个结论: “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,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”。咸丰一看,为之动容, 当即传旨问曾国藩,左宗棠是仍旧在湖南好呢?还是调到曾国藩大营中,以 便尽其所长。曾国藩回奏,左宗棠“刚明耐苦,晓畅兵机,”。于是奉旨随同 曾国藩襄办军务。 左宗棠因祸得福,多亏得潘祖荫、郭嵩焘,但他对潘、郭的态度,大 不相同。左宗棠除了“三节两寿”必送一份极厚的礼金以外,知道潘祖荫好 收藏金石碑版,当陕甘总督时,凡是关中有新出土的碑,初拓本一定专差赍 送潘祖荫,有时甚至连原碑都送到潘家。 郭嵩焘是在洪杨平后,奉旨出任广东巡抚,两广总督名瑞麟,与巡抚 同驻广州;“督抚同城”,常不和睦,瑞麟贪而无能,但为内务府出身,有事 可直接诉诸两宫太后,靠山很硬,所以郭嵩焘深受其掣肘之苦而无可如何。 哪知处境本已很难的郭嵩焘,万想不到多年好友,且曾加以援手的左 宗棠会跟他为难,为了协饷,除致函指责以外,且四次上奏折,指摘郭嵩焘, 措施如何不然。郭、左失和的原因,有种种传说,流传最盛的一个说法是, 当郭嵩焘放广东巡抚时,湘阴文庙忽产灵芝;郭嵩焘的胞弟郭焘写给老兄, 以为是他开府的吉兆。左宗棠得知其事,大为不悦,说“文庙产灵芝,如果 是吉兆,亦当应在我封爵一事上面,与郭家何干?”由此生了意见。 其实,湘阴文庙产灵芝,是常有之事,左宗棠亦不致小气到连这种事 都要争。真正的原因是,洪杨军兴以后,带兵大员,就地筹饷,真所谓“有 土斯有财”。李鸿章最懂得这个道理,所以始终霸住江苏,尤其是上海这个 地盘不放;左宗棠却只得浙江一省,每苦不足,看出广东是大有生发之地, 所以狠狠心不顾盛谊友情,一再攻讦郭嵩焘。最后终于如愿以偿,由他的大 将蒋益澧接了郭嵩焘的手。不过蒋益澧的广东巡抚,干不多久就被调走了。 郭嵩焘因此郁郁不得志。光绪建元,起用在籍大员,他跟曾国荃同被 征召至京,曾国荃放了陕西巡抚,因为不愿与陕甘总督左宗棠共事,改任河 东河道总督;郭嵩焘则奉派为福建按察史;这在当过巡抚的人来说,是很委 屈的,不过他还是接了事。不久,诏命开缺,以侍郎候补,充任出使英国钦 差大臣。 其时云南发生英国公使翻译马嘉理,赴滇缅边境迎接来自印度的探险 家,不意为官兵所戕,因而引起很严重的交涉。英国公使威妥玛表示,郭嵩 焘出使英国,如果在国书上表明中国认错字样,可即赴任,否则应候云南案 结后再赴英国。总署诸大臣都认为中国不能认错,郭嵩焘亦就不能出国;奉 旨署理兵部侍郎,并在总署行走。 郭嵩焘对办洋务,一面主张公平合理,认为非此不足以折服洋人。他 认为马嘉理被戕一案,云南巡抚岑毓英不能说没有责任,当案发以后,意存 掩护,又不查明杀害情由,据实奏报,一味诿罪于深山中的野人。而中朝士 大夫又因为官兵所杀的是洋人,群起袒护岑毓英,以至于英国更觉不平,态 度亦日趋强硬。这件纠纷固结不解,全由不讲公平、不讲事理之故,因而奉 命入总署之日,便单衔上奏,请旨“将岑毓英先后酿成事端之外,交部严加 议处,以为恃虚骄之气,而不务沉心观理、考察详情,以贻累国家者戒。” 郭嵩焘平时讲洋务,本已为守旧的“卫道君子”所不满;如居今然参劾杀洋 的岑毓英,在他们看,显然是私通外国,因而引起了公愤,连他平素往来密 切的朋友、门生,对他亦很不谅解,湖南则有许多人不认他是同乡。此外京 师有人做了一副对联骂他:“出乎其类,拔乎其萃,不容于尧舜之世;未能 事人,焉能事鬼,何必去父母之邦?” 到得第二年七月底,中英订立烟台条约,“滇案”解决;郭嵩焘可以启 程赴英国了,当时称为“放洋”;而“放洋”以前又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 事。 有个广东人叫刘锡鸿,原任刑部员外郎;此人是郭嵩焘在广东的旧识, 谈起洋务来,颇为投机。此时希望跟郭嵩焘一起放洋。但谈洋务是一回事, 办洋务又是一回事,郭嵩焘认为刘锡鸿脾气太刚、好意气用事,而办洋务是 “水磨工夫”,颇不相宜。哪知刘锡鸿不死心,托出郭嵩焘的一个好友朱孙 诒来关说。朱孙诒向郭嵩焘说:“你批评他不宜办洋务的话,我都跟他说了, 他亦很有自知之明,表示一切不问,你只当带一个可以谈谈,以解异国寂寞 的朋友好了。” 听得这样说,郭嵩焘可怜刘锡鸿穷困不得意,便上奏保他充任参赞。 刘锡鸿是个司员,而且只是六品的员外郎,论资格只能当参赞。 不过上谕下来,竟是“刑部员外郎刘锡鸿着即开缺。以五品京堂候补, 并加三品衔,充出使英国副使。”这种例子,殊为少见;其中有个内幕,军 机大臣李鸿藻对郭嵩焘的态度,有些怀疑,怕他出使后,处处帮英国人讲话, 因而提拔刘锡鸿,以副使的身分去钳制正使。 这刘锡鸿是个不明事理的人,以为李鸿藻派他去当“打手”,所以谢恩 以后,便去看郭嵩焘,责问他为何不保他当副使而当参赞?说他不够朋友, 另外还有很难听的话,等于是骂了郭嵩焘一顿。 郭嵩寿气得半死,总是遇到这种恩将仇报的人,只好自怨命中注定。 后来刘锡鸿果然处处跟他为难,而且大吵大闹,不顾体统,郭嵩焘写信给李 鸿章,形容共事为“鬼嗥于室,狐啸于梁”,公使馆的上下不安,可想而知。 其时刘锡鸿已调充驻德公使,可以单衔上奏,彼此互劾,而由于刘锡 鸿有李鸿藻撑腰,占了上风。李鸿藻的门下,赫赫有名的“翰林四谏”之一 张佩纶,上奏“请撤回驻英使臣。”郭嵩焘大为泄气,一再求去,终于在光 绪五年七月改派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接替郭嵩焘,不过刘锡鸿亦同时垮台, 改派郭嵩焘所欣赏的李凤苞使德。这时李鸿章办争的结果。 郭嵩焘在英国博得极好的声望,所以于郭之去,多表惋惜。郭嵩焘原 配早死,继室下堂,只带了个姓梁的姨太太赵贡,照她的身分是不能觐见维 多利亚女王的,竟亦破例特许。 但在英国如此,回国后郭嵩焘自知李鸿藻这班人不会放过他,而且已 六十二岁,因而决意引退,一到上海即称病,不回京复命,而请开缺,终得 如愿以偿,回湖南后住在长沙。身虽在野,并不消极,关于时政,特别是洋 务方面,常跟李鸿章,曾国荃书信往来,细作讨论。日子过得也还闲适。 这一年——光绪七年,郭嵩焘年初年尾有两件比较快意之事,一件是 二月间,调回国充任通政使司参议的刘锡鸿,因为李鸿章敲掉了他的“洋饭 碗”记恨在心,奏劾李鸿章跋扈不臣,俨然帝制。李鸿章正在红的时候,刘 锡鸿自不量力,出以此举,自然是自讨没趣,上谕斥责其“信口诬蔑,交部 议处。”结果竟落得个革职的处分。 再一件就是左宗棠来拜访。排扬阔极,顶马、跟马、高脚牌,前呼后 拥一顶绿呢大轿,内中坐的是头戴宝石顶、双眼花翎,身穿四开禊袍黄马褂, 鼻架一副大墨晶镜的东阁大学士恪靖侯。首府长沙知府及首县长沙县,早就 在郭嵩焘家附近,清道等候;湖南省的藩、两司、修补道等等,亦来站班。 可是郭家双扉紧闭,拒而不纳,左宗棠只好在大门口下桥,由戴红顶子的“材 官”上门投帖。 “不敢当,不敢当!”郭家门上到左宗棠面前,打千说道:“请大人回驾。” 左宗棠早已料到有此一着,一点都不生气,和颜悦色地答说:“你跟你 家老爷去回,说我是来看五十年的故人;便衣不恭敬,所以穿了官服来的。” 门上一进去,久无消息;首县看“爵相”下不了台,硬闯进去跟郭嵩 焘打躬作揖,说是如果不见,全城文武亦都僵在那里了。请他体恤下情。总 算说动了郭嵩焘,开正门迎接,不过他自己只是站在大厅上等候。 “老哥!”左宗棠见面便说:“宗棠无状,特来请罪。”接着,拂一拂马蹄 袖,捞起四开禊袍下摆,跪了下去。“不敢,不敢!”郭嵩焘也只好下跪答礼。 随从官员,将主客二人都搀扶了起来,左宗棠便自责当年的不是;也 不解释是为了军饷,“有土斯有财”的缘故,只连声:“是我该死,是我荒唐。” 左宗棠一向健谈,谈西征、谈边防、谈京里的新闻;又从曾国藩谈起 往事,一直到中午都没有告辞的意思,郭嵩焘也不便象督抚会客那样“端茶 碗送客”,便只好留饭。 随从倒是有首县办差,从长沙第一家大馆子玉楼东去叫了酒席来,在 附近的关帝庙接待;左宗棠却必须是郭嵩焘的家庖,才是待客之道。好在湘 军出身的达官,除了胡林翼以外,都不甚讲究饮食;左宗棠喜欢吃狗肉,称 之为“地羊”,有此一味,加上腊味,再炒一盘去骨的东安鸡,在他便是盛 馔了。 一顿饭吃到未末申初,左宗棠方始兴尽告辞。临行时做个手势,材官 递上一个红封套:左宗棠双手奉上,口中说道:“不腆之仪,聊助卒岁,务 请赏收。” 郭嵩焘不肯收,左宗棠非送不可。当着好此湖南的文武官儿,郭嵩焘 觉得起了争执。有失体统,便收了下来,不过,心里已经打算好了;拆开封 套一看,是阜康钱庄所出的一万两银票,当即提起笔来批上“注销”二字, 拿个信封装了,送到左宗棠的行辕。照道理是要回拜的,郭嵩焘也免了这套 俗礼。左宗棠到头来,还是讨了个没趣。 十二月初二到湘阴,当天晚上,就收到一道由湖南巡抚衙门专派差送 来的军机处的“廷寄”。 廷寄中说,有人参劾湖广总督李瀚章“任用私人,纵容劣员,该省防 缺军额,虚糜帑金,贻害地方;李瀚章本人黩货无套,民怨日深”。原奏胪 列了李瀚章许多劣迹,其中情节重大者四款: 一、湖北全省厘金,岁收三、四百万,报部则仅四万。 二、竹木税年收百万,报部仅三万。湖广总督衙门每日用银七百五十 两,即在此中开支,年耗帑银二十七万余两。三、以公家轮船,载运私货, 公然贩卖。 四、要李瀚章在扬州、芜湖均设有当铺。 清朝的规制,凡是督抚被参,视情节轻重作不同的处置。情节较重者, 常由京里特派大员,至少是尚书,且须资格较被参督抚为深的,前往查办。 为了防备被参督抚事先湮灭证据,所以明发上谕中只说派某人往某地出差; 所谓“某地”决非被参督抚所管的省分,譬如说派到四川出差,湖北是必经 之地;一到武昌,立即传旨,随带司员马上动手,封库的封库,查帐的查帐, 来他一个措手不及。 情节轻微,或者有意把案情看得不重,便就近派官阶资格较高者查办 或查复。左宗棠奉到的上谕是:“将所奏各节,确切查明,据实具奏。”这是 查复,不是查办,可是左宗棠不理这一套。 十二月十三到武昌时,李瀚章已经接到李鸿章的通知,知道左宗棠是 来查案。须先示意布政使衔候补道杨宗濂告假回籍。此人在咸丰末年,以户 部员外郎在原籍江苏金坛办团练。 同治元年,江苏士绅凑集了十八万银子,雇用英国轮船到安庆,接淮 军到上海打长毛时,杨宗濂就是往来奔走接头的人;以此渊源,与李鸿章的 关系很深,李鸿章剿捻匪那两年,杨宗濂替他管过营务处。以后一直在湖北 当道员,李氏兄弟相继督鄂,杨宗濂由“李大先生”的部属变为“李在先生” 的部属,管理汉口“新关。” “关差”一向是好差使,汉口是长江的第一个大码头,收入以竹木税为 大宗。西南深山中的木材,以湘西辰州为集散地,扎成“木排”,由沅江入 洞庭湖,经岳阳入长江,在汉口交易。左宗棠早就听湘西的“排客”谈过, 汉口“新关”收竹木税的种种弊端,所以一到武昌,就要找杨宗濂。由于是 奉旨查案,所以左宗棠跟李瀚章不作私人的交往,在行辕以一角公文咨湖广 总督衙门,“请饬杨宗濂到案备询”,而复文是“该员业已告假回籍,无从传 饬”。 这一下左宗棠大为光火,用“札子”下给汉黄德道及武昌府,“催令杨 宗濂迅赴江宁问话”。一面出奏:“臣前次回湘,路过新关,杨宗濂避而未见; 此次又先期告假回籍,是否有意规避,虽未可知,而查询杨宗濂素日声名平 常、性情浮动,则众论相同,无代其剖白者。”至于经收竹木税有无弊端,“应 俟查取票根底簿,传杨宗濂到案质询,方照核实。”接着声明:因为须赴两 江接任,所以传杨宗濂到江宁备询,同时以“贪鄙狡诈”的考语,请旨将杨 宗濂“先行革职,听候查办”。 此外汉黄德道何维键、候补知府李谦,都是李瀚章的私人,左宗棠亦 毫不客气,对何维键以“庸软无能”四字考语,奏请“开缺送部引见”,意 思是请慈禧太后亲自考查,对李谦则谓之“性善圆通、难期振作”,请旨交 湖北巡抚彭祖贤“察看。” 奏折中还将李瀚章训了一顿,他说:李瀚章一门,遭逢圣时,功名大 显,亲党交游,能自立的亦颇不乏人。不过依附者亦很多,当时随从立功, 身致富贵者,又各有其亲友,辗转依附,久而久之恃势妄为,官府处置为难, 不能不作姑息;乡里受其欺凌,亦惟有敢怒而不敢言,由于“贤者不肯规之 这以正,懦者畏其忌嫉,谣诼纷兴、事端叠起,洵非家门之福。 宜以身作则,毋与乡邦人士争势竟利,遇事敛抑,免为怨府,其李鸿 章、李瀚章所难尽言者,臣等忝仕疆圻,亦当尽心化诲,俾知以义为利、如 思保世承家,为报国之本,则李氏亲友之福,亦李鸿章、李瀚章一门之福也。” 话说得很不客气,但左宗棠自以为对李瀚章多所开脱,帮了他很大的忙。十 二月十九拜发奏折以后,随即坐长江轮船,鼓棹东下,到江宁拜印接任。 因为如此,使得胡雪岩扑了个空。原来左宗棠原先的计划是:回湖南 原籍祭祖扫墓以后,南下由广东至福建,自厦门坐特派的南洋兵舰到上海, 再转江宁接任。这是为了一履旧日百战立功之地,同时还有“南洋大臣”巡 海之意。不想一到湘阴,有奉旨查复李瀚章纵容劣员一案,前后耽误了十一 天,不能不走捷径,在年前赶到江宁接任。 “既然如此,小爷叔你回杭州过年吧。”古应春说:“过了年,我陪小爷 叔专程到南京去一趟。” 也只好这样子。不过,七姐的病,我实在不放心。”“不要紧的。人是 醒过来了,只要慢慢调养,逐渐会好的。医生说:中风这种病,全靠调理。 将来总归带病延年了。” 胡雪岩跟七姑奶奶情如兄妹,看她人虽醒了,却还不能说话;不过人 是认得的,一见双泪交流,嘴唇翕动,不知多少有苦难言,胡雪岩忍不住也 掉眼泪。 “小爷叔,小爷叔,千万不要如此。”古应春劝道:“这样子反让病人心 里难过。” 胡雪岩点点头,抹掉眼泪,强作欢颜,坐在病榻前向七姑奶奶说道:“七 姐,年底下事情太多,我不能不走。你慢慢调养,我记得你的八字上,说你 四十四岁有一关,来势虽凶,凶而不险,过了这一关,寿至七十八。今年年 内春,算壬午年,你正好四十四;你这一关应过了,明年秋天,老太太等你 来吃寿酒。” 七姑奶奶口不能言,却听得懂,只在枕上摆头,表示会意。 “还有句,七姐,那种荒唐事情,偶尔一回,以后决不会再做了。” 七姑奶奶致疾之由,便是由于气恼胡雪岩的荒唐,所以这句对她是最 好的安慰,居然含着泪笑了。 离了病榻,打点回乡;当天晚上,古应春为胡雪岩饯行,只为七姑奶 奶在病中,所以在家由厨娘备了几味精致的肴馔,也不邀陪客,只是两人对 酌。 在餐桌上,采运局的司事送来了一封信,是左宗棠自湘阴所发,告诉 胡雪岩因为奉旨赴武昌办案,原来的行程取消;武昌事毕,经赴江宁,约胡 雪岩灯节以后,在江宁相会。 此外又托胡雪岩查一件事,说是“江苏司关厘局,及鄂湘皖西为督销 局,每月均有专拨之饷,其细数如何,乞为密访见示。” 胡雪岩看完信,沉吟了好一会说:“我看,左大人对李合肥要动手了。 “喔,小爷叔看出苗头来了?”古应春问道:“怎么样动手法?” “这还言之过早。而且动手也要看机会,不过左大人现在已经有这个意 思了。” 原来李鸿章的淮军有好些部队,驻扎在江苏,湘淮军都是子弟兵,先 命使将,后招募;募兵成营,即以统率将官之名命名,吴长庆所部名“庆字 营”,有一营在江苏;“刘六麻子”刘铭传虽已挟其宦囊,在合肥原籍构筑“大 潜山房”,饮酒赋诗,大过儒将的,但“铭字营”的番号依旧,不过由李鸿 拿他们一分为二,一部分由记名提督刘盛休统带,驻山东张秋一带,防守运 河要口;一部分交福建提督唐定奎率领,驻防江苏、靖江两县,另有铭字先 锋马队之营,驻扎江苏宿迁,主要的任务,亦是防运河沿岸一带有警,可以 迅速赴援。 李鸿章的淮军中,亦有原为湘军的将领,此人名叫郭松林,他的旧部 名为“武毅军”,有十营为江防军,亦驻江阴、靖江境内,有五营为海防军, 驻扎上海、宝山两县境内。这些部队,都由江苏发饷。所谓“司关厘局”, 司指藩司,关指海关,厘指厘金,局指捐局、税局以及淮盐督销局。 两淮出盐,盐课收入为两江一大财源。但上江安徽、下江江苏两省的 人吃不完两淮的盐,所以淮盐有指定的销售地区,称为“引局”;分布在鄂、 湘、西、皖四个省分,西非山西而是江西。这四省都有淮盐督销局,收入亦 归两江。“也不回杭州查,也不叫采运局去办,我有个极方便的法子。叫老 宓写信到各处问一问,就差不多了。”胡雪岩口中的“老宓”,名叫宓本常, 宁波人。他是阜丰雪记沪庄的档手;沪庄是阜丰总号,由他分函各地阜丰联 号一查“司关厘局”近几个月汇款到淮军后路粮台的数目,每个月的负担, 大致就可以算出来了,确是个很方便的办法。“不过”,古应春说:“既然左 大人是要攻李合肥,这件事就要稳秘,这样子做法,会不会有风声传出去?” “有啥风声传出去?”胡雪岩说:“譬如,你是南昌阜丰的档手,我问你江 西淮盐督销局每个月汇到江宁淮军后路粮台的款子有多少?你怎么会想到这 是左大人要查了有作用的?”“不错,不错。我是知道了有这么件事,才会 顾虑,不知道,我做梦也想不到的。不过,小爷叔,既然各处都是汇到江宁, 那又何必费事,只要江宁阜丰查一查,总帐不就出来了?” “啊!啊!”胡雪岩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下,“脑筋不灵了!‘脱裤子放 屁’,真是多余的。” 于是第二天在上船之前,胡雪岩就办好了这件事,只不过写两封信, 一封是写给左宗棠,说江苏各处解交淮军后路粮台的款项,似乎除了委托阜 丰以外,别无更简易的通汇之法,所以已发函江宁阜丰开单径呈辕门,如有 缺漏,另再没法查报。此外叙明,准明年灯节以后,到江宁叩阜。一封是写 给江宁谒丰的档手,照办其事。 “小爷叔,”古应春问:“开年什么时候来?”“总在上灯前后。” “好!到时候我陪小爷叔一起到南京。” “我当然巴不得你陪了我去,不过,也要看七姐的情形。”“那时候一定 不要紧了。”古应春又说:“阿七得病,小爷叔回去了不必提,过年了,何必 让老太太记挂。”胡雪岩不答,沉吟了好一会,叹口气说:“我实在没有想到, 七姐为了我,会这样子在意。” 古应春欲言又止,考虑了一会,终于说了出来,“小爷叔,既然你看出 来了,我就索性说吧!阿七为小爷叔担心,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。她常说: 树大招风。小爷叔无心结下的怨家,大概不少。这倒还在其次,这几年小爷 叔用的人,大不如前,有的本事有限,有的品性不好。她说,她还真不知道 小爷叔的眼光,为啥不大灵了?是事情太多太杂,还是精神不济,照顾不到, 或者是有别的缘故?” 胡雪岩脸一红,心知道“别有缘故”四字,是古应春说得含蓄,这“缘 故”,说来说去总由于狗皮膏药在作怪。“七姐为我好,我晓得,不过,她实 在也担心得稍微过头了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等七姐稍微好一点,你同她说:她 说我的毛病,我要仔仔细细想一想,结结实实拿它改掉。”“小爷叔这么说, 阿七心里一定宽得多。”古应春欣然答说。 第五章 胡雪岩这年过年的心境,不如往年,自然是由于七姑奶奶中风,使他 有一种难以自解的疚歉之故。 不过,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,胡家的年景,依旧花团锦簇,繁华热 闹。其中最忙的要数“螺蛳太太”——这个称呼,由来已久;她本姓罗,行 四,未嫁以前,是个极能干的小家碧玉,认识她的人,不管老少,都叫她“罗 四姐”,算是个尊称。这罗四姐慧眼识英雄,在胡雪岩潦倒的时候,接济过 他。可惜胡雪岩已经娶了妻子,彼此虽都有爱慕之意,却无从结合。不久, 长毛作乱,纷纷逃乱,音信不通;一别九年,方始重逢。 胡雪岩记得很清楚,那年是同治六年;他已经奉委主持西征采运局, 长驻上海。清明之后不久,胡雪岩的旧侣张胖子去世,在静安寺作佛事;他 跟古应春夫妇去祭吊时,看见有个在烧香的淡妆少妇,异常面善,却怎么样 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。 那少妇烧完香,带着个十三、四岁的小大姐走了。胡雪岩不死心,悄 悄跟在后面,一路走,一路想,到底是什么人? 静安寺是上海第一古刹,建于吴大帝赤乌十年,地方很大,原有“静 安八景”之称,但那时已只剩下“涌泉”一景,涌泉又称沸井,井中之水终 年翻翻滚滚,有如水沸;上海说它是个海眼。初礼静安寺的人,少不得都要 去望一望。那少妇亦不例外;胡雪岩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,装作来看沸井的 游客,驻足不行,以观动静。 “阿华,当心、当心,跌到井里,把你小命送掉!”原来那小大姐探头下 望沸井,走得很近,身子又往前倾,这个动作很危险,所以那少妇大声警告 ——一口杭州话帮胡雪岩敲开了记忆之门,又惊又喜地在想:这不是罗四姐? 本想冒叫一声,证实了再上前招呼。但游客甚多,而上海的风气虽然 比较开通,也还不到西洋人男女可以在稠人广众间公然招呼的程度;因而考 虑了一下,回头关照书僮桂生,赶快将七姑奶奶所带来的小大姐叫一个来, 越快越好。 桂生飞奔而去,他亦不必先告诉七姑奶奶;在七姑奶奶带来的两个小 大姐中,找到跟他比较好的彩凤购,说一声:“跟我来,有要紧事,快,快!” 彩凤只当他闯了什么祸,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;桂生等看到胡雪岩的 影子,方始停住脚。 “是我们老爷要叫你。” “彩凤,”胡雪岩悄悄指点:“你上去问她,是不是杭州的罗四姐?如果 她说是,你就说我们奶奶是胡老爷的亲戚,请她跟你们奶奶去见一见。” 彩凤很伶俐,想了一下问:“如果她不肯去呢?”“你就回过头来看我, 她就一定肯去了。” 果然,一如胡雪岩的估计,只见彩凤上前搭话时,仿佛有难以沟通的 情状,然后是彩凤先回头来看胡雪岩,接着是那少妇随着她的视线所示来搜 索望去,显得相当震动似的。 胡雪岩知道成功了,赶紧转身直奔作为堂客休憩之地的一座禅房,找 到七姑奶奶的另一个小大姐,关照请她的主母出来叙话。 七姐,我同你谈过的罗四姐,你还记得记不得?”七姑奶奶想了一下, 点点头说:“记得。” “她今天在这里我叫彩凤‘假传圣旨’,说你同我是亲戚,请她来见面。 马上就要来了。七姐,你请她到你那里去,仔仔细细问问她,她好象居孀在 那里。” “好,好!”七姑奶奶连连答应,又问:“小爷叔,你呢?” “我到钱庄里,有桩要紧事情料理好了,马上来。” 等胡雪岩走了好一会,才看到彩凤领着一个莲步姗姗俏括括的素服少 妇,扶着小大姐的肩头,冉冉而来。七姑奶奶性子急,撇开一双大脚,迎了 上去。 “是不是罗四姐?” “不敢当,我姓罗,尊姓?” “我夫家姓古,娘家姓尤,行七,我们小爷叔叫我‘七姐’。罗四姐你也 这样叫我好了。” 七姑奶奶是直性子,一古脑儿都说了出来,在罗四姐听,却有些牛头 不对马嘴,即是“小爷叔”,何以又叫她“七姐”?但这个疑团,还在其次; 眼前有句最要紧的话先要问清楚,才谈得到其他。 “请问:古太太你的‘小爷叔’是哪个?” “还有哪个?不就是你老早认识的胡雪岩,鼎鼎大名阜康钱庄的老板。” 罗四姐又惊又喜。她也听说过,阜康福钱庄的老板,就是从前在张胖 子那里做伙计的胡雪岩,一直想打听,苦无机会。不想真的有这回事。 “罗四姐,”七姑奶奶说,“你听我叫他小爷叔,就晓得我们是自己人, 你一定要请到我那里去坐一歇。你当年待我们小爷叔的好处,他也跟我说过。 等下他也要来的。”罗四姐心想:胡雪岩倒真是有良心的!就这一转念间, 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在翻动了。 “罗四姐,”七姑奶奶催问着:“你肯不肯赏面子。” “唷,古太太,你的话太客气了。真正不敢当。” 于是七姑奶奶向丧家致意告辞,将罗四姐主婢二人带回家。一看她家 的气派,七姑奶奶又热心伉爽;罗四姐决心要结交,因而改了称呼,同时深 谈身世。 原来罗四姐当年随父母逃难,转徙千里,流离途中,父母双亡;孑然 一身,不是了局,只有择人而事——结伴同行,一共有三家,其中两家都有 个尚未婚娶的廿来岁的儿子,当然亦都时时在找机会向她献殷勤。这两家一 富一穷,而罗四姐挑了穷的那家,姓程,是独子。 “七姐,我是因为他虽穷,肯上进;只要他肯上进,我就有把握帮他出 头。再说,上头只有一个老娘;不比另外一家,父母双全,还有三个兄弟, 两个妹妹,嫁过去做媳妇,一定象顶石臼做戏,吃力不讨好。” “罗四姐,换了我,也会象你一样,宁愿挑这一位。”七姑奶奶早就发现 她鬓边戴一朵白头绳结的菊花,却故意问说:“我们程姐夫呢?几时请过来 见一见。” “不在了。”罗四姐凄然说道:“是前年这个时候去世的。”“可怜,可怜!” 七姑奶奶紧握着她的手,但有无言的慰藉。 “说起来也怪我不好。”罗四姐说:“他学的是刻字匠手艺。有一回他跟 我谈起,说是长毛打到杭州的前两年,乡试考举人,他跟他师父一起到考场 里去刻题目纸,熬夜熬到天亮,心里在想:‘我也读过书,一样是熬夜,为 啥不是去考举人,坐在这里当个低三下四的刻字匠。人家举子写错了字,顶 多贴出“蓝榜”;我刻错一个字要打手心,“吃生活”?’我就说:‘你果然 有心,把招牌收起来,好好儿读书。开门七件事都是我管,用不着你费心。 他真的就听我的话,三更打灯五更鸡,闷倒头读书——” “罗四姐,”七姑奶奶打断她的话问:“你这开门七件事,怎么管法?” “我绣花。不光是绣花,还替绣庄去收件;到后来做‘小包’,一批绣货 包下来,再分给人家去做,日子过得很舒服。七姐,上海滩繁华地方,遍地 银子,只要你肯花功夫去捡。 不瞒你说,我就不相信,世界上有饿死的人。饿死的人是有,那是因 为有钱买不到米,不是没有铜钱买米。这不一样的。七姐,你说是不是?” “怎么不是?”七姑奶奶笑道:“你的说法,倒跟小爷叔很象。”她紧接 着又问:“后来呢?” “后来杭州光复了。他同我说,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,将来举人也是杭 州考,家一搬到杭州,他的这点基础,就要抛掉了。不如捐个监生,下回直 接进京去考举人;头一年秋天考中了,第二年春天再考进士。如果在浙江考 中了举人,考进士还是要进京。一番手续两番做,反而不划算。我想想不错, 凑了二百银两子,替他捐了个监生,他就更加用功了。 唉!”罗四姐叹口气,说不下去了。 “用功用出毛病来了?”练达人情的七姑奶奶问说。“先是吐血。”罗四 姐用低幽但很平静的声音说,“他还瞒着我,吐血吐在手帕里,手帕自己去 洗。脸色越来越白,到了下半天,颧骨上倒象搽了胭脂,我懵懵懂懂,还不 当它一回事。有一天他有应酬回来,我替他脱袍子,随手在口袋里一摸,摸 出一条上有血迹的手帕,才晓得他是痨病。”“痨病?”七姑奶奶神色紧张, “后来呢?照样还是赶考去了?” “没有。他这样子怎么能赶考?” “以后呢?” 以后自然是养病。痨病俗称“馋痨病”,想吃这个,想吃那个,罗四姐 总依着他的性子去办;办来了,却又浅尝即止,剩下来的不仅是食物,还有 他的歉疚。 “我听人说,痨病只要胃口好,还不要紧,象他那样子,馋是馋得要命, 胃口一点都没有。人一天比一天瘦,不过三个月的工夫。唉!”罗四姐又是 一声长叹。 七姑奶奶不必再谈她的丈夫,觉得要关心的是罗四姐,“你现在住在哪 里?”她问。 “南市。天主教堂后面。” “日子过得很艰难吧?” “也还好。”罗四姐淡淡地答说。 “有没有伢儿?” “不骨。”罗四姐口中干脆,内心不免抱歉。 “既无儿女,年纪也离‘老’字还早——”七姑奶奶突然咽住;毕竟还 是第一次见面,哪里能谈得那么深。看看没有话了。罗四姐便即告辞:“七 姐,我要走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站了起来,“明天我再来看你。” “不,不!”七姑奶奶急忙拦阻,“何必等到明天?我们一见如故,你不 要见外,在我这里吃了饭,我再拿马车送你回去。” 罗四姐原是没话找话,并没有想走的意思,见她留客之意甚殷,落得 依顺。 “七姐话,一点不错。”她复又坐了下来,“我也觉得我们一见如故。大 概是前世的缘分。” “罗四姐,你说到‘前世的缘分’,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。”七姑奶奶 的心又热了,“你这样子不是个了局。守寡这回事,看起来容易,其实很难, 我劝你——” 她的话没有说完,但要劝的是什么?却无须明言,就会知道。于是很 坦率地答说:“我也不想造‘节孝坊’,不过,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。” 正在谈着,胡雪岩来了,“果然是罗四姐!”他怔怔地望着她,心中百 感交集,有无数的话要说,但都堵在喉头,竟不知说哪一句好。 相形之下,罗四姐反显得比较沉着,站起来说道:“从前我叫你的名字; 现在不晓得叫你啥好? “你仍旧叫我雪岩好了。” “这不象样。你现在是大老板,哪里好直来直去叫名字,也芯嫌没分寸。” “这样好了。”七姑奶奶插嘴说道:“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,或者大先生, 罗四姐,你也这样叫好了。” “好的,好的。这是禀称。大先生,我们没有见面有九年了吧?” 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,“九年!”他说,“虽说九年,同隔世一样,杭州 光复之后,左大人叫我办善后,我叫人到处访你,音信毫无,那时候你在那 里?” “我已经在上海了。” “喔,怎么会到了上海了呢?” “这话说起来就长了。” 七姑奶奶心想,罗四姐这一谈身世遭遇,要费好些辰光,她是已听说 过了,不必在此白耗工夫,便即起身说道:“罗四姐,小爷叔,你们都在这 里便饭;我去料理一下,你们慢慢谈。” 所谓料理,只是交代几句话的事,一是到馆子里叫菜;二是通知古应 春,家中有客,胡雪岩也在,晚上有饭局最好辞掉,回家来陪客。然后坐在 客厅间壁的小房间中,打开了房门,一面闭目养神,一面听他们叙旧。 “罗四姐,”她听见胡雪岩在说,“你从前帮过我许多忙。现在我总算立 直了,不晓得有啥地方可以帮你的忙,请你尽管说。” “多谢你。我也还混得落,到我混不落去的时候,再请你太先生帮忙。” “你一个人这样混也不是一个了局。” 听得这话,七姑奶奶心中一动;悄悄起身,遥遥相望,只见胡雪岩与 罗四姐四目凝视,心里在想:他们那一段旧情,又挑起来了。 她猜得不错。胡雪岩觉九年不见,罗四姐变过了,从前是一根长辫子 甩来甩去,走路腰扭得很厉害,左顾右盼,见了陌生人不会脸红的小家碧玉; 如今沉静得多了,皮肤也白净得多了,瓜子形的清水脸上,那一双黑白分明 的眼睛,不似从前那么灵活,但偶尔瞟他一眼,仿佛有无数心事要倾诉似的。 最动人的是堕马髻旁戴一朵白头绳结成的菊花——胡雪岩选色,喜欢 年轻孀妇,所以这朵带孝白菊花,最逗人遐思。“这样好不好,”胡雪岩说: “我帮你在杭州开一家绣庄。”“不!我不想回杭州。” “为啥呢?” “在上海住惯了。” “那么,绣庄就开在上海?” ‘多谢你。”罗四姐说,“等我想一想。” 七姑奶奶很想再听下去,但古应春回来了,不能不抢先一步截住他, 略略说了生客的来历,方始带他到客厅,与罗四姐见面。 “喔,”罗四姐很大方地裣衽为礼,口中叫一声:“七姐夫。”是这样亲近 的称呼,使得古应春很快地消失了陌生感,象跟熟人那样谈了起来。不久, 馆子里送了菜来,相将入席,大家都尊罗四姐上坐,她说什么也不肯,结果 依旧是胡雪岩首一张八仙桌,主客四人,各占一方。 “罗四姐会吃酒的。”胡雪岩对七姑奶奶说:“而且酒量好得很。” “这样说,葡萄酒是太淡了。”七姑奶奶问说:“罗四姐,你喜欢哪种酒, 烫花雕来好不好?” “谢谢。我现在酒不吃了。” “为啥要戒酒?”七姑奶奶说:“你一个人,正要吃酒,一醉解千愁。” “你看你!”古应春埋怨地说:“你没有吃酒,倒在说醉话了。人家罗四 姐日子过得好好地,何必借酒浇愁?”“好!算我说错了。”七姑奶奶让步, 复又劝客人:“你为我开戒,我陪你吃两杯。” “不敢当、不敢当。七姐一定要我吃,我就吃。”“这才好。你说,吃啥 酒?” “你吃啥,我吃啥。” “我是吃了好玩儿的。只怕你不喜欢。” 七姑奶奶到柜子里取来一瓶薄荷酒,葫芦形的瓶子,碧绿的酒,非常 可爱,倒将罗四姐的酒兴引发了。“我也吃杯薄荷酒。”胡雪岩凑趣;举杯在 手,看着七姑奶奶说:“我劝罗四姐开一家绣庄,你们看好不好?”“大先生, 我想过了。”罗四姐接口说道:“多谢你的好意,我是力不从心。本钱虽归你 出,也要人手,我一个人照应不过来。” “那怕什么?请七姐帮你的忙,外场请应春照应。另外我再派两个老成 靠得住的伙计给你。你做现成的老板好了。”“吃现成饭也没啥意思。” 言语有点谈不拢,古应春觉得这件事暂时以不谈为妙,便将话扯了开 去;作主人的当然要拣客人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,所以自然而然谈到了“顾 绣。” 中国的刺绣分三派,湖南湘绣、苏州苏绣以外,上海独称“顾绣”,其 中源远流长,很有一段掌故,罗四姐居然能谈得很清楚。 “大家都晓得的,顾绣是从露香园顾家的一个姨太太传下来的。我现在 住的地方,听他们说就是露香园的基址——” 露香园在上海城内西北角,先是明朝道州知府顾名儒所建,本名“万 竹山居”。顾名儒的胞弟叫顾名世,嘉靖卅八年的进士,官拜尚宝丞,告老 还乡,宦囊甚丰,盾万竹山居东面的空地尚多,于是拓宽来开辟一座池塘, 哪知此地本来就是池,有掘出来的一块石碑为证。 碑上刻的是“露香池”三字,而且是赵子昂的手笔。因此,顾名世将 万竹山居改名“露香园”;那座池塘当然一个其旧,依然叫做“露香池”。顾 名世的姬妾很多,其中有一个姓缪,她在京城的时候,学会了刺绣,而且是 宫中传出来的诀窍;缪姨娘在这方面有天才,更加改良,益见精妙。五色丝 线擘,细针密缕,颜色由浅入深,浑然一体,配色之美,更不在话下。最见 特色的是,顾绣以针代笔,以丝线作丹青,以名迹作蓝本,山水、人物、花 鸟,无不气韵生动,工细无匹,当时称为“画绣”。缪姨娘曾经仿绣赵子昂 的“八骏图”,董其昌认为即使是赵子昂本人用笔,亦未见得能胜过她,又 绣过一幅“停针图”,真是穷态极妍,而且无法分辨是画、是绣;后来由扬 州的一位盐商,拿一个汉玉连环,及南唐名家周癙作画的一幅美人图交换了 去。 由于缪姨娘的教导,露香园的女眷,下至丫头,都会刺绣,而且极精, “画绣”之名大著,顾名世本人的名字,反而不为人所知,以至于顾名世有 一次酒后大发牢骚,说他“寄名于汝辈十指之间”。 不过称为“顾绣”是入清以后的事。顾名世有个孙女儿,嫁夫姓张, 二十四岁居孀,有个一岁的儿子。抚孤守节,全靠纤纤十指;绣件不输于缪 姨娘,但除绣画以外还绣普通的花样,生意很好,“顾绣”便取“画绣”之 名而代之,传遍南北。同时“顾绣”也成了上海的一样名产,家学户习,甚 至男子也有学刺绣的。 罗四姐讲得头头是道;胡雪岩与七姑奶奶也听得津津有味。不过古应 春却有些心不在焉;他关心的是胡雪岩这天在长三堂子中有六七处应酬,每 处坐半点钟,连路上的工夫,至少亦要四个钟头,所以等罗四姐谈得告一段 落,便提醒他说:“应该去了。” 一听这话,胡雪岩便皱起了眉,“可以不去的,有哪些地方?”他问。 “最好都去。万不得已,那末,有两处非去不可。”“好吧!就去这两处。” 胡雪岩问道:“罗四姐呢?应该有人送。” “不要了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城里这么远,又是晚上。”七姑奶奶是不由分 说要留客过夜了。罗四姐也想留下来,不过家里只有一个老苍头看门,她一 夜不回去,害老苍头着急,亦觉于心不忍。 “这倒容易。”古应春说:“请罗四姐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,我派人去通 知。” 于是胡、古二人先行离席;七姑奶奶陪着罗四姐吃完饭。领她到专为 留堂客的客房,检点了被褥用具,请罗四姐卸了妆,再舒舒服服喝茶闲谈。 一谈谈到午夜,古家照例每天必有宵夜,正在吃粥时,古应春回来了, 同行的还有胡雪岩。 “小爷叔没有回去?”七姑奶奶信口说了一句。“我想来吃粥。”胡雪岩 也信口回答。 其实,大家都明白,他是特为来看罗四姐,卸了妆的她,梳一条松松 的大辫子,穿的是散脚裤、小夹袄,照规矩是卧室中的打扮,见不得“官客” 的。不过既然让官客撞见了,也就只她大大方方好,视如无事。 “你们走了哪两家?”七姑奶奶问。 “会乐里雅君老五家,还有画锦里秋月楼老四家。”古应春答说。 “秋月楼老四不是从良了吗?”七姑奶奶问说:“莫非‘?了个浴’又出 来了?” “倒不是她要‘?浴’,”胡雪岩答说:“是让邱家的大太太赶出来的。” “喔。”七姑奶奶问:“老四还是那么瘦?” “稍微发福了。” “那好,她是要胖一点才好看。” 他们在交谈时,罗四姐的眼光不断扫来扫去,露出诧异的神色,七姑 奶奶觉察到了,“罗四姐,”她问:“你逛过堂子没有?” “没有。”罗四姐答说:“听都没有听说过。”女人逛堂子,只有我们这位 太太。”古应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罗四姐,要不要让她带你去开开眼界?” “谢谢,谢谢!”罗四姐一面笑,一面瑟缩敛手,“我不敢。”“怕啥?”七姑 奶奶鼓励她说:“不经一事,不长一智,你要到堂子里去过,才晓得为啥五、 六十岁的老头子,会交墓库运?你懂了其中的道理,你家老爷也就不会交墓 库运了。”“这又是啥道理呢?” “因为你懂了,女人家要怎么个样子,才能收男人的心?他不喜欢的事 情,你不要逼了他去做;他不喜欢听的话,你少说。他喜欢的事情,你也要 当自己的事情那样子放在心上。 到了这个地步,你尽管放他出去逛堂子,吃花酒,他一颗心还是在你 身上的。” “怪不得!”罗四姐笑道:“七姐夫这样子听你的话。”“听她的话倒不见 得。”古应春解嘲似地说:“不过大概不至于交墓库运。” “是不是?”七姑奶奶怂恿着说:“我们去打个茶围,有兴致再吃它一台 酒,你也长长见识。又不跟他们男人家在一起,怕啥?” “我用不着长这个见识了。孤家寡人一个,这番见识也用不着。” 说着,抬起头来,视线恰好跟胡雪岩碰个正着。赶紧避开,却又跟七 姑奶奶对上了;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,罗四姐无缘无故地心虚脸红,竟有些 手足无措了。 于是胡雪岩便叫一声:“七姐,应春!”接着谈一件不相干的事,目的 是将他们夫妇俩的视线吸引开去,为罗四姐解围。 “我的酒不能再吃了。”;罗四姐找个谈话的空隙,摸着微微发烧的脸说: “再吃要醉了。” “不会的。酒量好坏一看就看出了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只怕是酒不对你的 胃口。” “大概是。薄荷酒带甜味,酒量好的人,都不喜欢甜味道。” 古应春问:“罗四姐,你吃两杯白兰地好不好?”“吃两种酒会醉。” “不会,不会!”七姑奶奶接口,“外国人一顿饭要吃好几种酒,有的酒 在饭前,有的酒在饭后;杂七杂八都吃在肚皮里,也没有看他们有啥不对。” “真的?” 看样子并不坚拒,古应春便去身起取了一瓶三星白兰地;拿着螺丝钻 在开瓶塞时,罗四姐开口了。 “我听人家说,这种酒上面那块月牙形招头纸,拿湿手巾擦一擦,会有 三个蓝印子出来。没有蓝印子的就是假酒。”“这我们还是第一回听说,试试 看。”叫人拿块湿手巾来擦了又擦,毫无反应,罗四姐从从容容地说:“可见 得听来的话靠不住。府上的酒,哪里会有假的?” “这也不见得,要尝过才算数。”七姑奶奶起身去拿了两个水晶酒杯来, 向她丈夫说:“只有你陪罗四姐了。”“胡大先生,你呢?”罗四姐问。 “我酒量浅,你请。” “罗四姐,”七姑奶奶又提逛堂的事了,“怎么样,哪一天?”“七姐”胡 雪岩玩笑地插嘴:“帮衬我打个‘镶边茶围’好不好?” “哪个要你‘镶边’?不但不要你镶边,我们还要‘剪’你的‘边’呢!” 罗四姐看他们这样随意开玩笑,彼此都没有丝毫做作或不自然的神色, 知道他们的交情够深了。而且看七姑奶奶不但爽朗热心,似乎胡雪岩很听她 的话。她心里在想,如果对胡雪岩有什么盘算,一定先要将七姑奶奶这一关 打通。 于是,她的语气改变了,先是提到“堂子”就觉得是个不正经的地方, 谈都不愿谈,这时候却自动地问道:“七姐,什么叫‘剪你的边’?” “‘剪边’就是把人家的相好夺过来。”七姑奶奶凑过去,以一种顽皮好 奇的神态,略略放低了声音说:“我带你去看看小爷叔的相好,真正苏州人, 光是听她说说话,你坐下来就不想走了。” “真正苏州人?”罗四姐不懂了,“莫非还有假的苏州人?”“怎么没有? 问起来都说是苏州木渎人,实在不过学了一口‘堂子腔’的苏白而已。” “苏白就是苏白,什么叫堂子腔的苏白?” “我不会说,你去听了就知道了。” “好啊!”一直坚拒的罗四姐,趁此转圈,“几时跟七姐去开开眼界。” “你们去是去,”古应春半真半假地警告:“当心《申报》登你们的新闻。” “喔,”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:“应春提到《申报》,我倒想起一件事 来了。从去年冬天天津到上海的电报通了以后,我看《申报》上有些新闻是 打电报回来的,盛杏荪当电报局总办,消息格外灵通;有些生意上头,我们 消息比人家晚,哪怕只不过晚一步,亏就吃得很大了。所以,我有个念头, 应春,你看能不能托《申报》的访员帮忙?” “是报行情过来?” “是啊。” “那,我们自己派人在天津,每天用密码发过来好了。”“那没有多少用 处。”胡雪岩说:“有的行情,只有访员才打听得到。而且,也不光是市面上 的行情,还有朝廷里的行情。象去年冬天,李大先生的参案——” “李大先生”是指李瀚章。七姑奶奶的性情,外粗内细,一听谈到这些 当朝大老的宦海风波,深知有许多有关系的话,不宜为不相干的人听见,传 出去会惹是非,对胡雪岩及古应春都没有好处,所以悄悄拉了罗四姐,同时 还做了个示意离席的眼色。 “他们这一谈就谈不完了,我们到旁边来谈我们的。”罗四姐极其知趣, 立刻迎合着七姑奶奶的意向说:“我也正有些-话,不便当着他们谈。七姐, 我心里头有点发慌。”“为啥?” 罗四姐不即回答,将七姑奶奶拉到一边,在红丝绒的长“安乐椅”上 并排坐了下来,一只手执着七姑奶奶的手,一只手只是摸着因酒而现红晕的 脸。 “是不是身子不舒服?”七姑奶奶不安地问:“怎么好端端地,心里会发 慌?” “不是身子不舒服。”罗四姐仿佛很吃力地说,“我做梦也没有想到,忽 然会有象今天这样子一天,又遇见雪岩,又结识了七姐你;好比买‘把儿柴’ 的人家,说有一天中了‘白鸽票’,不晓得怎么好了。” 七姑奶虽是松东人,但由于胡雪岩的关系,也懂杭州话;罗四姐的意 思是,升斗小民突然中了奖券,也就是拿穷儿暴富的譬喻,来形容她自己的 心境。七姑奶奶觉得她的话很中听;原来就觉得她很好,这下便更对劲了。 不过要找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倒很难,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说:“怎么 会呢?怎么会呢?” “怎么不会?我一个寡妇,哪里有过这种又说又笑又吃酒的日子。他要 帮我开绣庄,你要请我逛堂子;不要说今生今世,前世都不曾想到过的。” 踌躇满志之意,溢于言表,七姑奶奶当然看得出来,抓住她一只手, 合拢在她那双只见肉、不见骨的温暖手掌中,悄悄问道:“罗四姐,他要帮 你开绣庄,不过一句话的事,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?” 罗四姐不答,低垂着眼,仿佛有难言之隐,无法开口似的。 “你说一句嘛!愿意就愿意,不愿意就不愿意,勉强不来的事。” “我怎么会不愿意呢?不过,七姐,”罗四姐倏然抬眼,“我算啥呢?” “女老板。” “出本钱是老板,本钱又不是我的。” 七姑奶奶始而诧异,做现成的老板,一大美事,还有什么好多想的? 继而憬然有悟,脱口说道:“那么是老板娘?”罗四姐又把头低了下去,幽 幽地说:“我就怕人家是这样子想法。” 不说自己说人家,言外之意就很微妙了。遇到这种时候,七姑奶奶就 不会口没遮拦了,有分寸的话,她拿把握住分寸,才肯出口。 “罗四姐,”她终于开口探问了,“你年纪还轻,又没有儿女,守下去没 有意思嘛。” 在吃宵夜以前,罗四姐原曾谈过身世,当时含含糊糊表示过,没有儿 女;此时听七姑奶奶这样说,她觉得应该及时更正,才显得诚实。 “有个女儿。”她说:“在外婆家。” “外婆在哪里?” “杭州。” “女儿不比儿子,总是人家的。将来靠女婿,他们小夫妇感情好还好, 不然,这碗现成饭也很难吃,尤其是上有婆婆,亲家太太的脸嘴,实在难看。” “我是决不会靠女婿的。”罗四姐答说;声音很平淡,但字字清楚,显得 很有把握。 “那末你靠哪个呢?” “靠自己。” “靠自己就更要有一样靠得住的东西了。” 意在言外,是劝她接受胡雪岩的资助,但罗四姐就在这一顿宵夜前后, 浮动在心头的各种杂念,渐渐凝结成一个宗旨:要接受胡雪岩的好处,就不 止于一家绣庄,否则宁可不受。 因而明知其意,却装作不解。 七姑奶奶当然不相信她不懂这话,沉默不答,必是别有盘算,便追问 着说:“你说我的话是不是?靠自己是有志气的事,不过总也要有一样东西 抓在手里。绣花这样本事,全靠年纪轻、眼睛亮、手底下准;没有几年,你 就靠它不住了。”靠得住的便是绣庄,罗四姐不会再装不懂了,想一想说:“要 说开绣庄,我再辛苦两三年,邀一两个姊妹淘合伙,也开得起来。” 莫非是嫌胡雪岩的忙帮得不够?还是性情耿介,不愿受人的好处?七 姑奶奶一时还看不出来,便也就保持沉默了。 “七姐,”罗四姐忽然问道:“胡家老太太还在?”“健旺得很呢。”七姑 奶奶问:“你见过?” “见过。” “那末,胡太太呢?也见过?” “也见过。”罗四姐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。 这一下,七姑奶奶恍然大悟。胡雪岩未忘旧情,罗四姐旧情未忘。胡 雪岩那边不会有什么障碍;如果罗四姐这方面肯委屈,倒也未始不是一件美 事。 感情上的事,要两情愿。七姑奶奶当时便作了个决定,给他们机会, 让他们自己去接近。果然有缘,两情相洽,那时看情形,再来做现成媒人, 也还不迟。 “阿七,”古应春在喊,“小爷叔要走了。” 七姑奶奶转脸看时,小大姐已在伺候胡雪岩穿马褂了,“小爷叔,”她 说:“今天不算数,明天晚上我正正式式请罗四姐,你有没有空?” 胡雪岩尚未答话,罗四姐抢在前而谦谢,“七姐,七姐,”她说,“你太 客气了。” “不是客气,道理上应该。”七姑奶奶又说:“就算客气,也是这一回。” 罗四姐不作声了,胡雪岩便笑着问她说道:“你看,七姐就有这点本事, 随随便便一句就能够把你的嘴封住,没话可说。” “我话还有的,”罗四姐说:“恭敬不如从命。” “你这话,”七姑奶奶说道:“才真的太客气了。” “那么,还有句不客气的话:只此一回,下不为例。”“好,好。下不为 例。” 古应春与胡雪岩互相看了一眼,有同感的默契;罗四姐也是个角色, 针锋相对,口才上并不逊于七姑奶奶。“闲话少说,”七姑奶奶问道:“小爷 叔,明天晚上你到底有没有空?” “没有空,也要抽出空来啊!” “罗四姐,你看,你多少有面子!” “哪里,我是沾七姐你的光。” “地方呢?”胡雪岩插嘴问说。 “你看呢?”七姑奶奶征询丈夫的意见,“我看还是在家里吧!” “也好。” “那就说定了。”七姑奶奶又说:“小爷叔,还有句话,我要言明在先。 罗四姐今天住在我这里,明天早晨,我送她回去,下午再去接她。不过,晚 上送她回家,小爷叔,是你的差使了。” 这是试探罗四姐,如果她对胡雪岩没有意思,一定会推辞;一个男人, 深夜送单身女子回家,那会在邻居之中引起极多的批评;罗四姐果真以此为 言,七姑奶奶是无法坚持一定要胡雪岩送的。 推辞也很容易,最简捷的办法,便是说夜深不便,仍旧想住在古家。 可是,她不是这样说,说的是:“胡大先生应酬多,不要再耽误他的工夫了。” “没有,没有!”胡雪岩赶紧接口:“明天晚上我没有应酬。”七姑奶奶看 着罗四姐笑了;这一笑倒使得她有些发窘,将视线避了开去。 第二天,七姑奶奶送罗四姐回家;她家住南市,一楼一底的石库房子, 这条弄堂是小康之家集居之地。 楼上住家,楼下客厅。客厅中已坐满了人,大多挟着一个平平扁扁的 包裹,有个中年妇女首先迎上来埋怨似地说:“罗四姐,你昨天一天哪里去 了;我儿子要看病,急着要交货等钱用。” “喔,”罗四姐歉然答说:“昨夜我住在我姐姐那里。” 谁也没有听说过罗四姐有个姐姐,所以不免好奇地注视七姑奶奶,看 她一副富态福相;衣服华丽不说,腕上一双翠镯,指上黄豆在大一枚闪光耀 眼的金钻戒指,便使得大家另眼相看了。 七姑奶奶却毫无架子,而且极其爽郎,“你先不要招呼我,人家都在等 你。”她对罗四姐说:“你赶紧料理,我来帮你。”“再好没有。”罗四姐高叫: “老马、老马!” 老马是她请的帮手,五十多岁帮她管帐兼应门,有时也打打杂,人很 老实,但语言木讷,行动迟缓。这么多交货领贷的人,无以应付,索性在厢 房里躲了起来,比时听得招呼,方始现身。 平时收货发货,只有罗四姐跟他两个人,这天添了一个帮手,便顺利 得多,但也一直到中午,方能毕事。“真对不起。”罗四姐说,“累你忙了半 天。”接着便关照老马,到馆子里叫菜,要留七姑奶奶吃饭。 “你不必客气。我来认一认地方,等下再来接你。家里还有事要料理, 我索性楼上都不上去了,下半天来了再来看你的卧房。” 这在罗四姐倒是求之不得,因为卧房中难免有凌乱不宜待客之处。“既 然这么说,我也不留七姐。”她说:“下半天七姐派车子来好了,自己就不必 劳驾了。明天晚了,我请七姐、七姐夫来吃便饭,不晓得七姐夫有没有空。” “等下再说好了。” 客人一走,罗四姐便从容了;吃过饭,她有午睡的习惯。一觉醒来, 想起胡雪岩晚上要来,当即唤小大姐,连老马都叫了上来,帮着拖地板、抹 桌子、擦窗户,换了干净的被褥,又把一套平时难得一用的细瓷茶具亦找了 出来,另外备了四个果盘。等预备停当,开始妆扮;好在她一向是一张清水 脸,只加意梳好一个头,便可换衣服坐等了。 等到五点钟,只听楼下人声,小大姐匆匆忙忙奔上来说:“胡老爷来 了。” 罗四姐没有想到是他来接;好在都已经预备好了,不妨请他上楼来坐。 于是走到楼梯口说道:“胡大先生,怎么劳你的驾?要不要上来坐一坐。” “好啊!”影随声现,罗四姐急忙闪到一边。江浙两省,男女之间的忌讳 很多,在楼梯上,上楼时必是男先女后;下楼正好相反,因为裙幅不能高过 男人头顶,否则便有“晦气”。罗四姐也是为此而急忙闪开;等胡雪岩上了 楼梯,她已经亲自打着门帘在等了。 胡雪岩进了门,先四周打量一番,点点头说:“收拾得真干净,阳光也 足,是个旺地。” “寡妇人家,又没有儿子,哪里兴旺得起来?” 胡雪岩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很直也很深的话,一时倒不知该持何态度? 便只好笑笑不答。 这时小大姐已倒了茶来,罗四姐便照杭州待客之礼。将高脚果盘中的 桂圆、荔枝、瓜子、松子糖之类,各样抓一些,放在胡雪岩面前,一个说: “不好吃。”一个连声:“谢谢。”“罗四姐,有点小意思。你千万要给我一个 面子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跟我来的人,手里有个拜匣,请你关照小大姐拿上来。” 取来一个乌木嵌银丝的拜匣,上面一把小小的银丝,银匙就系在搭扣 上,打开来看,里面是三扣“经折”,一个小象牙匣子。 胡雪岩先拿起两扣,一面递给罗四姐,一面交代:“一个是源利的,一 个是汪泰和的。” 源利与汪泰和是上海有名两家大商号,一家经营洋广杂货,一家是南 北货行。罗四姐接过经折来看,户名是“阜康钱庄”;翻开第一页,上面用 木戳子印着八个字:“凭折取货,三节结帐。”意思是罗四姐不管吃的、穿的、 用的。凭折到这两家商号随便索取;三节由阜康付帐。 这已经是厚惠了,再看另一扣经折,罗四姐不由得心头一震——是一 扣阜康的定期存折,存银一万两,户名叫做“维记。” “本来想用‘罗记’,老早有了;拆开来变‘四维记’,哪晓得这个户名 也有了,只好把‘四’字搁起,单用‘维记’。 喏,”胡雪岩拿起小象牙匣子,“外送一个图章。” 罗四姐接过经折与牙章,放在桌上,既非辞谢,亦未表示接受,只说: “胡大先生,你真的阔了。上万银子,还说小意思。” “我不说小意思,你怎么肯收呢?” “我如果不收,你一定要跟我争,空费精神。”罗四姐说:“好在送不送 在你,用不用在我。这三个经折,一颗图章,就放在我这里好了。” 她做事说话,一向胸有丘壑,胡雪岩认为不必再劝,便即说道:“那末, 你把东西收好了,我们一起走。”“怎么走法?” “你不去就晓得了。” 胡雪岩是坐轿子来的,替罗四姐也备了一乘很华丽的轿子;他想得很 周到,另外还加了一顶小轿,是供好的女仆或小大姐乘坐的。 胡雪岩还带了三个跟班,簇新的蓝布夹袍,上套玄色软缎坎肩,脚下 薄底快靴。由于要骑马的缘故,夹袍下摆都掖在腰带中,一个个神情轩昂, 礼节周到。罗四脚也很好面子,心里不由得在想:出门能带着这样子的“底 下人”,主人家自然很显得威风了。 正要上轿时,罗四姐忽然想到一件事,还得回进去一次。原来她是想 到应该备礼送古家,礼物现成,就是绣货。送七姑奶奶的是两床被面、一对 枕头、一堂椅披、两条裙子;这已经很贵重了,但还不如送古应春的一条直 幅。是照宋徽宗画的孔雀,照样绣下来的。是真正的“顾绣”。到得古家, 展现礼物,七姑奶奶非常高兴;“你这份礼很重,不过我也不客气了。”她说: “第一,我们的日子还长,总有礼尚往来的时候。第二,我是真正喜欢。” 当时便先将绣花椅披,陈设起来,粉红软缎,上绣牡丹,显得十分富丽。“七 姐,”罗四姐说:“你比一比这两条裙子的料子看,是我自己绣的。” 一条是红裙,上绣百蝶,色彩繁艳,令人眩目,“好倒是好,不过我穿 了,就变成‘丑人多作怪’了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这条裙子,要二十左右的新 娘子,回门的时候穿,那才真叫出色。我留起来,将来给我女儿。” “啊!”胡雪岩从椅子上一下站了起来,大声说道:“应春,你要请我吃 红蚕了?” 原来古应春夫妇,只有一个儿子;七姑奶奶却一直在说,要想生个女 儿。胡雪岩看她腰很粗,此刻听她说这话,猜想是有喜了。 古应春笑笑不答,自然是默认了;罗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说:“七姐, 恭喜、恭喜! 几个月了?” 七姑奶奶轻声答了句:“四个月。” “四个月了!唷、唷,你赶快给我坐下来,动了胎气,不得了。” “不要紧的。洋大夫说,平时是要常常走动、走功,生起来才顺利。” “唷!七姐,你倒真开通,有喜的事,也要请教洋大夫。”罗四姐因为七 姑奶奶爽朗过人,而且也没有外人,便开玩笑地问:“莫非你的肚皮都让洋 大夫摸过了。” “是啊!不摸怎么晓得胎位正不正?” 原是说笑,不道真有其事;使得罗四姐挢舌不下,而七姑奶奶却显得 毫不在乎。 “这没有啥好稀奇的,也没有啥好难为情的。”“叫我,死都办不到。”罗 四姐不断摇头。 “罗四姐!”古应春笑道:“你不要上她的当,她是故意逗你。洋大夫倒 是洋大夫,不过是个女的。” “我说呢!”罗四姐舒了口气,“洋人那只长满黑毛、好比熊掌样的手, 摸到你肚皮上,你会不怕?” 七姑奶奶付之一笑,拿起另一条裙子料子看;月白软缎,下绣一圈波 浪,上面还有两只不知名的鸟。花样很新,但也很大方。 “这条裙子我喜欢的,明天就来做。”七姑奶奶兴致勃勃地说:“穿上在 身上,裙幅一动,真象潮水一样。罗四姐,你是怎么想起来的?” “也是我的一个主顾,张家的二少奶奶,一肚子的墨水,她跟我很投缘, 去了总有半天好谈。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提起来一句古话,叫做‘裙拖六幅湘 江水’,我心里一动,回来就配了这么一个花样。月白缎子不耐脏,七姐, 我再给你绣一条,替换了穿。” “这倒不必,我穿裙子的回数也不多。” 这时古应春跟胡雪岩在看那幅“顾绣”,开屏的孔雀,左右看去,色彩 变幻;配上茶花、竹石,令人观玩不尽。胡雪岩便说“何不配个框子,把它 挂起来?” “说得是。”古应春立刻叫进听差来吩咐:“配个红木框子,另外到洋行 里配一面玻璃。最好今天就能配好。” 接着又看被面、看枕头,七姑奶奶自己笑自己,说是“倒象看嫁妆。” 惹得婢仆们都笑了。 “饿了!”胡雪岩问:“七姐,快开饭了吧?”“都预备好了,马上就开。” 席面仍旧象前一天一样。菜是古应春特为找了个广东厨子来做的,即 好又别致,罗四姐不但大快朵颐,而且大开眼界;有道菜是两条鱼,一条红 烧、一条清蒸,摆在一个双鱼形的瓷盘中,盘子也很特别,一边白、一边黄, 这就不仅罗四姐,连胡雪岩都是见所未见。 “这叫‘金银鱼’,”古应春说,“进贡的。”胡雪岩大为诧异,“哪个进 贡?”他问,“鱼做好了,送到宫里,不坏也不好吃了。” “自然是到宫里,现做现吃。”古应春说,“问到是什么人进贡,小爷叔 只怕猜不到,是山东曲阜衍圣公进贡的。”“啊!”胡雪岩想来了,”我听说衍 圣公府上,请第一等的贵客,菜叫‘府菜’,莫非就是这种菜?” “一点不错。府菜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样;菜好不稀奇,奇的是每样菜都 用特制的盘碗来盛。餐具也分好几种,有金、有银、有锡、有瓷;少一样, 整桌台面都没用了,所以衍圣公府上请贵客,专有个老成可靠的老家人管餐 具。”“那末进贡呢?当然是用金台面?” “这是一定的。”古应春又说:“宫里有喜庆大典,象同治皇帝大婚,慈 禧太后四十岁整生日,衍圣都要进京去道喜,厨子、餐具、珍贵的材料都带 了去。须先请台,预备哪一天享用府菜,到时候做好送进宫;有的菜是到宫 里现做——这要先跟总管太监去商量,当然也要送门包。好在衍圣公府上产 业多,不在乎。” 胡雪岩听了大为向往,“应春,”他问:“你今天这个厨子,是衍圣公府 出身?” “不是,他是广东人,不过,他的爷爷倒是衍圣公府出身。这里面有段 曲折,谈起来蛮有趣的。”说着,他徐徐举杯,没有下文。 “喔,”七姑奶奶性争,“有趣就快说,不要卖关子!”“我也是前两天才 听说,有点记不太清楚了,待我好好想一想。” “慢慢想。”罗四姐挟了块鱼敬他,“讲故事要有头才好听。” “好!先说开头,乾隆末年——” 乾隆末年,毕秋帆当山东巡抚;阮元少年得意,翰林当了没有几年, 遇到“翰詹大考”,题目是乾隆亲自出的,“试帖诗”的诗题是“眼镜”。这 个题目很难,因为眼镜是明朝末年方由西洋付入中土。所以古人诗文中,没 有这个典故;而且限韵“他”字,是个险韵,难上加难,应考的无不愁眉苦 脸。 考试结果,阮元原为一等第二名,乾隆拔置为第一;说他的赋做得好, 其实是诗做得好,内中有一联:“四目何须此,重瞳不用他”,为乾隆激赏, 原来乾隆得天独厚,过了八十岁还是耳聪目明,不戴眼镜,平时常向臣下自 诩。因此,阮元用舜的典故“四目”、“重瞳”来恭维他,意思是说他看人看 事,非常清楚,根本用不着借助于眼镜。 大考第一,向来是“连升三级”,阮一下子由编修升为詹事府少詹,不 久就放了山东学政,年纪不到三十,继弦未娶。毕秋帆便向阮元迎养在山东 的“阮老太爷”说:“小女可配衍圣公,请老伯做媒;衍圣公的胞姐可配令 郎,我做媒。”阮元就此成了孔家的女婿。 衍圣公府上的饮馔,是非常讲究的,因为孔子“食不厌精”,原有传统。 随孔小姐陪嫁过来的,有四名厨子,其中有一个姓何,他的孙子,就是古应 春这天邀来的何厨。“那末,怎么会是广东人呢?”胡雪岩问。 “阮元后来当两广总督,有名的肥缺,经常宴客;菜虽不如府菜,但已 经远非市面上所及。不过不能用‘府菜’的名目,有人便叫它‘满汉全席’。 总督衙门的厨子,常常为人借了去做菜;这何的爷爷,因此落籍,成为广东 人。” 正谈到这里,鱼翅上桌;只见何厨头戴红缨帽,列席前来请安。这是 上头菜的规矩,主客照例要犒赏,胡雪岩出手豪阔,随手拈了张银票,便是 一百两银子。 “这盘鱼翅,四个人怎么吃得下?”罗四姐说,“我真有点替七姐心痛。” 鱼翅是用二尺五径口的大银盘盛上来的,十二个人的分量,四个人享 用,的确是太多了,七姑奶奶有个计较,“都是自己人,不必客气。”她说: “留起一半吧!” 就一半也还是多了些,胡雪岩吃了两小碗,摩腹说道:“我真饱了。” 接着又问:“这何厨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?”“最近才从广州来。”古应春 答说:“自己想开馆子,还没有谈扰。” “怎么叫还没有谈拢?” “有人出本钱,要谈条件。” “你倒问问他看,肯不肯到我这里来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现在就少个好厨 子。” “好的。等我来问他。” 吃完饭围坐闲谈,钟打九点,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岩送罗四姐回家。在 城开不夜的上海,这时还早得很;选歌征色、纸醉金迷的几处地方,如画锦 里等等“市面”还只刚刚开始。不过,胡雪岩与罗四姐心里都明白,这是七 姑奶奶故意让他们有接近的机会,所以都未提出异议。 临上轿时,七姑奶关照轿案,将一具两屉的大食盒,纳入轿箱;交代 罗四姐说:“我们家人请人吃夜饭有规矩的,接下来要请吃宵夜。今天我请 我们小爷叔做主人,到你府上去请。食盒里一瓷坛的鱼翅,是先分出来的, 不是吃剩的东西。”“谢谢,谢谢,”罗四姐说:“算你请胡大先生,我替你代 做主人好了。” “随便你。”七姑奶奶笑道:“哪个是主,哪个是客,你们自己去商量。” 于是罗四姐开发了佣人的赏钱,与胡雪岩原轿归去。到家要忙着做主 人,胡雪岩将她拦住了。 “你不必忙,忙了半天,我根本吃不下;岂不是害你白忙,害我自己不 安。依我说你叫人泡壶好茶,我们谈谈天最好。”“那么,请到楼上去坐。” 楼上明灯灿然,春风骀荡,四目相视,自然逗发了情思;罗四姐忽然 觉得胸前有透不过气的感觉,急忙挺起胸来,微仰着脸,连连吸气,才好过 些。 “你今年几岁?”她问。 “四十出头了。” “看起来象四十不到。”罗四姐幽幽地叹了口气,“当初我那番心思,你 晓得不晓得?” “怎么不晓得?”胡雪岩说:“我只当我们没有缘分;哪晓得现在会遇见, 看起来缘分还在。” “可惜,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。‘人老珠黄不值钱’。”“这一点都不对, 照我看,你比从前更加漂亮了,好比柿子,从前又青又硬,现在又红又软。” 胡雪岩咽了口唾沫,“吃起来之甜,想都想得到的。” 罗四姐瞟了他一眼,笑着骂了句:“馋相!” “罗四姐,”胡雪岩问道:“你记不记得,有年夏天,我替你送会钱去, 只有你一个人在家——” 罗四姐当然记得,在与胡雪岩重逢那天晚上就回忆过;那天,是七月 三十日地藏王菩萨生日,插了地藏香,全家都出去看放荷花灯,留她一个人 看家,胡雪岩忽然闯了进来。“你怎么来了?” “我来送会钱。”胡雪岩说:“今天月底,不送来迟一天就算出月了。信 用要紧。你们家人呢?” “都看荷花灯去了。”罗四姐又说:“其实,你倒还是明天送来的好。因 为我这笔钱转手要还人家的,左手来,右手去,清清爽爽,你今天晚上送来, 过一夜,大钱不会生小钱说不定晚上来个贼,那一来你的好意反倒害人。” “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,早知如此,我无论如何要凑齐了,吃过中午就 送来。”胡雪岩想了一下说:“这样子好了,钱我带回去,省得害你担心。这 笔钱你要送给哪个,告诉我,明天一早,我替你去送。” “这样太好了。”罗四姐绽开樱唇,高兴地笑着,“你替我赔脚步,我不 晓得拿啥谢你?” “先请我吃杯凉茶。” “有,有!” 原来是借着插在地上的蜡烛光,在天井中说话;要喝茶,便须延入堂 屋。她倒了茶来,胡雪岩一吸而尽,抹抹嘴问道:“你说你不晓得拿啥谢我?” “是啊!你自己说,只要我有。 “你有,而且现成。”胡雪岩涎着脸,“罗四姐,你给我亲个嘴。” “要死!”罗四姐满脸绯红,“你真下作!” 如果罗四姐板起脸叫他出去,事便不谐;这样薄怒薄嗔,就霸王硬上 弓,亦不过让她捏起粉拳,在他背上乱捶一通而已。 主意打定,一个猛虎扑羊势,搂住了罗四姐;她挣扎着说:“不要,不 要!我的头发。” 一听这话,胡雪岩知道不必用强,略略松开手说道:“不会,不会。不 会把你的头发弄乱。” 说着,手在她腰上紧一紧,将嘴唇凑了上去;哪知就在这时候,门外 有人喊:“罗四姐,罗四姐!” 罗四姐赶紧将他一推,自己退后两步,抹一抹衣衫,答应一声:“来了!” 同时努一努嘴,示意胡雪岩躲到一旁。 来的是邻居,来问一件小事;罗四姐三言两语,在门外把他打发走了。 等回进来时,站得远远地;胡雪岩再要扑上来时,她一闪闪到方桌对面。 “你好走了。刚刚那个冒失鬼一叫,我吓得魂灵都要出窍。”罗四姐又说: “快,快,快点走。” 俩人都回忆着十年前的这一件往事;而且嘴角亦都出现了不自觉笑意, 只是罗四姐的笑意中,带着明显可见的怅惘与落寞。 “这句话有十年了吧?” “十一年。”罗四姐答说:“那年我十六岁。”“那么,欠了十一年的债好 还了。”胡雪岩笑道:“罗四姐你欠我的啥,记得记不得?” “不记得了。”罗四姐又说:“就记得也不想还。”“你想赖掉了?” “也不是想赖。”“罗四姐说,“是还不到还的时候。”“要到啥时候呢?” “我不晓得。”罗四姐忽然问道:“你看我的本事,就只配开一家绣庄?” 问到这句话,胡雪岩的绮念一收,“我们好好来谈一谈。”他说,“你的 本事,十几岁我就晓得了,那时候‘摇会’,盘利息,哪个都没有你精明。 说实你如果是男的,我要请你管钱庄。” “卖高帽子不要本钱的。”罗四姐笑道,“不过你说一定要男的才好管钱 庄,这话我倒不大服气。” “你不要误会。我不是想说你本事不如男的,是女人家不大方便;尤其 是你这样子漂亮,下面的伙计为了你争风吃醋,我的钱庄就要倒灶了。” “要死!”罗四姐的一双脚虽非三寸金莲,但也是所谓“前面卖生姜,后 面后面卖鸭蛋”,裹了又放的半大脚,笑得有些立足不稳,伸出一只手去想 扶桌沿,却让胡雪岩一把抄住了。 “不要说伙计,”胡雪岩笑道:“就是我,只怕也没心思在生意上头了; 一天到晚担心,哪个客人会把你讨了去。”杭州人叫“娶亲”为“讨亲”;这 最后一句话,又勾起罗四姐的心事,“不要说了!”她夺回了手,坐到一旁, 幽幽地说:“总怪我自己命苦。” “我也难过啊!”胡雪岩以同感表示安慰,“我迟两年讨老婆就好了。” “哼!”罗四姐微微冷笑,“你嘴里说得好听。”“好听不好听,你等着看 将来。”胡雪岩说道:“言归正传,你说你的本事不止于开一爿绣庄,那么, 还有啥大生意好做?你说来我听听看。” 罗天姐不作声,低着头看桌面,睫毛不住眨动,盘算得好象出神了。 “明天再说。”罗四姐抬眼说道:“你明天来吃便饭好不好?” “怎么不好?我明天下半天早一点来,好多谈谈。”“不!你明天来吃中 饭,下半天早一点走。晚上总不方便。”胡雪岩想了一下说:“明天中午我有 两个饭局;有一个是要谈公事,不能不到。这倒麻烦了。” “那么后天呢?” “后天中午也有应酬,不过可以推掉的。”“那就后天。”胡雪岩无奈,只 好答说:“后天就后天。” “后天我弄两个杭州菜给你吃。”罗四姐又说:“现在我代七姑奶奶做主 人,请你吃宵夜。”胡雪岩胃口不太好,本不想吃,但想到第二天不能会面, 便有些不舍之意,借吃宵夜盘桓一会也好,便点点头:“不必费事!” “现成的东西。”罗四姐说,“到楼下去吃好不好?” 原要在楼上小酌才够味,但那一来比较费事,变成言行不符,只好站 起身来,跟着罗四姐下楼。“你吃什么酒?” “随便。”胡雪岩说:“又不会吃酒,完全陪你。” “谢谢。既然你陪我,就陪我吃我自己泡的药酒。”“喔,我倒想起来了 ——” “慢点!”罗四姐说:“等我把桌子摆好了再说。” 桌子上摆出来四个碟子,火腿、脆鳝、素鸡糟白鲞是七姑奶奶送的。 罗四姐另外捧来一个白瓷坛,倒出来的药酒,颜色不佳,但香味扑鼻,发人 酒兴。 “你这酒看样子不坏,有没有方子?” “有。名叫周公百岁酒。你要,我抄一个给你。”“有这种方子,越多越 好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想开一家药店,将来要卖药酒。” 罗四姐不由得诧异,“怎么忽然想起来开药店?”她问。“其中有好些 缘故。有个缘故是有人要我办各样成药,数量很大;我心里在想,不如自己 开一家药店,即方便,又道地。” “这个人是哪个?要那许多成药,做啥用场?” 原来左宗棠的西征将士,已发现有水土不服的现象,寄信到上海转运 局,要采办大批丸散膏丹,因而触发了胡雪岩自己设一座大规模的药铺的构 想。目前已请了一道陕甘总督衙门所发、请予免税的公文,派人到生药最大 的集散地,直隶安国县采办道地药材去了。 对于这个计划,胡雪岩最感兴趣,认为是救世济民、鼓励士气最切实 的一件事;一谈起来,滔滔不绝,罗四姐很用心地倾听着,遇有他说得欠明 白之处,会要言不烦地提出疑问。 这表示她不但能够领会他的计划,而且也关心他的事业,胡雪岩便越 加兴奋了。 一谈谈到三更天,胡雪岩发现左右邻居看她家半夜里灯火辉煌,门前 轿班高声谈笑,都好奇地在张望,不免抱愧,也不好意思再作流连。 “好了,后天中午再来。”胡雪岩站起身来说:“再谈下去,邻居要骂人 了。” 到得第三天上午,胡雪岩照例先到阜康钱庄办事;有人告诉他说,“维 纪”来提了九千两银子,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七张庄票,胡雪岩记在心里, 并未多问。 由于那天到罗四姐家,自觉太招摇了,这天只带了一个跟班,亦未乘 轿,而是坐了一辆“亨斯美”马车,在罗家弄口下车,将马车打发回去,步 行赴约。本未过午,罗家客厅里还坐着七、八个客户在等候发落。 “胡大先生请坐。”罗四姐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:“我马上就好了。” “不忙,不忙!我尽管请治公。” 胡雪岩捧着一杯茶,悄悄坐在一边,看罗四姐处事,口讲指划,十分 明快;她的客户似乎也服她,说如何便如何,绝无争执,所以不过一盏茶的 工夫,都打发走了。 “佩服,佩服。”胡雪岩笑道:“实在能干。”“能干不能干还不晓得。等 我替你买的地皮涨了价,你再恭维我。” 胡雪岩摸不着头脑,“罗四姐,”他问:“你在说啥?” “等等吃饭的时候再同你讲。你请坐一坐,我要下厨房了。” 厨房里菜都预备得差不多了,炉子上炖着鱼头豆腐;“件儿肉”在蒸笼 里;凉菜盐水虾、葱焖鲫鱼和素鸡,是早做好了的;起油锅炸个“响铃儿”, 再妙一个荠菜春笋,就可以开饭了。 “没有啥好东西请你。”罗四姐说:“不过我想,你天天鱼翅海参,大概 也吃腻了,倒不如清清爽爽几样家常菜,或许反倒可以多吃一碗饭。” “一点不错。”胡雪岩欣然落座,“本来没有啥胃口,现在倒真有点饿了。” 罗四姐笑笑不作声,只替他斟了一杯药酒,然后布菜;胡雪岩吃得很 起劲,罗四姐当然也很高兴。 “你刚才说什么地皮不地皮,我没有听懂。请你再说一遍。” 罗四姐点点头,“你给我的折子,我昨天去提了九千两银子。”她问,“你 晓得不晓得?” “他们告诉我了。” “从前年英租界改路名的辰光,我就看出来了,外国人办事按部就班, 有把握的,马路修到哪里,地价涨到哪里,可惜我没有闲钱来买地皮。前两 个月还有人来兜我,说山东路——” “慢点!”胡雪岩问道:“山东路在啥地方?”“就是庙街。” 原来英租街新造的马路,最初方便他们自己,起的是英文名字,例如 领事馆集中之处,名为ConsulateRoad;江海关所在地名为C ustlomsRoad。上海在战国时,原为楚国春申君黄歇的封邑,当 时为了松江水患,要导流入海,春申君开了一条浦江,用他的姓,称为黄浦 江,或称黄歇浦;此外春申浦、春申江、申江,种种上海的别称,都由此而 来。后人为了崇功报德,曾建了一座春申侯祠,又称春申君庙,但年深月久, 遣址无处可寻。 相传建于明朝,地在三茅阁桥,供春“三茅真君”的延观,原来就是 春申君庙,英国人便将开在那里的一条马路,称为TempleStree t,译成中文便是:“庙街”。 英租界的地名很乱,二部局早就想把它统一起来,将界内的马路,分 为两类,横的一类从东到西,用中国主要的城市命名,纵的自南至北,以中 国的省名命名,因此领事馆路改名北京路,而第二个大城市是南京,便将外 滩公园向西延伸的马路,改名南京路。 庙街是南北向,改名山东路。那是前两年的事,胡雪岩未尝留意于此, 所以罗四姐提起这个新地名,他茫然莫辨。庙街他是知道的,“呃,”他问: “有人兜你买庙街的地皮?”“庙街现在是往南在造马路,那里的地皮,一 定会涨价,所以我提了九千两银子出来,买了二十多亩地皮,已经成交了。” 胡雪岩大为诧异,求田问舍,往往经年累月,不能定局,她居然一天 工夫就定局了,莫非受人哄骗不成?罗四姐看他的脸色,猜到他的心里,“你 不相信?她问。“不是我不相信,只觉得太快了。”胡雪岩问:“你买的地皮, 有没有啥凭证?” “怎么没有,我有‘道契’,还有‘权柄单’。”胡雪岩更为惊异,“你连 ‘小过户’都弄好了?”他说:“你的本事真大。” “你不相信,我拿东西给你看。” 于是罗四姐去取了三张“道契”来。原来鸦片战争失败,道光二十二 年订立南京条约,开五口通商,洋人纷纷东来,但定居却成了疑问。“普天 之下,莫非王土”,中国的土地是不能卖给洋人的,这就不能不想个变通办 法了。 于是道光二十五年由英国领事跟上海道订立了一份“地皮章程”,规定 了一种“永租”的办法。洋人土地业主接头,年纳租金若干,租得地皮,起 造房屋,另外付给业主约相当于年租十倍的金额,称为“押手”,实际上就 是地价。 租约成立后须通知邻近的地主,由地保带领,会同上海道及领事馆所 派人员,会同丈量,确定四至界限,在契纸上附图写明白,由领事转送上海 道查核。如果查明不误,即由上海道在“出租地契”加盖印信,交承租人收 执,这就是所谓“道契”。 这种“道契”,产权清楚,责任确实,倘有纠葛,打起官司,是非分明, 比中国旧式的地契,含糊不清,一生纠葛,涉讼经年,真是“有钱不置懊恼 产”,悔不当初。因此就有人想出一个办法,请洋人出面代领道契;这原是 假买假卖的花样,所以在谈妥条件,付给酬劳以后,洋人要签发一张代管产 业,业主随时可以自由处置凭证,名为“权柄单”。而这种做法,称之为“挂 号”,上海专有这种“挂号洋商”。地皮买卖双方订约成交之前,到“挂号洋 商”那里,付费改签一张“权柄单”,原道契不必更易,照样移转给买方, 一样有效。这就叫“小过户”。 罗四姐这三张道契,当然附有三张“权柄单”,是用英文所写;胡雪岩 多年跟洋人打交道,略识英文,一看洋人所签的“抬头”是自己的英文名字, 方始恍然,怪不得罗四姐有“我替你买的地皮”的话。 “不要,不要!地皮是你的。”胡雪岩将道契与权柄单拿到手中,“我叫 人再办一次‘小过户’,过得你的名下。”“你也不必去过户,过来过去,白 白挑洋人赚手续费。不过,你把三张权柄单去拿给七姐夫看看,倒是对的。 他懂洋文,洋场又熟悉,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,趁早好同洋人去办交涉。” “我晓得了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罗四姐,我真有点想不通,你哪里学来的 本事,会买地皮,而且一天工夫把手续都办好了。说真的,叫专门搞这一行 的人去办,也未见得有你这么快。” “没有的话。洋人做事情最爽快,你们双方谈好了,到他那里去挂个号, 签个字就有多少银子进帐,他为啥要推三阻四?不过搞这一行的人,一定要 拖两天;为啥呢?为的是显得他的脚步钱嫌得辛苦。象我——” 罗四姐拿她自己的经验为证。谈妥了山东路的那块地皮,找个专门替 人办“小过户”的人要去挂号,讲妥十两银子的“脚步钱”,却说须五天才 能办得好。罗四姐听人讲过其中的花样,当即表示只请他去当翻译,他自己 跟洋人打交道,脚步钱照付;果然,一去就办妥当了。 “我还说句笑话给你听,那个洋人还要请我吃大菜。他说他那里从来没 有看见我们中国的女人家上门过。他佩服我胆子大,要请请我。” “那么,你吃了他的大菜没有呢?”胡雪岩笑着问说。“没有。”罗四姐 说:“我说我有胆子来请他办事;没有胆子吃他的饭,同去的人翻译给他听 了,洋人哈哈大笑。”胡雪岩也笑了,“不要说洋人,我也要佩服。”他紧接 着又说:“罗四姐,我现在才懂了,你是嫌开绣庄的生意太少,显不出你的 本事是不是?” “也不敢这样子说。”罗四姐反问一句:“胡大先生,你钱庄里的头寸很 多,为啥不买一批地皮呢?” “我从来没有想过买地。” 胡雪岩说他对钱的看法,与人不同,钱要象泉水一样,流动才好;买 了地等涨价,就好比池塘里的水一样,要靠老天帮忙,我下几场雨,水才会 涨;如果久旱不雨,池塘就干涸了。这种靠天吃饭的事,他不屑去做。 “你的说法过时了。”罗四姐居然开口批评胡雪岩,“在别处地方,买田 买地,涨价涨得慢,脱手也不容易,钱就变了一池死水;在上海,现在外国 人日日夜夜造马路,一造好,马路两边的田就好造房子,地价马上就涨了。 而且买地皮的人,脱手也容易,行情俏,脱手快,地皮就不是不动产而是动 产了。这跟你囤丝囤茧子有啥两样?” 一听这话,胡雪岩楞住了,想不到她有这样高明的见解,真是自愧不 如之感。 “我要去了。”胡雪岩说:“吃饭吧!” 罗四姐盛了浅浅一碗饭来,胡雪岩拿汤泡了,唏里呼噜一下子吃完; 唤跟班上来,到弄口叫了一辆“野鸡马车”到转运局办公会客。晚上应酬完 了。半夜来看古应春夫妇。“说件奇事给你们听,罗四姐会做地皮生意,会 直接跟洋人去打交道。你们看!” 古应春看了道契跟权柄单,诧异地问道:“小爷叔,你托她买的。” “不是!”胡雪岩将其中原委,细细说一遍。 “这罗四姐,”七姑奶奶说道:“真正是厉害角色。小爷叔——”她欲言 又止,始终没有再说下去。 胡雪岩有点听出来了,并未追问,只跟古应春谈如何再将这三块地皮 再过户给罗四姐的事。 “这个挂号的洋人我知道,有时候会耍花样,索性花五十两银子办个‘大 过户’好了。” 胡雪岩也不问他什么叫“大过户”,只说:“随便你。好在托了你了。” “罗四姐的名字叫什么?” 这,把我问倒了。” “罗四姐就是罗四姐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姓罗名四姐,有啥不可以?” 胡雪岩笑道:“真是,七姐说话,一刮两响,真正有裁断。”古应春也 笑了,不过是苦笑,搭讪着站起来说:“我来把她的名字,用英文翻出来。” 等古应春走入书房,胡雪岩移一移座位靠近七姑奶奶,轻声说道:“七 姐,有件事,我想跟你商量。自从两个小的,一场时疫去世以后,内人身子 又不好,家务有时候还要靠老太太操心,实在说不过去。这罗四姐,我很喜 欢他,不晓得——七姐,你看有没有法子好想?” “我已经替你想过了,罗四姐如果肯嫁你;小爷叔,你是如虎添翼,着 实还要发达。不过,她肯不肯做小,真的很难说。” “七姐,你能不能探探她的口气?” “不光是探口气,还要想办法。”七姑奶奶问道:“‘两头大’?” “‘两头大’就要住两处,仍旧是老太太操劳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只要她肯 在名分上委屈,其余的,我都照原配看待她。”“好!我有数了。我来劝她。 好在婶娘贤慧,也决不会亏待她的。” “那末——” “好了,小爷叔!”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:“你不必再关照,这件事我 比你还心急,巴不得明天就吃杯喜酒。” 七姑奶奶言而有信,第二天上午就去看罗四姐,帮她应付完了客户, 在楼上吃饭,随意闲谈,看她提到胡雪岩,神气中有着一种掩抑不住的仰慕 与兴奋,知道大有可为,便定了一计,随口问道: “你属蛇,我是晓得的。”七姑奶奶闲闲问道:“月份呢?”“月份啊?” 罗四姐突然笑了起来,“七姐,我的小名叫阿荷——” “原来六月里生的。”七姑奶奶看她笑容诡异,话又未完,便又问说:“你 的小名怎么样?” “我小的时候,男伢儿都要跟我寻开心,装出老虎吃人的样子,嘴里‘啊 嗬’、‘啊嗬’乱叫;又说我大起来一定是雌老虎,所以我一定不要用这个小 名。那时候,有人有啥事情来寻我帮忙,譬如来一脚会,如果叫我阿荷,就 不成功。这样子才把我罗四姐这个名字叫开来的。” “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掌故。”七姑奶奶笑道:“说起来,雌老虎也不是啥 不好的绰号,至少人家晓得丈夫怕你,也就不敢来欺侮你了。” “我倒不是这种人。为啥要丈夫怕?”罗四姐摇摇头,“从前的事不去说 他了!现在更谈不到了。” “也不见得。一定还会有人怕你。” 罗四姐欲言又止,不过到底还是微红着脸说了出来:七姐,你说哪个 会怕我?” 七姑奶奶很深沉,点点头说:“人是一定有的,照你这份人材,普普普 通通的人不配娶你,娶了就怕你也是白怕。”“怎么叫白怕?” “怕你是因为你有本事。象你这种人,一看就是有帮夫运的;不过也要 本身是块好材料,帮得起来才能帮。本身窝窝囊囊,没有志气,也没有才具, 你帮他出个一等一等的好主意,他懒得去做,或者做不到,心里觉得亏欠你, 一味的是怕,这种怕,有啥用处?” 罗四姐听得很仔细,听完了还想了想,“七姐,你这话真有道理。”她 说:“怕老婆都是会怕。” “就是这个道理。”七姑奶奶把话拉回正题,“运是由命来的,走帮夫运, 先要嫁个命好的人,自己的命也要好。有运无命,好比树木没有根,到头来 还是空的。” “七姐,命也靠不住。”罗四姐说,“我小的时候,人家替我算命,都说 命好;你看我现在,命好在哪里?”“喔,当初算你的命,怎么说法?” “我也不大懂,只说甲子日、甲子时,难得的富贵命。”“作兴富贵在后 头。” “哪里有什么后头,有儿子还有希望,好比白娘娘,吃了一世的苦,到 后为儿子中了状元,总算扬眉吐气了。我呢?有啥?” “你不会再嫁人,生一个?”七姑奶奶紧接着又说:“二马路有个吴铁口, 大家都说他算的命,灵极了,几时我陪你去看看他。” 七姐,你请他算过?” “算过。” “灵不灵呢?” 当然灵。”七姑奶奶说,“他说我今年上半年交的是‘比劫运’,果然应 验了。” “什么叫‘比劫运’?” “比劫运就是交朋友兄弟的运,我跟我一见就象亲姐妹一样,不是交比 劫运?” 罗四姐让她说动心了,“好啊!”她问:“哪一天去?”“吴铁口的生意 闹猛得不得了!算命看流年,都要预先挂号的。等我叫人去挂号,看排定在 啥辰光,我来通知你。”七姑奶奶回到家,立刻就找她丈夫问道:“二马路的 吴铁口,是不是跟你很熟?” “吃花酒的朋友。”古应春问道:“你问他是为啥?”“我有个八字——” “算了,算了!”古应春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,“完全是江湖决,见人说 人话,见鬼说鬼话,你相信他就自讨苦吃了。”“我就是要他‘见人说人话, 见鬼说鬼话。’我有个八字在这里,请他先看一看,到时候要他照我的说法。” “照你的说法?”古应春问道:“是什么人的八字?”“罗四姐的。她属 蛇,六月望生日。甲子日、甲子时。”古应春有些会意了,“好吧!”他说,“你 要他怎么说?”“你先不要问我,我要问你两件事:第一,他肯不肯照我的 话;第二,说得圆不圆?” “好,那么我告诉:第一,一定肯照你的话说,不过润金要多付。” “这是小事,就怕他说的不圆,甚至于露马脚,那就误我的大事了。” “此人鬼聪明,决不会露马脚,至于说得圆不圆,要看对方是不是行家。” “这是啥道理呢?” “行家会挑他的毛病,捉他的漏洞。他们这一行有句话说,叫做‘若要 盘驳,性命交脱’。” “你叫他放心,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。” 第三天下午,七姑奶奶陪了罗四姐去请教吴铁口。他住的二马路,英 文名字叫RopeWalkroad,翻译出来是“纤道路”,当初洋泾滨 还可以通船,不过水浅要拉纤;这条纤路改成马路,就叫纤道路,本地人叫 不来英文路名,就拿首先开辟的GardenLane叫做大马路;往南第 二条便叫二马路;以下三马路、四马路、五马路,一直到洋泾滨,都是东西 向。前两年大马路改名南京路,二马路改名杭州路;有人跟洋人说,南京到 杭州的水路是两条,一条长江、一条运河,南京是长江下游,要挑个长江上 游的大码头当路名,跟南京路才连得起来,因而改为九江路;三马路也就是 “海关路”,自然成为汉口路。不过上海人叫惯了,仍旧称作大马路、二马 路。 二马路开辟得早,市面早就繁华了。吴铁口“候教”之处在二马路富 厚里进弄堂右首第一家就是,两座古库房子打通,客堂很大,上面挂满了达 官巨商名流送的匾额;胡雪岩也送了一块,题的是“子平绝诣”四字,挂在 北面板壁上,板壁旁边有一道门,里面就是吴铁口设砚之处。 那吴铁口生得方面大耳,两撇八字胡子,年纪只有三十出头,不过戴 了一副大墨晶镜,看上去比较老气;身上穿的是枣红缎子夹袍;外套玄色团 花马褂;头上青缎小帽,帽檐上镶一块极大的玭霞;手上留着极长的指甲, 左手大拇指上套一个汉玉扳指;右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方钻白金戒指;马褂 上又是黄澄澄横过胸前的一条金表链,打扮得象个花花公子。 “古太太,”吴铁口起身迎接,马褂下面垂着四个大小荷包,他摘下眼镜 笑道:“你的气色真好。” “交比劫运了,怎么不好。”七姑奶奶指着罗四姐说:“这位是我的要好 姐妹,姓罗。 吴先生,你叫她罗四姐好了。”“是,是!罗四姐。两位请坐。” 红木书桌旁边,有两张凳子,一张在对面,一张在左首;七姑奶奶自 己坐了对面,示意罗四姐坐在胡铁口身旁,以便交谈。 吴铁口重新戴上墨晶眼镜,在那张红木太师椅上落坐,挽起衣袖,提 笔在手,问明罗四姐的年月日时,在水牌上将她的“四柱”排了出来:“己 巳、辛未、甲子、甲子”。然后批批点点,搁笔凝神细看。 这一看,足足看了一刻钟;罗四姐从侧面望去,只见他墨晶镜片后面 的眼珠,眨得很厉害,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。 “吴先生,”她终于忍不住了,“我的命不好?”吴铁口摘下眼镜,看着 罗四姐说;“可惜了!接着望望对面的七姑奶奶,加重语气说:“真可惜!” “怎么?”七姑奶奶说:“吴先生,请你实说。君子问祸不问福;罗四姐 很开通的,你用不着有啥忌讳。”吴铁口重重点一点头,将眼镜放在一边, 拿笔指点着说:“罗四姐,你是木命,‘日元’应下一个‘正印’;时辰上又 是甲子,木‘比’‘印’庇,光看日时两柱,就是个逢凶化吉、遇难成祥的 ‘上造’。” 罗四姐不懂什么叫“上造”,但听得出命是好命,当即说道:“吴先生, 请你再说下去。” “木命生在夏天,又是已火之年,这株树本来很难活,好在有子水滋润, 不但可活,而且是株大树。金木水火土,五行俱备,‘财’‘官’‘印’‘食’ 四字全,又是正官正印,这个八字,如果是男命,就同苏州的潘文荣公一样, 状元宰相,寿高八十,儿孙满堂,荣华富贵享不尽。可惜是女命!”罗四姐 尚未开口,七姑奶奶抗声说道:“女命又怎么样?状元宰相还不是女人生 的?” “古太太,你不要光火!”吴铁口从从容容答道:“我说可惜,不是说罗 四姐的命不好。这样的八字如果再说不好,天理难容了。” 听这一说,七姑奶奶才回嗔作喜,“那末,可惜在哪里呢?吴先生,” 她说:“千万请你实说。” “我本来要就命论命,实话直说的,现在倒不敢说了。”“为啥呢?” “古太太火气这么大,万一我说了不中听的话,古太太一个耳光劈上来, 我这个台坍不起。” “对不住,对不住!”七姑奶奶笑着道歉,“吴先生,请你放心。话说明 白了,我自然不会光火。” 说完,吴铁口叫小跟班拿水烟袋来吸水烟,又叫小跟班装果盘招待堂 客。七姑奶奶一面连声:“不客气,不客气。”一面却又唤小大姐取来她的银 水烟袋,点上纸媒,好整以暇地也“呼噜呼噜”地吸将起来。 她跟吴铁口取得极深的默契而扮演的这出双簧,已将罗四姐迷惑住了, 渴望想听“可惜”些什么?见此光景,心里焦急,而且有些怪七姑奶奶不体 谅她的心事,却又不便实说,只好假装咳嗽,表示为水烟的烟子的呛着了, 借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。 “把窗户开开。”吴铁口将水烟袋放下,重新提笔,先看七姑奶奶,将她 的注意力吸引过来,方始开口说道:“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。女命以‘克 我’为‘夫星’,所以男命的‘正官’、‘偏官’,在女命中都当丈夫来看。这 是一句‘总经’,要懂这个道理,才晓得罗四姐的八字,为啥可惜?”七姑 奶奶略通命理,听得懂他的话,罗四姐不十分了了,但为急于听下文,也微 微颔首,表示会意。 “金克木,月上的这个‘辛金’,就是‘甲木’的夫星,坏不坏在时辰上 也有个甲,这有个名堂,叫做‘二女争夫’。” 七姑奶奶与罗四姐不约而同地互看一眼,罗四姐有所示意;七姑奶奶 也领会,便代她发言。 “吴先生,你是说另外有个女人,跟罗四姐争?”“不错。” “那末争得过争不过呢?” “争得过就不可惜了。”吴铁口说:“二女争夫,强者为胜。照表面看, 你是甲子,我也是甲子,子水生甲木,好比小孩打架,这面大人出面帮儿子, 那面也有大人出来说话,旗鼓相当扯个直。” “嗯,嗯。”罗四姐这下心领神会,连连说道:“我懂了,我懂了。” “罗四姐,照规矩说,时上的甲子本来争不过你的,为啥呢,你的夫星 紧靠在你,近水楼台先得月,应该你占上风。可惜‘庚子望未’,辰戌丑未 ‘四季土’,土生金,对方就是‘财星官’,对夫星倒是大吉大利,对你大坏; 坏在‘财损印’!好比小孩子打架一方面有父母,一方面父母不在了,是个 孤儿。你想,打得过人家,打不过人家?” 这番解说,听得懂的七姑奶觉得妙不可言:“吴先生,我看看。” 吴铁口将水牌倒了过来,微侧着向罗四姐这面,让她们都能得见;七 姑奶奶细看一会,指点着向罗四姐说:“你看,庚下这个未,是土;紧靠着 我的那个子,是水,水克土。水是财,土是印,所以叫做财损印。没有办法, 你命中注定,争不过人家。” “争不过人家,怎么样呢?”罗四姐问。 这话当然要吴铁口来回答:“做小!”两字斩钉截铁。 罗四姐听他语声冷酷无情,大起反感,提高了声音说:“不愿意做小 呢!” “克夫。” “克过了。” “还是要做小!” “偏要做大! “做大还要克,嫁一个克一个。” 罗四姐脸都气白了,“我倒不相信——” 一个铁口,一个硬碰,看看要吵架了,七姑奶奶赶紧拉一拉罗四姐的 衣服说:“宁可同爷强;不可同命强,你先听吴先生说,说得没有道理再驳 也不迟。” “我如果说得没有道理,古太太,罗四姐请我吃耳光不还手。”吴铁口指 着水牌说:“罗四姐克过了,八字上也看得出来的,‘印’是荫覆,在家从父, 出嫁从夫,这印是个靠山,丈夫去世,不就是靠山倒了?”说着,抬眼去看。 罗四姐脸色比较缓和了,七姑奶奶便说:“为啥还是要做小呢?” “因为未土克了第一个子水,过去就克第二个子水了,逃不掉的。真的 不肯做小,也没有办法,所谓‘人各有志,不能相强’。不过,这一来,前 面的‘财’、‘官’、‘食’就不必再看了。” “为啥不必再看?” “人都不在了,看它何用?” 罗四姐大吃一惊,“吴先生,”她问,“你说不肯做小,命就没有了?” “当然,未土连克子水;甲木不避,要跟它硬上,好,木克土,甲木有 帮手,力量很强,不过你们倒看看未土,年上那个己土是帮手,这还在其次: 最厉害是巴火,火生土,源源不绝,请问哪方面强?五行生克,向来克不到 就要被克。这块未土硬得象块石头一样,草木不生,甲木要斗它,就好比拿 木头去开山,木头敲断,山还是山。” 听得这番解说,罗四姐象斗败了的公鸡似的,刚才那种“偏要做大” 的倔强之气,消失得无影无踪,但心里却仍不甘做小。 于是七姑奶奶便要从正面来谈了,“那末,做了小就不要紧了。”她问。 “不是不要紧。是要做了小,就是说肯拿辛金当夫星,然后才能谈得到 前面那四个字的好处。” “你是说,年上月上那四个字?” “是啊!土生金好比母子,木既嫁了金,就是一家眷属,没有再克的道 理——” “吴先生,”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:“我是问那四个字的好处。” “好处说不尽。这个八字顶好的是已火那个‘食神’;八字不管男女,有 食神一定聪明漂亮。食神足我所生;食神生己、未两土之财,财生辛官,这 就是帮夫运。换句话说,夫星显耀,全靠我生的这个食神。” “高明,高明。”七姑奶奶转脸说道:“四姐,你还有什么话要请教吴先 生。” 罗四姐迟疑了一下,使个眼色;七姑奶奶知道她要说悄悄话,随即起 身走向一边,罗四姐低声说道:“七姐,你倒问他,哪种命的人最好?” “我晓得”。七姑奶奶回到座位上问道:“吴先生,如果要嫁,哪种命的 人最好?” “自然是金命。” “土命呢?”说着,七姑奶奶微示眼色。 吴铁口机变极快,应声而答:“土生金更好。”“喔。”七姑奶奶无所措 意似的应声,然后转脸问道:“四姐,还有啥要问?” “一时也想不起。” 说这话就表示她已经相信吴铁口是“铁口”,而且要问的心事还多。七 姑奶觉得到此为止,自己的设计,至少已有七、八分把握,应该适可而止, 便招招手叫小大姐将拜金递上来,预备取银票付润金。 “吴先生,今天真谢谢你,不过还要请你费心,细批一个终身。” “这——”吴铁口面有难色,“这怕一时没有工夫。”“你少吃两顿花酒, 工夫就有了。” 吴铁口笑了,“这也是我命里注定的。”他半开玩笑地说:“‘满路桃花’ 的命,不吃花酒,就要赴阎罗王的席,划不来。”“哼!”七姑奶奶撇撇嘴, 作个不屑的神情,接着说道:“我也知道你忙,慢一点倒不要紧,批一定要 批得仔细。” “只要不限辰光,‘慢工出细货’,一定的道理。”“那好。”七姑奶奶一面 捡银票;一面问道:“吴先生该酬谢你多少?” “古太太,你知道我这里的规矩的。全靠托贵人的福,命不好,多送我 也不算;命好,我又好意思多要,随古太太打发好了,总归不会让我白送的。” “白送变成‘送命’了。”七姑奶奶取了一张五十两银票,放在桌上说道: “吴先生,你不要嫌少。” “少是少了一点。不过,我决不嫌。” “我也晓得依罗四姐的八字,送这点钱是不够的。好在总还有来请教你 的时候,将来补报。” 告辞出门,七姑奶奶邀罗四姐去吃大菜、看东洋戏法。罗四姐托辞头 疼,一定要回家。 七姑奶奶心里明白。吴铁口的那番斩钉截铁的论断,已勾起了她无穷 的心事,要回去好好细想,因而并不坚邀,一起坐上她家的马车,到家以后, 关照车案送罗四姐回去。 到了晚上十点多钟,古应春与胡雪岩相偕从宝善街妓家应酬而回。胡 雪岩知道七姑奶奶这天陪罗四姐去算命,是特为来听消息的。 “这个吴铁口,实在有点本事。说得连我都相信了。” 要说罗四姐非“做小”不可,原是七姑奶奶对吴铁口的要求;自己编 造的假话,出于他人之口,居然信其为真,这吴铁口的一套说法,必是其妙 无比。这就不但胡雪岩,连古应春亦要闻为快了。 “想起来都要好笑。吴铁口的话很不客气,开口克夫,闭口做小,罗四 姐动真气了;哪知到头来,你们晓得怎么样?” “你不要问了。”古应春说:“只管你讲就是。”“到头来,她私底下要我 问吴铁口,应该配什么命好?吴铁口说,自然是金命。我说土命呢?”七姑 奶奶说:“这种地方就真要佩服吴铁口,他懂我的意思倒不稀奇;厉害的是 脱口而出,说土生金,更加好。” “小爷叔,”古应春笑道:“看起来要好事成双了。”“都靠七姐成全。”胡 雪岩笑嘻嘻地答说。 “你听见了?”古应春对他妻子说:“一切都要看你的了。”“事情包在我 身上!不过急不得。罗四姐的心思,比哪个都灵,如果拔出苗头来;当我们 在骗她,那一来,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。所以,这件事我要等她来跟我谈; 不能我跟她去谈,不然,只怕会露马脚。” “说得不错。”胡雪岩深深点头,“我不急。”“既然不急,小爷叔索性先 回杭州,甩她一甩,事情反倒会快。” 胡雪岩略想一想答说:“我回杭州,过了节再来。”“对!”七姑奶奶又 说:“小爷步,你不妨先预备起来,先禀告老太太。” “老太太也晓得罗四姐的,一定会答应。” “婶娘呢?” “她原说过的,要寻一个帮手。” “小爷叔,你一定要说好。”七姑奶奶郑重叮嘱,“如果婶娘不赞成,这 件事我不会做的。多年的交情,为此生意见,我划不来。” 七姑奶奶能跟胡家上下都处得极好,而且深受尊敬,就因为在这些有 出入的事情上,极有分寸。胡雪岩并不嫌她的话率直,保证婶娘说实话,决 不会害她将来为难。“那末,我等你的信。” “好的。我大概过三、四天就要走了。”胡雪岩说:“我看,我要不要再 跟她见一次面?” “怎么不要?不要说一次,你天天去看她也不要紧。不过千万不要提算 命的话。” 一直不大开口的古应春提醒他妻子说:“‘满饭好吃,满话难说’。你也 不要自以为有十足把握。如果罗四姐对她的终身,真的有什么打算,一定也 急于想跟你商量;不过,她不好意思移樽就教,应该你去看她,这才是体谅 朋友的道理。” 七姑奶奶欣然接受了丈夫的建议,第二天上午坐车去看罗四姐;到得 那里,已经十点多钟,只见客堂中还坐着好些绣户,却只有老马一个人在应 付。 “你们东家呢?” “说身子不舒服,没有下楼。”老马苦笑着说:“我一个人在抓瞎。” “我来帮忙。” 七姑奶奶在罗四姐平日所坐的位子上坐了下来;来过几次,也曾参与 其事,发料发线、验收货色,还不算外行。有疑难之处,唤小大姐上楼问清 楚了再发落。不过半个钟头,便已毕事。 “我上楼去看看。”七姑奶奶问小大姐:“哪里不舒服?”“不是身子不舒 服。”小大姐悄悄说道:“我们奶奶昨天哭了一晚上,眼睛都哭肿了。” 七姑奶奶大吃一惊,急急问道:“是啥缘故?”“不晓得,我也不敢问。” 七姑奶奶也就不再多说,撩起裙幅上楼,只见罗四姐卧室中一片漆黑; 心知她是眼睛红肿畏光,便站住了脚,这时帐子中有声音了。 “是不是七姐?” “是啊!” “七姐,你不要动。等我起来扶你。” “不要,不要!我已经有点看得清楚了。”七姑奶奶扶着门框,慢慢举步。 “当心,当心!”罗四姐已经起来,拉开窗帘一角,让光线透入,自己却 背过身去,“七姐,多亏你来,不然老马一个人真正弄不过来。” “你怕光。”七姑奶奶说,“仍旧回到帐子里去吧!” 罗四姐原是如此打算,不独畏光,也不愿让七姑奶奶看到她哭肿了眼 睛,于是答应一声,仍旧上床;指挥接续而至的小大姐倒茶、预备午饭。 “你不必操心。我来了也象回到家里一样,要吃啥会交代她们的。”七姑 奶奶在床前一张春凳上坐了下来,悄声说道:“到底为啥罗?” “心里难过。” “有啥放不开的心事?” 罗四姐不作声,七姑奶奶也就不必再往下问,探手入帐去,摸她的脸, 发觉她一双眼睛肿得有杏子般大,而且泪痕犹在。 “你不能再哭了!”七姑奶奶用责备的语气说:“女人家就靠一双眼睛, 身子要自己爱惜,哭瞎了怎么得了?”“哪里就会哭瞎了?”罗四姐顾而言 他地问:“七姐,你从哪里来?” “从家里来。”七姑奶奶喊小大姐:“你去倒盆热水,拿条新手巾来,最 好是新的绒布。” 这里为了替罗四姐热敷消肿。七姑奶奶一面动手,一面说话,说胡雪 岩要回杭州去过节,就在这两三天要为他饯行,约罗四姐一起来吃饭。 “哪一天?” “总要等你眼睛消了肿,能够出门的时候。” “这也不过一两天事。” “那末,就定在大后天好了。”七姑奶奶又说:“你早点来!早点吃完了, 我请你去看戏。” “我晓得了。”刚说得这一句,自鸣钟响了,罗四姐默数着是十二下,“我 的钟慢,中午已经过了。”接着便叫小大姐,:“你到馆子里去催一催,菜应 该送来了。” “已经送来了。” “那你怎么不开口。菜冷了,还好吃?” 罗四姐接着便骂小大姐。七姑奶奶在一旁解劝,说生了气虚火上升, 对眼睛不好。罗四姐方始住口。 “你把饭开到楼上来。”七姑奶奶关照。“我陪你们奶奶一起吃。” 等把饭开了上来,罗四姐也起来了,不过仍旧背光而坐,始终不让七 姑奶奶看到她的那双眼睛。 “你到底是为啥伤心?”七姑奶奶说:“我看你也是蛮爽快的人,想不到 也会样想不开。” “不是想不开,是怨自己命苦。” “你这样的八字,还说命苦?” “怎么不苦。七姐,你倒想,不是守寡,就要做小。,我越想越不服气! 我倒偏要跟命强一强。” “你的气好象还没有消,算了,算了。后天我请你看戏消消气。” “戏我倒不想看,不过,我一定会早去。” “只要你早来就好。看不看戏到时候再说。”七姑奶奶问道:“小爷叔回 杭州,你要不要带信带东西?”“方便不方便?” “当然方便。他又有人,又有船。”七姑奶奶答说:“船是他们局子里的 差船;用小火轮拖的,又快,又稳当。” 罗四姐点点头,不提她是否带信带物,却问到胡雪岩的“局子”。七姑 奶奶便为她细谈“西征”的“上海转运局”。“克复你们杭州的左大人,你总 晓得罗?” “晓得。” “左大人现在陕西、甘肃当总督,带了好几万军队在那里打仗。那里地 方苦得很,都靠后路粮台接济;小爷叔管了顶要紧的一个,就是‘上海转运 局’。” “运点啥呢?” “啥都运。顶要紧的是枪炮,左大人打胜仗,全靠小爷叔替他在上海买 西洋的枪炮。” “还有呢?” “多哩!”七姑奶奶屈着手指说:“军装、粮食、药—”“药也要运了去?” 罗四姐打岔问说。 “怎么不要?尤其是夏天,藿香正气丸、辟瘟丹,一运就是几百上千箱。” “怪不得。”罗四姐恍然有悟。 “怎么?” “那天他同我谈,说要开药店。原来‘肥水不落外人田’。” “肥水不落外人田的生意还多。不过,他也不敢放手去做。” “为啥?”罗四姐问。 “要帮手。没有帮手怎么做?” “七姐夫不是一等一的帮手?” “那是外头的。内里还要个好帮手。”七姑奶奶举例以明,“譬如说,端 午节到了,光是送节礼,就要花多少心思,上到京里的王公大老倌,下到穷 亲戚,这一张单子开出来吓坏人。漏了一个得罪人,送得轻了也得罪。” “送得重了也要得罪人。”罗四姐说,“而且得罪的怕还不止一个。” “一点不错。”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下去。 到了为胡雪岩饯行的那一天,七姑奶奶刚吃过午饭,罗四姐就到了。 一到便问:“七姐,你有没有工夫?”“啥事情?” “有工夫,我想请七姐陪我去买带到杭州的东西。还有,我想请人替我 写封家信。” 七姑奶奶心想,现成有老马在,家信为什么要另外请人来写?显见得 其中另有道理;当时便不提购物,只谈写信。“你要寻怎样的人替你写信?” “顶好是—罗四姐说:“象七姐你这样的人。”“我肚子里这点墨水,不见 得比你多,你写不来信,我也写不来。”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:“这样,买东 西就不必你亲自去了,要买啥你说了我叫人去办。写信,应春要回来了,我 来抓他的差。” “这样也好。” 于是,七姑奶奶把她的管家阿福叫了来,由罗四姐关照;吃的、用的, 凡是上海的洋广杂货,在内地都算难得的珍贵之物,以至于阿富不能不找纸 笔来开单子。 “多谢管家。”罗四姐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,刚要递过去,便让七姑奶 奶拦住了。 “不必。我有折子。” 阿福不肯接,要看主妇的意思。七姑奶奶已猜到她所说的那个取货的 折子,必是胡雪岩所送。既然她不肯用,又不愿要别人送,那就不必勉强了。 “好了,随你” 有她这句话,阿福才接了银票去采办。 恰好古应春亦已回家,稍微休息一下,便让七姑奶奶“抓差”,为罗四 姐写家信。 “这桩差使不大好办。”古应春笑道:“是象测字先生替人写家信,你说 一句我写一句呢?还是你把大意告诉我,我写好了给你看,不对再改。” “哪种方便?” “当然是说一句写一句来得方便。” “那末,我们照方便的做。” “好!你请过来。” 到得收房里,古应春铺纸吮笔,先写下一句:“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”, 然后抬眼看着坐在书桌对面的罗四姐。“七姐夫,请你告诉我娘,我在上海 身子很好,请她不要记挂。她的肝气病好一点没有?药不可以断。我寄五十 两银子给她,吃药的钱不可以省。” “嗯,嗯。”古应春写完了问:“还有。” “还有,托人带去洋广杂物一网篮,亲戚家要分送的,请老人家斟酌。 糖食等等,千万不可让阿巧多吃—”“阿巧是什么人?”古应春问。 “是我女儿。” “托什么人带去要不要写?” “不要。” “好。还有呢?” “还有。”罗四姐想了一下说,“八月节,我回杭州去看她。”“还有?” “接到信马上给我回信。”罗四姐又说:“这封信要请乌先生写。” “古月胡,还是口天吴?” “不是。是乌鸦的乌。” “喔。还有呢?” “没有了。” 古应春写完念了一遍,罗四姐表示满意,接下来开信封,他问:“怎么 写法?” “请问七姐夫,照规矩应该怎么写?” “照规矩,应该写‘敬烦某人吉便带交某某人’下面是‘某某人拜托’。” “光写‘敬烦吉便’可以不可以?” 当然可以。古应春是因为她说不必写明托何人带交,特意再问一遍, 以便印证。现在可以断定,她是特意不提胡雪岩的名字。何以如此,就颇耐 人寻味了。 罗四姐一直到临走时,才说:“胡大先生,我有一封信,一只网篮,费 你的心带到杭州,派人送到我家里。”她将信递了过去。 “好!东西呢?” “在我这里。”七姑奶奶代为答说。 “胡大先生哪天走?” “后天。” “那就不送你了。”罗四姐说。 “不客气,不客气。”胡雪岩问:要带啥回来?”“一时也想不起。” “想起来写信给我。或者告诉七姐。” 等送罗四姐上了车,七姑奶奶一走进来,迫不及待地问她丈夫:“罗四 姐信上写点啥?” “原来是应春的大笔!”胡雪岩略显惊异地说:“怪不得看起来字很熟。” “我做了一回测字先生。”古应春说:“不过,我也很奇怪,这样一封信, 平淡无奇,她为什么要托我来写。平常替她写家信的人到哪里去了?” “当然有道理在内。”七姑奶奶追问着,“你快把信里的话告诉我。” 那封信,古应春能背得出来,背完了说:“有一点,倒是值得推敲的, 她不愿意明说,信和网篮是托小爷叔带去的。”“她有没有说,为啥指明回信 要托乌先生写?”“没有。” 胡雪岩要问的话,另是一种,“她还有个女儿?”他说:“她没有告诉 过我。” “今天就是告诉你了。不过是借应春的嘴。” “啊,啊!”古应春省悟了,“这就是她故意要托我来写信的道理。” “道理还多呢!”七故奶奶接口,“第一,要看小爷叔念不念旧?她娘, 小爷叔从前总见过的;如果念旧,就会去看她。”“当然!”胡雪岩说:“我早 就想好子,信跟东西亲自送去。过节了,总还要送份礼。” “这样做就对了。”七姑奶奶又说:“小爷叔,她还要试试你,见了她女 儿怎么样?” “嗯!”胡雪岩点点头,不置可否。 “还有呢?”古应春这天将这三个字说惯,不自觉地滑了出来。 “指明信要托乌先生写,是怕测字先生说不清楚,写不出来,马马虎虎 漏掉了,只有乌先生靠得住。” 胡雪岩觉得她的推断,非常正确,体味了好一会,感叹地说:“这罗四 姐的心思真深。” “不光是心思深,还有灵。我说送礼送得轻了得罪人,她说送得重了, 也要得罪,而且得罪的不止一个。”七姑奶奶接下来说:“小爷叔,你要不要 这个帮手;成功不成功,就看乌先生写信来了。” 胡雪岩心领神会,回到杭州先派人去办罗四姐所托之事,同时送了一 份丰厚的节礼。然后挑了个空闲的日子,轻装简从,潇潇洒洒地去看罗四姐 的母亲。胡雪岩仍旧照从前的称呼,称她“罗大娘”;但罗大娘却不大认得 出他了。陌生加上受宠若惊,惶恐不安;胡雪岩了解她的心情,跟她先谈罗 四姐的近况,慢慢地追叙旧事,这才使得罗大娘的心定了下来;这心一定下 来,自然就高兴了,也感动了,不断地表示,以胡雪岩现在身分,居然降尊 纡贵,会去看她,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。 第六章 十天以后,罗四姐接到了家信;罗大娘照她的话,是请乌先生代写的。 这乌先生是关帝庙祝,为人热心,洞明世事,先看了罗四姐的来信,心头有 个疑问,何以回信要指定他来写。再原罗大娘眉飞色舞地谈胡雪岩来看她的 情形,恍然大悟,罗四姐大约不能确定,胡雪岩会不会亲自来看罗大娘,所 以信中不说信件等物托何人所带。不过胡雪岩的动静,在她是很关心的;既 然如此就要详详细细告诉她。她之指明要自己替罗大娘写回信,她正是这个 道理。 这完全猜对了罗四姐的心思,因此,她的信也就深符她的期待了。乌 先生的代笔,浅显明白;罗四姐先找老马来念给她听过,自己也好好下了一 番工夫,等大致可以看得懂了,才揣着信支看七姑奶奶。 “七姐,”她说,“我有封信,请你给我看看。”“哪个的信?” “我娘的信。我一看信很长,当中好象提到胡大先生,我怕有要紧话在 里头,不方便叫老马给我看。” “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,你看不明白,我也未见得看得懂。不过,不要 紧,一客不烦二主,当初你是托应春替你写的,现在仍旧叫他来看好了。’“七 姐夫在家?” “在家。”七姑奶奶答说:“有个洋人来看他,他在等。”于是古应春找了 来,拿信交了给他;他一面看,一百讲:“东西都收到了,胡大先生还送了 一份很厚的礼,一共八样,火腿、茶叶、花雕——” “这不要念了。”七姑奶奶插嘴问道:“他信里称小爷叔,是叫胡大先 生?” “是啊!杭州人之中,尊敬小爷叔的,都是这样叫他的。”“好!你再讲 下去。” “五月初七胡大先生去看你母亲,非常客气,坐了足足有一个时辰,谈 起在上海的近况——”讲到这里,古应春笑笑顿住了。 “咦!”七姑奶奶诧异地问:“啥好笑?” “信上说,你母亲知道你认识了我们两个,说是‘欣遇贵人’。”古应春 谦虚着,“实在不敢当。” “我娘的话不错。你们两位当然是我的贵人。”罗四姐问道:“七姐夫, 信上好象还提到我女儿。” “是的。你母亲说,胡大先生很喜欢你女儿,问长问短,说了好些话。 还送了一份见面礼,是一又绞丝的金镯子。”“你看!”罗四姐对七姑奶奶说, “大先生对伢儿们,给这样贵重的东西,不过,七姐,我倒不大懂了,大先 生怎么会将这双镯子带在身边?莫非他去之前,就晓得我有个女儿?”“不 见得。”七姑奶奶答说,“我们小爷叔应酬多,金表、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多, 遇到要送见面礼,拿出来就是。”“原来这样子的。”罗四姐的疑团一释,“开 姐夫,请你再讲。” “你娘说,你说要回去,她也很想念你;如果你抽不出工夫,或者她到 上海来看你。” 罗四姐还未开口,开姑奶奶先就喊了出来,“来嘛!”她说,“把你娘接 了来歇夏,住两三个月再回去。”“上海是比杭州要凉快些。”罗四姐点点头: “等我来想想。” “后面还有段话,是乌先生‘附笔’,很有意思!”古应春微笑着,“他说, 自从胡大先生亲监府上以后,连日‘庙中茶客议论纷纷’,都说胡大先生厚 道。照他看,胡大先生是你命中的‘贵人’,亦未可知。” 这话触及罗四姐心底深处,再沉着也不由得脸一红;七姑奶奶非常识 趣,故意把话扯了开去,“什么‘庙中茶客’?”她问:“什么庙?” “关帝庙,就在我家邻近。替我娘写这封信的乌先生,是那里的庙祝, 靠平常摆桌子卖茶、说大书,关帝庙的香火才有着落。” 正谈到此处,洋人来拜访古应春了。在他会客时,罗四姐与七姑奶奶 的话题未断,她也很想接她母亲来住,苦夫便人可以护送。七姑奶奶认为这 根本算不了一回事,写信给胡雪岩就是。 “不好!”罗四姐只是摇头,却不说为何不好,及至七姑奶奶追问时,她 才答说:我欠他的情太多了。”“已经多了,何防再欠一回” “我怕还不情。” “那也有办法——” 七姑奶奶想一想,还是不必说得太露骨,罗四姐也没有再问,这件事 就暂且搁下来了。 谈了些闲话,到了上灯时分,七姑奶奶提议,早点吃晚饭;饭后去看 西洋来的马戏。罗四姐答应在她家吃饭,但不想去看马戏;因为散戏已晚, 劳她远送回家,于心不安。“那还不好办?你住在我这里好了。我们还可以 谈谈。” 罗四姐想了一下,终于接受邀约。饭后看马戏回来,古应春也刚刚到 家。 “阿七,请你替我收拾收拾行李。”他说:今天来的洋人,是德国洋行新 来的总管。他说要专程到杭州去拜访小爷叔,顺便逛西湖,我只好陪他一趟。” “怎么?”七姑奶奶高兴地说:“你要到杭州!好极,好极!你把罗四姐 的老太太带了来。” 古应春楞了一下,想到罗大娘信中的话,方始会意,欣然答说:“好、 好!我一定办到。” 他们夫妇已经这样作了决定,罗四姐除了道谢,别无话说。接着便谈 行程;古应春计算,来到约须半个月。七姑奶奶便又出了主意。 “你索性搬到‘大英地界’来住,我们来去也方便。”她说:“寻房带搬 家,有半个月。尽够了。” “嗯,嗯。等我想一想。” “你不必想等我来替你想。”七姑奶奶是在想,有什么熟人的房子,或租, 或买,一切方便;思索了一回,想到了,“老宓不是在造‘弄堂房子’?” 她问,“完工了没有?”“老早完工了。” “他那条弄堂,一共廿四家,算是条很长的弄堂,我想一定有的。” “那好。”七姑奶奶转脸对罗四姐说:“老宓是阜康的二伙,现在也发财 了。是他的房子,只要一句话,就可以搬进去住。”“看看,看看!’罗四姐 急忙否定,“我想另外寻,比较好。”“为啥呢?” 罗四姐不答,只是摇头,七姑奶奶终于想到了,在此她跟胡雪岩的关 系,正当微妙的时刻,她是有意要避嫌疑,免得太着痕迹。 七姑奶奶觉得四罗姐人虽精明能干,而且也很重义气交情,但不免有 些做作。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,遇到这种情形,有她一套快刀斩乱麻的手法, 是罗四姐所做不到的。“我不管你那颗玲珑七巧心,九弯十转在想点啥?总 而言之,言而总之一句话,你搬家了。房子呢,或租、或典或买下来,我来 替你作主,你不必管。” 罗四姐反倒服帖了,“七姐,”她说:“我就听你的话,一切不管,请你 费心。” 于是七姑奶奶独断独行,为她买了阜康钱庄二伙老宓新造的“弄堂房 子”。这条弄堂名叫富厚里,二十四户,望衡对宇,两面可通,七姑奶奶挑 定的一户,坐北朝南,楼下东西厢房,大客厅;后面是“灶披间”、下房、 储藏室。扶梯设在中间,楼上大小五个房间,最大的一个,由南到北,直通 到底,是个套房,足供妖。另外四间一间起坐,一间饭厅,两间客房具摆设 藏家具摆饰,亦都是七姑奶奶亲自挑选,布饰得富丽堂皇,着实令人喜爱。 前后不过十天工夫,诸事妥帖,七姑奶奶自己也很得意。第十一天早 上,派马车将罗四姐接了来,告诉她说:房子我替你弄好了。现在陪你去看 看。” 一看之下,罗四姐又惊又喜,兴奋之情,溢于言表,不断地说:“太好 了,太好了。只怕我同有福气,住这么好的房子。” 七姑奶奶不理她这话,光是问她还有什么不满意之处,马上可以改正; 罗四姐倒也老实说了,还应该加上窗帘。“窗帘已经量了尺寸,叫人去做了, 明天就可以做好。”七姑奶奶接着又问:“你哪天搬?” “慢点!”罗四姐拉着她并排坐下,踌躇了一下说道:七姐,说实话,房 子我是真欢喜。不过,我怕车量办不到,房子连家具,一起在内,总要四千 银子吧?” “四千不到。我有细帐在那里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你现在不必提心买不起。 这幢房子现在算是我置的,白借给我住;到你买得起了,我照原价让给你。” “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吗?” “你不相信,我自己都不相信呢!”七姑奶奶笑道:“看起来,吴铁口的 话要应验了。” 罗四姐记得很清楚,吴铁口断定她要“做小”,如果“偏要做大”就会 “嫁一个克一个”。假使不愿“做小”,又不能“做大”,本身就会遭殃,性 命不保。倘或如此,八字中前面那四个字的“财”、“官”、“印”、“食”,自 然都谈不到了。所以只有心甘情愿“做小”,才会有福气。这样一想,七姑 奶奶话中的意思,也就很明显了。 话虽如此,罗四姐却不愿表示承认,可也不愿表示否认。这一来,唯 一办法便是装作未听清楚而忽略了她的弦外余音,故意言他。 “七姐,搬家是件蛮麻烦的事,恐怕——” “你用不着顾前想后。这里家具摆设都有了;你那里的木器,能送人的 送人,没人可送,叫个收旧货的来,一脚踢。收拾收拾衣服、首饰、动用器 具,不过一天的工夫,有啥麻烦?“这那班客户呢?” “这倒比较麻烦。”七姑奶奶沉吟了一会说:“我劝你也不必再做了——” “不!”罗四姐抢着说道:“不光是为我自己。人家也是养家活口的一项 行当,我不能不管。” “那也容易,你找个能干的人,做你的替手。说不定,还可以要一笔‘顶 费’。七姑奶奶又说:“新旧交替,难免接不上头,老马可以慢慢搬过来。或 者老马投了新东家,你就更加省事了。” 听七姑奶奶为她的打算,简捷了当却又相当周到,罗四姐实在无话可 说了,“七姐,我真服了你了。”她说:“如今只剩下一件事:挑日子。” “对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到我那里去,一面挑日子;一面再好好商量。” 回到古家,略为歇一歇,七姑奶奶叫人取了皇历来挑日子。很不巧, 一连八、九天都不宜迁居,最快也得十天以后。“那时候老太太已经来了。” 七姑奶奶说:“我的想法是:顶好这三、四天以内就搬停当,老太太一来就 住新房子,让她老人家心里也高兴;而且也省事得多,四姐,你说呢?” “话自然不错。不过,日子不好,没有办法。”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:“有 办法。俗语道得好:拣日不如撞日。撞法哪天是那天,你说好不好?” “怎么撞法?” “以老太太到上海的那天,就算你撞到的日子。老太太到了,先在我这 里歇一歇脚,马上进屋;你也把要紧东西先搬运了来,晚上摆两桌酒,叫一 班髦儿戏,热闹热闹,顺便就算替老太太接风,不是一举两得。” 罗四姐觉得这样安排也很好,便即问道:“七姐夫不晓得哪天回来?” “快了。大概还有四、五天工夫。” 古应春回来了。便得罗四姐深感意外的是:她的母亲没有来,倒是乌 先生来了。 那乌先生有五十多岁,身材矮胖,满头白发,长一个酒糟鼻了,形容 古怪,但那双眼睛极好,看人时,眼中两道光芒射过来,能把人吸引住,自 然而然地觉得此人可亲且可信赖。 因此,七姑奶奶一会便对他有好感。 在古应春引见以后,自然有一番客套;七姑奶奶问到罗四姐的母亲何 以不来,乌先生乘机道明了来意。“罗四姐的娘因天气太热,又是吃‘观音 素’,到上海来作客,种种不方便,所以不来。不过她娘倒有几句要紧话, 要我私下跟她说,所以沾古先生的光,携带我到上海来开开眼界。” “蛮好,蛮好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罗四姐,我跟她一见如故,感情象亲姊 妹一样;乌先生是她敬重的人,到了这里,一切不必客气。现在,乌先生看, 是把罗四姐接了来呢?还是你支看她。” “她娘还有点吃的、用的东西给罗四姐,还是我去好了。”“那末,我来 送你去。” “不敢当,不敢当,决不敢当。” “乌先生,你不要客气。为啥要我亲自送你去呢?这有两个缘故。”说到 这里,七故奶奶转眼看着丈夫说:“你恐怕还不晓得,罗四姐搬家了。是老 宓的房子,我一手替她料理的。”“好快!”古应春说了这一句,便又对乌先 生说:“罗四姐的新居在哪里,我都不知道:那就非内人送你去不可了。”“我 送了乌先生去,顺便约一约罗四姐,今天晚上替乌先生接风,请她作陪。” 听得这么说,乌先生除了一再道谢以外,再无别话,于是舍车会轿, 一起到了罗四姐那里。七姑奶奶把人带到,又约好罗四姐晚上陪乌先生来吃 饭,随即匆匆忙忙赶回家,因为她急于要听古应春谈此行的经过。 “他是女家的‘大冰老爷’——” 原来胡雪岩一回杭州,略得清闲,便与老母妻子谈罗四姐的事。本来 娶小纳妾,胡雪岩原是自己可以做主的,但罗四姐的情形不同,好些有关系 的事,都要预先谈好,最要紧的,第一是虚名,第二是实权。杭州官宦人家 的妾待,初进门称“新姑娘”,一年半载亲党熟悉了,才会称姓,假如姓罗, 便叫“罗四姑娘”;三年五载以后,才换称“姨奶奶”的称呼。 至于熬到“姨太太”总要进入中年,儿女成长以后。可是胡雪岩却为 罗四姐提出要求,一进门就要称“太太”。“那末,”胡老太太问道:“你的元 配呢?这个也是‘太太’,那个也是‘太太’,到底是叫哪个?” “一个叫了‘二太太’好了。 胡老太太沉吟了一会道:她怎么说呢?”胡老太太用手遥指,这“她” 是指胡太太。 “我还没有跟她谈到这上头。先要娘准了,我再跟她去说。” 胡老太太知道,媳妇贤惠而软弱,即便心里不愿,亦不会贸然反对; 但她作为一家之主,却不能不顾家规,所以一时不便轻许,只说:“我要好 好儿想一想,总要在台面上说过去才可以。” “台面上是说得过去的。为啥呢”胡雪岩正好谈“实权”,他说:“目下 这种场面,里头不能没有一个人来‘抓总’,媳妇太老实,身子又不好;以 至于好事,还要老太太来操劳,做儿子的心里不安。再说句老实话,外头的 情形,老太太并不清楚,有时候想操心,也无从着力。我想来想去,只有把 罗四姐讨了来当家,既然当家,不能没有名分,这是所谓“从权办理”。台 面上说得过去的。” “你要她来当家,这件事,我就更加要好好想一想了。你总晓得,当家 人是很难做的。” “我晓得。罗四姐极能干,这个家一定当得下来。”“不光是能干。”胡老 太太说:“俗语说:‘不痴不聋,不做阿家翁。’做当家人要吃得起哑巴亏。 丫头老妈子、厨子轿班,都会在背后说闲话,她也有没有这份肚量,人家明 明‘当着和尚骂贼秃’,她只当没有听见脸上有一点懊恼的神气都没有?” “这一点——”胡雪岩说:“我当然要跟她说清楚,她一定会答应的。” 胡老太太大摇其头,“说归说,答应归答应,到时候就不同了。”她说: “呢菩萨都有个土性,一个忍不住闹了起来,弄得家宅不和,那时候你懊悔 嫌迟了。 这是人的看法不同。胡老太太以前也见过罗四姐,但事隔多年,是何 面貌都记不清楚了,当然只就一般常情来推测;胡雪岩心想,这不是一下子 可将老母说服的,惟有多谈一谈罗四姐的性情才具,渐渐地让母亲有了信心, 自然水到渠成。 就在这时候,古应春陪着洋人到了杭州,谈妥公事,派人陪着洋人去 逛六桥三竺,古应春才跟胡雪岩详谈罗四姐所托之事,以及乌先生代笔信中 的内容,认为事机已成熟,可以谈嫁娶了。 “我们老太太还有顾虑。”胡雪岩说,“老太太是怕她只能任劳,不能任 怨。” “那末,小爷叔,你看呢?” “这要先看我们怎样子待人家,”胡雪岩说:“罗四姐不肯拉倒,如果肯 了,她总也知道,我不能拿元配休了,讨她做大太太,而只有做小。做小称 太太,只让她掌权;她只要这样想一想,就算有闲言闲语难听,一口气咽得 下去,自然心平气和了。” “小爷叔的话很透彻。”古应春自告奋勇,“我来跟老太太说。” 说当然有个说法,根本不提胡雪岩,只谈七姑奶奶跟罗四姐如何投缘, 以及罗四姐如何识好歹,因为七姑奶奶待她,所以言听计从,情如同胞姊妹。 胡老太太很尊重患难之交的古应春夫妇,对开姑奶奶更有份特殊的感 情与信心,当时便说:“七姐中意的人,一定不会错的。这个媒要请七姐来 做,我也要听了七姐的话才算数。” 一桩好事,急转直下,看来成功在望了。但古应春心思细密,行事谨 慎,觉得乐观的话以少说为宜。 “老太太也不要太高兴,不家肯不肯,还在未知之数。” 古应春接下来细谈七姑奶奶陪罗四姐去算命,几乎与吴铁口吵架的趣 事;当然,他决不会透露,这是他们夫妇事先跟吴铁口说通了的秘密。 胡老太太听得很仔细,而且越听笑意越浓,“原来她有这样一副好八 字,看来真是命中注定了。”她接着又说:“这种人的脾气是这样的,要嘛不 肯,要肯了,说的话,一定有一句、算一句。” “小爷叔,”古应春又想到一件事:“不知道婶娘的意思怎么样?” “她肯的。”胡老太太接口,“我跟她谈过了,她要我作主,现在,七姐 夫,这桩事情,我就拜托你了。” “只要老太太作主,婶娘也不会埋怨,我同阿七当然要尽心尽力把这件 事办圆满来。” 于是古应春为胡雪岩策划,男家的媒人是七姑奶奶,女家的媒人不防 请乌先生承乏。胡雪岩自然同意,便发了一份请帖,请乌先生吃饭。 这在乌先生自有受宠若惊之感,准时到胡家来赴宴;做主人的介绍了 古应春与其他的陪客,敬过一杯酒,托辞先离席了。 席间闲谈,不及正事;饭罢到客座喝茶,古应春才将乌先生邀到一边, 笑着说道:乌先生,你我神交已久。” 乌先生愕然,及至古应春提到彼此为罗四姐一家代笔的事,乌先生方 始明白,人虽初识,笔迹早熟,这就是神交,因为如此,一切都好谈了。 “照此看来,事情已经定局了。”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,“这乌先生看起 来很关心罗四姐,不晓得他看了她的新房子,心里是怎么想?” 乌先生等七姑奶奶一走,从房子看到摆设,在他心目中无一不新,无 一不精,想不到她如此阔气,只以有七姑奶奶这个初会面的堂客在,不便现 于形色,怕人家笑话他没有见过世面;此时就不再需要任何矜持了,毫不掩 饰地显出艳羡惊异的神态。 “罗四姐,我真没有想到,你年纪轻轻一个女人家,会闯出这样一个场 面来!上海我也来过两回,说实话,这样漂亮的房子,我还是头一回见。” 他紧接着又说:“古家当然是有身分的人家,房子虽比你的大,不过没有你 的新;摆设家具也比你多,可惜有细有粗,有好有坏,不比你的整齐。” 听他这样夸赞,罗四姐心思有种说不出的舒服;人生得意之事,无过 于从小相亲的熟人,看到此人肯争气、有出息、青云直上,刮目相看。她此 时的心情,亦大有衣锦还乡之感,不过紧接着而来的感觉,却是美中不足的 空虚。“房子、家具都不是我的,我哪里就到得了能这样子摆场面的地步?” 这话在乌先生并不觉得全然意外,略想一想说道:“就算是胡大先生替 你置的,即使用了,就算是你的了。”“也不是他,是七姑奶奶的。” “七姑奶奶?”乌先生诧异,“你们罗家哪里跑出来这样一位姑奶奶?” “乌先生你缠到哪里去了?”罗四姐笑道:就是古太太,娘家姓尤,行 七,大家都叫她七姑奶奶;我叫她七姐。”“啊,啊,原来是她。”乌先生眨 着眼想,越起越糊涂,“那末,古家两夫妇,怎么叫胡大先生‘小爷叔’? 上海人叫叔叔叫‘爷叔’,胡大先生怎么会是他们的小叔叔?”“其中有个缘 故,我也是前几天才听七姑奶奶谈起,她的哥哥行五——” 罗四姐告诉他说,尤五是松江漕帮的当家。尤五的师父跟胡雪岩是朋 友,交情很厚。漕帮中人,极重家规,所以尤五年龄虽比胡雪岩大,却尊他 为长辈,七姑奶奶和古应春亦都跟着尤五叫胡雪岩为小爷叔。 “照姑奶奶说,松江的漕帮称为‘疲帮’。他们这一帮的漕船很多,是大 帮,不过是个空架子;所以当家的带帮很吃力,亏得胡大先生帮他们的忙。 为此胡大先生在杭州到上海的这条水路上很吃得开,就因为松江漕帮的缘 故。”乌先生听得很仔细,一面听,一面在心里想他自己的事。他虽受托来 做媒,但仔细想想,不是什么明媒正娶,他这个媒人也没有什么面子;所以 一种上抱定一个主张,如果罗四姐本人不甚愿意,或者胡雪岩的为人,在杭 州以外的地方,风评不佳,那就说不得打退堂鼓了。此刻看来,自己一路上 的想法,似乎都不切实际了。 既然如此,就不妨谈正事了。“罗四姐,”他说:“你晓不得,我这趟为 啥来的?” 这样问法,罗四姐不免有些发窘,不过这是自己的终身大事,不能因 为羞于出口,以致弄成误会,所以很沉着说Z:“是不是我娘有什么话,请 乌先生来跟我说?”“是的。我原来的意思,你娘即使不能来,写信给你, 也是一样;你娘不赞成。她的话也不道理,写信问你,等你的回信,一来一 去个把月,倒不如我来一趟,直接问信明白。”“娘要问我的是什么话?” “问你对胡大先生怎么样?” 这一下,罗四姐的脸有些红了,“什么怎么样呢?”她用埋怨来遮掩羞 涩,“乌先生你的话,说得不清不楚,叫我怎么说?” 乌先生在关帝庙设座卖茶,一天见过三教九流的人不知多少,阅历甚 丰,不过做媒人却是第一次,因而有时不免因惑,心想,大家都说“媒人的 嘴”是最厉害的,成败往往在一句话上;到底如何是一言丧邦、一言兴邦, 却始终无法模拟。不想,此时自然就懂了—他在想:只要答一句:“胡大先 生要讨你做小。”罗四姐必然羞且恼,一怒回绝,好事就难谐了。 如果乌先生对胡雪岩的印象不佳,他就会那样说;但此刻已决心来牵 这根红线,便要拣最动听话来说:“罗四姐,胡大先生要请你去当家。” 这话让她心里一跳,但却不大敢相信,“哪里有这回事?”她说:“大 家都叫胡大先生是‘财神’,他家那样子大的排场,我怎么当家。” “罗四姐,我劝你不要客气。你的能干,从小就看得出来的;胡大先生 向来最识人,他说要请你去当家,当然看准了你挑得起这副担子。” 看来不象是随口玩笑的话,罗四姐不由得问一句:“真的?” “当然是真的。没有这句话,我根本不会来。”乌先生说:“名分上你已 经吃亏了,没有别的东西来弥补,你想我肯不肯来做这个媒?” 乌先生的话说得很巧妙,用“名分上已经吃亏了”的说法,代替听者 刺耳的“做小”二字,罗四姐不知不觉便在心里接受了。 “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?”乌先生催问着,“如果你没有话,晚上我就要 跟古太去谈了。当然,我是女家的媒人,一定会替你争。” “怎么?为啥要跟七姑奶奶去谈?”罗四姐问:莫非她是——” “她是男家的媒人。” “我娘的意思呢?” “你娘情愿结这门亲的。” 罗四姐心潮起伏,思前想后,觉得有些话是连在乌先生面前都难出口 的,老虑了好一会说:“乌先生,你晓得的,七姑奶奶跟我象同胞姊妹一样; 我看,我自己来问问她。”“让我做个现成媒人,那再好都没有了。”乌先生 说:“不过,罗四姐,你娘是托了我的;你自己跟古太太谈的辰光,不要忘 记了替你娘留一条退路。” 何谓“退路”?罗四姐不明白,便即问说:“乌先生,我娘是怎么跟你 说的?” 乌先生有些懊悔,“退路”的话是不应该说的。所谓“退路”是以罗四 姐将来在胡家的身分,她母亲不会成为“亲家太太”,也就不会象亲戚那样 往来;这样,便须为她第一笔养老的款子,才是个“退路”。但看目前的情 形,且不说罗四姐,即便是胡雪岩也一定会想到,他那句话便是多余的了。 因此,他就不肯再说实话,只是这样回答:“你娘没有说什么,是我想到的, 养儿防老,积谷防饥,你要替你娘打算、打算。” “原来是这一层?”罗四姐很轻松地答说:“我当然有打算的。” 那好,我也放心了。等下到了古家,你自己跟古太太去谈好了。” 为了替乌先生接风,古应春稍微用了些心思。乌先生既是生客,跟七 姑奶奶可是第一次见面,应该照通常规矩,男女分席,但主客一共四个人, 分做两处,把交情都拉远了,而且说话也不放便,因此古应春决定请乌先生 “吃大菜。”在人家家里“吃大菜”,乌先生还是第一回。幸好做主人的想得 很周到;“吃大菜”的笑话见得多,刀子割破舌头虽是故甚其词,拿洗手指 的水当冷开水喝,却非笑话。至于刀叉乱响,更是司空见惯之事,所以古应 春除了刀叉以外,另备一双筷子。选的菜,第一,避免半生的牛排;第二, 凡是肉类都先去骨头;第三,调味少用西洋的佐料。不过酒是洋酒,也不分 饭前酒、饭后酒;黄的、白的、红的,摆好了几瓶,请乌先生随意享用。 “乌先生!”七姑奶奶入座时就说:“自己人,我说老实话,用不惯刀叉, 用筷子好了。” “是!是!恭敬不如从命。我就老实了。”乌先生欣然举箸。 “乌先生看见罗四姐的新房子了?” 七姑奶奶有意将“子”字念得极轻,听去象“新房”。在她是开玩笑乌 先生却误会了,以为将来罗四姐会长住上海,她目前的新居,将来便是双栖 之处。心想如果是这样子,又怎么让罗四姐去当家? 心里有此疑问,却不暇细思,因为要回答七姑奶奶的话,“好得很。” 他说:“我听罗四姐说,是古太太一手经理的。”“乌先生,”罗四姐不等他许 完,便即说道:“你叫七姐,也叫七姑奶奶好了。” “好!七姑奶奶,真是巾帼英雄!” “怎么会想出这么一句话来?”罗四姐笑道:“恭维嘛,也要恭维得象才 是。七姐又不是‘白相人嫂嫂’,怎么叫巾帼英雄?” 乌先生自己也觉得拟于不伦,便即说道:“我来之前,‘大书’说岳传, 正说梁红玉擂鼓破金兵,‘巾帼英雄’这句话听得多了,才会脱口而出。” “乌先生喜欢听大书,明天我陪你。”古应春爱好此道,兴致勃勃地说: “城隍庙的两档大书,一档‘英烈’,一档‘水浒’,都是响档。乌先生不可 错过机会。” “办州话,”罗四姐说,“乌先生恐怕听不懂。”“听得懂。听得懂。”乌先 生接着用生硬的苏白说道:“阴立,白坐。” 大家都笑了。 “乌先生不但懂,”古应春说:“而且是内行。” 原来“阴立,白坐”是“英烈,白蛇’的谐音;是书场里挖苦刮皮客 人的术语,有的阴阴地站在角落,不花一文听完一回书,名为“阴立”;有 的大大方方坐在后面,看跑堂的要“打钱”了,悄悄起身溜走,名为“白坐”。 由于彼此同好,皆有喜遇知音之感,大谈“大书”,以及说书人的流派。罗 四姐见此光景,轻轻向七姑奶奶说道:“乌先生这顿酒会到半夜,我们离桌 吧!七姑奶奶亦正有此意,找个空隙,打断他们的谈锋,说了两句做女主人 应有的门面话,与罗四姐双双离席。 七姑奶奶将她带到楼上卧室。这间卧室一直为罗四姐所欣赏,因为经 过古应春设计,改成西式,有个很宽敞的阳台,装置很大玻璃门,门上另两 层帷幕、一展白纱、一层丝绒;白天拉开丝绒那一层,阳光透过薄纱,铺满 整个房间,明亮华丽,令人精神一爽。晚上坐在阳台上看万家灯火,亦别有 一番情趣;尤其是象这种夏天,在阳台上纳凉闲谈,是最舒服不过的一件事。 你是喝中国茶是,还是喝洋茶?” 所谓“喝洋茶”是英国式的奶茶。七姑奶奶有全套的银茶具,照英国 规矩亲自调制,而且亲自为客人倒茶,颇为费事;罗四姐此刻要谈正事,无 心欣赏“洋茶”,便即说道:“我想吃杯菊花茶。” 黄白“杭菊花”或以当茶叶泡来喝,有清心降火之功;七姑奶奶笑着 问道:“你大概心里很乱。” “也不晓得啥道理,心里一直烦躁。” “我们到阳台上来坐。” 七姑奶奶挑到阳台上去密谈,是替罗四姐设想,因为谈到自己的终身 大事,她难免腼腆,阳台上光线幽暗,可以隐藏忸怩的表情,就比较能畅所 欲言了。 等小大姐泡了菊花茶来,背光坐着的罗四姐幽幽地叹口气说:“七姐, 只怕我真的是命中注定了。” “喔,”七姑奶奶问道:“胡家托乌先生来作媒了,他怎么说?” “他说的话也不晓得是真是假?说胡大先生的意思,要我去替他当家。” “不错,这话应春也听见的。” “这么说,看起来是真的,”罗四姐心里更加踏实;但心头的疑虑亦更浓 重,“七姐,你说,我凭啥资格支替他当家?” 七姑奶奶心想,胡雪岩顾虑者在此;罗四姐要争者亦在此,足见者是 厉害角色,不开口则已,一开口必中要害。不过,她虽然已从古应春口中摸 透了“行情”,却不愿轻易松口,因为不知道罗四姐还会开什么条件,不能 不谨慎行事。于是她试控地问道:“四姐,你自己倒说呢?要啥资格,才好 去替他当家。” “当家人的身分;身分不高,下人看不起,你说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出, 七姐,你说,这个家我怎么当?”“是的这话很实在。我想,我们小爷叔, 不会不懂这个道理,他总有让下人敬重你的办法。” “啥办法?”罗四姐紧接着问,“七姐夫怎么说?”“他说,胡老太太托 我来做媒。不过,我还不敢答应。”罗四姐又惊又喜,“原来是胡老太太出 面?”她问:胡太太呢?” “他们家一切都是老太太作主。胡太太最贤慧不过,老太太说啥就是啥, 百依百顺的。” 听得这一说,罗四心头宽松了些,不过七姑奶奶何以不敢答应做媒? 这话她却不好意思问。 “我为啥不敢答应呢?”七姑奶奶自问自答地说:“因为我们虽然一见如 故,象同胞姊妹一样;到底这是你的终身大事,你没有跟我详详细细谈过, 我不晓得你心里的想法,如果冒冒失失答应下来,万一做不成这个媒,反而 伤了我们感情。”“七姐,这一层你尽管放心。不管怎么样,你我的感情是不 会伤的。” “有你这句话,我的胆就大了。四姐,除了名分以外,还有啥?请你一 样一样告诉我。 看哪一样是我可以代为答应下来的;哪一样我能替你争的,哪一样是 怎么样也办不到的。”“怎么样办不到的事,我也不会说。”罗四姐想了一下 说:“七姐,我顶为难的是我老娘。” 她老娘何以会成为难题?七姑奶奶想一想才明白,必是指的当亲戚来 往这件事,以她的看法,这件事是否为难,主要的是要看罗四姐自己的态度? 倘或她坚持要胡老太太叫一声:“亲家太太。”这就为难了!否则胡家也容易 处置。谈到这里,话就要明说了,“四姐,你的意思我懂了。”她说:“还有 啥,你一股脑儿说出来,我们一样一样来商量。”“还有,你晓得的,我有个 女儿。” “你的女儿当然姓老子的姓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你总不见得肯带到胡家去 吧?” “当然,那算啥一出?” “既然不带到胡家,那就是你自己的事;不管你怎么安排,胡家都不便 过问的。这件事可以不必谈,还不啥?”“还有,我只能给老太太一个人磕 头。” “是不是!”七姑奶奶马上接口,“我不敢答应,就是怕你有这样的话, 叫我说都不便去说的。” 罗四姐自己也觉得要求过分了一些;不过话既已出口,亦不便自己收 回。因而保持沉默。当然,在七姑奶奶看,这就是不再坚持的表示,能商量 得通的。 “四姐,我现在把人家的意思告诉你;第一是称呼,下人都叫你太太; 第二进门磕一个头,以后都是平礼;第三生了儿子着红裙。这三样,是老太 太交代下来的。” 罗四姐老虑了一会,觉得就此三事而言,再争也争不出什么名堂来, 不如放漂亮些,换取对方在它处的让步。于是她说:“七姐这么说,我听七 姐的。不过我进他家的门,不晓得是怎么个进法?” 七姑奶奶心想,这是明知故问。妾待进门,无非一乘小轿抬进门,在 红烛高烧之下,一一磕头定称呼。罗四姐问到这话,意思是不是想要坐花轿 进门呢? 当然,照一般的办法,是太委屈了她,但亦决无坐花力轿之理。七姑 奶奶觉得这才真的遇见难题了。 想了又想,七姑奶奶只能这样回答:“这件事我来想办法,总归要让我 面子上看得过去。你明天倒问问乌先生,看他有啥好办法?” 正事谈到这里,实在也可以说是很顺利了。做媒本来就要往返磋商, 一步一步将双方意见拉近来;罗四姐也很明白事缓则圆的道理,因而很泰然 地答说:“事情不急,七姐尽管慢慢想。” “你是不急,小爷叔恐怕急着要想做新郎倌。”七姑奶奶笑着将她的脸扳 向亮处,“不晓得你扮成新娘子,是个啥样子?” 这话说得罗四姐心里不知是何滋味?说一句:“七姐真会寻开心。”一 闪站起身来,“乌先生不知道吃好了没有?”“我们一起下去看看。” 两人携着手复回楼下,只见古应春陪着乌先生在赏鉴那些西洋小摆设。 七姑奶奶少不得问些吃饱了没有之类的客气话,然后问到乌先生下榻之处。 “客栈已经定好了。”古应春问道:“不知道罗四姐今天晚上,是不是还 有事要跟乌先生谈?” “今天太晚了。”罗四姐答说:“有事明天也可以谈。”“那末,我送乌先 生回客栈。 明天一早我会派人到客栈陪了乌先生到罗四姐那里。下午我陪乌先生 到各处逛逛。” 等古应春送客回来,七姑奶奶还带没有睡,等着要将与罗四姐谈论的 情形告诉他,最后谈到罗四姐如何“进胡家的门”。 “一顶小轿抬进门,东也磕头,西也磕头,且不说罗四姐委屈,我们做 媒人的也没有面子。” “为小爷叔,没有面子也就算了。”古应春说:“你不要把你的想法也摆 进去,那一来事情就越发摆不平了。” “好!那末罗四姐,总要让她的面子过得去。”“这有点难办。又要里子, 又要面子,世界上恐怕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。”七姑奶奶也觉得丈夫的话不 错,不过已经答应罗四姐要让她“面子上过得去”,所以仍在苦苦思索。“睡 吧!我累了。” 古应春计算所途劳顿,一上床,鼾声即起;七姑奶奶却无法合眼,最 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,而且自己觉得很得意,很想唤醒古应春来谈,却又 不忍,只好闷在心里。 第二天一早,古应春正在漱洗时,七姑奶奶醒了,掀开珠罗纱的帐子, 控头说道:“不要紧了!我有法子了。”没头没脑一问话,说得古应春愣在那 里,好一会才省悟,“你是说罗四姐?”他问。 “对。”七姑奶奶起床,倦眼惺忪,但脸上别有一种兴奋的神情,“他们 的喜事在上海办,照两头大的办法,一样可以坐花轿、着红裙。”她问:“你 看呢?” “小爷叔在杭州有大太太的,无人不知,人家问起来怎么说?” “兼祧!”七姑奶奶脱口回答:“哪个去查他们的家谱?”“这话倒也是。 不知道小爷叔肯不肯?” “肯不肯是他自己的事,我们做媒人的,是有交代了。”七姑奶奶又说: “我想他也不会不肯的。” 古应春考虑了一会,同意了她的办法,只问:“回到杭州呢?” “照回门的办法,先到祖宗堂磕头,再见老太太磕头。”“这不是啥回门 办法,是‘庙见’,这就抬举罗四姐的身分了。”古应春深深点头:“可以!” “你说可以就定规了。下半天,你问问乌先生,看他怎么说。” “能这样,乌先生还有什么话说?至于你说,‘定规’,这话是错了,要 小爷叔答应了才能定规。” “你这么说,那就快写信去问。” 古应春觉得不必如此匆促。不过,这一点他觉得也不必跟爱妻去争; 反正是不是写了信,她也不会知道,所以答应着说:“我会写。” 乌先生上午去看了罗四姐;下午由古应春陪着他,坐了马车支观光, 一圈兜下来,乌先生自己提出要求,想到古家来吃晚饭,为的是谈罗四姐的 亲事。 “我跟她谈过了,她说她的意思,七姑奶奶都晓得。不过,既然我是媒 人,她说有些话,要我跟七姑奶奶来商量。”“是的。乌先生你说。” “第一件,将来两家是不是当亲戚来往,现在暂且可以不管。不过,她 的女儿,要胡太太认做干女儿;将来要到胡家来的,下人要叫她‘干小姐’。” “胡太太的儿女,还要叫她妹妹。”七姑奶奶补充着,极有把握地说:“这 件事包在我身上。” “第二件比较麻烦,她说七姑奶奶答应籽她的,要我请问七姑奶奶,不 晓得是啥办法?” “办法是想到一个,不过,还不敢作主。这个办法,一定要胡大先生点 了头才能算数。” “是的,做媒本来要双方自己原意,象七姑奶奶这样爽快有担当,肯代 胡大先生作主,真是难得。”乌先生可说:“不过,先谈谈也不要紧。” 这件事很有关紧,七姑奶奶心想,倘或自己说错了一句话,要收回或 更改就不漂亮了。 不如让她丈夫去谈,自己在一旁察言观色,适时加以纠正或者补充, 比较妥当。 于是古应春便在她授意之下,讲他们夫妇这天清早商量好的办法。讲 得一点不错,七姑奶奶认为无须作何修正。倒是乌先生的态度,让她奇怪; 只见他一面听、一面事锁紧眉头——她不知道这是乌先生中用心思索一件事 时惯有的样子,只当他对这样的办法还不满意,心里不免大起反感。于是古 应春讲完了,她冷冷地问:“乌先生觉得这个办法,还不啥欠缺的地方?” “不是欠缺,我看很不妥当。” 这就连古应春都诧异了,乌先生,请你说个道理看。”他问“何以不妥 当。” “胡大先生现在是天下闻名的人,佩服他、赞成人的很多;妨忌他、要 他好看的人也不少。万一京里的御史老爷参上一本,不得了。” “参上一本?:参胡大先生?” “这我就不懂。”开姑奶奶接着也说,“犯了啥错?御史要参他。” “七姑奶奶,请你耐心,听我说——” 原来乌先生的先世是州府钱塘县的弄房书办,已历四代,现在由乌先 生的长史承袭:“大清律便“是他的家学,对“户婚律”当然亦很熟悉,所 以能为古应春夫妇作一番很详细的解释。 他说,以“兼祧”为娶“两头大”的借口,是习俗如此,而律无明文; 不过既然习俗相沿,官府亦承认的,只是兼祧亦有一定的规矩,如俗语所说 的“两房合一子”,方准兼祧,这在胡雪岩的情形,显然不合。 “你们两位请想,既称‘胡大先生’就是‘胡二先生’;好比合服李家, 有‘李大先生’李瀚章,就一定有‘李二先生’李鸿章。胡大先生既然有兄 弟,就可以承继给他无子的叔伯,何用他来兼祧?” “这话说得有道理,‘胡大先生’这信称呼,就摆明了他是有兄弟的。” 古应春对他妻子说:“兼祧这两个字,无论如何用不上。” “用不上就不能娶两房正室。一定要这么办,且不说大清律上怎么样, 论官常先就有亏了,这叫做‘宠妾减妻’,御史老爷一本参上去,事实俱在, 逃都逃不了的。”一听这话,七姑奶奶吓出一身冷汗,“真是亏得乌先生指 点,”她说,“差点做错了事情,害我们小爷叔栽个筋斗。”“筋斗倒也栽不大, 不过面子难看。”乌先生又说:“讲老实话,胡大先生还在其次,我先要替罗 四姐想一想;倘或因为她想坐花轿、穿红裙,弄出来这场麻烦,胡老太太、 胡大先生一定很不高兴,说风凉话的人就会说:‘一进门就出事,一定是个 扫帚星。’开姑奶奶你倒想,罗四姐以后带好做人?”“乌先生,你想得真周 到,见识真正高人一等,”开姑奶奶由衷的佩服,“而且人家本来不知道罗四 姐是啥身分,这一来‘妾’的名声就‘卖朝报’了。” “卖朝报”是句杭州的俗话,还是南宋时候传下来的,老面姓的名字忽 然在“朝报”上出现,一定出了新闻,“卖朝报”的人为广招徕,必然大声 吆喝,以致于大街小巷,夫人不知。如果胡雪岩因为“宠妾减妻”而奉旨申 斥,上谕中就会有罗四姐的名字——清朝的“官门抄”就是南宋的“朝报”; 所以开姑奶奶的这个譬喻,十分贴切。 “是啊!”乌先生说,“那一来,不但杭州上海,到处都知道了,真正叫 做‘求荣反辱’。我想我只要一说明白,罗四姐一定也懂的。” “是,是!”古应春急忙接口,“那就拜托乌先生跟罗四姐婉言解释。只 要这一层讲通了,我想我们的这个媒就做成功了。” 罗四姐自然能够体谅其在的苦哀,但总觉得快快有不足之竟;不过对 七姑奶奶极力帮她讲话出主意,非常感激,因而也就更觉得可以说知心话, 所以反而拿乌先生向她解释的话,来跟七姑奶奶商量。 “四姐,我想劝你一句话,英雄不怕出身低,一个人要收缘,结果好, 才是真正的风光。你不是心胸不开阔的人,不要再在这上头计较了。”七姑 奶奶又说:“我当你陪嫁的妈妈,送了你去,你看好不好?” 江浙风俗,富家小姐出阁时,贴身的侍女、哺育的乳母,往往都陪嫁 到夫家,而且保留着原来的称呼;罗四姐听七姑奶奶用这样的说法,表示就 算委屈,她亦愿意分担,这份情意,求之于同胞姊妹,亦未见得必有,应该 能够弥补一切了。“七姐,”罗四姐眼圈红红地说:“我也不知道前世敲破了 多少木鱼,今生才会认识你。” “认识我没有啥了不得,倒是你嫁我们小爷叔,真是前世修来的。”七姑 奶奶说:“做个女人家,无非走一步帮夫运;天大的本事,也是有限制的, 丈夫是个阿斗太子,哪怕你是诸葛亮,也只好叹口气。我们小爷叔的本事, 现在用出来的,不过十之二、三,你能再把他那六、七分挖出来,你就是女 人家当中第一等人物。何在乎名分上头?” 听这一说,顿时激起罗四姐的万丈雄心,很兴奋地说:“七姐,我同你 说心里的话,我自己也常也想,我如果是个男的,一样有把握创一番名堂出 来,只可惜是个女的。如今胡大先生虽说把个家交给我,我看他倒也并非一 定只限制我把家当好了就好了;在生意上头,如何做法,他也会听我的,我 倒很想下手试一试。” “是的。”七姑奶奶很婉转地说:“不过,这到底在其次,你出了主意, 是好的,他一定会听,那就等于你自己在做,并不一定要你亲自下手。照我 看,你的顶大的一桩生意是开矿,开人矿。这话你懂不懂?” “不懂。七姐,”罗四姐笑道:“你的花样真多。”“我是实实在在的话, 不是要花样。我刚刚说道,你要把我们小爷叔没有用出来的六、七分本事, 把它控出来。如果你做得到,你就是开着了一座金矿!别的都算小生意了。” 罗四姐先当七姑奶奶是说笑话,听完了细细思量,方始逐渐领悟,庄 容说道:“七姐,你的这番道理我懂了。不过,以前我没有想到这一点,只 想到要逞自己的本事;现在才晓得,我要逞本事,一定要从胡大先生身上去 下功夫。”“对啊!”七姑奶奶高兴地拍着说:“你到底聪明,想得透,看得透。” 除了“亲迎”的花轿以外,其余尽量照“六礼”的规矩来办,先换庚 帖,然后下聘;聘礼是两万现银,存在杭州阜康钱庄生息,供罗四姐为老娘 养老之用;当然还有一座房子,仍旧置在螺蛳门外。罗四姐在上海的新居, 亦已过户在她名下;七姑奶奶所垫的房价及其他费用,自然是由胡雪岩结算。 聘礼最重首饰,只得四样,不过较之寻常人家的八样,还更贵重,新穿的珠 花、金刚钻的镯子、翡翠耳环、红玉簪子,其实是罗四姐自己挑的——胡雪 岩关照古应春,请七姑奶奶陪罗四姐支先定了,叫珠宝店直接送到上海阜康 钱庄,验货收款。 “四姐,应春昨天跟我说:你们情同姊妹,这一回等于我们嫁妹子,应 该要备一份嫁妆。这话一点不错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我想,仍旧你自己支挑; 大家的面子,你尽管拣好的挑,不要客气。说老实话,几千两银子,应春的 力量还有。” 罗四姐心想,只要嫁到胡家,将来一定有许多机会帮古应春的忙,借 为补报,所以不必说客气话。不过,也不好意思让他们多跛费,因而这样答 说:“七姐跟姐夫这番意思,我不能不领。不过,东西也在乎贵重,只要欢 喜就好,你说是不是?” “正是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先挑木器。明天你空不空。”“空。” “那就明天下半天。仍旧到昌发去好了。” 昌发在南市,是上海最大的一家木器行;罗四姐新居的家具,就是在 那里买的,“好! 就是昌发。”罗四姐说,“今天家里会有客人来,我要走了。” 等七姑奶奶用马车将她送到家,罗四姐立即关照老马,另雇一辆马车, 要带小大姐到南市去办事。 到得南市在昌发下车;老板姓李,一见老主顾上门,急忙亲自迎了出 来招呼:“罗四小姐,今天怎么有空?请里面坐,里面坐。” “我来看堂木器。” “喔,喔!’阿老板满脸堆笑,“是哪里用的?”“房间里。” 所谓“房间里”是指卧房,首要的就是一张床,但既称“一堂”,当然 应该还有几椅桌凳之类,李老板便先问材料,“罗四小姐喜欢红木,还是紫 檀?” “当然是紫檀?” “罗四小姐,你既然喜欢紫檀,我有一堂难得的木器,不可错过机会。” “好!我来看看。” 我老板将她领入后进一个房间,进门便觉目眩,原来这些紫檀木器, 以螺甸嵌花,有耀眼的反光,以致眩目。细细看去,华丽精巧,实在可爱, “这好象不是本地货色。”罗四姐说:“花样做法都不同。” “罗四姐,到底是顶呱呱的行家,”李老板说:“一眼就识透了。这堂木 器是广东来的,广东叫酸枝,就是紫檀。光是广东来的不稀奇,另外还有来 历;说出来,罗四小姐,你要吓一跳。” “为啥?” “这本来是进贡的——” “进贡?”罗四小姐打断他的话说:“你是说,原来是皇帝用的。” “不错。” “李老板,”罗四姐笑道:“你说大话不怕豁边?皇帝用的木器,怎么会 在你店里?” “喏,罗四小姐,你不相信是不是?其中当然有个道理,你请坐下来, 等我讲给你听。” 李老板请罗四姐在一张交椅上坐了下来,自己在下首相陪。他很会做 生意,用的伙、徒弟亦很灵活,等罗四姐刚刚坐定,现泡的盖碗茶与四个高 脚果碟,已经送了上来。罗四姐存心要来买木器,生意一定做得成,所以对 昌发的款侍,坦然接受,连道声谢都没有。 “罗四小姐,请你先仔细看看东西。” 她原有此意。因为所坐的那张交椅,小巧玲珑,高低正好,靠背适度, 一坐下来双肘自然而然地搭在扶手上,非常舒服,本就想仔细看一看,听以 听得这话,便低头细细赏鉴,工料两精,毫无瑕疵。 看完交椅,再看椅旁的长方套几,一共三层,推拢了不占地位;拉开 了颇为实用,一碗茶、四只果碟摆在上面,一点都不显得挤。 “东西是好的。”罗四姐说:“不过花样不象宫里用的;宫里用的应该是 龙凤,不应该是‘五福捧寿’。”“罗四小姐,你驳得有道理;不过你如果晓 得用在哪里,你就不会驳了。宫殿有各式各样的宫殿,何止三宫六院?看地 方,看用场,陈设大不相同,通通是龙凤的花样,千篇一律,看都看厌了。 你说,是不是呢?” “话倒也不错。那末,这堂木器是用在哪里的呢?”“是要用在圆明园的 ——” “李老板,你真当我乡下人了!哪个不晓得,洋鬼子把圆明园烧掉了。” “烧掉了可以重造啊。当然,真的重造了,这堂木器也不会在我这里了。” 据李老板说,有班内务府的人,与宫中管事的太监,因为洪杨之乱, 已经平定;捻匪亦郁打败了,不足为患,因而怂恿慈禧太后说:“再过三、 四年,皇帝成年,‘大婚’、‘亲政’两桩大典一过,两宫太后应该有个颐养 天年的地方,大可以将颐和园恢复起来。太后‘以天下养’,修个花园,不 为过分。” 慈禧太后心动了,十二、三岁的小皇帝更为起劲;风声一传,有个内 务府出身、在广东干了好几任肥缺的知府,得风气之先,特制酸枝嵌螺甸的 木器进贡,而在海道北运途中,事情起了变化。 原来这件事,在私底下已经谈了几个月,当政的恭亲王大不以为然, 不过不便说破,只是在两宫太后每天例行召见时,不断表示,大乱初平,百 废待举,财政困难,意思是希望慈禧太后自动打消这个念头。 哪知恭王正在下水磨功夫时,忽然听说有这样一个知府,居然进贡木 器,准备在颐和园使用,不由得大为光火,授意一个满洲的御史,胪列这个 知府贪污有据的劣迹,狠狠参了一本;恭王面请“革职查办”,慈禧太后不 便庇护,准如所请,那知府就此下狱。贡品自然也就不必北运了,押运的是 那知府的胞弟,将木器卸在上海变卖,是这样归于昌发的。“木器一共三堂, 一堂客厅,一堂书房,都卖掉了,现在剩下这一堂,前天有个江西来的候补 道来看过,东西是欢喜得不得了,银子带得不够,叫我替他留十天;他没有 下定洋,我就不管他了。罗四小姐,你要中意,我特别克已。”李老板又说: “我再说句实话,这堂木器,也没有啥人用得起,你们想,房间里用这样子 讲究的木器,大厅、花厅、书房应该用啥?这就是我这堂木器,不容易脱手 的道理。” 罗四姐心想,照他的话看这堂木器似乎也只有胡雪岩家用得起。不想 居然也还有那么一个阔气和江西候补道,转念又想,胡雪岩也是江西候补道, 莫非是他叫人来看过?于是姓问:“那个江西候补道姓啥?看来他倒也是用 得起的。” “姓朱。”李老板又说:“朱道台想买这堂木器也不是自己用,是打算孝 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的。” 罗四姐心中一动,随即问说:“你这堂木器啥价钱?”“照本卖,一千 五百两银子,其实照本照本卖,已经把利息亏在里头了。好在另外两堂,我 已经赚着了,这一堂亏点本也无所谓。” “李老板,我还你一个整数。” “罗四小姐,”李老板苦笑着说:“三分天下去其一,你杀价也杀得太凶 了。” 本来漫天要价,就地还钱;’对折拦腰掼’”的生意还多的是。“ “罗四小姐,听你口音是杭州人?“不错。你问它作啥?“你们杭州 人杀价厉害,’对折拦腰掼’四分天下去其三。世界上哪里有这种生意。罗 四小姐,你总要高升高升吧?“高升又高升,讲定一千二百两银子。罗四姐 是带了银票来的,取了一张四百两的,捏在手中,却有一番话交代。“李老 板,你要照我的话,我们这笔交易才会成功,明天我带个人来看,问你啥价 钱,你说八百两银子。”“这为啥?” “你不要管。”罗四姐说:“你要一千二百两,今天我付你四百;明天再 付你八百,一文不少。”罗四姐又说:“你要在收条上写明白,一定照我的话; 不照我的话,交易不成,加倍退定洋。” “是,是!我照办。” 于是李老板收下定洋,打了收条。等罗四姐走后不久,又来了一个老 主顾。 “唷,唷!古太太,我财神又临门了。今天想看点啥?”“看了再说。” 李老板领着她一处一处看,看到那堂螺甸酸枝木器,站住脚问:“这堂 木器啥价钱?” “对不起,古太太,刚刚卖掉了—” 七姑奶奶大失所望,却未死心,“卖给哪个?”她说,“哪有这么巧的 事?” 见此光景,李老板心里在转念头,他原来的话,还有一句:“就是罗四 小姐买的。”哪知话未说完,让“古太太”截断了;看她的样子,有势在必 得之意,如果说破“罗四小姐”,她一定会跟人家去商量情让,那一来事情 就尴尬了。“罗四小姐”人很厉害,少惹她为妙。 打定了这个主意,便不答腔;七姑奶奶却是越看越中意,就越不肯死 心,“你卖给人家多少钱?”她问。“既然卖掉了,古太太也就不必问了。” “咦,咦!”七姑奶奶放下脸来,“当场开销,”她说:“问问怕啥,李老 板你是生意做得大,架子也大呢?还是上了年纪,越老越糊涂?做生意哪有 你这个做法的,问都问不得一句!” “古太太你不要骂我。”李老板灵机一动,顿时将苦笑收起,平静地问道:’ 我先请教古太太两句话,可以不可以?”“可以啊!有什么不可以?” “古太太想买这堂木器,是自己用,还是送人?”“送人。” “送哪个?” “你不要管。” “古太太,你告诉我了,或许有个商量。” “好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喏,就是上回我同她来过的那位罗四小姐。” 在这下,李老板会意了,“罗四小姐”所说要带个人来看;此人就在眼 前。于他笑着说道:“古太太,你说巧来真是巧!刚刚那个卖主,就是罗四 小姐。” 七姑奶奶大感意外,“她来过了?” 她急急问说:“买了你这堂木器?多少钱?” “八百两。” 七姑奶奶点点头,“这个价钱也还公道。”她又问:“付了多少定洋?” “没有付。” “没有付?”七姑奶奶气又上来了:“没有付,你为啥不卖给我?” “做生意一句话嘛!罗四小姐是你古太太的来头,我当然相信她。” 七姑奶奶觉得他这两句话很中听,不由得就说了实话;“李老板,我老 实跟你说了吧! 罗四小姐要做新娘子了,我买这堂木器陪嫁她,她大概不愿意我花钱, 所以自己来看定了。 这样子,明天我陪她来,你不要收她的银子;要收我的。”“是,是!” “还有,你答应她八百两,当然还是八百两,不过我要杀你的价。杀价 是假的,今天我先付你二百两,明天我杀价杀到六百两,你就说老主顾没办 法,答应下来。这样做,为的是怕她替我心痛,你懂不懂?” “懂啊!怎么不懂?罗四小姐交到你这种朋友,真正前世福气,买木器 陪嫁她,还要体谅她的心。这样子厚道细心的人,除了你古太太,寻不出第 二个。” 七姑奶奶买了这堂好木器,已觉踌躇满志,听了他这几句话,越发得 意,高高兴兴付了定洋回家,将这桩称心如意的事,告诉了古应春。 第二天,罗四姐来了,七姑奶奶一开口就说:“你昨天到昌发去过了?” 罗四姐不知她何以得知?沉着地答说:“是的。”“你看中了一堂木器, 价钱都讲好了?” “是的。讲定八百两很子。” “那再好都没有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你真有眼光!我们走。” 于是一车到了昌发;李老板早已茶烟、水果、点心都预备好了。略坐 一坐,去看木器。 “罗四小姐说,价钱跟你讲好了,是不是?” “是的。” “那是罗四小姐,买现在是我买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李老板,我们多年往 来,你应该格外克已,我出你六百两银子。”“古太太,我已经亏本了。” “我晓得你亏本,无非多年往来的交情,硬杀你二百两。”“下回我一定 讲交情。这一回,”李老板斩钉截铁地说:“我的价钱,讲出算数,决不能改。” 如此绝情,七姑奶奶气得脸色发白:真想狗血喷头骂他一顿,但一则 是喜事,不宜吵架;二则也是舍不得这堂好木器,只好忍气吞声,连连冷笑 着说:“好,好!算你狠。”说完,取出八百两银子的银票,往桌上一摔。 “古太太,你请不要生气,我实在有苦衷,改天我到府上来赔罪。” “哪个要你来赔罪。我告诉你,这回是一闷棍的生意。”说完掉头就走, 李老板追上来要分辩,七姑奶奶不理他,与罗四姐坐上马车回家,一路气鼓 鼓的,话都懒得说;罗四姐也觉得好生无趣。 一到家,在起坐间中遇见古应春。他一看爱妻神色不怡,便含笑问道: “高高兴兴出门;回业好象不大开心,为啥?”“昌发的李老板不上路!’七 姑奶奶的声音很大,“以后再也不要作成他生意了。你说要带洋人到他那里 定家具,省省!挑别家。” “怎么不上路?” “他,”七姑奶奶想一想说:“硬要我八百银子。”“你照付了没有呢?” “你倒想!” 七姑奶奶预先付过“差价”,是告诉过古应春的;他心里在想,李老板 的生意做得很大;而且人虽精明,却很讲信用,似乎不至于硬吞二百两银子, 其中或者另有缘故,只是当着罗四姐,不便深谈,只好沉默。 于是罗四姐便劝七姑奶奶:“七姐,东西实在是好的,八百两银子是真 正不贵。你先消消气;我要好好跟你商量,这堂木器有个用法。” 七姑奶奶正要答话,让小大姐进来打断了。她是来通报,李老板来了, 要见七姑奶奶。 “不见。” “我见。”古应春接口,“等我来问他。” 去了不多片刻,古应春笑嘻嘻地回进来,手里拿着个红封套;七姑奶 奶接过来一看,封套签条上写“贺仪’二字,下面是李老板具名;贺仪是一 张二百四十两的银票。“这算啥?” “不是送你的。”古应春说:“你不是告诉,罗四姐做新娘子了,人家是 送喜事的贺礼。” 听这一说,七姑奶奶与罗四姐相顾愕然;事出突兀,都用眼色催古应 春说下去,但古应春却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气。 “你笑啥?”七姑奶奶白了丈夫一眼,“快说啊!”“怎么不要好笑?这种 事也只有你们心思用得深的人,才做得出来。”古应春看了罗四姐一眼,向 妻子说道:“你晓得这堂木器多少钱?一千二百两。” “唷!”罗四姐叫了起来,“七姐夫,李老板告诉你了?”“当然告诉我了, 不然,他另外收了二百两银子的定洋,硬不认帐,这话怎么交代呢?” ’啊?”罗四姐问说:“七姐,你已付过他二百两?” 七姑奶奶楞了一下,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,反问一句:“你先付过他四 百两?” “是的。” “为啥?” “我不愿意你太破费。” “两个人走到一条路上来了。”七姑奶奶哈哈大笑,“我晓得你不愿意我 太破费,所以预先付了他二百两。我道呢,啊里有这么便宜的东西!” 罗四姐也觉得好笑,“七姐夫说得不错,心思用得太深,才会做出这种 事来。你螨我,我瞒你,大家都钻到牛角尖里去了。不过”她说:“李老板 也不大对,当时他就让二百两好了。何苦害七姐白白生一场气。” “他也有他的说法。”古应春接口答道:“我拿李老板的话照样说一遍; 他说:‘那位罗四小姐,看起来是很厉害的脚色,我不能不防她;收条!上 写明白,报价只能报八百两改口的话,加倍退还定洋。万一我改了口,罗四 小姐拿出收条,一记“翻天印”打过来,我没话说。所以我当时不松口,宁 可得罪了古太太,事后来赔罪。’” 七姑奶奶前嫌尽释,高肖地笑道:“这个人还算上路,还多送了四十两 贺礼。”说着将红封套递给罗四姐。“我不要。”罗四姐不肯接,“不是我的。” “莫非是我的?”七姑奶奶开玩笑:“又不是我做新娘子。”罗四姐窘笑 着,仍旧不肯接;七姑奶奶的手也缩不回去,古应春说:“交给我。二百两 是退回来的定洋;四十两送的贺礼,我叫人记笔帐在那里。” 于是七姑奶奶将红封套交了给古应春;接着便盛赞那堂酸枝嵌螺句的 家具,认为一千二百两银子,实在也不算贵。 由此便谈到这堂木器的来历;它之贵重,已经不能拿银子多寡来论了。 罗四姐因此有个想法,觉得自己用这堂木器,虽说出于“陪嫁”,亦嫌过分, 难免遭人议论,因而私下跟七姑奶商量,打算把这堂木器,孝敬胡老太太。 “我这个念头,是听了李老板的一句话才转到的,他说,有个江西的朱 道台,想买这堂木器孝敬一位总督的老太太。我心里就在想,将来我用这堂 木器;胡老太太用的不及我,我用了心里也不安,倒不如借花献佛,做个人 情。七姐,你不会怪我吧?” “哪里,哪里!”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地,“说实话,你这样子会做人,我 就放心了。胡家人多口杂,我真怕你自己觉得行得正、坐得正,性子太真了, 会得罪人。” “得罪人是免不了的。只要有几个人不得罪就好了。譬如胡老太太,一 定要伺候得好。” 七姑奶奶暗暗点头,心里在想,罗四姐一定懂“挟天子以令诸侯”的 道理,不但会做人,还会做“官”,替她担心,实在是多余的。 第七章 自从罗四姐嫁到胡家,真是走了一步帮夫运,胡雪岩的事业如《红楼 梦》上所形容的“鲜花着锦”般兴旺。当然,兴旺的由来是他恃左宗棠为靠 山;左宗棠视他为股肱,只要左宗棠西征,节节胜利,所请在朝廷无有不准, 胡雪岩水涨般高,亦就事事顺手了。 原来从道光年间开始,君暗臣愚,激出内忧外患,西北的回乱,亦是 贪官污吏激荡而成,其时所谓“甘回”共有西、南、北三大支,三大头目, 西面的叫马朵之,盘踞在青海的西宁;南面的叫马占鏊,以甘肃与青海的河 州,也就是临夏为根扰地;北面叫马他隆,是三大头目中最狠的一个,势力 范围在宁夏,灵武一带,老巢名为金积堡,这个地方就是“黄河百害,惟富 一套”的河套的起点,擅茶、马之利以外,东面有个盐池叫花马池,更是一 大财源。金积堡周围有五百多个寨子,众星拱月般环卫着马化隆的金积堡, 此人狡诈百出,专门煽动善良的回民,与汉人为敌,但表面却对宁夏将写穆 图善很恭敬。左宗棠却看穿了此人的底蕴,所以西征的第一目标就是攻下金 积堡。 在攻金积堡之前,先要隔断捻匪与甘回的勾结。捻匪分为两大股,称 为“东捻”、“西捻”—曾国藩解释捻菲之捻说:“捻纸燃脂,故谓之捻”,凡 是用薄纸搓成条状,如吸水烟用的纸媒等等,都叫做捻子,捻匪的特性在于 易聚易散;但看起来象乌合之众,而流窜不定,飘忽千里,令人疲于奔命, 亦很厉害。僧格林沁的黑龙江马队,追奔逐北,捻匪见了就逃;但一停下来, 周围不知如何,就会冒出无数捻匪来,僧王就是这样阵亡的。僧王打的是江 捻;西捻的头子叫张总愚,自河南至陕西,由河南横渡黄河,直上延安、米 脂,南北战线拉长到一千多里,目的就是希望与马化隆由西往东,也有千把 里的这条战线交会。 只要一接上头,西捻不复可制,回乱亦不知何时才能平定?所以左宗 棠西征的初步战略,就中在隔离西捻与甘回,不让他们“会师”。罗四姐嫁 到胡家时,正当西捻初平,两宫太后召见左宗棠,天语褒嘉;左宗棠自陈五 年可以平定回乱之时。 左宗棠最初驻军西安,然后往西北逐步推进,大营先移乾州,再移甘 肃境内的泾川,然后往北打,克复镇原、庆阳,收容降众及饥民十七万人, 行屯垦之法,种子、农具,都由胡雪岩的转运局采办好了,运到甘肃。 及至左宗棠的前锋逼进灵武,马化隆看老巢有被剿之虞,于是又施狡 计,“上书乞抚”,抚是安抚,表示愿意投降,但部众或者收编为官军、或者 遣散、或者为他们谋个生计,戡乱剿匪,有此化干戈为玉帛的结果,本来是 最理想的办法,但造反作乱的,狡诈者多,诚实者少,平洪杨那几年,土匪 乘机窃起,就抚而又反复者,不知多少。左宗棠阅历极丰,而马化隆又有善 于翻覆的名声,他可以玩弄穆图善,而左宗棠决不会受他的愚弄,所以置之 不理,备妥三月行粮,进攻金积堡。 指挥此役的大将是刘松山。此人是曾国藩的小同乡,行伍出身,积功 升至总兵;咸丰十年,英法内犯,僧格林沁提兵勤王,东南没有这一支?悍 的马队,战局大受影响,那时太平军李秀成,刚开始为洪秀全所重用,在芜 湖召集军事会议,分道进兵,李秀成本人自率大军,由芜湖南下,攻占皖南 黟县;另外太平军悍将李世贤、黄文金、李继远等,相继陷宁国、下徽州; 又占江西浮梁、都昌、饶州。驻节祁门的曾国藩,西面则来自湖北的接济, 因江西粮道中断而绝,东面则有二李亲领的骑兵相逼,重重围困,一筹莫展, 最后听从幕宾建议,反攻徽州以期打开通浙江的通道。于是曾国藩移军祁门 以西、徽州以西的休宁,有一天太平军夜袭,诸营皆溃,只有刘松山在月下 列队迎敌,太平军不敢相逼;其余溃散各营,月夜看不真切,以为太平军拦 截,掉头要逃,及至刘松山打出旗号,大家才知道大营未失,“老帅”无恙, 惊魂始定,祁门一役,是曾国藩靖江兵败,投水遇救以后,另一次的大危机, 他连遗书都写好了,结果转危为安,都由刘松山之功,从此以国士相待。 及至左宗棠受命西征,这是一场大战役,非地方性的军务可比,各军 理当协办,曾国藩将他最重视的刘松山一军,交给左宗棠指挥。左宗棠本由 曾国藩所提携,以后由于争饷而存意见,复以曾国荃破金陵,纵容洪秀全之 子逃遁,直言讦奏,因而失和,不通音讯已久;到这时,左宗棠才知道:“谋 国之忠,知人之明,自愧不如元辅”。将刘松山一军交他节制,比作曾国藩 “嫁女”;对刘松山的重用,自不待言。刘松山真亦不负曾国藩的知遇及左 宗棠的期许,打西捻,平甘回,几乎战无不胜、攻无不克。他从军以前,在 家乡就已定下亲事,聘而未娶,在军中十几年,只因招兵,回过一次家乡; 直到西捻既平,方在洛阳成婚,新郎新娘都三十多岁了。 蜜月只得十天,刘松山便即入陕,肃清榆、延、绥、?四州以后,进 军灵武,一战而克;马化隆惊恐万状,一面再次求抚,一面四处求援,但西 宁、河州、临洮、靖远各地的回子,震于刘松山的威名,都坐视不顾,于是 刘松山大举进攻;同治九年正月,攻金积堡外围一个寨子,中炮堕马,因而 阵亡;所部由他的侄子刘锦棠率领,同年十一月终于克复了金积堡。 西征军能够胜多败少,着着进展,是因为器械利、士气旺、纪律好。 胡雪岩得古应春之力,西洋凡有新式枪械,以及其他精巧的军事装备,只要 能用得上的,不必向左宗棠请示,先就办了来;加以补给适时,从无粮饷不 继之虞,士气自然就旺盛了。这是西征军将士都佩服,也感激胡雪岩的;但 纪律好亦应归功于胡雪岩,就只有左宗棠最明白了。从咸丰末年,同治皇后 阿鲁特氏的祖父赛尚武丧师失律,浪掷了一笔发自部库的二百万两银子的军 饷以后,仗都是地方上自己在打,因此有楚军、湘军、淮军、浙军、奥军等 等名号,都称之为“官军”这些官军,来源不一,“同乡招募”的子弟兵固 占多数,但也不少是土匪或者太平军投过来的,出身不同,队官的作风各异 军纪就大有区别。湘军中以彭玉麟部下纪律最严;鲍超一军最糟糕,这就是 带兵的看法不同之故,不过鲍超骁勇善战,是曾国藩的“爱将”,所以诸事 宽容。 左宗棠所部,亦是杂牌军队,但都能属地纪律,一半是左宗堂治军较 严;一半亦由于心诚悦服,不忍违犯纪律,论心诚悦服之所起,就不能不推 服胡雪岩了,“湖汀子弟满天下”而无后顾之忧,都由于胡雪岩靠他广设钱 庄,通汇便利,按时得能接济官兵家属,到于阵亡将士,恤死养生,不用左 宗堂关照,他就派人去做了,大家都道“侯父”如此爱护部下,何忍犯他的 军纪?却不知是胡雪岩在助“候爷”维持纪律。 胡雪岩能够公私兼顾,钱庄、典当、丝号一家接一家开张,生意越做 越大,“财神”的名气越来越响,从胡老太太起始,都认为是“螺蛳太太” 的功劳—原来为了避免用“二太太”之名,却又想不出更合适的称呼;有个 通人说:“顺治年间江左三大家’之一的龚芝麓,娶了秦淮出身的顾眉生, 龚芝麓的元配称她为顾太太,仿照这个例子,拿罗四姐的姐字改为太太,有 何不可?”于是,“罗四太太”就此叫开了。下人不明其理,只当她娘家住 在螺蛳门外的缘故,叫成“螺蛳太太”。 但最为乡党称道,而且使得胡雪岩自觉对螺蛳太太有愧,既爱且敬的 是,她有个“大贤大德”的名声,为胡雪岩娶了十一房姨太太。 约莫嫁后一年,螺蛳太太向到杭州三天竺来烧香的七姑奶奶诉苦。原 来胡雪岩精力过人,只她一个人“当夕”,有些力不从心,因而也就觉得乐 不敌苦了。 于是胡雪岩不免留连花丛;本来欢场中应酬,在胡雪岩几乎上是每天 的例课,以前仅止于“吃花酒”渐渐地以勾栏为行馆,经常整夜不归,甚至 在“堂子”里接见宾客,料理公呈,这件事就可忧了。 “七姐,”螺蛳太太说:“他现在正在风头上,这步桃花运走不得,第一, 伤身体;第二,耽误正事;第三,名声不好听;还有第四,伙计们看东家的 样,个个狂嫖滥赌,怎么得了?就算不学他的样,也会灰心;辛辛苦苦帮他 创业,哪知道他是这样子不成材!” 七姑奶奶知道最后两句话,是她“夫子自道”。的牢骚;不过,她也有 些怀疑,“小爷叔对这个色字看不破,是大家都晓得的。不过,”她问:“又 何至于,‘好’到这个程度呢?”“喏,”螺蛳太太不免有怨言,“都是我们那 位刘三叔?” 原来胡雪岩决定开办药店。他本早有此心,恰好又受了气—去年夏天 胡老太太受暑发痧;土法子是拿铜钱刮痧,刮出一条条鲜红的血痕,病势顿 去。胡老太太的痧刮得很透,本来已经不要紧了;只是胡雪岩不放心,请“郎 中”来看了以后,开方打药,一再关照下人“要快!”仍旧去了两个时辰才 回来,胡雪岩对有关老母的事异常认真,当下大发了一场难得一见的脾气。 下人等他骂完,方始声诉:原来这年时疫流行,打药的人排着队等, 一等等了个把时辰,他忍不住挤上前去,象看病“拔号”似的,要求先配他 的方子。 “请你快点。我们老太太等在那里要吃呢!” “哪家没有老太太?”药店伙计答说:“你要快,不会自家去开一爿药 店?” 挨了骂的那人,一股怨气发泄在药店伙计头上,加油添酱地形容了一 番,将胡雪岩的火气挑拨了起来,当时顿一顿足说:“好!我就开一爿给他 看。” 于是刘不才受命筹备,即日北上到直隶去采办药材;顺便带回来几百 帖“狗皮膏药”,供胡雪岩试用。 这“狗皮膏药”是“房中药”的一种。刘不才在采买药材时,由于他 的豪爽风趣,结识了好些朋友;酒酣耳热之际,少不得谈谈风月。其中有个 苏州人,谈起上一科的状元,现任河北学政的洪钧,说他最近写信回苏州, 托人买妾,信中说得很坦率,娶妾无非及时行乐,用不着找什么理由,没有 儿子,一定说是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”;单身在外,说是没有人照料起居, 这些话,无非自欺欺人而已。他说:及时行乐,这句话,要分做两面来谈, 一面是及时,娶妾就要娶得早;人到中年,形渐衰颓,美色当前,力不从心, 不但自误,而且误人。一面是行乐,当然要娶美妾,才有乐趣可言。大家听 他说得诚恳,亦以诚恳相待,终于替他觅到了一个上海的名妓,国色天香的 赛金花作妾。 于是另有一人感叹:说少年创业,精力过人,就是没有钱;及至创业 已成,钱是有了,精力却嫌不足,姬妾满眼,广田自荒,说不定还会戴上绿 帽子,人生憾事,莫过于此。 这些话提醒了刘不才,想起胡雪岩或许亦有此憾。因而打听,有没有 好春药,只壮阳,不伤身。当时便有人指点,北京鼓楼有一家小药店,可以 买到外用的“狗皮膏药”,药性王道,不似内服的春药,竭泽而渔那样霸道。 不过这家小药店的主人,颇以制售此药为耻,须有跟他交情很深的人介绍, 而且只特制,不零售。刘不才的人缘不错,居然找到了适当的介绍人,出重 金订制了一批。胡雪岩试用之下,床第之间,便就此放纵了。 “这是没法子的事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除非你想得开。” 这意思是,螺蛳太太可能容许胡雪岩另外纲妾来分她的宠她心里在想, 自己是半正半侧的身分,老太太固然宠信有加,大太太也能相安无事,但做 当家人难免为下人憎厌,倘或娶进一房姨太太来,为人厉害,又为下人撺掇。 联络大太太,不顾“先进门为大”这个规矩,明枪暗箭,处处作对,虽不见 得怕她,但免不了常常生气,这却是不可不虑的事。正在沉吟之时,七姑奶 奶又开口了:“去年秋天,应春生了一场伤寒,病好调养,不能出门,在家 也实在无聊不过,请了个说书的‘出堂会’来解闷,每天下半天两个钟头; 说的一部书叫做‘儿女英雄传’,讲女人家吃醋,实在有点道理。”“喔!”螺 蛳太太问道:“说书的怎么说?” “他说:吃醋分会吃、不会吃两种,每种又分三等。不会吃醋的,吃得 可笑、可怜、可怕,譬如—” “七姐,”螺蛳太太打断她的话说:“不会吃的,就不要去谈它了。” “好,讲会吃的,也分三等:叫做常品、能品、神品。常品,也不必谈; 先说能品,譬如说象你,一等一的人材,小爷叔再娶了一个来,就算能胜过 你;只要你宽宏大量,声色不动,而且照样处处关心小爷叔的饮食起居,他 心里存了个亏欠你的心,依旧是你得宠。这就是会吃醋的能品。” 螺蛳太太在想,照此说来,大太太就是个能品。只不知神品又是如何? 心里转着念头,口中便问了出来。“你问神品,说穿了也没有啥稀奇,象你 这样能干,做起来也不费事,一句话:恩威并用!她安分守己,是好的,你 比小爷叔还要宠她;她有不守规矩的地方,你尽管说她、管她。将来有了儿 女,你比她生母还要知痛痒,还要会教训。那一来,上上下下哪个不服你? 哪个不说你贤慧?这样子吃醋,真吃得神了!” 七姑奶奶的话,句句打入螺蛳太太心坎,而且别有领会。如今一家的 主人,第一是“老太太”,第二是“老爷”,第三是“太太”,第四才轮到她, 除了下人,只有管她的,而没有她管的,倘或亲自经手挑选,替胡雪岩多娶 几房姨太太,照七姑奶奶所说的,拿“恩威并用”四个字来调教,叫她们心 服口服,那时才真正显得出当家人的威风气派。 这样想着,不自觉地在脸上绽开了笑容;七姑奶奶便也笑道:“怎么样? 四姐,你也想吃一吃这种看不出来是吃醋的醋?” “只怕我不会吃。”螺蛳太太说:“七姐,你也帮我留意、留意。” 一听这话,七姑奶奶知道她决心照她的话去做了。本来是闲谈,即令 有为她策划的意思,亦须从长计议,不道她从善如流,立刻就听信了!实在 出人意外。 转念到此,她顿感肩头沉重,俗语说的“若要家不和,娶个小老婆”, 象螺蛳太太这样的情形,实在少而又少:再说罗四姐是胡雪岩自己看中的, 即令进门以后不如意,也怪不到她头上。现在不同了,意完全象是她出的主 意,将来倘有风波,从胡老太太起,都会怨她。 因而不能不好好替螺蛳太太想一想。 “四姐,”她想到就说:“凡事想得蛮好,做起来不太容易小爷叔如果要 讨堂子里的人,你不可以许他;堂子里的人有习气,难管。” “是的。要讨总要讨好人家的女儿。”螺蛳太太又说:“我要先同大先生 说明白,他尽管自己去物色,人一定要让我看过。”她紧接着又说:“其实用 不着他自己去物色,我先托人替他去挑。” 螺蛳太太说到做到,三、四年工夫,陆续物色、加上胡雪岩自己选中 的,一共娶了十一房姨太太,连她自己在内,恰好凑成十二金钗之数。 眷属一多,又加上生意发达,不断添人,原有的房子虽然一再扩充, 始终不敷所需;到后来基地所限,倘非彻底翻造就得另开新居。胡雪岩便与 螺蛳太太商量,打算另外觅地建一所住宅,将他的两个胞弟,连同各式办事 人等一起迁了出去,空出来的房子拆掉,改做花园,另外要造一座“走马楼”, 将“十二金钗”集中一起。 螺蛳太太对造一座走马楼,倒颇赞成,但对另建新宅却有异议。 “请二老爷、三老爷搬出去,会伤老太太的心;亲戚也会说闲话。这件 事,老爷还要斟酌。” 听说会伤老母之心,胡雪岩立即打消了原议,不过,“房子不够住,总 要想法子。”他问:“你有啥好主意?”“我听说间壁刘家的房子要卖;后门 口米店老板死掉了,两个儿子分家争产,米店归哪个管,一直在吵,也想卖 了房子分现款,不如拿这两家的地皮买过来,打通围墙,不是可以联在一 起?” 这下又激起了胡雪岩好摆排场的意兴,恰好这年丝价大涨;胡雪岩操 纵“洋庄”,结算下来三个月的工夫,赚了四十万银子,决定大治园林。 “譬如我没有挣到这笔款子,”他这样对螺蛳太太说:“我照你的意思来 做;不过范围要做得大,前后左右都要临街,方方正正一大片,象王府的气 派才好。” 这是有面子的事,螺蛳太太当然高兴。于是胡雪岩派人到周围人家去 游说,动以厚利;其中除了两家,都愿意迁让,。 这两家一家是酒栈,说存酒搬运不便,无法出让,态度虽然坚决,说 话却很客气;另一家就不同了。 这一家是个极小的剃头店,位置恰好在元宝街与望仙桥直街转角之处, 为出入所必经,整片房子,在此交通要道上缺了一块,而且是家破破烂烂的 剃头店,就象绝色美人,瞎了一只眼那样令人难以忍受。 “她是啥意思?”胡雪岩说:“她如果想卖好价钱,尽管说,要多少就多 少好了。” 她,是指剃头店的“崔老太婆”。老板是她的儿子,脾气虽然也很强, 但经不住胡家下人三天两头去说好话,又看在钱的份上,意思倒有些活动了, 可是崔老太婆执意不允。原来她是年轻守寡,孤苦无依,好不容易将儿子抚 养成人,也只是个剃头匠,她不怨自己当初不该叫儿子去学了这一行,只说 老天无眼;慢慢养成了怪僻的脾气,最恨有钱人;越有钱越恨,因此,胡雪 岩说到“要多少就多少”这句话,恰恰犯了她的忌。 “你同你们东家去说,他是财神,我们是穷鬼,打不上交道。他发财是 他的;他又不是阎王、判官,我也用不着怕他。” 去打交道的是胡雪岩门下的一个清客,名叫张子洪,以脾气好出名, 此时也忍不住生气,说了一句:“他虽不是阎王判官,不过也是个道台。” “道台莫非不讲王法?”崔老太婆答说:“我们娘儿两个两条命,随便他 好了。” 这番话传到胡雪岩耳朵里,气得一天没有吃饭。门下清客、帐房、管 事,还有听差打杂的,议论纷纷,而且出了好些主意,有的说请县里的差役 来跟她说话;有的说放火烧掉她的房子再说;有的说造张假契约跟她打官司, 但胡雪岩终觉不忍,螺蛳太太也怕逼出人命案子来,约束下人,不准胡来。 以至于一直到巨宅落成,元宝街也重新翻修过,那家剃头店始终存在。 落成之日,大宴宾客,共分三日,第一天是“三大宪”,杭州府、仁和、 钱塘两县,以及候补道;邀约在籍的绅士作陪,入席之前,主人亲自引道游 园,曲曲折折,转过假山,只见东南方树木掩映之中,矗起一座高楼,华丽 非凡;令人不解的是,四周雕栏,金光闪耀,远远望去,谁也猜不透是何缘 故。 “雪翁,”巡抚杨昌浚:“那里个什么所在?”“是内人所住的一座楼。” 听说是内眷住处,杨昌浚不便再问:私下打听,才知道那座楼名为“百 狮楼”。栏杆柱子上,用紫檀打磨出一百个狮子,突出的狮目,是用黄金铸 就,所以映日耀眼,令人不可逼视。 “太太们住的地方,怎么叫百狮楼,莫非‘河东狮吼’这句话,他都不 懂。” “不是。因为那位太太称为螺蛳太太,所以胡大先生造了这座楼给她住。” 杨昌浚再问“螺蛳太太”之名如何而起,是何出身。打听清楚了觉得 未免过分,便悄悄写了一封信给在肃州的左宗棠,颇有微词。 哪知左宗棠对他的看法,颇不以为然,只是不便明言;恰巧他的长子 来信,亦批评了胡雪岩,正好借题发挥,说一个人的享用,求其相称,胡雪 岩的功劳,世人不尽了解,他很清楚,西征军事之能有今日,全亏得有胡雪 岩,享用稍过,自可无愧。他又提到他的儿女亲家,也是平生第一知己的陶 澍,在两江总督任上时,他的女婿胡林翼,以翰林在江宁闲住,每天选歌征 色,花的都是老丈人的“养廉银”;内帐房有一次向陶澍表示,胡林翼挥霍 无度,是否应该稍加节制?陶澍告诉他说:“尽管让他花!他将来要为国家 出力,有钱亦没有工夫去花。”胡雪岩跟胡林翼的情形虽有不同,但个人的 享用,比起为国家所谋的大利来,即令豪奢亦不足道。 这些话辗转传到浙江,胡雪岩感激在心,对左宗棠自然越发尽忠竭力; 但螺蛳太太却心生警惕;与七姑奶奶私下谈起来,都认为“树大招风”,应 该要收敛了。可是胡雪岩只问一句:“怎么收法?”螺蛳太太却又无词以对。 因为胡雪岩所凭借的是信用,信用是建立在大家对他的信心上面,而信心是 由胡雪岩的场面造成的,场面只能大,不能小;否则只要有人无意间说一句: “胡大先生如今也不比从前了。”立刻就会惹起无数猜测;原来有仇恨的、 无怨无仇只是由于妒嫉的,原是推波助澜,大放谣言,那一来信用就要动摇, 后果不堪设想。 第一章 因为如此,螺蛳太太的心境虽然跟胡雪岩一样,不同往年,还是强打 精神,扮出笑脸,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年。接着便又要为胡老太太的生日, 大忙特忙了。 生日在三月初八,“浩治桃觞,恭请光临”的请帖,却在年前就发出去 了。到得二月中旬,京中及各省送礼的专差,络绎来到杭州,胡府上派有专 人接待;送的礼都是物轻意重,因为胡雪岩既有“财神”之号,送任何贵重 之物,都等于“白搭”,惟有具官衔的联幛寿序,才是可使寿堂生色的。 寿堂共设七处,最主要的一处,不在元宝街,而是在灵隐的云林寺。 铺设这处寿堂时,胡雪岩带着请客,亲自主持,正中上方高悬一方红地金书 的匾额,“淑德彰闻”,上铭一方御玺:“慈禧皇太后之宝”,款书:“赐正一 品封典布政使衔东西候补道胡光墉之母朱氏”。匾额之下,应该挂谁送的联 幛,却费斟酌了。 原来京中除了王公亲贵,定制向不与品官士庶应酬往来以外,自大学 士、军机大臣以下,六部九卿,都送了寿礼,李鸿章与左宗棠一样,也是一 联一幛,论官位,武英殿大学士李鸿章,久居首辅,百僚之长,应该居中。 但胡雪岩却执意要推尊左宗棠,便有爱人以德的一个名叫张爱晖的清客,提 出规劝。 “大先生,朝廷名器至重,李合服是首辅;左湘阴是东阁大学士,入阁 的资格很浅,不能不委屈。这样的大场面,次序弄错了。要受批评;如果再 有好事的言官吹毛疵,说大先生以私情乱纲纪,搞出啥不痛快的事来,也太 无谓了。”“你的话不错。不过‘花花轿儿人抬人’,湘阴这样看得起我,遇 到这种场面,我不捧他一捧,拿他贬成第二,我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。” “话不是这么说。大先生,你按规矩办事,湘阴一定也原谅的。” “就算他原谅,我自己没法子原谅,张先生,你倒想个理由出来,怎么 能拿湘阴居中。” “没有理由。”张爱晖又说:“大先生,你也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李合肥。” 胡雪岩不作声,局面看着要僵了;那常来走动的乌先生忽然说道:“有 办法,只要把下款改一改好了。”“怎么改法?”胡雪岩很高兴问。 “加上爵位就可以了。” 原来左宗棠送的寿幛,上款是“胡老伯母六秩晋九荣庆”,下款是“秃 头”的“左宗棠拜祝”,平辈论交,本来是极有面子的事;乌先生主张加上 左宗棠的爵位,变成“恪靖候左宗棠拜祝”;这一来就可居李之上了,因为 李鸿章的下款上加全衔“武英殿大学士北洋大臣直隶总督部堂肃毅伯”,伯 爵次侯爵一等,只好屈居左宗棠之次。 那乌先生是个庙祝,只为他是螺蛳太太的“娘家人”;胡雪岩爱屋及乌, 将他侧于清客之列。一直不大被看得起,此时出此高明的一着,大家不由得 刮目相看了。 “不过大先生,我倒还要放肆,胡出一个主意。如果左湘阴居中,李合 肥的联幛只好挂在东面板壁,未免贬之过甚;是不是中国挂一幅瑶池祝寿图, 拿左、李的联幛分悬上下首,比较合适?” 胡雪岩看乌先生善持大体,便请他专管灵隐这个最主要的寿堂,而且 关照他的一个外甥张安明,遇事常找乌先生来商量;张安明是胡府做寿揽全 局的大总管。 张安明自然奉命唯谨,当天就请乌先生小酌,诚意请教,“有件事,不 晓得乌先生有啥好主意?他说,“寿堂虽有七处,贺客太多,身分不同,挤 在一起,乱得一塌糊涂,一定要改良。” “寿堂是七处,做寿是不是也做七天?” “不错。大先生说,宫里的规矩‘前三后四’,要七天。”张安明轻声答 说:“不过,这话对外面不便明说;只说老太太生日要‘打七’,所以开贺也 是七天。” “打七”便是设一坛水陆道场,是佛门中最隆重的法事,称为“水陆斋 仪”,亦名“水陆道场”,俗称“打水陆”。斋仪又有繁简之分,讽经礼忏七 七四十九日称为“打水陆”;为了祝厘延寿,通常只须七日,叫做“打七”。 “有七处寿堂,又分七天受贺,大可分门别类,拿贺客错开来,接待容 易,而且酒席也不致于糟蹋。” “这个主意好。我们来分它一分。”于是细细商量,决定第一天请官场, 三品以上文武大员;五品以下文武职官,占了四个寿堂,此外是现奉差委的 佐杂官,与文武候补人员各一;留下一处专供临时由外地赶到的官员祝寿之 用。 第二天请商场,丝、茶、盐、典、钱、药、绸各行各业的伙友,分开 七处。第三天是各衙门的司事,以及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的书办;第四天是出 家人的日子;第五天、第六天请亲戚朋友,一天“官客”,一天“堂客”,一 天“堂客”。第七天是寿辰正日,自然是自己人热闹热闹。 这样安排好了,去请示胡雪岩;他不甚满意,“自己人热闹热闹,用不 着七处寿堂,而且光是自己人,也热闹不起来。”他说,“我看还要斟酌。而 且我的洋朋友很多,他们来了,到哪里去拜寿?” “这样好了,专留一天给洋人。”乌先生说:“一到三、四月里,来逛逛 西湖的很多,大先生索性请个客,这一天的洋人,不论识与不识,只要来拜 寿的,一律请吃寿酒。”“洋人捏不来筷子。”胡雪岩说:“要请就要请吃大 菜。”“这要请古先生来商量了。” 请了古应春来筹划。由于洋人语言不尽相同;饮食习惯,亦有差异, 好在有七处寿堂,决定英、法、德、美、日、俄、比七国,各占一处。 “应春,”胡雪岩说:“这七处接待,归你总其成。大菜司务,归你到上 海去请。” “好。”古应春说:“要把日子定下来,我到上海,请字林西报的朋友登 条新闻,到时候洋人自然会来。”“妙极!”张安明笑道:“外婆生日,洋人拜 寿:只怕从古以来的老太太,只有外婆有这份福气。” 果然,胡老太太听了也很高兴。胡家的至亲好友,更拿这件事当作新 闻去传说,而且都兴致勃勃地要等看见洋人拜寿。 这年杭州的春天,格外热闹,天气暖和,香客船自然就到得多,这还 在其次;主要的是胡老太太做生日,传说如何如何豪华阔气,招引了好些人 来看热闹。何况光算外地来拜寿的人,起码也增加了好几千人。 到得开贺的第一天,城里四处,城外三处,张灯结彩,“清音堂名”细 吹细打的寿堂周围,车马喧阗,加上看热闹的闲人、卖熟食的小贩,挤得寸 步难行。只有灵隐是例外,因为三大宪要来拜寿,仁钱两县的差役以外,“抚 标”亦派出穿了簇新号褂子的兵丁,自九里松开始,沿路布哨弹压,留下了 极宽的一条路,直通灵隐山门。 从山门到寿堂,寿联寿幛,沿路挂满;寿堂上除了胡雪岩领着子侄, 等在那里,预备答谢以外,另外请了四位绅士“知宾”。一位是告假回籍养 亲的内阁学士陈怡恭,专陪浙江巡抚刘秉璋:一位是做过山西臬司,告老回 乡的汤仲思;另外两位都是候补道,三品服饰,华丽非凡,是张安明受命派 了裁缝,量身现做奉赠的。 近午时分,刘秉璋鸣锣喝道,到了灵隐,藩臬两司,早就到了,在寿 堂前面迎接;轿子一停,陈怡恭抢上前去,抱拳说道:“承宪台光临,主人 家心感万分。请,请!”肃客上堂,行完了礼,刘秉璋抬头先看他送的一堂 寿序,挂在西壁最前端,与大学士宝均金送的一副寿联,遥遥相对;这是很 尊重表示,他微微点头,表示满意。 这时率领子侄在一旁答礼的胡雪岩,从红毡条上站起身来,含笑称谢: “多谢老公祖步,真不敢当。” 这“老公祖”的称呼,也是乌先生想出来的。因为胡雪岩是布政使衔 的道员,老母又有正一品的封典,自觉地位并不下于巡抚,要叫一声“大人”, 于心不甘;如用平辈的称谓,刘秉璋字仲良,叫他“仲翁”,又嫌太亢。这 个小小的难题跟乌先生谈起,他建议索性用“老父母”的称呼;地方官是所 谓父母官,士绅对县官称“老父母”,藩臬两司及巡抚则称“老公祖”,这样 以部民自居,一方面是尊重巡抚,一方面不亢不卑反而留了身分。 刘秉璋自然称他“雪翁”,说了些恭维胡老太太好福气的话,由陈怡恭 请到寿堂东面的客座中待茶,十六个簇新的高脚金果盘,映得刘秉璋的脸都 黄了。 稍坐一坐,请去入席。寿筵设在方丈之西的青猊轩;这座敞轩高三太 六尺,一共六间,南面监时搭出极讲究的戏台,台前约两丈许,并排设下三 席,巡抚居中,东西藩臬;大方桌前面系着平金绣花桌围,贵客面对戏台上 坐,陈怡恭与胡雪岩左右相陪;后面另有四席,为有差使的候补道而设。偌 大厅堂,只得七桌,连陪客都不超过三十个人,但捧着衣包的随从跟班,在 后面却都站满了。 等安席既罢,戏台上正在唱着的“鸿鸾禧”暂时停了下来,小锣打上 一个红袍乌纱、玉带围腰,口衔面具的“吏部天官”,一步三摆地,步到台 前“跳加官”。这是颂祝贵客“指日高升”、“一品当朝”,照例须由在座官位 最高的人放赏;不过只要刘秉璋交代一声就行了,主人家早备着大量刚出炉 的制钱,盛在竹筐中,听得一个“赏”字,便有四名健仆,抬着竹筐,疾步 上前,合力举起来向台上一泼,只听“哗喇喇”满台钱响,声势惊人。 接下来便作戏班子的掌班,戴一顶红缨帽,走到筵前,一膝屈地,高 举着戏折子说道:“请大人点戏。”“点戏”颇有学问。因为戏名吉祥,戏实 不祥,这种名实不副的戏文很多,不会点会闹笑话;或者戏中情节,恰恰犯 了主人家或者哪一贵宾的忌讳,点到这样的戏,无异公然揭人隐私,因而成 不解之仇者,亦时有所闻。刘秉璋对此道外行,决定藏拙;好在另有内行在, 当下吩咐:“请德大人点。”他指的是坐在东面的藩司德馨,他是旗人,出身 纨绔,最好戏曲;当下略略客气了两句,便当仁不让地点了四出不犯忌讳而 又热闹的好戏,第一出是“战宛城”,饰邹氏的朱韵秋,外号“羊毛笔”,是 德馨紧赏识的花旦,演到“思春”那一段,真如用“羊毛笔”写赵孟钭郑? 崦耐鹱# ?钊艘庀?正当德馨全神贯注在台上时,有个身穿行装的“戈什哈” 悄悄走到他身旁,递上一封信说:“陈师爷派专人送来的。” 陈师爷是德馨的亲信,此时派专人送来函件,当然是极紧要的事;因 而当筵拆阅,只见他面现诧异之色,挥一挥手遣走“戈什哈”,双眼便不是 专注在“羊毛笔”身上,而是不时朝刘秉璋那边望去。 他是在注意胡雪岩的动静,一看他暂时离席,随即走了过去,将那封 信递了过去,轻声说道:“刚从上海来的消息。” 刘秉璋看完信,只是眨眼在思索;好一会才将原信递给陈怡恭:“年兄, 你看,消息不巧;今天这个日子,似乎不宜张扬。” “是!”陈怡恭看完信说:“这一来,政局恐不免有一番小小的变动。” “是的。”刘秉璋转脸问德馨说:“请老兄在这里绷住场面,我得赶紧进 城了。” 德馨也想回衙门,听刘秉璋如此交代,只能答应一声:“是。” 于是刘秉璋回身招一招手,唤来他的跟班吩咐:“提轿。”接着向陈怡 恭拱一拱手,正待托他代向主人告辞时,胡雪岩回来了。 “怎么?”他问:“老公祖是要更衣?” “不是!”刘秉璋歉意地说:“雪翁,这么好的戏、好的席,我竟无福消 受;实在是有急事,马上得回城料理。”“呃、呃。”胡雪岩不便多问;只跟 在刘秉璋后面,送上轿后方始问德馨:“刘中丞何以如此匆匆?到底是什么 急事?”“此处不便谈。”德馨与胡雪岩的交情极厚,以兄弟相称:“胡大哥, 有个消息,不便在今天宣扬,不过,消息不坏。” 胡雪岩点点头不作声,回到筵前,直待曲终人散:才邀德馨他借住的 一间禅房中,细问究竟。 “为什么今天不便宣扬呢?”德馨说道:“李太夫人在武昌去世了。” 去世的是李瀚章、李鸿章兄弟的老母。胡老太太做生日,自然不便宣 布这样一个不吉利的消息。但这一来,李氏兄弟丁忧守制,左宗棠暂时去了 一个政敌,对胡雪岩来说,当然是有利的,亦可说是喜事,不过只能喜在心 里而已。“一下子两个总督出缺,封疆大吏要扳扳位了。不晓得哪个接直隶, 哪个接湖广?” 这一问,恰恰说中德馨的心事。总督出缺,大致总是由巡抚调升;巡 抚有缺,藩司便可竞争,刘秉璋与德馨,各有所图,所以都急着要赶进城去 打听消息。不过德馨既有巡抚嘱咐,又有胡家交情在,不便就此告辞,心想 何不就跟胡雪岩谈谈心事。 “湖广,我看十之八九是涂朗轩接,直隶就不知道了。”涂朗轩就是湖南 巡抚涂宗瀛,他替曾国藩办过粮,与李瀚章昔为同事,今为僚属,由他来接 湖广总督,倒是顺理成章的事。“那末湖南巡抚呢?”胡雪岩笑着掉了句文: “阁下甚有意乎?” “只怕人家捷足先登了。” “那也说不定。”胡雪岩想了一下说:“你先要把主意拿定了,才好想办 法,倘或老大哥根本没有这个意思,也就不必去瞎费心思。” “水往低处流,人往高处爬,岂能无意。不过鞭长莫及,徒唤奈何。” “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”胡雪岩说:“等我来打个电报给汪惟贤,要他 去寻森二爷探探‘盘口’。” 此事不便假手于人,胡雪岩又拿不起笔,因而由他口述,让德馨执笔, 电报中关照汪惟贤立即去觅宝森,托他向宝均金探探口气,藩司想升巡抚, 该送多重的礼。 德馨字斟句酌,用隐语写完,看了一遍说:“宝中堂他们兄弟不和,森 二爷或许说不上话。是不是请汪掌柜再探探皮硝李的口气。” “好!我赞成。” 于是德馨改好了电报稿子;胡雪岩叫进贴身小跟班阿喜来,他专替主 人保管一个一离家就要带着的西洋皮包,内中有个蜜码电报本,胡雪岩与德 馨亲自动手,将蜜码译好,夕阳已经衔山了。 “我本来不打算进城,现在非回支一趟不可了。”胡雪岩说:“电报要送 到上海去发,我派一个妥当的人去,叫他在上海等回电;如果是两三万银子, 我先替你垫。多了就犯不上了。” “是,是。一切拜托,承情不尽。” 于是胡雪岩与德馨一起进城,两人品秩相同,但胡雪岩曾赏穿黄马褂, 所以仪从较现任藩司的德馨更为煊赫;只是他的“高脚牌”只作陈列之用, 出行只是前面一匹顶马、后面四匹跟马、八抬大轿的轿班,一共三班,轮流 换肩一胡雪岩的班,在家亦是“老爷”;一回家就会听见丫头在喊:“老爷回 来了,赶快打水洗脚。”不过替胡雪岩抬力求虽是好差使,却很难当,因为 既要快、又要稳,快到能跟着顶马亦步亦趋;稳到轿中靠手板上的茶水不致 泼出来。因此,两人虽是同时动身,胡雪岩的轿于起步就领先,很快地将德 馨在身后抛得老远了。 回到元宝街,老远就看到张灯结彩,灯烛辉煌;但寿堂中却颇安静, 因为既已排定贺寿的日期,除了极少数的至亲以外,不会有人贸然登堂。胡 雪岩下了轿,在寿堂中略作寒暄,随即着手处理德馨谋官之事。 正唤来得力的家人在交代时,只风见螺蛳太太扶着一个小丫头的肩, 悄然而至;看到胡雪岩有来,她远远地在一张丝绒椅上坐了下来。 “你明天一大早就动身,在上海等消息,等北京的回电一到,马上赶回 来,愈快愈好。” 等家人答应着走了,螺蛳太太一面起身走近来,一面问道:“你不在灵 隐陪老太太、怎么回城来了?”“出了两个总督的缺,连带就会出两个巡抚 的缺,德晓峰想弄一个,我只好进城来替他料理。”说到这里,胡雪岩发觉 螺蛳太太神色有异,定睛看了一下问道:“怎的,你哭过了?”“不要乱说! 老太太的好日子,我哭什么?”螺蛳太太紧接着问:“客人来得多不多?” “该来的都来了。”胡雪岩说:“三品以上的官,本来没有多少,从明天 起就要一天比一天忙了。我最耽心后后天,大家都说要去看热闹,不晓得会 不会有啥笑话闹出来?”原来贺寿的日期,已经重新安排,第三天轮到外宾。 “洋人拜寿”这四个字听起来,就会逗人好奇,都说不知道洋人拜寿是怎么 个样子,是磕头还是作揖?吃寿面会不会用筷子;不会用用啥?叉子叉不住, 只怕要用手抓。诸如此类等着看笑话的议论,不免使胡雪不安,怕闹出笑话 来失面子。“喔,”螺蛳太太倒被提醒了,“有份礼在这里,你倒看看。”说着, 例向窗外喊一声:“来人!” 进来的是螺蛳太太的亲信大丫头瑞香:她已经听到了螺蛳太太的话, 所以进门便说:“洋人送的那份礼,送到老爷书房里去了。” 胡雪岩心想,这个把月来,所收的寿礼,不知凡几?独独这份礼送到 他书房,可知必有来历,便即问说:“是哪个送的?” “我也清楚。”螺蛳太太说:“是拱宸桥海关送来的,我想你来看,有份 全帖在那里,你一看就晓得了。”“好!我到书房里去看。” “对!外面要开席了,我也要去照个面,敷衍敷衍。你呢?在哪里吃?” “太累,吃不下什么,吃点粥吧。” “老太太的寿面不能不吃。”螺蛳太太转脸吩咐:“瑞香,你关照小厨房 下碗鸡汤银丝面,鸡汤太浓,要把浮油撇干净。”于是主仆三人各散,胡雪 岩一个人穿过平时就沿路置灯、明亮好走的长长的甬道,来到他的书房镜槛 阁。 这镜槛阁是园中一胜,前临平池,后倚假山,拾级而上时,那扶手是 以铁杆为芯,外套在景德镇定烧的,朱翠相间,形如竹节的瓷筒;阁中有一 面极大的镜砖,将阁外平池、池中鸳鸯、池上红桥、池畔重杨,一齐吸入镜 中,这是仿北京玄武门外,什刹海畔恭亲王的别墅鉴园的规模所造,而精巧 过之。 胡雪岩进得阁来,在镜砖面前站了一回,看远处楼阁、近处回廊,都 挂着寿庆的灯彩,到影入池,复又重生于有镜、镜中有镜、影中有影,疑真 疑幻,全不分明了。正看得出神时,听得有个娇嫩的声音:“老爷,房门开 了。” 胡雪岩抬头看时,这个小丫头仿佛见过,便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“我 叫小梅。”“喔,你是新派过来的吗?”“不!我老早就在这里了。” “老早在这里?为啥不常看到你?”胡雪岩一面说,一面踏进书房,触 目一大堆礼物;便顾不得跟小梅说话,先找全帖来看。 全帖的具名是“教遇弟赫鹭宾”。原来是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。此人在 华二十多年,说得一口极好的京腔,也识汉文;仰慕中华文化,兼且是朝迁 的有顶戴的客卿,所以用他的英文名字的发音,自己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叫做 “赫鹭宾”。 全帖以外还有礼单。寿礼一共四样,全喜精瓷茶具、一个装糖果的大 银碗、整匹的呢料,另外一个老年人用的紫貂袖筒。 “来啊!” 他心目中使唤的是专管镜槛阁的两个大丫头一巧珠、巧珍两姊妹;但 来的却是小梅。 “两巧一巧都不巧。”小梅答说,:都跟老太太到灵隐去了。” 胡雪岩看她语言伶俐,料想也能办事,便即说道:“你也一样。你去寻 两个人来,把这四样东西搬到外面,叫人马上送到灵隐给老太太看,说 是??” 这要说赫鹭宾就是赫德,这位“洋大人”戴的也是红顶子,那就太罗 嗦了,怕传话的人说不清楚,所以停了下来。“老爷要啥!” “我要写字。” 小梅听说,立刻走到书桌前面,掀开砚盖,注了一小杓清水,细细研 墨。胡雪岩便坐了下来,提笔蘸墨,很吃力地在全帖上批了六个字:“即总 税司赫德”。 小梅因为墨渖未干,便拿起全粘,嘟起小嘴朝字上吹气,正吹得起劲 时,瑞香来了。 见此光景,她先是一楞,接着便呵斥小梅:“出去!这地方也是你来得 的?” 原来胡家也学了一套豪门世家的规矩,下人亦分几等,象小梅这种“做 粗生活”的小丫头,是走不到主子面前的,否则便是僭越。 这瑞香平日自恃是螺蛳太太的心腹,目中无余丫,人缘不好,小梅不 大服她;此时无辜受责,大感委屈,她人小嘴利,当即反唇相讥,“巧珠不 在,老爷来了,莫非我就不伺候?这又不是我瞎巴结差使,何用你来吼我?” 她说:“大家都是低三下四的人,摆你千金小姐的威风,摆给哪个看?” “啊!”瑞香脸都气白了,“你在嚼什么嘴?”说着,奔上去就要打。” 小梅毫不示弱,又快又急地说:“今天老太太的好日子,你敢打人?” 瑞香被吓阻住了,一只手好不容易放了下来,咬牙切齿地骂道:“不看 老太太的好日子,看我不撕烂你的小X!你等在那里,看我不收拾你。” 这下小梅害怕了,瑞香的威风,她自然识得,情急之下,向胡雪岩双 膝跑倒,“老爷,你看。”她说:“请老爷做主。”“好了,好了!”胡雪岩解劝 着:“原是我叫她磨墨的。 不看僧面看佛面,不必告诉你太太。” 主人出面说情,瑞香总算扳回面子,出了口气,当下喝道L::你还跪 在这里想讨赏是不是,赏你一顿‘毛笋炒腊肉’!滚!看见小梅盈盈欲泪, 瑞香便又警告:“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,你敢哭出来!” 小梅果然不敢哭,噙着两泡眼泪,退了出去。胡雪岩好生不忍,却不 便当着瑞香支抚慰小梅。不过,眼前恰有一条现成的调虎离山之计,便是安 排那份寿礼,送到灵隐。等瑞香下阁子去唤人时,胡雪岩便走到廊上,轻声 说道:“小梅,你不要怕,不要难过,明天我跟太太说:提拔你。”胡雪岩对 下人说太太,多半是指螺蛳太太,“我不要。”小梅答说:“在瑞香手下,哪 有好日子过?” 胡雪岩正待再问时,不想瑞香来得好快,原来她一下阁子,就看到胡 家四大管家婆之一,专管稽察花园出入的杨二太,亲自打一盏宫灯,领着古 应春来见主人。于是瑞香便跟她换了差使,各自回头,一个去找人来料理赫 德的礼,一个便领着古应春入阁。 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胡雪岩问。 古应春原是预定留在灵隐,预备第二天接待来拜寿的英国人;只为得 到赫德忽然到了杭州的消息,特为赶了来探问究竟。 “我也是刚刚看了拜帖才晓得是赫德,喏,”胡雪岩指着那四样礼物说: “正预备送到灵隐,请老太太去过目呢。”于是古应春赏玩了礼物,点点头 说:“照洋人来说,这份礼送得很重了。” 这自然是人家看重的缘故,胡雪岩不免得意,想了一下说:“他不晓得 住在哪里?今天晚了,来不及了,明天一大早,我同你先去拜访。这也是我 们做主人该尽的道理。”“他住在梅藤更那里。” 梅藤更是个英国教士,也是医生,到杭州传教,在中城大方伯开了一 家医院;大方伯这个地方有一座桥,在宋朝叫广济桥,因此这家医院题名就 用了双关的“广济”二字。 梅藤更开设广济医院时,胡雪岩捐过一大笔钱,所以他跟梅藤更亦算 是老朋友,当即说道:“既然是住在梅藤更那里,我派人去通知一声,请他 转告赫德,说我们明天一早去看他,请他问一问赫德什么时候方便。” “不必叫人去。好在晚上去看医生,不算冒昧,我自己去一趟,比较稳 当。” “也好!辛苦,辛苦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你吃了饭没有?”“忙得肚子饿都 忘记了。实在也不饿。” “我也不饿,我等你一来一起吃。” “好!” “瑞香,你送古才爷下去。”胡雪岩忽又问道:“这礼是啥辰光送来的?” “未末申初。”瑞香答说:“梅院长派人送来的。” “那个时候!”胡雪岩蹙着眉说:“照道理要送席。”“席是没有送。”瑞香 接口,“送了个一品锅、四样点心,还有一篓水蜜蟠桃。太太叫我包了一个 八封的赏封,打发来人,请他告诉梅院长,我们老爷在灵隐,所以不晓得这 位洋大人的身分,不过总归是我们老爷的好朋友。梅院长是象自己人一样的, 请他费心代为款侍,明天我们老爷回来了,再当面同他道谢。” 瑞香咭咭呱呱一口气说下来,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;胡雪岩觉得螺蛳 太太处置得颇为得体,很满意地说:“亏得我不叫她到灵隐去,不然,没有 人料理得来。” “也亏得强将手下无弱兵。” 瑞香听出来是在夸赞她,古应春嫣然一笑,随即把头别了开去。古应 春也笑,笑得眼角露出两条鱼尾纹。等瑞香送了古应春回来,向胡雪岩说道: “面想来不要了。我已经关照小厨房,弄几样精致爽口的菜;请老爷的示, 在哪里开饭?” “就在这里好了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我倒不晓得你这么凶!女人厉害,可 以;凶,不可以,自己吃亏。” “太太当家,总要有个人来替她做恶人。莫非倒是太太自己来做恶人, 我们在旁边替人家说好话?” 胡雪岩觉得她的话竟无可驳;想了一下说:“就做恶人也犯不着撒蠢; 什么小X不小XX,难听不难听?” 瑞香涨红了脸,欲待分辩,却又实在没有理由,以致于僵在那里有些 手足无措的模样。 胡雪岩便又掉了一句文:“‘人必自悔而后人侮之。’”他说:“如果人家 回你一句:我‘小’你‘大’!你一个大青娘,脸上挂得住、挂不住?” 杭州人叫妙龄女郎为“大青娘”,是最多悉善感的时候;瑞香又羞又悔, 眼圈红红的,要哭出来了。 “咦,咦,咦!”胡雪岩大为诧异,“你叫人家不准哭,自己倒要哭了, 为啥?莫非我的话说得重了。” 一听这话,瑞香顿时收泪,抽出腋下的一方白纺绸绣一枝瑞香花的手 绢,擤一擤鼻子答说:“哪个哭了。”“不哭最好,你把牙牌拿来,再到前面 看看,坐席坐到啥光景了?” 瑞香答应着,取出一盒牙牌,倒在红木方桌上,然后下了阁子。胡雪 岩一个人拿牙牌“通五关”打发辰光连着几副不通,便换了起数问前程。 于是照牙牌神数的歌诀:“全副牙牌一字开,中间看有几多开,连排三 次分明记,上下中平内取裁。”头一次得了十六开,第二次更多,竟有廿一 开,第三次却只得一副对子,一副分相,共计六开。 胡雪岩是弄熟了的,一算是“上上、上上、中下”。诗句也还约略记得, 但“解”与“断”,却须找书来看。找到“兰闺清玩”的“牙牌神数”,翻开 来一看,那着诗是“一帆风顺及时扬,稳度鲸川万里航,若到帆随湘转处, 下坡骏马早收缰。” 一面念,一面心想:“有点意思。”再往下看,“解曰:谋为勿忧煎,成 全在眼前,施为无不利,到处要周旋。”看到最后一句,不由得蓦然一拍桌 子,大声自语:“今天这个数起得神了!” 语声刚终,有人接口:“你在作啥?”抬眼看时,前面螺蛳太太手扶小 丫头的肩,正踏进门来,后面跟着瑞香。“客散了?” “还没有,不过每桌都有人陪。”螺蛳太太说:“我是听说七姐夫来了又 出去了,不知道是不是有啥要紧的事,所以我特别来看看—” “他到梅藤更那里去了,说一句话就回来的。”胡雪岩接着又往下看“解” 了以后的“断”。 “断曰:黄节晚香,清节可贵,逝水回波,急流勇退。”最后这四个字, 胡雪岩是懂得;而且这也正是内则老母、外则良友在一再劝他的。此刻不自 觉地便仔细想了下去。 螺蛳太太也常看他起数,但都不似此刻这么认真,而且是上了心事的 模样,当然深感关切。 “瑞香,去调一杯玫瑰薄荷露来,我解解酒。”说着,在胡雪岩对面坐了 下来问道:“你起的数,倒讲给我听听。”“今天起的这个数,我愈想愈有道 理。”胡雪岩说:“先说我一帆风顺,不过到时候要收篷。啥时候呢?‘帆随 湘转处’,灵就灵在这个‘湘’字上,是指左大人;到左大人不当两江总督 了,我就要‘下坡骏马早收缰’了。” “还有呢?” “还有这两句,也说得极准:‘施为无不利,到处要周旋。’拿银子铺路, 自然无往不利路路通了。” “还有呢?” “那就是‘急流勇退。’” 螺蛳太太点点头,喝了一大口玫瑰薄荷露说:“我看只有‘急流勇退’ 四个字说得最好。又是‘下坡’又是‘骏马’,你想收缰都收不住。” 胡雪岩正要回答,只听外面人在报:“古老爷回来了。”“瑞香,”螺蛳 太太一面站起来,一面说:“带人来开饭。” “讲妥当了?”胡雪岩也站了起来,迎上去问。“讲好了。明天上午八点 钟去看赫德。 然后他料理公事完毕中午到灵隐去拜寿。” “吃饭呢?”螺蛳太太急忙问说。 “这就要好好商量了。” “对,对,好好商量。”胡雪岩扬一扬手,“我们这面来谈。”古应春跟到 书桌旁边坐定了说:“我不但见了梅藤更,还见了赫德,他说他这一次一则 来拜寿;二则还有事要跟小爷叔约谈。” “什么事?汇丰的款子,应付的本息还早啊!”“是茧子的事。” “这个,”胡雪岩问:“怡和的大板怎么不来呢?”“已经来了,也住在梅 藤更那里。” “这样说,是有备而来的。我们倒要好好儿想个应付的办法。”“当然。” 古应春又说:“小爷叔,你哪天有空?”“要说空,哪一天都不空。”胡雪岩 答说:“他老远从北京到这里,当然主随客便,我们只有看他的意思。”“既 然小爷叔这么说,明天中午等他到灵隐拜了生日,请他到府上来吃饭,顺便 带他逛逛园子。” “我也是这么想。”胡雪岩问:“吃西餐,还是中国菜。”“还是西餐吧。” 古应春说:“我这回带来的六个厨子,其中有一个是法皇的御厨,做出来的 东西,不会坍台的。”“来,来!”螺蛳太太喊道:“来坐吧!” “来了!”胡雪岩走过来说道:“明天中午总税务司赫德要来吃饭,吃西 餐;厨子应春带来,席摆在哪里方便,要预备点啥,顶好趁早交代下去。”“有 多少人?”“主客一共四位。”古应春答说。“应春,”胡雪岩问:“你是说, 怡和的大班也请?”一听这语气,古应春便即反问:“小爷叔的意思呢?”“我 看‘阳春面加重,免免’了!” “我看预备还是要预备在那里,”螺蛳太太插进来说:“说不定赫德倒带 了他来呢?” 洋人没有挟带不速之客的习惯。螺蛳太太对这方面的应酬规矩不算内 行;不过多预备总不错,或许临时想起还有什么人该请,即不致于捉襟见肘。 因此,胡雪岩点点头说:“对,多预备几份好了。” 说着,相将落座,喝的是红葡萄酒;古应春看着斟在水晶杯中、紫光 泛彩的酒说:“这酒要冰了,味道才出得来。”“那就拿冰来冰。” 原来胡家也跟大内一样,自己有冰窖。数九寒天,将热水倒在物制的 方形木盒中,等表里晶莹,冻结实了,置于掘得极深、下铺草荐的地窖,到 来年六月,方始开窖取用。此时胡雪岩交代,当然提前开窖。 这一来不免大费手脚,耽误工夫,古应春颇为不安,但已知胡雪岩的 脾气愈来愈任性,劝阴无用,只好听其自然。 趁这工夫,胡雪岩与古应春将次日与赫德会谈可能涉及的各方面,细 细研究了一番。其时螺蛳太太已回到前面,等席散送客;镜槛阁中,凿冰冻 酒,检点肴馔,都是瑞香主持,只见她来往俏影,翩翩如蝶,不时吸引着古 应春的视线移转。 胡雪岩看在眼里,愈发觉得刚才胸中所动的一念,应该从速实现。等 入了座,他先看一看桌上的菜,问道;“还有啥?”“还有锦乡长寿面、八仙 上寿汤。”瑞香答说:“古老爷跟老爷还想吃点啥?我去交代。” “够了,够了。”古应春说:“两个人吃八样菜,已经多了;再多,反而 看饱了吃不下。” “什么叫八仙上寿汤?” “就是八珍汤。”瑞香笑道:“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,所以我拿它改个 名字。” “好,晓得了。”胡雪岩答说:“我想吃点甜的,你到小厨房去看看,等 弄好了带回来。” 这是胡雪岩故意遣开瑞香,因为他要跟古应春说的话,是一时不便让 瑞香知道睥。 “老太太说,这回生日样样都好,美中不足的,就是七姐没有来。” “要美中不足才好。”古应春答说:“曾文正分别号叫‘求阙斋’,特为去 求美中不足,那才是持盈保仄之道。醇亲王从儿子做了皇帝以后,置了一样 古董,叫做‘欹器’,盛水不能满,一满就翻倒了。” 胡雪岩并未听出他话中的深意,管自己问道:“七姐现在身子怎么 样?” “无非带病延年。西医说:中风调养比吃药重要;调养第一要心兀,她 就是心静不下来,我怎么劝也没用。” “为啥呢?”胡雪岩问:“为啥心静不下来?”“小爷叔,你晓得她的, 凡事好强。自从她病倒以后,家里当然不比从前那样子有条理了,她看不惯, 自己要指挥,话又说不清楚,丫头老妈子弄来总不如她的意。你想,一个病 人一天到晚操心,还要生气,糟糕不糟糕?”说到这里,古应春叹口气,将 酒杯放了下来。 提起不愉快的事,害得他败了酒兴,胡雪岩不免歉然,但正因为如此, 更要往深处去谈。 “还有呢?” “还有,就是她总不放心我;常说她对不起,因为她病在床上,没法子 照料我的饮食起居。我说,你千万不要这样想,这是没法子的事;再说,有 丫头老妈子,我自己会指挥。她说:没有体己的人,到底不一样。又说:‘中 年丧妻大不幸,弄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在那里,你反而要为我操心,是加倍的 大不幸。’常时谈得她也哭,我也哭。”说着,古应春又泫然欲涕了。 “应春,你说得我也想哭了。你们真正是所谓伉俪情深,来世也一定是 恩爱夫妻。不过,既然七姐是这样子的情形,我的想法倒又改过了。” “小爷叔,你有啥想法?” “我在想,要替你弄个人。这个人当然要你中意,要七姐也中意。人, 我已经有了,虽说有把握,你们都会中意,不过,女人家的事情,有时候是 很难说的,尤其是讨小纳妾,更加要慎重,所以我想过些日子,叫罗四姐到 上海去一趟,当面跟七姐商量,照现在看,我想这件事,可以定局了。”一 番话说得古应春心乱如麻,不知是喜是惧?定定神,理出一个头绪,先要知 道,胡雪岩心目中,“已经有了”的那个人是谁? 等他一问出来,胡雪岩答道:“还有哪个,自然是瑞香。” 古应春又惊又喜,眼前浮起瑞香的影子,耳边响起瑞香的声音,顿时 生出无限的遐想。 “应春,”胡雪岩问说:“你看怎么样,七姐会不会中意她?”“我想,应 该会。” “你呢?” 古应春笑笑不答,只顾自己从冰桶中取酒瓶来斟酒。 “我说得不错吧!这个人你们夫妻俩都会中意。”“话也不能这么说。”古 应春将七姑奶奶得病以来说过的话,细细搜索了一遍,有些悲伤地说:“小 爷叔,有件事,我不能不提出来。阿七从来没有提过要替我弄一个人的话。” 这使得胡雪岩一楞,心中寻思,七姑奶奶既然因为无法亲自照料丈夫 的饮食起居而深感抱歉;同时也觉得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替她治家,那末以 她一向看得广、想得深的性情,一定会转过替古应春提过,这中间就大可玩 味了。 “应春,”他问:“你自己有没有讨小的打算?” 古应春仔仔细细地回忆着,而且在重新体认自己曾经有过的感想以后, 很慎重地答说:“如果说没有,我是说假话。不过,这种念头只要一起,我 马我会丢掉,自己告诉自己:不要自讨苦吃。” “这种心境,你同七姐谈过没有?” “没有。” “从来没有谈过?” “从没有。” “有没有露过这样的口风呢?” 见他这样“打破沙锅问到底”,古应春倒不敢信口回答了,复又想了一 下,方始开口:“没有。” “好!我懂了。”胡雪岩说:“讨小讨得不好,是自讨若吃;讨得好,另 当别论。我料七姐的心事,不是不想替你弄个人,是这个人不容易去觅。又 要能干,又要体贴,又要肯听她的话;还要相貌看得过去,所以心里虽有这 样的念头,没有觅着中意的人之前,先不开口。七姐做事向来是这样的,我 晓得。” 古应春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,倒不防探探妻子的口气。旋即转念, 此事决不能轻发! 倘若妻子根本不愿,一说这话,岂非伤了感情? “能干、体贴、听话、相貌过得去,这四个条件,顶要紧的是听话。七 姐人情、世故熟透,世界上总是听话的老实无用;能干调皮捣蛋,她一个端 正人,躺在床上,如果叫人到东,偏要到西,拿她有啥法子?那一来,不是 把她活活气死?七姐顾虑来,顾虑去,就是顾虑这个。应春,你说对不对!” “是的。”古应春不能不承认:“小爷叔把职七的为人,看得很透。” “闲话少说,我们来谈瑞香。四个条件,她占了三个;体贴或许差一点, 不过那也是将来你们感情上的事,感情深了,自然会体贴。” “哪里就谈得到将来了?”古应春笑着喝了口酒说:“这件事要慢慢商 量。” “你说谈不到将来,我说喜事就在眼前。”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:“贤 慧,瑞香当然还谈不到;不过,我同罗四姐两个人一起替你写包票,一定听 七姐的话。你信不信。” 古应春何能不信,亦何能不喜,但总顾虑着妻子如果真的有妨意,这 件事就弄巧成拙了。 看他脸上忽喜忽忧的神情,胡雪岩当然也能约略猜到他的心事。但夫 妻之间的这种情形,到底只有同床共枕的人才能判断。所以他不再固劝,让 它冷一冷,看古应春多想一想以后的态度,再作道理。 于是把话题扯了开去,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,瑞香亲自提来一个细篾 金漆圆笼,打开来看,青花瓷盘中,盛着现做的枣泥核花奶酥;是醇亲王厨 子传授的。 接着,小厨房另外送来寿面跟“八仙上寿汤”;寿面一大盘,炒得十分 出色,但胡雪岩与古应春都是应应景,浅尝即止。 “多吃点嘛!”瑞香劝道:“这么好的寿面,不吃真可惜。”“说得不错。” 古应春答说:“我再来一点。” 于是好替他们各自盛了一小碗,古应春努力加餐,算是吃完了。胡雪 尝了一口说道:“我再来一点。”“糟蹋了实在可惜。”瑞香向外喊道,“小梅, 你们把这盘寿面拿去,分了吃掉:沾沾老太太的福气。”说着,亲自将一盘 炒面捧了出去。 胡雪岩看在眼里,暗自点头。等饭罢茶时,螺蛳太太亦已客散稍闲, 来到镜槛阁休息;当然还有许多杂条要料理,走马换将,都交给瑞香了。 “我刚刚跟应春谈了一件大事,现在要同你商量了。” 商量的便是嫁瑞香之事;不等胡雪岩话毕,螺蛳太太便即说道:“我早 就有这个意思了。七姐夫,史要七姐一句话,我马上来办。” “就是这句话为难。”古应春答说:“我自己当然不便提;就是旁人去提, 也不大妥当。” “何以见得?” “人家去说,她表面上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,心里有了疙瘩,对她的病, 大不相宜。” “我看七姐不会的。”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:“下个月我到上海,你同我 一起去,当面跟七姐谈这件事。”“那一来,她怎么样不愿意,也得很高兴。” 古应春大为摇头:“不妥,不妥!她决不肯说真心话的。”“我倒有个办法, 我要由七姐自己开口。” 此言一出,古应春、胡雪岩一齐倾身注目,倒要听听她是何好办法, 能使得七姑奶奶自愿为丈夫纳妾。“办法很容易。”螺蛳太太说:“我把瑞香 带了去。只说我不放心她的病,特为叫瑞香去服侍她,帮她理家的。只要瑞 香服侍得好,事事听她的话,她自然会想到,要留住瑞香只有一条路,让她 也姓古。” “此计大妙!”岩胡雪拍着手说:“准定这么办。” 古应春也觉得这是个很妥当的办法,但螺蛳太太却提出了警告:“七姐 夫,不过我劝你不要心急,你最好先疏远瑞香一点。” “人逢喜事精神爽”古应春这一夜只睡了两个辰,一觉醒来,天还没有 亮透,看自鸣钟上一直线,恰好六点钟响。他住的是胡家花园中的一处客房, 名叫锁春院,茶木甚盛,揭开重帘,推出窗去,花香鸟语,令人精神一振, 心里寻思,这天洋人拜寿,是他的“重头戏”,宁可赶早去巡查,看有什么 不妥的地方,须先改正,庶几不负至交所托。 于是漱洗早餐,随即带了跟班,坐着胡家替他预备的轿子,先巡视了 设在城里的六处寿堂,一一检点妥当,然后出钱塘门到灵隐,不过九点刚过。 这灵隐的寿堂,原规定了是英国人来拜寿的地方,只是洋人闹不清这 些细节,有的逛了天竺、灵隐,顺便就来拜寿,人数不多,倒是看的人多, 指指点点,嘻嘻哈哈,乱得很热闹。 不久,胡雪岩到了,拉着古应春到一边说道:“我看原来请到我那里吃 西餐的办法得不通了。” “怎么呢?” “赫德到杭州来的消息,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。德晓峰派人通知我,说 要来作陪,他是好意,我怎么好挡驾?”胡雪岩又说:“这一来,邀赫德到 家,似乎不太方便。”古应春想了一下说:“不要紧,中午在这里开席,晚上 请他到府上好了。” “只好这样。” 刚说完,已隐隐传来呜锣喝道之声,料想是德馨到了。胡雪岩迎出去 一看,方知来的是赫德,原来此人极其醉心中国官场的气派,特为借了巡抚 的绿呢大轿,全副“导子”,前呼后拥,趁机会大过了一番官瘾。 他穿的自然是二品补服。红顶花翎的大帽子后面还装了根乌油油的大 辫子;胡雪岩是见过的,不足为奇,其他游客闲人,何曾见过洋人有这样的 打扮?顿时都围了上来,好在胡家的下人多,两面推排,留出一条路来,由 胡雪岩陪着,直趋寿堂。 于是“清音堂名”,咪哩吗啦地吹打了起来;赫德甩一甩马蹄袖,有模 有样地在红毡条上跪了下去,磕完头起身,与陪礼的胡雪岩相互一揖,方始 交谈。 “恭喜,恭喜。”赫德说得极好的一口京片子,“老太太在哪里,应该当 面拜寿。” 胡雪岩略有些踌躇,有这第一个戴红顶子的洋大人去见老母,实在是 件很有起的事;但一进去他,女着就得回避,不免会有屏风后面,窃窃私议, 失礼闹笑话就不妙了,因而答说:“不敢当,我说到就是了。” 赫德点点头,回身看见古应春说:“昨天拜托转达雪翁的话,想必已经 说过。” “是的。”古应春门见山地答说:“雪翁的意思,今天晚上想请阁下到他 府上便饭,饭后细谈。” “那就叨扰了。”赫德向胡雪岩说:“谢谢。” 于是让到一边待茶。正在谈着,德馨到了;他是有意结纳赫德,陪着 很敷衍了一阵。中午一起坐了面席,方始回城。这天原是比较清闲的一天, 因为来拜寿洋人,毕竟有限。到得下午三点钟,古应春便已进城;略息一息 亲自去接赫德,顺便邀梅藤更作陪,这是胡雪岩决定的。 到时天还未黑,但萃锦堂上的煤油打汽灯,已点得一片烨烨白光。那 萃锦堂是五开间的西式洋楼,楼前一个大天进,东面有座喷水池;西面用朱 漆杉木,围成一个圆形栅栏,里面养着雌雄一对孔雀,一见赫德进来,冉冉 开屏,不由得把他吸引住了。 “这只孔雀戴的是‘三眼花翎’。”赫德指着雀屏笑道:“李中堂都没有它 阔。” 于是入座以后,便谈李鸿章了。赫德带来最新的消息,直隶总署是调 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,湖广总督果然是由湖南巡抚涂宗瀛升任。 “那末,两广呢?” “现在还不知道。”赫德答说:“听说曾九帅很有意思谋这个缺。” “湖南,”胡雪岩又问:“湖南巡抚不晓得放的哪个?”“这倒没有听说。” 就这时候,瑞香翩然出现,进门先福一福,拢总请了一个安,然后向 胡雪岩说道:“太太要我来说,小小姐有点发烧,怕是出痧子,想请梅先生 去看一看。” “喔,”胡雪岩皱着眉说:“梅先生是来作客的,皮包听筒也不晓得带了 没有?” “带了,带了。”梅藤更是一口杭州话,“听筒是我的吃饭家伙,随身法 宝,哪里会不带。”说着,从口袋中掏出一副听筒,向瑞香扬一扬说:“我们 走。” “小小姐”是螺蛳太太的小女儿,今年七岁,胡雪岩爱如掌珠;听说病 了,不免有神思不属的模样,幸而有古应春陪着赫德闲谈,未曾慢客。 “怎么样?”一见梅藤更回来,胡雪岩迎上去问:“不要紧吧?” “不要紧,不要紧。” 当梅藤便在开药方,交代胡家的管家到广济医院去取药时,赫德已开 始与古应春谈到正事,刚开了一个头,因人入席而将话题打断了。 进餐当然是照西洋规矩。桃花心木的长餐桌,通称“大餐桌”,胡雪岩 与古应春分坐两端主位,胡雪岩的右手方是赫德,左手方是梅藤更。菜当然 很讲究,而酒更讲究;古应春春有意为主人炫耀,命待者一瓶一瓶地将香槟 酒与红葡萄酒取了来,为客人介绍哪一瓶为法国哪一位君王所御用;哪一瓶 已有多少年陈,当然还有英国人所喜爱的威士忌,亦都是英国也很珍贵的名 牌。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钟头,先是海阔天空地随意闲谈,以后便分成两对, 梅藤更跟胡雪岩谈他的医院,说诊务愈来愈盛,医院想要扩充,苦于地基不 足,胡雪岩答应替他想想办法;又说门前的路太狭,而且高低不平,轿马纷 纷,加以摊贩众多,交通不便,向胡雪岩诉了许多苦,胡雪岩许了替他修路, 但梅藤更请他向杭州府及钱塘县请一张告示驱逐摊贩,胡雪岩却婉言谢绝 了。 另一对是赫德与古应春,断续入席以前的话题,而是用英语交谈,谈 的是广东丝业的巨头陈启沅。 这陈启沅是广州南海县人,一直在南洋一带经商,同治末年回到家乡 开了一家缫丝厂,招牌叫继昌隆,用了六、七百女工,规模很大,丝的品质 亦很好,行销欧美,很受欢迎。 “他的丝好,是因为用机器,比用手工好。”赫德说:“机器代替人工, 是世界潮流。我在中国二十年,对中国的感情,跟对英国一样,甚至更为关 切,因为中国更需要帮助;所以,我这一回来,想跟胡先生谈怡和丝厂开工 一事,实在也为中国富强着眼。” “是的。我们都知道你对中国的爱护,不过,英国讲民主,中国亦讲顺 应民情,就象细昌隆的情形,不能不引以为鉴。” 原来陈启沅前两年改用机器,曾经引起很大的风潮;陈启沅不能不设 法改良,制造一种一型的缫丝机,推广到农村,将机器之利,与人共享。赫 德在宣扬机器的好处;古应春承认这一点,但隐然指出,想用机器替代人手, 独占厚利是行不通的。 及至席散,梅藤更告辞先行,赫德留下来;与胡雪岩正式商谈时,赫 德的话又同了。 “雪翁!”他用中国官场的称呼,“你能不能跟怡和合伙?” 胡雪岩颇为诧异,怡和洋行是英国资本,亦等于是英国官方的事业, 何以会邀中国人来合伙?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,他不愿表示态度,只是含蓄 地微笑着。 “我是说怡和洋行所人的丝厂。”赫德接下来说:“他们愿意跟你订一张 合同,丝都由你供应;市价以外,另送佣金。”还是为了原料!原来怡和丝 厂,早在光绪元年便已开设,自以为财大势雄,派人到乡下收购茧子,价钱 虽出得不坏,但挑剔得也很厉害,派人到乡下收购茧子,价线虽出得不坏, 但执,甚至大起纠纷,恼了自浙江嘉与苏州一带,丝产旺地的几闲置的机器, 又因保养不善,损坏,生的生锈,只好闭歇。 但就这两三年,日本的机器缫丝业,大为发达,怡和丝厂在去年重整 鼓,新修厂房,买了意利造新机器,准备复业。此外,有个澄州人叫黄佐卿, 开一家公和永丝厂,向法国买的机器,亦已运到;另有公平洋行,亦打算在 这方面投资。这三家丝厂一开工,需要大量原料,丝价必定上涨,胡雪岩早 就看准了。 可是,他是站在反对丝厂这方面的,因为有陈启沅的例子在,机器马 达一向,不知道有多少养蚕做丝人心惊肉跳。 第二章 江浙的养蚕人家,大部分是产销合一的。茧子固然亦可卖给领有“部 帖”的茧行,但茧行估价不高,而且同行公议,价格划一,不卖茧则已,卖 茧子一定受剥削;再则收茧有一定的日子,或者人等不及,急于要钱用;或 者茧子等不及,时间一长蚕蛾会咬破茧子,所以除非万不得已,或者别有盘 算,总是自家养蚕、自家做丝,这就要养活许多人了,因为做丝从煮茧开始, 手续繁多,缫丝以后“捻丝”、“拍丝”,进炼染炼染,纬丝捻成经丝,还有 “掉经”、“牵经”等等名目,最后是“接头”,到此方可上机织绸。 一旦出现了机器缫丝厂,茧子由机器这头进去,丝由那头出来,什么 “拍丝”、“牵经”都用不着了,这一行的工人,亦都敲破饭碗了。更为严重 的是,江浙农村,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缫丝的纺车,妇女无分老幼,大都恃此 为副业;孤寒寡妇的“棺材本”,小家碧玉的“嫁时装”,出在一部纺车上的, 比比皆是,如果这部纺车一旦成为废物,那就真要出现“一路哭”的场面了。 因此,早就不断有人向胡雪岩陈情,要求他出面控制机器缫丝厂;就 因为他的力量太大,手头经常握有价值三百万两银子的一万包丝在手里,可 以垄断市场,所以恰和洋行竟搬动了“二品大员”的赫德来谈条件。 条件是很好。所谓“市价以外,另送佣金”,便是两笔收入,因为“市 价”中照例每包有二两五钱的佣金,由介绍洋行买丝的中间人与红纵栈对分; 如果“另送佣金”,每包至少亦有一两,坐享厚利,在他人求之不得,而胡 雪岩却只好放弃。麻烦的是,赫德的情面不能不顾;至少要想个虽拒绝而不 伤赫德面子,让他能向怡和洋行交代的说法。转了转念头,决定采取拖延的 手段。 “鹭翁,”他从从容容地答道:“中国人有句话,叫做‘在商言商’,怡和 这样好的条件,在我求之不得。不过,鹭翁总也晓得广东的情形,缫丝的机 器都打坏了;如果我同怡和订了合同,起了风潮,不是我一个人的损失,地 方上亦要受害。鹭翁,请你想一想,外到我们浙江巡抚,内到军机处、总理 衙站,岂不都要怪我?‘都老爷’的厉害,鹭翁在京多年,总也晓得,他们 会饶得了我?”看看是水都泼不进去了,不道胡雪岩突然一转,“不过,”他 的语声很重,“鹭翁,你不是替怡和做说客,你是为了我们中国富强,这件 事情,一定要弄它成功,等我同各方面筹划出一个妥当办法出来,只要不起 风潮,不弄坏市面原来靠养蚕缫丝的人家,有条生路,我一定遵鹭翁的吩咐, 只跟怡和一家订约。至于额外的佣金,是鹭翁的面子,决不敢领。”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,但赫德有名的老奸巨猾,对中国的人情世故,摸 得透熟;心想不起风潮,不坏市面,还要养蚕人家有生路,要避免这三点的 “妥当办法”,花十年的工夫也未见得能筹划得出来。然则什么“只跟怡和 一家订约”,额外佣金“不敢领”,无非是有名无实的“口惠”而已。话虽如 此,但仍能体谅胡雪岩的苦心,明明是办不到;或者说他不肯抹煞良心,不 顾利害去做的事,有他则才前半段的话,也就够了,而还有后斗段“不过” 以下的补充,是一种很尊重客人的表现,其意还是可感的。 因此,他深深点头,“雪翁真是明理的人,比京中那几位大老,高明得 太多了。”他说:“我总算也是不虚此行。”“哪里,哪里!”胡雪岩答说:“都 象鹭翁这么样体谅,什么都好谈。” 侍者上菜,暂时隔断了谈话。这道菜是古应春发明的,名为“炸虾饼”, 外表看来象炸板鱼,上口才知味道大不相同,是用虾仁捣烂,和上鸡胸肉切 碎的鸡绒,用豆腐衣包成长方块,沾了面包粉油炸,做法仿佛杭州菜中的“炸 响铃”,只是材料讲究得太多了。 赫德的牙齿不太好,所以特别赞赏这道菜。这就有了个闲谈的话题, 赫德很坦率地说,他舍不得离开中国,口腹之欲是很大的一个原因。 “董大人常常请我吃饭。”他不胜神往地说:“他家的厨子,在我看全世 界第一!” “董大人?是指户部尚书董恂,在总理衙门“当家”;他是扬州人,善于 应酬,用了两个出身于扬州“八大盐商”家的厨子,都有能做“全羊席”、“全 鳝席”的本事。董恂应酬洋人,还有一套扬州盐商附庸风雅的花样,经常来 个“投壶”、“射虎”的雅集。有时拿荷马、拜伦的诗,译成“古内”或“近 体”。醉心中国文化的赫德,跟他特别投缘。“白乐天在贵外杭州做的诗:‘未 能抛得杭州去,一半勾留为此湖。’我倒想改一改,‘未能抛得中华去,一半 勾留是此??’”赫德有点抓瞎,搔着花白头发“此”了好一会,突然双眉 一掀,“肴!一半勾留是此肴。” 胡雪岩暗中惭愧,不知道他说的什么。古应春倒听懂了一半,便即问 道:“听说赫大人常跟董大人一起做诗唱和,真是了不起!” “唱和还谈不到,不过常在一起谈诗、谈词。”赫德又说:“小犬是从小 读汉文,老师也是董大人荐来的;现在已经开手做八股了,将来想在科场里 面讨个出身,董大人答应替我代奏,不知道能准不能准?” 这番话,胡雪岩是听明白了。“洋娃娃”读汉文、做八股”已经是奇事; 居然还想赴考,真是闻所未闻了。“一定会准。”古应春在回答。“难得贤乔 梓这样子仰慕中华,皇上一定恩出格外。” “但原能准。”赫德忽然说道:“我想起一件,趁现在谈,免得回头忘记。 雪翁,有件事,想请你帮忙,怡和洋行派人到湖州去买丝,定洋已经付出去 了;现在有个消息,说到新丝上市,不打算交货了。将来真的这样子,恐怕 彼此要破脸了。” 胡雪岩隐约听说过这回事,其中还牵涉到一个姓赵的“教民”,但不知 其详,更不知谁是谁?不过赫德话中的分量,却是心里已经掂到了。 “鹭翁,”他问:“你要我怎么帮怡和的忙,请你先说明了,我来想想办 法。” “雪翁一言九鼎。既然怡和付了定洋,想请雪翁交代一声,能够如期交 货。” 胡雪岩心想赫德奸滑无比,他说这话,可能是个陷井,如果一口应承, 他回到京里说一句,养蚕做丝的人家,都只凭胡某人一句许,他们的丝,说 能卖就卖;说不能卖,谁也不敢卖。那一来总理衙门就可能责成他为了敦睦 邦交,一定要让怡和在乡下能直接买丝,这不是很大的难题。于是胡雪岩答 说:“一言九鼎这句话,万万不敢当。丝卖不卖,是人家的事,我姓胡的, 不能干预;干预了他们亦未必肯听。不过交易总要讲公道,收了定洋不交货, 说不过去;再有困难,至少要还定洋。鹭翁特为交代的事,我不能不尽心力 去办。这样,”他沉吟了一下说:“听说其中牵涉到一个姓赵的,在教堂做事; 我请应春兄下去,专门为鹭翁料理这件事。” “承情之至。”赫德拱拱手道谢。 “请问赫大人,”古应春开口问道:“能不能让怡和派个人跟我来接头。” “怡和的东主艾力克就在杭州。”赫德用英语问道:“你们不是很熟吗?” “是的,很熟。而且听说他也到杭州来了,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 他。” “你到我这里来好了。”梅藤更插进来说。 “好。”古应春答说:“我明天上午到广济医院去。“送走了客人,胡雪岩 跟古应春还有话要谈。酒阑人散,加以胡家的内眷,都在灵隐陪侍老太太, 少了二、三十个丫头,那份清静简直就有点寂寞了。 “难得,难得!今天倒真是我们弟兄挖挖心里的话的辰光。应春!今天 很暖和,我们在外面坐。” “外面”指的镜槛阁的前廊,因为要反映阁外的景致,造得格外宽大, 不过凭栏设座,却在西面一角,三月十一的月亮也很大了,清光斜照,两人 脸上都是幽幽地一种肃散的神色。 “应春,”胡雪岩说:“我这几天有个很怪的念头,俗语说‘人在福中不 知福’,这句话不晓得对不对?” 古应春无从回答,因为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“很怪的念头”。 “我们老太太常说要惜福,福是怎么个惜法?”“这——”古应春一面想, 一面说:“无非不要太过分的意思福不要享尽。” “对,不过那一来就根本谈不到享福了。你只要有这样子一个念头在心 里,喝口茶、吃口饭都要想一想,是不是太过分?做人做到这个地步,还有 啥味道?” 古应春觉得他多少是诡辩,但驳不倒他,只好发问:“那末,小爷叔, 你说应该怎么样呢?” “照我想,反倒是‘人在福中不知福’,才真是在享福。”“小爷叔,你的 意思是一个人不必惜福?” “不是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我是说:享福归享福,发财归发财,两桩事 情不要混在一起,想发财要动脑,要享福就不必去管怎么样发财。” “小爷叔”,古应春笑道:“你老人家的话,我愈听愈不懂。” 胡雪岩付之一笑,“不但你愈听愈不懂,我也愈想愈不懂。”他急转直 下地说:“我们来想个发财的法子——不对,想个又能发财,又要享福的法 子。”古应春想了一会,笑了,“小爷叔,”他说,“法子倒有一个,只怕做不 到;不过,就算能够做到了,恐怕小爷叔,你我也决不肯去做。”“说来听听, 啥法子?” “‘嫖能倒贴,天下营生无双’。那就是又发财又享福的法子。” “这也不见得!”胡雪岩欲语不语,“好了,我们还是实实惠惠谈生意。 今天我冒冒失失答应赫德了,你总要把我这个面子绷起来。” “那还要说!小爷叔说出去了,我当然要做到,好在过了今天就没有我 的事;明天上半天去看艾力克,下半天来开销我带来的那班人,后天就可以 动身。” “要带什么人?” 古应春沉吟一会说:“带一个丝行里的伙计就够了。要人,好在湖州钱 庄典当、丝行里都可以调动,倒是有一样东西不可不带。” “是啥?” “藩司衙门的公事——” “为啥?”胡雪岩迫不及待地追问。 “这道公事给湖州府,要这样说:风闻湖州教民赵某某仗势欺人,所作 所为都是王法所不容,特派古某某下去密查,湖州府应该格外予以方便。” “古某某”是古应春自称。他捐了个候补通判的职衔,又在吏部花了钱, 分发到浙江。 实际上他不想做官,又不想当差,只是有了这样一个头衔,有许多方 便;甚至于还可以检便宜,这时候就是用得到的时候了。 “我有了这个奉宪命查案的身分,就可以跟赵某人讲斤头了,斤头谈不 拢,我再到湖州府去报文,也还不迟。”“这个法子不坏!”胡雪岩说:“明天 上午我们一起去见德晓峰。” “上午我约好要去看艾力克,是不是下午看德藩台?”“只怕公事当天赶 不及。”胡雪岩紧接着,“晚一天动身也不要紧。” “好,那就准定后天动身。” “应春,”胡雪岩换了个话题,“你明天见了艾力克,要问他要帐,他到 底放出去多少定洋,放给什么人,数目多少,一定要他开个花名册。” “这——”古应春迟疑着,“只怕他开不出来,帐都在他洋行里。” “不要紧,等他回上海再开。你告诉他,只要花名册开来,查过没有花 帐,一定如数照付,叫他放心好了。” “小爷叔,”古应春郑重警告:“这样做法很危险。”“你是说风险?”胡 雪岩问:“我们不背风险,叫哪个来背?”古应春想了一说:“既然如此,何 不索性先把款子付了给他,也买个漂亮。” “我正是这个意思,也不光是买个漂亮,我是要叫他知难而退;而且这 一来,他的那班客户都转到我手里来了。”“还是小爷叔厉害。”古应春笑道: “我是一点都没有想到。” 谈到这里,只见瑞香翩然而至,问宵夜的心开在何处?胡雪岩交代:“就 开到这里来!”古应春根本就吃不下宵夜,而且也有些疲累,很想早点归寝, 但仿佛这一下会辜负瑞香的一番殷勤之意,怕她会觉得扫兴,所以仍旧留了 下来。 不过一开了来,他倒又有食欲了,因为宵夜的只是极薄的香粳米粥, 六样粥菜,除了醉蟹以外,其他都是凉拌笋尖之类的素肴。连日饱沃肥甘, 正思清淡食物,所以停滞的胃口又开了。盛粥之先,瑞香问道:“古老爷要 不要来杯酒?” “好啊!”古应春欣然答说:“我要杯白兰地。”“有我们太太用人参泡的 白兰地,我去拿。”说着,先盛了两碗粥,然后去取来浸泡在水晶瓶里的药 酒,取来的水晶杯也不错,是巨腹矮脚,用来喝白兰地的酒杯。 这就使得古应春想到上个月在家请客,请的法国的一个家有酒窑的巨 商,饭前酒、饭后酒,什么菜配红酒,什么菜配白酒,都有讲究。古应春原 有全套的酒杯,但女仆不懂这套规矩,预备得不周全;七姑奶奶不知道怎么 知道了,在床空着急。如果有瑞香在,她便可以不必操心了。这样想着,不 自觉抬头去看瑞香,脸上自然是含着笑意:瑞香正在斟酒,不曾发觉,胡雪 岩冷眼旁观,却看得很清楚。“湘阴四月里要出巡,上海的制造局是一定要 去看的,那时候我当然要去等他。应春,我想等老太太的生日一过,让罗四 姐先去看七姐;到时候我再跟他换班,那就两头都顾到了。你看好不好?” “怎么不好?”古应春答说:“这回罗四姐去,就住在我那里好了。” “当然,当然,非住你那里不可的,不然就不方便了。” 古应春觉得他话中有话,却无从猜测;不过由左宗棠出巡到上海,却 想到了好些事。 “湘阴到上海,我们该怎么预备?” “喔,这件事我早想到了,因为老太太生日,没有工夫谈。”胡雪岩答说: “湘阴两样毛病,你晓得的,一样是好虚面子,一样是总想打倒李二先生。 所以我在想,先打听打听李二先生当年以两江总督的身分到上海,是啥场面? 这一回湘阴去了,场面盖过李二先生,他就高兴了。” “我记得李二先生是同治四年放江督的,十几年的工夫,情形不大同了。 当年的‘常胜军’,算是他的部下,当然要请他去看操;现在各国有兵舰派 在上海,是人家自己的事,不见得会请他上船去看。” “提起这一层,我倒想到了。兵舰上可以放礼炮;等他坐船到高昌庙的 时候,黄浦江里十几条外国兵舰一齐放礼炮,远到昆山、松江都听得到,湘 阴这个面子就足了。”“这倒可以办得到,外国人这种空头人情是肯做的。不 过,俄国兵舰,恐怕不肯。” 这是顾虑到伊犁事件中,左宗棠对俄国采取敌对态度之故。但胡雪岩 以为事过境迁,俄国兵舰的指挥官,不见得还会记着这段旧怨。 “应春,这件事你要早点去办,都要讲好,俄国人那里,可以转托人去 疏通;俄国同德国不是蛮接近的吗?”“好。我会去找路子。” “我想,来得及的话,罗四姐跟你一起去,倒也蛮好。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,眼尖瞥见瑞香留心在听,便招招手将她唤了过来, 有话问她。 “瑞香,”他说:“太太要到上海去看七姑奶奶,你要跟了去。” “是。” “我再问你一句话,太太有这个意思,想叫你留在上海,帮七姑奶奶管 家,你愿意不愿意。” “要说管家,我不敢当。七姑奶奶原有管家的。”“那末,照应七姑奶奶 的病呢?” “这,当然是应该的。”瑞香答说:“只要老爷、太太交代,我当然伺候。” “伺候不敢当。”古应春插进来说;“不过她病在床上,没有个人跟她谈 得来的,心里难免闷气,病也不容易好了。我先谢谢你。”说着,站了起来。 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瑞香想按他的肩,不让他起立,手伸了出去,才想 到要避嫌疑,顿时脸一红往后退了两步,把头低着。 “好!这就算说定规了。”胡雪岩一语双关地说:“应春,你放心到湖州 去吧!” 胡家自己有十二条船,最好的两条官船,一大一小;古应春一行只得 四个人,坐了小的那一条,由小火轮拖带,当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浔。 这个位于太湖南岸的市镇,为东南财赋之区的精华所聚,名气不大, 而富庶过于有名的江西景德镇、广东佛山镇,就因为这里出全中国最好的“七 里丝”。古应春对南浔并不陌生,随同胡雪岩来过一回,自己来过两回,这 一次是一年之中,再度重临,不过去年是红叶乌桕的深秋,今年是草长莺飞 的暮春。 船是停在西市梢,踏上石埠头,一条青石板铺的“纤路”,却有一条很 宽的死巷子,去到尽头才看到左首有两扇黑油铜环,很气派的大门,门楣上 嵌着一方水磨砖嵌字的匾额,篆书四字:“莲池精舍”。 “这里就是了。”古应春向跟着身后的同伴雷桂卿说:“如果我一个人来, 每回都住在这里。” 说着,找到门上有个扣环,拉了两下,只听门内琅琅铃响,不久门开; 应门的是二十来岁的女子,穿着淡青竹布僧袍,却留着一头披到肩下的长发。 雷桂卿在船上就听古应春谈过“莲池精舍”这座家庭,与众不同;他 处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,年纪有比“少爷”、“少奶奶”还轻的, 老主人下世,既不能下堂求去,又嫌在家拘束,往往由小主人斥资造一座家 庵,置百十亩良田,供她长斋礼佛,带发修行。惟独这座莲池精舍的“住持”, 原是苏州自立门户的一个名妓,只为先后结过两个已论嫁娶的恩客,一个病 故,一个横死,勘透情关,造了这座莲池精舍,奉莲池大师的“净土宗”, 忏悔宿业。 这法名悟心的住持,在家时,便以豪爽善应酬驰名于十里山塘;出了 家,本性难改,有谈得来的男客,一样接待在庵里住,但不能动绮念。倘不 知趣,她有王熙凤收拾贾瑞的手段,叫人吃了哑巴亏而无可奈何。 古应春是当她在风尘中时,便曾有一面之缘,第一回到南浔来,听人 谈起,特地来访。 古应春文雅而风趣,肚子里的“杂货”很多,谈什么都能谈出个名堂 来,加以善于体贴,在花丛中是到处受欢迎的客人;到了“方外”,亦复如 是,悟心跟他很投缘,第一次作客莲池以后,坚约以后到南浔来,一定要以 她这里为居停,不过这一回却有负悟心的好意了。“小玉,”古应春向应门的 女子说:“这位是雷三爷。”“雷三爷请。”小玉一面关门,一面问道:“古老 爷,怎么不先写封信来?” “临时有事才决定到湖州来一趟。”古应春问道:“你师父呢?那只哈叭 狗怎么不见?” 悟心有条善解人意的哈叭狗,每回听到古应春的声音——哪怕是脚步 声,都会摇着项下的金铃,蹒蹒跚跚地跑来向他摇尾巴大吠;此时声息全无, 所以他诧异地问。“师父让黄太太请了去了。”小玉答说:“大概也快回来了, 请到师父的禅房里坐。” 悟心的禅房是一座五开间的敞轩,正中铺着佛堂,东首是两间打通的 客座,收拾得纤尘不染。小玉肃客落座,随即便有一个十二三岁与小玉般打 扮的小姑娘,走来奉茶。 “是你的师弟?”古应春说,“去年没有见过。”“今年正月里来的。”接 着便叫:“阿文,这位古老爷,这位雷三爷。” 阿文腼腼腆腆地叫了人,向小玉说道:“三师兄,老佛婆说师父今天在 黄家,总要吃了斋才回来,她也要回家看孙子去了。” 古应春知道这里的情形,所以懂她的意思,老佛婆烧得一手好素菜; 这天不在庵里,回头款客的素斋,便无着落,特意提醒小玉。 因此,古应春不等小玉开口,先抢着说道:“我们不在这里吃饭。船菜 还多得很,天气热了,不吃坏掉也可惜。喔,还有,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们 这里,我同雷三爷回船去睡。”“古老爷,”小玉微笑道:“都等我师父回来了 再说。” 古应春点头,问些庵中近况。不一会阿文来上点心;家庵中的小吃, 一向讲究质地,不重形式,端出来的枣泥方糕,不甚起眼,但上口才知道香 甜无比,本以初次作客,打算浅尝即止的雷桂卿忍不住一连吃了三块。 吃得一饱,正待告辞,悟心翩然而归,一见便有惊喜之色;等古应春 引见了雷桂卿,少不得有一番客套。雷桂卿看她三十五、六年纪,丰神淡雅, 但偶尔秋波一转,光如闪电,别有一股摄人的魔力,雷桂卿不由得心旌摇摇。 及至悟心与古应春说话时,开出口来,让雷桂卿大感惊异,悟心竟是 直呼其名:“应春!”她问,“你不说二月里会来吗?何以迟到现在?” “原来是想给胡老太太拜寿以前,先来看看你,哪知道一到杭州就脱不 了身。” “这话离奇。”悟心说道:“胡老太太做生日,前后七天,我早就听说了。 今天还在七天当中,你怎么倒脱身了呢?”“那是因为有点要紧事要办。”古 应春问道:“有个人,不知道听说过没有?赵宝禄。” “你跟我来打听他,不是问道于盲吗?” “听你这么说,我大概是打听对了。”古应春笑道:“你们虽然道不同, 不过都是名人,不应该不知道。”“我算什么‘名人’?应春,你不要瞎说! 让雷先生误会我这莲池精舍六根不净。” “不,不!”雷桂卿急忙分辩:“哪里会误会。”“我是说笑话的,误会我 也不怕。雷先生,你不必介意。” 悟心转脸问道:“应春,你打听赵宝禄为点啥?”“我也受人之托。为 生意上的事。”古应春说:“这话说来很长,你如果对此人熟悉,跟我谈谈他 的为人。”“谈到他的为人,最好不要问我。”接着便向外喊道:“小玉,小玉!” 等把小玉唤了来,她说:“你倒讲讲,你家婶娘信教的故事。” 小玉一时楞住了,不知如何回答;古应春便提了一个头:“我是想打听 打听赵宝禄。” “喔,这个吃教的!’小玉鄙夷不屑地说:“开口耶稣,闭口耶稣,骗杀 人,不偿命。” “骗过你婶娘?” “是啊。说起来丢丑——” 看小玉有不愿细谈的模样,古应春很知趣地说:“丑事不必说了。小玉, 我想问你,他是不是放定洋,买了好些丝?”“定洋是有,没有放下来。” “这话是怎么个说法?” “他说,上海洋行里托他买丝,价钱也不错,先付三成定洋,叫人家先 打收条,第二天去收款子。”小玉愤愤地说:“到第二天去了,他说要修教堂, 劝人家奉献;软的硬的磨了半天,老实的认了;厉害的说:没有定洋没有丝, 到时候打官司好了。话是这么说,笔据在他手里,还不知道怎么样呢?” “那应该早跟他办交涉啊!夜长梦多,将来都是他的理了。” “古老爷,要伺候‘蚕宝宝’啊。” 其实,不必她说,古应春便已发觉,话问错了,环绕太湖的农家,三、 四月间称为“蚕月”,家家红纸粘门,不相往来,而且有许多禁忌。因为养 蚕是件极辛苦的事,一个照料不到,生了“蚕瘟”或者其他疾病,一年衣食 就要落空了。所以明知该早办交涉,也只好暂且抛开。 “应春,”悟心问道:“你问这件事,总有缘故吧?”“当然,我就是为此 而来的,他受上海怡和洋行之托,在这里收丝;放出风声去,说到时候怕不 能交丝,说不定有场官司好打,闹成‘教案’。人家规规矩矩做生意的外国 人,不喜欢闹教案,想把定洋收回,利息也不必算了。我就是代怡和来办这 件事的。” “难!人家预备闹教案了,存心耍赖,恐怕你弄他不过。”“他不能不讲 道理吧?” 悟心沉吟了一回说道:“你先去试试看,谈不拢再说。”看这情形,悟 心似乎可以帮得上忙,古应春心便宽了:向雷桂卿说:“我们明天一早进城; 谈得好最好,如果他不上路,我们回来再商量。” “好!”悟心接口:“今天老佛婆不在庵里,明天我叫她好好弄几样素菜, 请雷先生。” 话虽如此,由小玉下厨整治的一顿素斋,亦颇精致入味;加以有自酿 的百果酒,色香俱佳,雷桂卿陶然引杯,兴致极好。古应春怕他酒后失态, 不让他多喝;匆匆吃完,告辞回船。 到了第二天清晨,正待解缆进城时,只见两乘小轿,在跳板前面停住, 轿中出来两个白面书生,仔细看时,才知是悟心跟小玉。 由于她们是易装来的,自以不公然招呼为宜,古应春只担心她们穿了 内里塞满棉花的靴子,步履维艰,通过晃荡起伏的跳板会出事,所以亲自帮 着船案,把住伸到岸上作为扶手之用的竹篙,同时不断警告:“慢慢走,慢 慢走,把稳了!” 等她们师徒战战兢兢地上了船,迎入舱中,古应春方始问道:“你们也 要进城?” “对!”悟心流波四转,“这只船真漂亮,坐一回也是福气。小玉,你把 纱窗帘拉起来。” 船窗有两层窗帘,一层是白色带花纹的外国纱,一层是紫红丝绒,拉 起纱帘,舱中仍很明亮,但岸上及别的船却看不清舱中的情形了。 于是悟心将那顶帽后缀着一条假辫子的青缎瓜皮帽摘了下来,头晃了 两下,原来藏在帽中的长发便都披散下来;然后坐了下来,脱去靴子,轻轻 捏着脚趾。 这样的行径,不免予人以风流放诞的感觉。古应春不以为奇,而雷桂 卿却是初见,心中不免兴起若干绮想。“你知道我进城去做什么?”悟心问 说。 “我也正要问你这话。”古应春答说:“看你要到哪里,我叫船老大先送 你。” “我哪里也不去,等下,我在船上等你们。”悟心答说:“你们跟赵宝禄 谈妥当了最好,不然,我替你们找个朋友。”原来是特为来帮忙的,雷桂卿 愈发觉得悟心不同凡俗,不由得说道:“悟心师太,你一个出家人,这样子 热心,真是难得。” “我也不算出家人,就算出了家,人情世故总还是一样的。” “是、是。”雷桂卿合十说道:“我佛慈悲!”那样子有点滑稽,大家都笑 了。 说笑过了,古应春问道;“你要替我找个怎么样的朋友?”“还不一定, 看哪个朋友对你们有用,我就去找哪个。” 此言一出,不但雷桂卿,连古应春亦不免惊奇,看来悟心交游广阔, 而且神通广大,但这份关系是如何来的呢? 雷桂卿心里也存着同样的疑问,只是不便出口;悟心却很大方,从他 们脸上,看到他们心里,笑笑说道:“你们一定在奇怪,我又不是湖州人, 何以会认识各式各样的人?说穿了,不足为奇,我认识好些太太,都跟我很 谈得来,连带也就认识她们的老爷了。” “喔,我倒想起来了。古应春问:“昨天你就是到黄太太那里去了?” “是啊。”悟心答说:“这黄老爷或许就能帮你的忙。这黄老爷是——” 这黄老爷单然一个毅字,是个候补知县,派了在湖州收竹木税的差使。 同治初年曾国藩派遣幼童赴美时,他是随行照料的庶务,在美国住过半年, 亦算深通洋务,所以湖州府遇到有跟洋人打交道的事,不管知府还是知县都 要找他;在湖州城里亦算是响当当的一个人物。 “那太好了。”古应春很高兴地说:“既然替湖州府帮忙办洋务,教会里 的情形一定熟悉,赵宝禄不能不买他的帐。悟心,你这个忙帮得大了。” 到了湖州城里,问清楚赵宝禄的教堂在何处,就在附近挑个清静之处 泊舟。古应春与雷桂卿带着一个跟班上岸;悟心在船上等,她带来一个食盒, 现成的素菜,在船上热一下便可食用,正整治好了尚未动箸,不道古应春一 行已经回船了。 “怎么这么快?” “事情很顺利。不过太顺利了。” “这是怎么说?”悟心又说:“我总当你们办完事下馆子,我管我自己吃 饭了,现在看样子,你们也还没有吃,要不要先将就将就?” “我们也还有点船菜,不必再上岸了。我要把经过情形告诉你,看有什 么法子,不让赵宝禄耍花样。” 原来古应春到得教堂,见到赵宝禄,道明来意,原以为他必有一番支 吾,哪知他绝口否认有任何耍赖的企图。“做人要讲信用,对洋人尤其重要, 我吃了多年的教,当然很明白这层道理。两位请放心,我收了怡和洋行的定 洋,丝也定好了,到时候大家照约行家,决无差错。”“可是,”古应春探询 似地说:“听说赵先生跟教友之间,有些瓜葛?” “什么瓜葛?”赵宝禄不待古应春回答,自己又说:“无非说我逼教友捐 献。那要自愿,他不肯我不好抢他的;总而言之,到时候如果出了差错,两 位再来问我,现在时候还早。” 明知道他是敷衍,也明知他将来会耍赖,但却什么劲都用不上,真叫 无可奈何。古应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,所以神色之间,颇为沮丧。 “你不要烦恼!”悟心劝慰着说:“一定有办法,你先吃完了饭再说。” 古应春胃口不开,但经不住悟心殷殷相劝,便拿茶泡了饭,就着悟心 带来的麻辣油焖笋,匆匆吞了一碗;雷桂卿吃得也不多,两个都搁下筷子, 看悟心捏着三镶乌木筷,慢慢在饭中拣稗子,拣好半天才吃一口。 “这米不好,是船老大在这里买的。”古应春歉意地说:“早知道,自己 带米来了”。 悟心也省悟了,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她说:“我吃得慢,两位不必陪我, 请宽坐用茶。” 雷桂卿却舍不得走,尤其是悟心垂着眼皮注视碗中时,是个恣意贪看 的好机会,所以接口说道:“不要紧,不要紧,你尽管慢用。” 悟心嫣然一笑,对她的饭不再多挑剔,吃得就快了。 等小玉来收拾了桌子,水也开了。沏上一壶茶来,扑鼻一股杏子香, 雷桂卿少不得又要动问了。 “那没有什么诀窍。”悟心答说:“挑没有熟的杏子,摘下来拿皮纸包好, 放在茶叶罐里,隔两天便有香味了。不但杏子,别的果子,也可以如法炮制。” “悟心师太,”雷桂卿笑道:“你真会享清福。”悟心笑笑不作声,转脸问 古应春:“你的心事想得怎么样了?” 古应春确是在想心事,他带着藩司衙门的公文,可以去看湖州知府, 请求协助;但如传了赵宝禄到案,他仍旧是这套说法,那就不但于事无补, 而且还落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声,太划不来了。 等他说了心事,悟心把脸又转了过去:“雷先生,要托你办件事。” “是、是。”雷桂卿一叠连声地答应,“你说,你说。”“我写个地址,请 你去找一位杨师爷;见了面,说我请他来一趟,有事求他。”悟心又加一句: “他是乌程县的刑名师爷。” 做州县官,至少要请两个幕友,一个管刑名、一个管钱谷,权柄极大。 请乌程县的刑名师爷来料理此案,不怕赵宝禄不就范。雷桂卿很高兴地说: “悟心师太,你真有办法!把这位杨师爷请了来对付赵宝禄,比什么都管用。” “也不见得,等请来了再商量。” 于是悟心口述地址,请古应春写了下来,船老大上岸雇来一顶轿子, 将欣欣然的雷桂卿抬走了。 “你要不要去睡个午觉?”悟心说道:“雷先生要好半天才会回来。” “怎么?那杨师爷住得很远,是不是?” “不但住得远,而且要去两个地方。” “为什么?” 悟心诡秘地一笑说道:“这位雷先生,心思有点歪,我要他吃点小苦 头。” “什么苦头?”古应春有点不安,“是我的朋友,弄得他惨兮兮,他会骂 我。” “他根本不会晓得,是我故意罚他。” 原来这杨师爷住在县衙门,但另外租了一处房子,作为私下接头讼事 之用,为了避人耳目,房子租在很荒僻的地方,又因为荒僻之故,养了一条 很凶的狗。雷桂卿找上门去,一定会扑空,而且会受惊。 “怎么会扑空呢?悟心解释:“除非杨师爷自己关照,约在哪里见面,不 然他就是在那里,下人也会说不在,有事到衙门去接头。” “怎么会倒在其次,让狗咬了怎么办?” “不会!那条狗是教好了的,来势汹汹把人吓走了就好了,从不咬人。” 听这一说,古应春才放下心来;他知道悟心有午睡的习惯,便即说道: “我倒不困,你去打个中觉。”“好!”悟心问说:“哪张是你的铺?” “跟我来。” 后舱一张大铺,中间用红木隔成两个铺位,上铺洋式床垫,软硬适度, 悟心用手揿一揿床垫,又看一看周围的陈设,不由得赞叹:“财神家的东西, 到底不同。” “这面是我的铺。”古应春指着左面说:“你睡吧,我在外面。有事拉这 根绳子。” 悟羽将一根红弦绳一拉,前舱的银铃琅琅作响;小玉恰好进前舱,闻 声寻来,一看亦有惊异之色。 “真讲究!”小玉抚摸着红木~*子说:“是可以移动的。”“索性把它推了 过去。”古应春说:“一人个睡也宽敞些。”小玉便依言将红木~*子推到一边。 古应春也退了出去,在中舱喝茶闲眺,心里在盘算,杨师爷来了,如果谈得 顺利,还来得及回庵;倘或需要从长计议,是回庵去谈呢?还是一直谈下去, 夜深了上岸觅客栈投宿,让悟心师徒住在船上。转念未定,听得帘挂钩响动, 是小玉出来了,“古老爷,”她说,“你请进去吧,我师父有事情商量。” 到得后舱,只见悟心在他的铺位上和衣侧卧,身上半盖着一条绣花丝 被,长发纷披,遮盖了大半个枕头;一手支颐,袖子褪落到肘弯,奇南香手 串的香味,俞发馥郁了。“你有事?”古应春在这一面铺前的一张红木骨牌 凳上坐了下来。 “杨师爷很晚才回来。”悟心说道:“恐怕要留他吃饭,似乎要预备预备。” “菜倒是有。”古应春说,“船家一早就上岸去买了菜,只以为中午是在 城里吃了,你又带了素菜来,所以没有弄出来。你闻!” 悟心闻到了,是火腿炖鸡的香味,“你引我动凡心了。”她笑着又说:“酒 呢?” “那更是现成,一坛花雕是上船以后才开的。我还有白葡萄酒,你也可 以喝。”古应春又说:“倒是有件事得早早预备,今晚上你跟小玉睡在船上, 我跟雷桂卿住客栈,得早一点去定妥当了它。” “不!”悟心说道:“睡在船上不妥当了,我还是回庵;不过船家多吃一 趟辛苦。” “那没有什么。好了,说妥当了,你睡吧!” “我还不困,陪我谈谈。”说着,悟心拍拍空铺位,示意他睡下来。 古应春有些踌躇,但终于决定考验自己的定力,在雷桂卿的铺位横倒, 脸对脸不到一尺的距离。 “古太太的病怎么样?好点了没有?” “还是那样子。总归是带病延年了。” “那末,你呢?”悟心幽幽地说:“没有一个人在身边,也不方便。” 古应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诉她,转念一想,这一来悟心一定寻根究底, 追问不休,不如不提为妙。 “也没有什么不便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” “什么事都好省,这件事省不得,除非——”悟心忽然笑了起来。 这一笑实在诡秘,古应春忍不住问:“话说半句,无缘无故发笑,是什 么花样?除非什么?” “除非你也看破红尘,出家当了和尚,那件事才可以省,不然是省不了 的。” “这话也没有啥好笑啊!” “我笑是笑我自己。” “在谈我,何以忽然笑你自己。”古应春口滑,想不说的话。还是说了: “总与我有关吧?” “不错,与你有关。我在想,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,不晓得是怎么个样 子?想想就好笑了。” “我要出家,也做头陀,同你一样。” “啥叫头陀?” “亏你还算出家,连头陀都不懂。”古应春答说:“出家而没有剃发,带 发修行的叫做头陀;岂不是跟你一样。”“喔,我懂了,就是满头乱七八糟的 头发,弄个铜环,把它箍住,象武松的那种打扮?” “就是。” “那叫‘行者’!不叫头陀,我那里有本《释氏要贤》说得清清楚楚。” 原来她是懂的,有意相谑,这正是悟心的本性;古应春苦笑着叹了口 气,无话可说。 “应春,我们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那一来,你不是一个人了吗?” 古应春心一跳,故意问说:“一个人又怎么样了呢?”“你不懂?” “我真不懂。” “不跟你说了。”悟心突然一翻身,背对古应春。 古应春心想,这就是考验自己定力的时候了,心猿意马地几次想伸手 去扳她的身子,却始终迟疑不定。终于忍不住要伸手了,而且手已快碰到悟 心的身子了,突然听得扑通一声,是重物落水的声音,古应春一惊缩手,随 即听见有人大喊:“有人掉到河里去了!” 悟心也吓得坐了起来,推着古应春说:“你去看看。” 等他出去一看,失足落水的一个半大孩子,已经被救了起来。是一场 虚惊。 回到后舱,略说经过,只见悟心眼神湛然,脸色恬静,从容说道:“刚 才‘扑通’那一声,好比当头棒喝。” 绮念全消的古应春,亦有这样的感觉,不过当悟心“面壁”而卧时, 居然亦跟他一样意马心猿,却使他感到意外。“我在想一个人能不做坏事, 也要看看运气。”悟心一翻身拉开丝绒窗帘,指着透过纱窗,影绰绰看得到 的一座贞节牌坊说:“我不相信守寡守了几十年的人,真正是自始至终,冰 清玉洁,没有动过不正经的念头,不过没有机会,或者临时有什么意外,打 断了‘好事’而已。如果因为这样子,自己就以为怎样了不起,依我说,是 问心有愧的。”这番话说得古应春自惭不如,笑笑说道:“你睡吧!我不陪你 ‘参禅’了。” 雷桂卿直到黄错日落,方始回船,样子显得有些狼狈,一双靴子溅了 许多烂泥。古应春心知其故,也有些好笑,但不敢现于形色,只是慰劳地说: “辛苦,辛苦。”“还好,还好!”雷桂卿举起脚说:“路好难走,下了轿,过 一顶独木桥,又是一段烂泥路,好不容易找到那里,说杨师爷在县衙门。” “那么,你又到县衙门?” “当然。”雷桂卿说,“还好,这一回没有扑空。人倒很客气,问我悟心 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?我说:请你来了就知道了。他说还有件公事,料理完 了就来。大概也快到了。” 正在谈着,悟心翩然出现,脸上刚睡醒的红晕犹在,星眼微饧,别具 一种媚态。雷桂卿一看,神情又不同了。“交差,交差。他很起劲地,但却 有些埋怨地:“悟心师太,你应该早告诉我,杨家有条大狗——” “怎么?”悟心装得吃惊是,“你让狗咬了?”“咬倒没有咬,不过性命 吓掉半条。”雷桂卿面有余悸,指手划脚地说:“我正在叫门,忽然发现后面 好象有两只手搭在我肩膀上,回头一看,乖乖,好大一条狗,拖长了舌头, 朝我喘气。这一吓,真正魂灵要出窍了。” “唷,唷,对不起,对不起!”悟心满脸歉意,“我是晓得他家有条狗, 不晓得这么厉害。后来呢?” “后来赶出来一个人,不住口跟我道歉,问我吓到了没有?我只好装‘大 好佬’,我说:没有什么,我从前养过一条狗,比你们的狗还大。” “好!”古应春大笑,“这牛吹得好。” 悟心也笑得伏在桌上,抬不起头来;雷桂卿颇为得意,觉得受一场虚 惊,能替他们带来一场欢乐,也还值得。“你看!”他指着远远而来的一顶轿 子,“大概杨师爷来了。” 果然,轿子停了下来,一个跟班正在打听时,雷桂卿出舱走到船头上 去答话。 “是不是杨师爷?” 于是杨师爷下轿,古应春亦到船头上去迎接,进入舱内,由悟心正式 引见。那师爷是绍兴人,年纪不大,只有三十四、五岁,不过绍兴师爷一向 古貌古心,显得很老成的样子,所以骤看竟似半百老翁了。 彼此请教名字,那杨师爷号叫莲坡,古应春便以“莲翁”相称,寒暄 了一会,悟心说道:“你们喝酒吧!一面喝,一面谈。” 于是摆设杯盘,请杨莲坡上坐;悟心不上桌,坐在一旁相陪。 话题当然也要她开头,“老杨!”她说,“雷老爷我是初识;应春是多年 的熟人,他有事请你帮忙。他的事就是我的事。”“我晓得。”杨莲坡答说:“四 海之内皆兄弟,你就不说,我也要尽心尽力,交个朋友。” “多谢、多谢!”古应春敬了一杯酒,细谈此行的来意,以及跟赵宝禄见 面的经过。 杨莲坡喝着酒,静静听完全,开口问道:“应翁现在打算怎么办?” “这要问你啊!”悟心在一旁插嘴,“人家无非要有个着落。” “所谓着落有两种,一是将来要他依约行事,一是现在就有个了断。不 知道应翁要哪一样?” “这个人很难弄,将来一定会有麻烦,不如现在就来个了断。”古应春说, “此刻要他退钱,不知道办得到,办不到?”“不怕讨债的凶,只怕欠债的 穷。如果他钱已经用掉了,想退也没法子。” 这是实话,不过古应春亦并不是要赵宝禄即时退钱不可,怡和洋行那 方面,只要将与赵宝禄所订的契约转过来,胡雪岩已承诺先如数退款,但将 来要有保障,赵宝禄有丝交丝,无丝退还定洋。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,他就 不知道了。“最麻烦的是,他手里有好些做丝人家写给他的收据,一个说付 过钱了,一个说没有收到,打起官司来,似乎对赵宝禄有利。” “不然。”杨师爷说:“打官司一个对一个,当然重在证据,就是上了当, 也只好怪自己不好。如果赵宝禄成了众矢之的,众口一词说他骗人,那时候 情形就不同了。不过上当的人,官司要早打,现在就要递状子进来。” “你也是。”悟心插嘴说道:“这是啥辰光,家家户户都在服侍蚕宝宝! 哪里来的工夫打官司?” 杨师爷沉吟了一回说道:“办法是有,不过要按部就班,一步一步都要 走到。赵宝禄有没有‘牙帖’?”交易的介绍人,古称“驵侩”,后汉与四 夷通商,在边境设立“互市”;到唐朝,“互市”扩大,且由边境延伸到长安, 特设“互市监”,掌理其事,“互市”中有些“互郎”,即是“驵侩”,互市之 物,孰贵孰贱,孰重孰轻,只凭他一句话,因而得以操纵其间,是个很容易 发财的行业,不过第一、须通番语;第二、要跟互市监拉得上关系。所以胡 人当互郎的很多,如安禄山就是。不过胡人写汉字,笔划不真切,互字不知 如何写成“牙”字,以论传论,称为“牙郎”;后世简称为“牙”,一个字叫 起来不便,就加一个字,名之为“牙行”。“牙行”是没本钱生意,黑道中人 手里握一杆秤,在他的地盘上强买强卖,两面抽佣,甚至于右手买进、左手 卖出,大“戴帽子”。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谚语:“车船店脚牙,无罪也该杀”, 车案、船老大、店小二、脚案,无非欺侮过往的陌生旅客;只有牙行欺侮的 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。 当然也有适应需要,为买卖双方促成交易、收取定额佣金的正式牙行, 那要官府立案,取得户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门所发的执照,称为“牙帖”,方 能从事这个行当。赵宝禄不过凭借教会势力,私下在做牙行,古应春推测他 是不可能领有牙帖的。 “我想他大概也不会有。”杨师爷说:“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,要写个禀 帖来。县衙门把赵宝禄传来,问他有没有这回事?他说‘有’;好,叫他象 牙帖出来看看。没有牙帖,先就罚他。” “罚过以后呢?” “要他具结,将来照约行事。”杨师爷说:“这是怡和跟他的事,将来要 打官司,怡和一定赢。” “赢是赢了,就是留下刚才所说的,不怕讨债的的凶,只怕欠债的穷, 他如果既交不出丝,又还不出定洋,莫非封他的教堂?” “虽不能封他的教堂,可以要他交保。那时如果受骗上当的人,进状子 告他,就可以办他个‘诈伪取财’的罪名。”杨师爷又说:“总而言之,办法 有的是。不过‘凡事豫则立’;刑名上有所谓‘抢原告’,就是要抢先一步, 防患未然。你老兄照我的话去做,先叫怡和洋行写禀帖来,这是最要紧的一 着。”“是,是!多承指点,以后还要请多帮忙。” 正事谈得告一段落,酒也差不多了。杨师爷知道悟心还要赶回庵去, 所以不耽误她的工夫,吃完饭立即告辞;古应春包了个大红包犒赏他的仆从, 看着杨师爷上了轿,吩咐解缆回南浔。 归寝已是三更时分,雷桂卿头一着枕,突然猛吸鼻子,发出“嗤,嗤” 的响声,古应春不由得诧异。 “怎么?”他问:“有什么不对? “我枕头上有气味。” “气味?”古应春更觉不解,“什么气味?” “是香气。”雷桂卿说,“好象悟心头发上的香气。你没有闻见?” “我的鼻子没有你灵。” 古应春心想,这件事实在奇怪,悟心并没有用他的枕头,何以会沾染 香味?这样想着,不免侧脸去看,一看看出蹊跷来了。雷桂卿的枕头上,有 一根长长的青丝,可以断定是悟心的头发,然则她真的用过雷桂卿的枕头? “不对!”雷桂卿突然又喊:“这不是我的枕头,是你的。”他仰起身子说: “我记得很清楚,这对鸳鸯枕,你绣的花样的鸳,我的是鸯,现在换过了。” 古应春恍然大悟,点点头说:“不错,换过了。你知道不知道,是哪个 换的?” “莫非是悟心?” “不错,一定是她。她有打中觉的习惯;原来睡的是我的枕头,现在换 到你那里了。” “这——”雷桂卿惊喜交集地,“这,这是啥意思?”说着将脸伏下去, 细嗅枕上的香气。 古应春本来不想“杀风景”,见此光景不能不扫他的兴了,“‘贾氏窥帘 韩掾少,宓妃留枕魏王才’,桂卿,”他说:“你要想一想,两样资格,你有 一样没有?” “我不懂你的意思。” 古应春的意思是说,除非雷桂卿觉得在年轻英俊,或者博学多才这两 个条件占有一个,就难望获得悟心的青睐。而悟心一向好恶作剧,他去请杨 师爷所吃的苦头,就是悟心对他的轻佻所予的惩罚。如今将留有香泽的枕头 换给他,是一个陷阱,也是一种考验;雷桂卿倘或再动绮念,后面就还有苦 头吃。 雷桂卿倒抽一口冷气,对悟心的感觉当然受过了;不过那只是片刻之 间的事,古应春所说的话,到底不及他脑中“美目盼兮,巧笑倩兮”的印象 来得深刻,所以仍为枕上那种非兰非麝、似有似无的香味,搅得大半夜六神 不安。 第二天醒来,已是阳光耀眼,看表上是九点钟,比平时起身,起码晚 了两个钟头;出舱一看,古应春静静地在看书喝茶。 “昨晚上失眠了?”他问。 雷桂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,顾而言他地问:“我们怎么办?” “你先洗脸。”古应春说:“悟心一早派人来请我们去吃点心,我在等你。” 雷桂卿有点迟疑,很想不去,但似乎显得心存芥蒂,气量太小;如果 去了,又怕自己沉不住气,脸上现出悻悻之色,因而不置可否,慢慢地漱洗 完了,只见小玉又来催请了。那就容不得他再多作考虑,相将上岸,到了莲 池精舍,仍旧在悟心禅房中的东间坐落,那只小哈叭狗只往雷桂卿身上扑, 他把它抱了起来,居然不吠不动,乖乖地躺在他怀里。“它倒跟你投缘。” 雷桂卿抬头一看,悟心含笑站在门口;哈叭狗看见主人,从雷桂卿身 上跳了下来。转入悟心怀中,用舌头去舐主人的脸。 “不要闹!”悟心将狗放了下来,“到外面去玩。”狗通人性,响着颈下的 小金铃,摇摇摆摆地往外走去,雷桂卿笑道:“这只狗真好玩。” “你欢喜,送了给你好不好?” 雷桂卿大感意外,不知道她这话是真是假,更不知道她说这话的用意; 由于存着戒心之故,就算她是真话,他亦不敢领受这份好意。 “谢谢,谢谢!君子不夺人之所好。” “我是真的要送你。” “真的我也不敢领。”雷桂卿说,“而且狗也对你有感情了。” 这时点心已经端出来,有甜有咸,颇为丰盛;一直未曾开口的古应春 便说:“悟心,我想赶回去办事,中午的素斋,下次来叨扰。好在吃这顿点 心,中饭也可以不必吃了。” “喔,”悟心问道:“你总还要回来,哪一天?” 这就问到古应春为难之处了。原来他在来到湖州之前就筹划好了的, 在湖州的交涉办得有了眉目,未了事宜由雷桂卿接下来办,以便他能脱身赶 到上海,安排迎接左宗棠出巡。如今照原定计划,应该由雷桂卿在怡和洋行 与杨师爷之间任联络之责;可是这一来少不得还是要托悟心居间,他怕雷桂 卿绮念未断,与悟心之间发生纠纷,因而不知如何回答。“咦!”悟心问道: “你怎么不开口?” “我在想。” “怎么到这时候你才来想?” 这样咄咄逼人的姿态,使得古应春有些发窘,只好再想话来搪塞。 “这件事很麻烦,我要跟桂卿回去以后,跟怡和商量以后再说。” “以我说也不必这么费事。” “你有什么好办法?” “依我说,你回去办怡和洋行的禀帖,雷老爷不妨留下来,‘蚕禁’马上 要过了,做丝虽忙,说几句话的工夫总有,哪个收了赵宝禄多少定洋,大家 算算清楚,说说明白,如果要进状子告赵宝禄,里面有杨师爷,外面有雷老 爷,事情就好办了。”悟心又说:“这是昨天晚上我跟小玉商量出来的办法。 她有好几家亲戚,我也有几个熟人都跟赵宝禄有纠葛;难得你们替怡和来出 面,大家是一条线上的。” 这个意外的变化,不但古应春想不到,雷桂卿更感意外,心里有好些 话要说,但照理应该由古应春先表示意见,所以默然等待。 古应春是完全赞成悟心的办法,但先要说好一个条件,“不错,内有杨 师爷,外有雷老爷。”他说:“不过,你也不要忘记,中有悟心师太,都要靠 你联络。” “那当然。” “你怎么联络法?”古应春说:“雷老爷在这里人生地不熟,再遇到那么 一条吓坏人的狗,不是生意经。” “不会了。”悟心答说,“我保险不会再遇到。”说罢嫣然一笑。 这一笑又让雷桂卿神魂飘荡了;不过这一回古应春却不再担心,他担 心的是悟心会出花样,既然她如此保证,而且要靠雷桂卿办事,也不敢再恶 作剧。至于雷桂卿这面,已经对他下过警告,倘或执迷不悟,那是他自己的 事。转念到此,便向雷桂卿笑道:“这一来我也放心了。你虽不是曹植、韩 寿,不过做了鲁仲连,反而更吃香了。” 悟心不知道他为雷桂卿讲过“贾氏窥帘韩掾少,宓妃留枕魏王才”这 两句诗的典故,便叩问说:“你在打什么哑谜。”“不错,是个哑谜;你要想 知道,等我不在的时候,你问他好了。” 悟心这下大致可以猜到了,这个哑谜与她有关。此时当然不必再问, 一笑置之。 “我们谈谈正事。”古应春说,“悟心,我准定你的办法,今天吃过中饭, 我就回杭州,桂卿一半帮你们的忙,照应他的责任,都在你身上。” “那当然。我庵里不便住,我另外替雷老爷找个好地方借住,一定称心 如意。” 刚谈到这里,小玉来报,说船老大带了个陌生人来觅古应春。此刻人 在大殿上,请去相见。 出去一看,才知道是胡雪岩特遣的急足来投信。信上说:左宗棠已自 江宁起程,一路视察防务、水利,在镇江、常州、苏州都将逗留,大概十天 以后,可到上海,在杭州所谈之事,希望古应春即速办理,可由湖州径赴上 海,省事得多。 这一来,计划就要重新安排了,古应春吩咐来人回船待命:随即拿着 信报找悟心与雷桂卿去商量。 “左大人出巡到上海,胡大先生要替他摆摆威风,这件事我要赶紧到上 海托洋人去办。 桂卿,我看,你要先回一趟杭州,把情形跟胡先生说清楚了再回来。” “怡和的禀帖呢?”雷桂卿问:“你在上海办妥了,不如直接寄湖州,似 乎比寄到杭州多一个周折来得妥当。”“好!湖州寄到哪里,是——” 古应春的话犹未完,悟心抢着说道:“寄给杨师爷,请他代呈好了。” “可是信里说些什么,桂卿不知道啊!” “杨师爷知道,莫非不能问他?你如果再不放心,抄个底子寄到我这里 转,也可以。不过,光寄封信,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吧?” “你说,你说,你要啥,我给你寄了来。” “敲你一个小竹杠,到洋房里买一包洋糖给我寄来。”“还有呢?” “就这一样。” “好了,我知道了。”古应春对雷桂卿说:“你坐一会,我回船去写了信 再来。” “何必回船上去写?我这里莫非连纸墨砚笔都没有?”说着,悟心抬一 抬手,将古应春带到后轩,是她抄经做功课的所在。 “到上海往东走,回杭州往南走,船你坐了回去。”古应春向悟心说道;’ 能不能请你派人打听一下,往上海的船是啥辰光有?” “每天都有。几点钟开,我就不晓得了。我去问。”等悟心一走,古应春 向雷桂卿笑道:“这是意外的机缘。悟心似乎有还俗的意思,你断弦也有两 年了,好自为之。”雷桂卿笑笑不作声;不过看得出来,心里非常高兴。“我 只劝你一句,要顺其自然,千万不可心急,更不可强求。” “我明白,你放心好了。” 胡雪岩替老母做过了生日,第二天就赶往上海,那是在古应春回家的 第六天。 一到当然先去看七姑奶奶,絮絮不断地谈了好久,直到吃晚饭时,才 能谈正事,“左大人已经到苏州了,预定后天到上海,小爷叔来得正是时候。” “他来了当然住天后宫。转运局是一定要来的,你看应该怎么接待?” “左大人算是自己人,来看转运局是视察属下,我看不必弄得太客气, 倒好象疏远了。” “太客气虽不必,让他高兴高兴是一定要的。”胡雪岩说:“我想挑个日 子,请他吃饭陪客除了我们自己官面上的人以外,能不能把洋人的总领事、 司令官都请来。”“这要先说好。照道理,请他们没有不来的道理。”古应春 又说:“放礼炮的事,已经谈妥当了,不过,日子不晓得哪一天?” “何不到道台衙门去问一问?” 古应春不作声,胡雪岩看出其中别有蹊跷,便即追问是怎么回事? “‘排单’是早已来了,哪天到,哪天看哪个地方,哪天什么人请客,都 规定好了,就是我们转运局去要排单,推说没有。” 胡雪岩不由得生气,“他们是什么意思呢?”他问:“我们转动局一问 也很敬重他们的。明天我倒要去看看邵小村,怎么跟我说的。” 古应春始而默然,继而低声说道:“小爷叔,你不要动意气。我听到一 个说法,不晓得是真是假?据说李合肥已经派人通知邵小村,关照他跟盛杏 荪联络,不许左湘阴的势力伸到上海。有人在邵小面前献计,说左湘阴容易 对付,就是胡某人不大好惹,要防左,先要防胡。” 胡雪岩听完,不大在意这话,“他们防我也不止今天一天了。”他说:“见 怪不怪,其怪自败,你不必把这件事看得太认真。” 看他这种掉以轻心的态度,古应春不免兴起一种隐忧,但此时不便再 多说什么,自己私下打了一个主意,要为胡雪岩作耳目,多方注意李鸿章与 左宗棠在两江明争暗头,倘或有牵涉及于胡雪岩的可能时,更要预先防备, 弭祸于无形。由于古应春的极力活动,同时也由于左宗棠本身的威望,上海 英、法两租界的工部局,以及各国驻沪海军,都以很隆重的礼节致敬;经过 租界,派出巡捕站岗、仪队前导,尤其是出吴淞口阅兵时,黄浦江上的各国 兵舰,都升起大清朝的黄龙旗,呜放十三响礼炮,声彻云霄,震动了整个上 海,都知道左宗棠到上海来了。 行馆设在天后宫,上海道邵友濂率领松江知府及所属各县“庭参”,接 着是江海关税务司及工部局的董事拜会,在上海的文武官员谒见,然后是邵 友濂联合在上海有差使的道员,包括胡雪岩、盛宣怀在内,“恭宴爵相”,散 席时,已经起更了。 胡雪岩与古应春当然留在最后,“大人今天很累了。”胡雪岩说:“请早 早安置,明天再来请安。” “不、不!”左宗棠摇着手说:“我明天看了制造局,后天就回江宁了。 有好些事情跟你谈谈,不忙走。” 胡雪岩原是门面话,既然左宗堂精神很好,愿意留他相谈,自是求之 不得,答应一声,坐了下来。 “陆防、海防争了半天,临到头来,还是由我来办,真是造化弄人。”说 罢,左宗棠仰空大笑,声震屋瓦。 这一笑只有胡雪岩明白,是笑李鸿章。原来同治十一年五月,俄国见 新疆回乱,有机可乘,出兵伊犁;十三年三月,日本借口琉球难民事件,派 军入侵台湾,一时陆防、海防相继告警,因而出现了陆防与海防孰重的争论; 相争两方的主角,正就是左宗棠与李鸿章。 左宗棠经营西北,李鸿章指挥北洋,各有所司,亦各有所持,朝迁认 为兹事体大,命各省督抚,各抒所见。其时湖南巡抚王文韶,正好回杭州扫 墓,胡雪岩便问他:“赞成陆防,还是海防?” 王文韶反问一句:“你看呢?” “你当湖南巡抚,自然应该帮湖南人讲话。” “不错。为政不得罪巨室。”王文韶说:“我为这件事,一直踌躇不决, 现在听老兄一句话,算是定了主意。李大先生的交情,暂时要搁一搁了。” 原来王文韶跟李鸿章的关系很深,为了在湖南做官顺利,王文韶决定 赞成陆防,复奏说道:“江海两防,亟宜筹备,然海疆之患,不能无因而至, 其关键则在西陲军务,俄人据我伊犁,强有久假不归之势,我师迟一日,则 俄人进一日,事机之急,莫此为甚。” 就因为这个奏折,使得陆防论占了上风。不久同治驾崩,争端暂息。 光绪元年,争议复起,慈禧太后命亲郡王、大学士、六部九卿,会议海防事 宜。李鸿章上折请罢西征;左宗棠当然反对,最后是由于文祥的支持,派左 宗棠以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,显然的,海防论又落了下风。 不过陆防之议,实际上是由伊犁事件而来,及至曾纪泽使俄,解决了 中俄纠纷,陆防论就不再有人提起。到得左宗常西征收功,内召入军机;不 久又外放两江,李鸿章旧事重提,这回大获全胜,海防的计划,朝廷完全同 意,首先要办的是三件事:一是在营口设营,编练新工海军;二是筹款续造 “钢面铁甲”兵轮,招商局原应归还的官款暂缓归还,拨作购铁甲船之用; 三是南北洋各紧要海口修船坞、修炮台,同时并举。 哪知正在干得如火如茶之时,李太夫人病殁汉口,李鸿章丁忧回籍, 调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直督,筹设海防一事,便暂时拦下来了。 “海防,北洋可管,南洋又何尝不可管;而且经费大部分出在两江,南 洋来管,更觉名正言顺。我现在想先从船坞、炮台这两件事着手。已经派人 去邀彭宫保了;我要赶回江宁,就因为他从长江上游巡阅下来,日内可到江 宁,客临主不在,未免失礼。”左宗棠一口气说到这里,突然叫一声:“雪岩!” “大人有什么吩咐?” “福克在不在上海?““在。”胡雪岩答说:“他本来要回国了,因为听说 大人巡视上海,特为迟一班轮船走。明天一定会来见大人。”“喔,他回德国 以后,还来不来?” “来,来。” “那好。正好趁他回国之便,我们再商量商量,看有什么新出的利器, 托他采办。” 胡雪岩正待回答,只见一名戈什哈掀帘而入,手里持着一个卷夹,走 到左宗棠面前,一言不发,只将卷夹打了开来,里面张纸;左宗棠拿起来看 完,随手便递了给胡雪岩。 接过来一看,是一份密电的译文:“申局探呈左爵相,(享密)沅帅督 粤,即明发。”署名是一个“云”字,胡雪岩知道,是徐用仪发来的密电。 这“沅帅”当然是指号沅甫的曾国荃,胡雪岩笑道:“两广是好地方。 曾九帅这回不会象去年那样,陕甘总督当不到半年,就因为太苦而一定要求 去了。” 左宗棠点点头,沉吟了一会,抬起头来,徐徐说道:“叫曾老九到两广, 可见张振仙是不会回任,要真除直督了。雪岩,我要乘此机会,大加整顿, 南洋的归南洋,北洋的归北洋,把李少荃那只看不见的‘三只手’消除出去。” “是。”胡雪岩心想李鸿章在南洋的势力,已有根深柢固之势,要清除不容 易;但真的办到了,将来另有一番局面,这件事值得出一番大气力。 “明天我去看制造局,你最好跟我一起去,看看有什么可以改良的地方。” “是。我明天一早来伺候。” 辞出行辕,不过九点多钟,十里洋场正是热闹的时候;上车时,古应 春的车案悄悄说道:“老爷,七小姐那里的约会是今天。” “你倒比我记得还清楚。”古应春说道:“是不是七小姐特为关照,要你 到时候提醒我。” 那车案笑嘻嘻地不作声,只扬鞭驱车,往南而去。“七小姐是哪个?” 胡雪岩问。 “爱月楼老七。”古应春答说,“刚从苏州来的。”“人长得怎么样?” “不过大方而已。应酬工夫可是一等。” “看样子不止于应酬工夫。”胡雪岩笑道:“扎客人的工夫也是一等。” “小爷叔看了就知道了。” 转眼之间,马车在宝善街兆荣里停了下来,爱月楼老七家就在进弄堂 右首第二家,相帮高喊一声:“后厢房。”即时便有一名娘姨迎了出来。 古胡二人便站在天进中等,只见那名娘姨插了满头红花,擦一脸白粉, 丑而且怪,真是所谓鸠盘荼,但开出口来,那一口娇滴滴的吴侬软语,恰如 十七八女郎,这就是苏州人所说的“隔壁西施”! “喔唷,古老爷,耐那哼故歇才来介?七小姐等是等得来。”及至发现胡 雪岩,愈发大惊小怪,“喔唷唷唷,难末事体大格哉!啥叫财神老爷还清得 来哉介? 她这一喊不打紧,楼上纷纷开窗,探出好几张俊俏面庞,住天井中探 望;其中有一个大声喊道:“胡老爷,胡老爷,耐阿记得我介?奴是湘云老 四,晏歇到倪搭来坐。”胡雪岩涉历花丛,阅人甚多,记不得有么一个湘云 老四,只连声答应:“好!好!” 当下随着娘姨上楼,只见后厢房门口,有个花信年华的女子,打起门 帘,含笑等待;等一进门,古应春说道:“老七,你大概没有见过胡老爷?” “啥叫?见过歇?奴见过格。”说着敛衽见礼,口中说道:“胡老爷,耐 发福哉。” “喔,”胡雪岩问道:“七小姐,我们在哪里见过?”“山塘畹?是大前年 年脚边浪格事体哉。格日子是勒抚台格大少爷请客。胡老爷还转过奴一个局, 耐末贵人多忘事,奴是一直记好勤心里浪向。”说着,便上前来替胡雪岩解 钮扣,卸马褂。 胡雪岩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,记起有这么一回事,那年年底路过苏州, 江苏巡抚勒方琦的长子,在上海便是稔友;特地在虎丘一家局书寓中请客, 仿佛是在席间转过局,面貌依稀,但名字却记不起,但决不是三个字。 “那时候你不叫爱月楼吧?” “伊个辰光叫惜芳。” “怪不得了。”胡雪碉笑笑寒喧:“这几年还好吧?”“为仔好嘞,混到上 海滩来格。”爱月楼老七向古应春瞟了一眼,“自从古老爷来捧仔场,慢慢叫 好起来格哉。” “今朝日脚,勿壳张财神菩萨驾到,格末加二要好格哉畹!” 插嘴的是那鸠盘荼,胡雪岩与古应春是听惯了这种奉承话,不以为意; 倒是爱月楼老七听得刺耳,当即说道:“耐闲话那哼介多介?”说着,又使 个眼色,让她退了出去。这时果盘已经摆上来了,等胡雪岩与古应春坐了下 来,爱月楼老七一面敬瓜子、敬茶,一面寒喧。 “胡老爷是落里一日到格介?” “来是来了两三天了。”古应春代为回答:“不过今天头一回出来吃花 酒。” “啊唷!头一转就到奴搭,格是看得起奴畹!多谢、多谢。”“早知道你 们是老相好,我昨天就请我们小爷叔来了。”“那哼叫小爷叔?古老爷,耐姓 半个胡畹,啥叫是叔侄辈子?” “妙!”胡雪岩笑道:“应春,我还是头一回听说,你姓半个胡。” 古应春也笑了,回顾一班小大姐说:“你们以后就叫我半胡老爷好了。” “格就呒趣哉!”爱月楼老七接口说道:“吃酒末吃半壶,碰麻雀末一和 还勿和。阿要作孽?” 胡雪岩看她心思灵活、口齿便给,颇有好感;古应春看出他的心思, 便即说道:“小爷叔,今天这个客,你来请了吧?” 胡雪岩跟他走马章台,已历多年,间或也有这种“让贤”之举;正在 考虑是否接受此番美意时,爱月楼老七却开口了。 “勿作兴格!古老爷,耐今朝格台酒那哼好赖?停吃得有兴末,翻台到 前厢房,胡老爷耐看阿好?” “前厢房?”胡雪岩问,“是湘云老四那里。” 既然人家都已画好道了,逢场作戏惯了的胡雪岩毫无异议,只问古应 春:“请哪些人?” “小爷叔想看哪些人。” 于是胡雪岩随口报了四、五个名字,都是青楼中善会凑趣的人物;古 应春下笔如飞,写好了请柬,点一点主客一共七人,便即说道:“我们来个 八仙过海。”说着,又写一张请柬:“飞请三马路长发栈,沙大爷印一心,惠 临一叙。”赘上名字以后,另外又用小字注了一行:“有贵客介见,千请勿却。” 巧得很,偏偏就是这个特邀的客人,因病未能赴约。不过今雨不来旧 雨来,有个胡雪岩与古应春都认识的兵部司官林茂先,外放福建的知府,路 过上海也住在那家客栈,得知古应春请吃花酒;这是照例可以闯席的,逆旅 无聊,便作了不速之客。 “好极,好极!”古应春颇为欢迎,因为这林茂先也是很有趣的人,谈锋 极健,肚子里掌故很多,声色场中宴饮,必得要有这样一个人,席面上才不 会冷落。 台面铺设好了,名为“双台”,其实仍是一张圆桌;爱月楼老七拿一方 簇新的白洋布,裹着一把镶银象牙筷,走到古应春面前问道:“客人可曾 齐?” “还差一位。不过开席吧!” 这时胡雪岩便发话了,因为勾栏虽非官场,但席次也讲身分地位;胡 雪岩名正言顺是首座,他不等人家来请,抢着前面逊谢。 “今天这个首座,林茂翁推都推不掉的——” “雪翁,雪翁!” “足下听我说完,如果不在道理上,你再驳我。”胡雪岩挥手拦住他说: “第一,你是远客;第二,你有喜事;第三,除我跟应春以外,其余跟足下 都是初会,理当客气。”话一完,大家都说道理很通,林茂先便拱拱手说道: “有僭、有僭。”等爱月楼老七安了席,首先落座。 次席当然胡雪岩,其余都是稔友,不分上下,只留了主位给古应春, 等他一坐下,小大姐立即捧上一个黑木盘,内中笔砚以外,便是一叠局票。 “茂翁,你叫哪位?” “这里我是外行,而且昨天刚到,今天是第一回来观光,请你举贤吧!” “叫湘云老四好了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记得她那张嘴很能说,跟茂翁的谈 锋倒相配。” 古应春略想一想,写了下来,便又问道:“小爷叔你自己呢?” 胡雪岩的相识可是太多了,笑笑说道:“你替我作主好了。” 古应春点点头说:“我替小爷叔叫两个,一个是好媛老九。一个是——” “不、不!我想起来。”胡雪岩说:“另外一个叫娇凤老五。”“何必叫她 呢?”古应春皱着眉说。 “你不要管,我找她有事。” 于是一一写好局票,发了出去;首先来的是近在前厢房的湘云老四, 小足伶仃,扶着十三四岁的一个小大姐的肩膀,进门问道:“落里一位是林 老爷?” “喏、喏!”胡雪指着说道:“就是这位京里来的林老爷,现任的知府大 人。老四,我特为给你做这个媒” 湘云老四因为胡雪岩没有叫她,心里老大不悦;现在才知道是有意把 她推给别人,愈发生气:“谢谢耐!”她说得极快,同时将一双杏儿眼往旁边 一瞟,都看得出来,她是生气了。 原来这也是胡雪岩待客的一番苦心。这林茂先在京中亦是一个嫖客, 但喜欢逛“茶室”。因为“八大胡同”的“清吟小班”,犹如上海的“长三”, 而“茶室”则相当于“幺二”,前者号称“卖嘴不卖身”,非花钱花到相当程 度,不能为入幕之宾;后者则比较干脆,哪怕第一次“开盘子”,只要条件 谈拢了,便可灭烛留髡。林茂先走马章台,喜欢图个痛快,这就是他常逛茶 室的缘故。 因为如此,他举荐湘云老四,因为她在长三中以“裤带松”出名。胡 雪岩心想难得与林茂先客途相逢,要为他谋一夕之欢,所以作此安排;但湘 云老四未必明白其中的委曲,索性向她说明了吧。 打定主意,自以趁好媛、娇凤未来以前,速办为宜。因此,等湘云老 四照例一一敬酒、交代门面话,绕圈子下来最后到次席的胡雪岩时,他便含 笑问道:“我转你一个局好不好?” “随便耐!奴是啥人介?高兴来,招招手就来;不高兴来,一脚踢到仔 东洋大海。” 胡雪岩笑一笑,向林茂先说道:“茂翁,对不起,老四跟我为了别人的 事,有点误会,我转个局跟她有说清楚了,完璧归赵。如何?” “啊唷唷!”有个惯在花丛中混,除非大年三十不回家的“洋行小鬼”江 罗勃,学着苏白说道:“格是出新闻哉!啥叫我倪湘云老四是清倌人畹!” 大家都知道这是故意曲解“完璧”取笑湘云老四;她不懂这个典故, 但知道是在开她的玩笑,却是看得出来,索性老一老面皮,学四马路“野鸡” 的口吻,回敬江罗勃:“不错,阿拉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货。‘酱萝卜’,你来 啥!” 就在满座轰笑声中,胡雪岩将湘云老四拉到一边,促膝密语,“老四,” 他说,“我替你做这个媒,你看怎么样?”“奴那哼好说弗好?耐胡老爷又看 我弗起,吃仔格碗把势饭来,有啥办法?” 胡雪岩原来欠了她一个情——有一回答应捧她的场,结果忘掉了;这 天恰有机会补这个情,也应酬了林茂先,所以此时开门见山地问:“林老爷 要到福建去上任,只怕没有工夫到你那里‘做花头’,你能不能陪陪他。” “那哼陪法?” “这还要说吗?” 湘云老四脸一红,“呒拨格号规矩格!”她说,“传仔出去末,奴落里还 有面孔见人介?” “当然也不是一个花头都不做,等下翻台过去,是我做主人;明天下午, 他到你那里碰和,晚上摆个双台,下来‘借干铺’。你看好不好?” “借干铺”是长三中对恩客的一种掩耳盗铃的手法,意思只是客人喝醉 了,或者路太远,天时突变,临时借宿一宵,规矩是开销六两银子。当然, 到底是干是湿,是没有人问的。湘云不作声,看意思是有点活动了;胡雪岩 便趁机补情,“老四,”他说,“林老爷是我的朋友,你就算委屈一回,林老 爷人很爽快的,出手不会太小气。另外,你到大马路方九霞去挑一副金镯头, 算是我送你的。” 声色场中,向来黄金能买美人心,湘云老四想一想说道:“胡老爷。耐 为朋友,格能操心法子,实头少见笃。不过格是耐胡老爷的想法,你兴俚到 看奴不入眼呐?我啊弗能桠上去畹。” 胡雪岩懂她的意思,是怕万一好呈不成,金镯落空,当即答说:“总归 我是心尽到了,只要林老爷今天上船到福建,明天你就到方九霞去挑镯头, 好了,就这样说定了,”话宗,胡雪岩先站起来回席。 其时莺莺燕燕,陆续来到,而且都带了“乌师先生”,笙歌嗷嘈,热闹 非凡。就在这时候,听得楼下“相帮”高喊:“后厢房客人。” “必是沙一心赶来了。”古应春连忙起身,迎出门外,果然就是沙一心。 “应春兄,”沙一心在楼梯口拉住他说:“我的行李已经下长江轮船了, 天亮就要上船。因为你说要替我引见一位朋友,所以特为赶了来,不知道是 什么朋友?倘或本来是住在上海的,等我半个月以后,从广州回来再见面, 好不好。”略停一停,他接着又说:“实不相瞒,我还要回去过瘾。”古应春 考虑了一下说道:“我要替你引见的这位朋友,就是胡雪岩胡大先生,这样, 你进去先见个面,跟大家招呼一下,然后,我替你说明缘故,放你回长发栈, 等你从广州回来,如果胡大先生还在上海,我们再畅叙如何?”“这倒行。” 于是古应春将他引到筵席,一一介绍,其中一大半是初识。这沙一心 三十多年纪,丰神俊朗,说一口带川音的京腔,音吐清亮,颇予人好感。胡 雪岩很喜欢这个新朋友。他是候补同知的班子,所以彼此以官衔相称,“胡 观察名满天下,今天才能识荆,可见孤陋。不过,到底也拜见了一尊大菩萨, 幸何如之。”他举杯说道:“借花献佛。”说完,一饮而尽照一照杯。 “不敢,不敢。”胡雪岩声明:“第一回,我不能不干。”“胡观察吃花酒 是有规矩,向不干杯。”江罗勃说道:“今天是沙司马的面子。来,来,大家 都干一杯。”沙一心人本谦和,看面子十足,赶紧站起来说:“承各位抬爱, 实在不敢当,理当我来奉敬。”说着,自己满斟一杯,干了酒不断地说:“谢 谢!” 这时写局票的木盘又端上来了,古应春便看着沙一心问:“仍旧是小金 铃老三,如何?” “不,不!应春兄,我今天豁免了吧!你知道的,我今天的情形不一样。” 沙一心又说:“而且偷此片刻之暇,不向胡观察好好讨教一番,虚耗辰光, 也太可惜。” “也好。”古应春点点头,“回头我另作安排。”“我已经有安排了。”胡雪 岩接口说道:“等一等我们翻到前厢房,替林太尊、沙司马饯行。” 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林茂先、沙一心异口同声地说。 古应春已经知道胡雪岩要为林茂先与湘云老四拉拢的本意;而他的另 作安排是看胡雪岩与沙一心颇为投缘,要匀出工夫来让他们能作一次深谈, 这一下正好合在一起来办,当即说道:“各位听见了。我代胡大先生作主人。 老四,你现在就回去预备吧。” 湘云老四喜孜孜地站起身来,先含笑向胡雪岩说:“格末奴先转去,拨 台面先端整起来。”接着,提高了声音说:“各位老爷,晏歇才要请过来,勿 作兴溜格噢!江大少,格桩事体末,我拜托仔耐哉畹!” “包拉我身浪,一个?缺。不过,老四,耐那哼谢谢我呐?”“耐讲!” “香个面孔阿好?” “瞎三话四,讲讲就呒淘成哉!”说着白了江罗勃一眼,翩然而去。 林茂先久居北方,见惯了亢爽有余、不解蕴藉的北地胭脂,这天领略 了娇俏柔媚、妖娆多变的南朝金粉,大为着迷。大家都知道,这天的主客的 是林沙二人,同时也从古应春“代作主人”的宣布中,意会到胡雪岩与沙一 心或许有事要谈,便趁机起哄,都道不如此刻就翻台过去。 “这样吧!”古应春正好重新安排,“一心兄,你就请在这里过瘾,胡大 先生陪你谈谈。我先陪大家过去,回头过足了瘾再请过来。”说道,站起身 来;客人因为就在前厢房,倒省了一番穿马褂、点灯笼、出门进门的麻烦。 爱月楼老七却仍守着她送客的规矩,站在房门口一一招呼;等该走的 客人都走了,回身向胡雪岩说道:“胡老爷搭沙老爷请过来吧!” 后面是爱月楼老七的卧室,靠里一张大铜床,已在床中间,横置了一 个烟盘,两条绣花湖绉面的被子,叠成长条,上面摆了两只洋式枕头。胡雪 岩虽不抽鸦片,却知道抽烟的人向左侧卧,为的是右手在上,动作方便,因 而道声“请”;让沙一心躺了下来,自己在烟盘对面相陪。 “沙老爷!”爱月楼老七手上持着一只明角烟盒,走来说道:“呒拨啥好 个烟膏请耐,只有‘云土’,?晓得阿好迁就?”说着,拖张小凳子在床前 坐下来。 “蛮好、蛮好。七小姐,我自己来,不敢劳动。”“呒拨格号规格畹!” “老七,”胡雪岩便说:“你就不必客气了,我晓得你打烟也不怎么在行。 既然沙老爷这么说,你就让沙老爷自己来。”“格末奴也只好恭敬勿如从命 哉。”说着,将烟盒放下,检点了热茶、糖果,又去削了一盘水果来,然后 说道:“有啥事体末,招呼一声末哉,奴就来浪前头。” 等她放下门帘离去时,沙一心已揭开盒盖,自己拿烟签子在水晶“太 谷打”上开始打烟泡了,右手烟签、左手象牙小砧,一面打、一面卷,手法 干净利落,不一会打成一个“黄、高、松”三字俱全的大烟光,装在斗门上, 又转过来、转过去,一面烘、一面捏,装好了用热烟签在烟泡中间打个到底 的眼子,然后抛过来将烟枪伸向胡雪岩。 “请,请。”胡雪岩急忙摇手,“我没有享‘福寿膏’的福气。” 听此一说,沙一心便不再客套,对准了火“沙、沙、沙“地一口气抽 完,拿起烫手的山茶壶嘴对嘴喝一口热茶,眼睛闭了一下,才从鼻孔中喷出 淡白色的烟雾来。 这一筒烟下去,沙一心才有谈话的精神——实在是兴致。 谈起胡雪岩很熟的一个人——为人骂作“汉奸”的龚孝拱。 此人是道光年间大名士龚定庵的儿子。龚家是杭州世家,龚定庵的父 祖都是显宦,他本人才气纵横,做得极好的诗,而又不仅辞章;幼年受他外 祖父金坛段玉裁之教,于“小学”——文字之学,亦有极深的造诣;但中举 以后,会试不利,几番落第。原来宣宗的资质性情,很象明朝的末代皇帝思 宗,他倒是有心做个英主,但才具甚短,而又缺乏知人之明,信任的宰相曹 振镛,是个妨贤妨能、瞒上期下的庸才,专门劝宣宗吹毛求疵,察察为明, 所以政风文风,两皆不振;试卷中的文章好坏在其次,最要紧的是格式不能 错,错了就是违犯“功令”,文章再好,亦遭摒弃。龚定庵几次名落孙山, 都是为此。 好不容易会试中了,大家都说他必点“翰林院庶吉士”,哪知殿试卷子 因为书法不佳,不与翰林之选。龚定庵牢骚满腹,无可发泄,叫他的姨太太、 丫头都用“大卷子”练书法,真有写得“黑、大、光、圆”四字俱全,极好 的“馆阁体”的,每每向人夸耀,说“此举如能赴试,必点翰林”。其时有 个满洲才女,叫“西林太清春”,做的词与纳兰性德齐名。她是贝勒奕绘的 侧福晋,住宅在京城西南角的太平湖,就是后来的醇王府,也就是光绪皇帝 出生的“潜邸”。龚定庵因为在宗人府当差,又因为深通文字音韵之学,会 说满州话及蒙古话,所以不但为了“回公事”,经常出入亲贵府邸,而且亦 颇得若干亲贵的赏识。奕绘人很开通,不禁西林太清与朝贵名士唱和,龚定 庵就是与西林太清春诗笺往还最密的一个人。 龚定庵因为科名晚,到了四十多岁,还只是一个“司官”,前程有限, 俸禄微薄,便动了解官之念,那里江淮的盐商还很阔,而盐商又多喜附庸风 雅,象龚定庵这样名动公卿的人,“打秋风”亦可以过很舒服的日子。主意 一定,毅然而行,不道京城里已起了谣言,说他解官是迫不得已,因为与西 林太清春之间,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,倘不辞官出京,便有不测之祸;不 幸的是,辞官不久,就了一个书院的山长,一夕暴毙,实在是中风,而传说 他是被毒死的。 龚孝拱是龚定庵的长子,名字别号甚多,晚年自号“半伦”,据说他自 己以为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兄弟、朋友这五伦之中,无一可取,不过有一个 爱妾,勉强好说尚存“半伦”。 由这个别号,可以想见是个狂士。 龚孝拱天资甚高,由于遗传及家学,亦精通满洲、蒙古文字,比他父 亲更胜一筹的是,还会英文。咸丰年间,龚孝拱住在上海,由一个姓曾的广 东人介绍,得识英国公使威妥玛;英法联军之役,威妥玛北上,带了龚考拱 治文书、备顾问。及至英法联军破京城,火烧圆明园,传说是龚孝拱领的头, 而且趁火打劫,盗取了一批珍宝,在上海租界上作富公,挥霍无度,穷困而 死,这就是他为人骂作“汉奸”的由来。“这是冤枉他的。”胡雪岩答说:“我 同他很熟。狂是有的,不过还不致于做汉奸。” “说得是。此人很可惜!”沙一心说:“现在讲究洋务,真正能够摸透洋 人性情的并不多,龚孝拱是其中之一;他如果不是自暴自弃,在现在可以替 那班有心学洋人长处,或者真想做一番事业的督抚,帮许多忙。” “那末照一翁看,当今督抚之中,哪几位是真想做一番事业的?”胡雪 岩随口问说。 “象张振轩就是。” 第三章 张振岩便是现署直隶总督的张树声。提到此人,胡雪岩不能不关心, 因为左宗棠既然有意要驱逐李鸿章在两江的势力,眼前就会跟张树声直接发 生利害冲突,有机会倒要打听打听这个人。 “听说张制军是秀才的底子,由军功起家。现在京里一班清流,架子大 得不得了,行伍出身的老粗,能吃得消他们?”胡雪岩又说:“以前在广东, 还可说是天高皇帝远,现在驻扎天津,南来北往由海道经过那里的翰林不知 多少,他这个总督恐怕很头痛吧?” “张振轩倒不算老粗。他是廪生出身——” “原来是禀生。”胡雪岩觉得说张树声是行伍出身老粗,未免失言,因为 他知道廪生在秀才之中,仅仅次于拔贡,一县之主,县衙门里可以领一份钱 粮,童生进学,亦须廪生作保,照例亦须送一份谢礼,反以资深的秀才,不 但要有真才实学,而且品行也要端正,否则学政是不肯将这个有限名额而有 丰富收入的廪生,轻易畀予的。 “张振轩这个廪生出身,后来占了很大的便宜。”沙一心继续谈张树声的 经历,“他起先在李合肥的淮军中,名气不但比不上程学启、刘秉璋、郭松 林、刘铭传,甚至还不及潘鼎新。可是由军功保到五品,改了同组,由武入 文,这就占便宜了。同治四年夏天署理淮海道;刘六麻子是直隶总督,官拜 一品,可是他情愿不要这个一品官员,回合肥老家去吃闲饭。雪翁,你知道 不知道,这是什么道理?” 这道理胡雪岩懂。“刘六麻子”是刘铭传的外号,他的故事,胡雪岩也 听人谈过。原来一省绿营兵的最高弄官是提督,通称“军门”,在军队里很 神气;一遇见督抚就矮了半截,因为总督挂兵部尚书衔;巡抚挂兵部侍郎衔, 都算是兵部的“堂官”,也都是提督的上司,一品的提督要受二品的巡抚的 节制;而且正式见礼时,要用“堂参”的大礼。刘铭传自命为儒将,刻过一 部《大潜山房诗集》,认为武官即使一品亦不值钱,所以告病开缺,潜居在 他的“山房”中。“是的,武官不值钱。张振轩那时虽只是一个道员,可是 一升直隶臬司,一帆风顺,同治十年就以漕运总督署理两江总督。他之得意, 李合肥自然很提携他,关系交情不同泛泛,反以这回李合肥丁忧开缺,特保 张振轩署理,自然是有作用的。”“啊,啊,我懂了。”胡雪岩恍然大悟,“原 来他是替李合肥暂且看家。” “正是。不过,李合肥不知道,昔日部属,已非吴下防蒙,张振轩跟清 流结交上了,那是大前年——” 大前年——光绪五年十一月,两江总督沈葆桢病殁在任上,朝命以两 广总督刘坤一调任两江;留下来的缺,由张树声以广西巡抚升任。 广州是八旗驻防之地,广州将军叫长善,出身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他 他拉氏。此人很风雅,乐予奖掖后进,尤其是没有满汉的畛域之见。将军署 的后花园,颇有花木之胜,长善常常邀请广州的一班少年名士作文酒之会。 前年庚辰科会试,闱中由工部尚书翁同齸主持,实学真才多能脱颖而出,其 广东的梁鼎芬、广西的于式枚便常常作长善座上客,而且都点了翰林。 在广州时,张树声的儿子张华奎,亦常受长善的招邀,所以跟于式枚、 梁鼎芬,还有一个文名盛於于、梁但禀表会试不幸落第的江西人文廷式。都 是极熟的朋友。这时张华奎随父到直隶总督任上,便经常进京,与于、梁、 文等三人盘桓。 虽说他乡遇故,旧雨情深,但张华奎却是另有企图。原来这几年言路 的势力极大,尤其是一班兼讲官的翰林,一言九鼎,连慈禧太后及恭王都不 能不听,这班人就是“清流”,其中最有名的四个人,号为“翰林四谏”。于 式枚、梁鼎芬虽是翰林后辈,但文名久著,所以亦常与清流有往还;而张华 奎便是凭借了于、梁的关系,得以上文张佩纶、盛吴这一班响当当大清流。 这张华奎是个举人,年纪虽轻,人很能干,而且赋性廉和可亲,加以 “北洋分所”积存的“公款”很多,凡是应酬京官,无不可以报销,使得张 华奎愈发长袖善舞,清流们集会,不论是在松筠庵,还是“畿辅先哲寺”, 或者陶然亭、崇效寺这些名胜之处,乃至于八大胡同“相公”的下处,筵宴 所需,都是他来备办,有事需要奔走联络,张华奎更是义不容辞,因而得了 个“青牛腿”的外号。 “青牛”是清流的谐音。民间家家有“春牛图”,春为东,东为木,木色 青,所以“青牛”也就是春牛。画春牛图时,头、身、角、耳、腹、尾、胫、 蹄、部位分明。因而好事者,用青牛的各部分,来形容清流中人,牛头是同 治皇帝的师傅李鸿藻,他门下两张——张之洞、张佩纶是牛身、牛腹。也有 人说,李鸿藻是驱牛的勾芒神,张佩纶才是牛头,因为他头上的一对角厉害 不过,凡被触及,必受巨创。 张华奎因为替清流效奔走之劳,所以名之为“腿”;但也有人说,他连 “清流腿”都不够资格,只是“清流靴子”为“清流腿”服务而已。 不管是“清流腿”还是“清流靴子”,张华奎很受人瞩目是事实。不过 因此而引起了李鸿章门下的敌视,认为他“图谋不轨”,第一是因为他常巴 结翁同齸,而翁同齸一向是与李鸿章不睦,同时清流多为北派领袖李鸿藻门 下,而翁同齸是南派巨擘,对政事的见解,一向是有差异的;第二,张华奎 拼命拉拢清流,显然是在为他父亲培养声名,目的是想取李鸿章而代之。 这些加油添酱的谗言,不断传到合肥,在“闭门读礼”的李鸿章不由 得也动了疑心。他的一班徒党,因而开始谋划逐张迎李之计,不久便找到了 可乘之机。 原来张佩纶满腹经纶,颇有用世之志,张华奎便向他父献计,仿照当 年左宗棠奏调袁葆恒来提高本人声价的办法,不妨奏调张佩纶“帮办北洋军 务”,专门督办水师。张树声同意以后,张华奎极力向张佩纶游尽;那时产 洋的水师,已拥有好几艘铁甲兵轮,规模壮阔,前程无量,张佩纶怦然心动, 终于同意了。 于是天津、保定等处,很快地传出消息,还说张佩纶帮办北洋军务后, 将大加整顿,“四道八镇”,一律要参。直隶总督属下,有四名道员,八名总 兵,总兵驻防之地称为“镇”;四道八镇便是直隶文武官员的经制,当然全 部都是李鸿章所派的。 不道在此要紧关头,张树声父子一则操之过急;二则不明京朝掌故, 以至于走错了一步。原来封疆大吏,准许奏调京官到省任职,但不准奏调翰 林。这个禁例在乾隆年间更为严格。因为翰林如兼日讲起居注官,随传在皇 帝身边,一言一动,无不深知;而且有机会看到各种奏章,参预国家机密, 如为疆吏所奏调,便有泄密之虞,因而有此厉禁。 到得洪杨以后,禁例虽不如以前之严,但第一要看请奏调的人,够不 够分量;第二要奏调的时机,是否确有需要。当年左宗棠是封拜相的勋臣; 奏调袁葆恒总理粮台,又有正当大举西征,用兵深资倚赖的理由,自然容易 照准。如今张树声的资格远不如左宗棠,且亦非军务所必需,因而请奏调张 佩纶的折子一到军机处,竟奉旨驳斥。这一下不但张树声以封疆大吏碰这么 个硬钉子,大伤威望,张佩纶的面子更加难看。 照张佩纶的想法,他应该是“诸侯之上客”,张树声应该北面以师礼相 事,如今答应帮办北洋军务,已嫌委屈;张树声果然有心延揽,应该设法疏 通军机,用“特旨”派他到北洋,才够面子。加今上谕中责备张树声“冒昧”, 确是太冒昧了。 李鸿章一系的北洋官僚,看到张树声碰钉子,自然高兴;又听说张佩 纶对张家父子有不满的表示,更是大喜过望,认为挑拨离间的良机,决不可 失。恰好张树声上奏的那天有“考差”——两榜出身的京官,须经考试合格, 才能放出去当乡试主考;一任考官,所得可以维持一两年的生活,所以绝少 有人放弃考差;但张佩纶因为有丧服在身,不能派任考官,考差自然不必参 加。这个缘故,外人不会知道,因而别有用心者,就可以造他一个谣言,说 他故意避考,在家等待准为张树声所请的上谕,以便走马上任。这个中伤的 谣言,传布得很快也很广;张佩纶的清誉大损,不免恼羞成怒,自然是迁怒 到张家父子身上。 “丰润学士的气量小是大家都知道的,他一定会复仇,张振轩弄巧成拙, 直督一定保不住。”沙一心说:“现在只是在一个可以让李合肥夺情回任的理 由,这个理由一找到,张振轩就要交卸。” 这段内幕,对胡雪岩很有用;原以为李鸿章即会回任,也是父母之丧 二十七个月以后的事,不过只要有理由,随时可以回。照此看来,左宗棠想 驱逐李鸿章在两江的势力,应该加速进行才是。 其时沙一心的瘾已过足,便由胡雪岩陪着到湘云老四妆阁中,飞觞醉 月地闹了一回酒。 沙一心起身告辞,余客亦知胡雪岩与古应春第二天一早要左宗棠巡视 制造局,都说要走,只有林茂先在湘云老四那里“借干铺”。 “沙一心这个人很有用,”在归途中,胡雪岩对古应春说:“你以后不妨 跟他多联络联络,他对淮军及北洋的情形很熟,有事可以请他打听。” “我的原意就是如此。小爷叔放心好了,我会安排。” 江南制造局在上海县城外,濒临黄浦江的高昌庙,本来是一片荒地, 自从曾国藩奏请设制造局以后,人烟日起,造一条石子马路,东通县城南门。 不过左宗棠这天仍旧是在天前宫后辕前面下船,沿黄浦江直达制造局的专用 码头,制造局的总办,候补道李勉林用他的绿呢大轿,将左宗棠接到大堂, 然后引见属员,一一参谒。接下来请示:先看哪一处?“先看船坞吧”左宗 棠说:“我去年陛辞出京,上头特别交代,洋防要紧,要我分外留意。制造 局的船坞,规模虽不及福建,到底是中国第二个造船厂,能人尽其用、地尽 其用、物尽其用,对洋防亦颇有裨益。” 这一段开场白,便有些教训的意义,李勉林听入耳中,当然不很舒服, 脸上不免有尴尬之色,见此光景,胡雪岩便在一旁替李勉林说好话,总算将 场面圆过来了。 船坞中乱糟糟一片,看不出一个名堂来,左宗棠只好问了:“彭宫保整 年巡阅长江海口、江防、洋防的形势,周览无遗,写信给我,以兵船不敷调 度为虑,说至少要添造小火轮十号,照我看,十号亦还不够,最好再能仿造 新式快船五艘,你看你这里能不能造?” “小火轮能造,新式快船,限于机器,力所不逮。”“那末,造小火轮每 一号要多少钱呢?” “这要估起来看。” 话又有些碰僵了,幸好左宗棠没有在意只问:“要多少日子才能估得出 来?” “估价欲求精确,还得找福建船政局,他们那里图说全备,材料的行情 也比较准。大人如果决意要造,局里马上派人到福建,大概有一个月的工夫, 细帐就可以出来了。”“好! 请你马上就办。” 船坞旁边就是枪炮厂,左宗棠对这里很感兴趣,因为西征,得力就在 器械精良;尤其是对洋枪,他已经很内行了,但看得多,用得多,洋枪如何 制成,却还是初次见识,所以从炼钢厂看起,每一部门都看得很仔细。 最后到了检验处,附设有个靶场,乒乓乒乓地声音很热闹。左宗棠一 踏了进去,坐在高凳上的一个老头子跳了下来,躲到一边;李勉林便喊:“姚 司务,见见左大人!” 这姚司务面红似火,发白如银,一双眼一大一小,大的那只右眼,炯 炯有神;手臂亦是一粗一细,侔不相伦。左宗棠平生阅历甚富,看过不少异 人;一看这姚司务形相古怪,不由得便加了几分注意。 等姚司务磕过一个头起身,李勉林便看着左宗棠说:“这姚司务是制造 局一宝,不管什么枪,经他手里出去的,‘准头’一定好。” “喔,”左宗棠对军械的兴趣最浓,当下抬起头来,看了一下问:“这就 是你验枪的所在?” “是。”李勉林代为回答。 “怎么验法?” “说起来大人恐怕不信,他只是瞄一眼、开一枪就知道了。” “这倒是神乎其技了。”左宗棠欣然说道:“我倒要见识见识。” “是。”李勉林转脸对姚司务说:“你演练演练给大人看。” 姚司务似乎很木讷,连一声“是”都不会答应,只点一点头去掇开那 张高凳,意思是站着验枪。 “不,不!”左宗棠急忙阻止,“你照平常一样。平常坐着,现在不是坐 着。” 姚司务不敢答应,仍旧须李勉林说一声:“你照大人的吩咐。” 姚司务这才又将高凳搬回原处,踩着凳上所附的踏级,坐了上去。他 面前是用墙砌出来的,狭长的一条弄堂,尽头处是个六个同心圆的靶子,中 心弹痕累累;姚司务便大声喊道:“换个靶!” 枪靶后面有人在照料,顿时换了新靶。左宗棠看他左面摆着两个长木 箱,右面又有两个大箩筐,里面乱堆着枪枝,长木箱中是刚修好的枪,有个 人在照管。 “来!” 听得姚司务这一声,那人便取一枝枪,抛了上去,姚司务左手接住, 交到右手,眯起眼睛看了一下,便即听得“砰”的一声;接着又听得“彭” 的一声,那枝枪已被他扔在前面那个箩筐里了。 左宗棠根本没有看清楚,他是如何单手在扣扳机,不过新靶上正中红 心有个小洞,却看得很清楚。 听这时又是“砰砰彭彭”好一阵,有的枪丢在外面箩筐,有的枪丢在 里面箩筐,不过外面少,里面多。 “是这样,”李勉林为左宗棠解释,“丢在外面的,没有修好,拿回去重 修;丢在里面的,是修好了的。”左宗棠有些不大相信,“就这么看一眼、放 一枪,就能听得出来?”他说:“似乎有点不可思议。” “是!是有点不可思议,不过确实如此。” “我倒有点不明白。”左宗棠便趁空隙喊道:“姚司务!姚司务!” 那姚司务纹风不动,恍若未闻,李勉林赶紧又解释,“他重听,耳鼓让 枪声震坏。平时说话,只看人的嘴。”接着他走上前去,拍一拍姚务的身后, 让他下来。 “姚司务,”左宗棠问:“你今年多大?” “六十六岁。” “你玩枪玩了少年了?” 姚司务屈指算了一下:“四十八年。” 左宗棠也在心里略为算了一下说:“这么说,你在道光那年就干这一行 了?” “是。” “你跟谁学的?” “先是德国人,后来是英国人。” “喔!”左宗棠问:“你说德国的枪好,还是英国的枪好?”“德国。” 听这一说,左宗棠便回身去看,胡雪岩知道是找他,便从一大堆官员 中挤上前去。 “雪岩,”左宗棠问道:“福克来了没有?” “没有。”胡雪岩问:“大人有什么吩咐?我马上告诉他。”“我是要找一 枝‘温者斯得’的枪。” “呃,”胡雪岩答说:“我已经分派给新兵,在用了。”“好、好!拿一枝 来。” 这枝枪是交到姚司务手里,问他见过没有?答说没有。不过他只略为 看了一下,便转开一个螺丝,接着一样一样拆了下来,不过几分钟的工夫, 一枝新枪成了一堆零件。这显出真工夫来了,左宗棠不能不服他,当下问道: “这枪好不好?” 那姚司务竟不回答,只看着李勉林。左宗棠不知是怎么回事;胡雪岩 却看出来了,姚司务一说好,左宗棠说不定马上就会交代购买那一种。那一 来,岂不断了采购委员的财路。因此,胡雪岩便说一句:“只怕不见得好。” 谁知李勉林恰好相反,连连说道:“好,好,好得很。”表面彼此客气, 实际上已等于短兵相接,也是彼此猜忌。本来江南制造局是李鸿章的禁脔, 不管自造也好,外购也好,都轮不到胡雪岩来插手,所以他之说“怕不见得 好”,便有不愿跟制造局“抢生意”的意味在内;反过来说,他如果要“抢 生意”,唾手可得。这就使李勉林深深感到,劲敌当前,必须小心了。 这笔买“温者斯得”来福枪的生意,自然还是归胡雪岩,但大发利市 的却是福克。 原来这种枪的在华代理权,属于福克的洋行,第一批进了五百枝,四 处兜销,只卖去一百多,起初亦并未想到左宗棠,因为他知道西征军中来福 枪极多,左宗棠甚至还送了一批给醇王,供神机营使用。及至听说胡雪岩要 到上海,心想左宗棠的“小队”也许要用这种比较精良的新枪,送了二十枝 当样品,估量着,即使能做到这笔生意,充其量也不过百把枝,库存还有一 半,不知销场何在? 哪知由胡雪岩转来的消息,说要买两千五百枝,预备分发江南各防营 使用。福克喜出望外,却又发愁,因为能够供应的现贷,连个零头都不足。 “胡先生,”福克透过古应春的翻译,向胡雪岩说:“我拿库中存货先交, 其余的,准备三个月内交齐;我回国去一趟,专门办这件事。 胡雪碉便跟古应春商量,他亦看出李勉林对他深具戒心,认为不宜一 开始就树敌,免得以后的障碍愈来愈多。这笔军火是左宗棠亲自交代,不能 不办;正愁着李勉林会“吃味”,难得福克供应不足,恰好打消了这笔生意, 避免得罪李勉林。他将他的意思告诉了给古应春,又说:“我看就此推掉为 妙。你跟他说,马上要用,要现货,没有现货就免谈了。”“这话他不会相认 的。”古应春说:“小爷叔在左大人面前讲话的分量,他不是不知道,哪一次 买军火都是先送样品,看中意了再下定单,如今说全部都要现货,不是明明 为难他?”“这话倒也是。”胡雪岩踌躇了一会说:“这样,你叫他自己去看 左大人。而且我们要避嫌疑,你叫他先到制造局去看李观察,请李观察带他 去见左大人。生意成不成,看他自己的运气。” “这办法!行得通吗?”古应春不免怀疑,“我们犯不着把自己的路子, 交给人家。” “不!现在他们怕我们防得厉害,犯不着为这点小事,做成个死对头。 不如现在大方一点,以后办事反而顺手。” 古应春心想,这是欲取姑予的手法,亦未尝不可用。两千五百枝枪的 佣金,虽至少有五千佣金,别人看来是个大数目,但在胡雪岩眼中,却是小 事;既然他要“大方”,就照他的意思办好了。 但胡雪岩的顾虑与打算,福克是怎么样也无从知道的,因此一听古应 春的话,大感困惑,多年合作得好好地,何以有这种见拒的态度?莫非胡雪 岩在左宗棠面前,说话已经没有力量了,还是另有其他原因? 当下率直向古应春发问。古应春当然不能跟他说实话,只说胡雪岩是 尊重江南制造局。 这话在福克半信半疑,他在华多年,官场中的情形,亦相当了解,向 来是谁有办法,谁就可以争权夺利;权责并不分明,尊重更是假话。 福克做事很老练,先去打听胡雪岩在左宗棠那里的“行情”,所得到的 答复是绝未失宠。这一来,他就不能不怀疑,另有人在钻军火生意的路子, 想取他而代之;胡雪岩是一种让他知难而退的态度。 去问古应春,古应春绝口否认。这一下,福克释然了,中国官场不足 跟外人道的花样很多,不必去多打听。反正自己仍旧抱定利益均沾的宗旨, 将胡雪岩拉紧了,保持了多年合作的关系,总是不错的。 于是福克便带了一名翻译到制造局求见李勉林。那时的官场,对洋人 都是另眼看待,何况福克是上海洋商领袖之一,所以名刺一报进去,正在花 厅中会客的李勉林,丢下他人,在签押房接见福克。 动问来意,福克透过翻译说道:“左大人要买两千五百枝温者斯得来福 枪,可是我现货只有三百多枝,其余准三个月内交足。胡观察说不行,要我 来见李观察,请你带我去见左大人当面谈。” 听得这话,李勉林不免诧异,定购西洋军火,向来都是期货;目前内 外无事,又不是打仗遇到劲敌,急需要精良武器才足以克制,何必一定非现 货不可?仔细想一想,显然是胡雪岩不愿意经手这件事,但又为什么不愿意 呢?唯一的缘故是左宗棠已非西征统帅,而是两江总督、南洋大臣,两个头 衔中一“江”、“南”,就彰明较著地表明了,这一案应该由江南制造局主办。 对于胡雪岩的能守分际,李勉林颇为佩服,胡雪岩的手腕很厉害,但 还是“上路的”。 当下欣然答说:“可以、可以!左大人明天动身回江宁,我本来就要去 见他;我们一起去好了。” 于是约定当天下午三点钟,在天后宫行辕见面。到时候会齐李勉林先 递书本谒见,然后找个谈话的空隙,说福克在外,等候接见,有事面禀。 左宗棠已经接到胡雪岩的报告,认为胡雪岩所说,此案由江南制造局 承办,一切签约、付款等等手续,都比较方便的看法不错,所以听得李勉林 的话,立即接见福克。 他跟福克很熟,也很欣赏福克的有条理,温言相接,颇假以词色;谈 到买枪一事,也很爽快的答应了,先交若干现货,余数立定期限,陆续解交。 价格方面,福克与李勉林细谈。 “这两千五面枝枪是交绿营用的。”左宗棠交代李勉林:“你收到枪,马 上交给李朝斌好了。”李朝斌的官衔是江南提督,绿营的最高长官。 “是。” “听说你要回国。”左宗棠转脸问福克:“什么时候动身,什么时候回 来?” “十天以后动身,两个月就回来。” “我现在要整顿水师;水师的利器,是鱼雷不是?”“是的。” “我想买一批鱼雷,你有没有?” “有、有。”福克答说:“左大人知道的,东西洋各国凡有新出的利器, 一定把样品跟说明书,送到我洋行里来的。尤其是这趟我回国,可以亲自打 听到最新式的运了来。”“能不能连技师一起请了来。” “当然。凡是采购中国从前所没有的新式武器,一定由技师派来,教导 如何演放。这是必有的规矩,不会错的。”“喔,你没有弄清我的意思,我是 说能制造鱼雷的技师。”“那也有。”福克答说:“不过要先看制造局,有没有 能造鱼雷的机械。” “你跟李观察商量。”左宗棠又问:“还有种‘碰雷’,作何用处?” “是——”福克向翻译弄清楚了“碰雷”二字的意思,方始回答:“那叫 水雷,是专门为了防备对方兵舰用的。譬如一个港口,不愿意对方舰闯进来, 就可以在港口海面上布下水雷,船一碰到就会爆炸。” “自己的船呢?” “自己的船,一样也会爆炸。”福克又说:“水雷的威力很大,麻烦是不 长眼睛,所以非遇到与外国交锋,打算断绝水路交通,不用水雷。” “事后呢?” “事后要清理。专门有种船叫扫雷艇。” “照此说来,这件事牵涉很广,暂作罢论,你只管替中国采购最新式的 鱼雷好了。细节你跟李观察去商议。”“是!” 看看没有话了,福七克在翻译示意之下,起身告辞。李勉林虽被留了 下来,但从头到底没有能容他说一句话,内心万分不悦。 至于左宗棠将李勉林留了下来,是要谈半公半私的事。不过私事倒也 不是他的个人之私,是为了曾国藩的小女婿聂规缉。 原来曾国藩的欧阳夫人,共生三子六女。长子及五女,自幼夭折;在 世的有两子五女,长子纪泽,文章政事俱是第一流,而且由自修而通英文, 为国藩所看重,后来袭封侯爵,以钦差大臣出使西洋,与郭嵩焘都是真正懂 洋务的大才。 次子纪鸿中举以后,会试一直不利;曾国藩也知道“场中莫论文”,考 试要碰运气,但功名这念,横亘胸中;期望亦未免过切,总说他的次子不用 功。偏偏运气也真坏,直到曾国藩去世,始终是个举人,以后也一直没有能 够中进士,与长兄相较,境遇大不相同,以至于在京郁郁以终,身后还是左 宗棠替他料理的。 比起曾纪鸿来,他的姐妹们的境遇,又更不如他了,有的婆婆太凶, 有的丈夫没出息。 曾国藩持家极严,说他见过许多名门之女,贪恋母家富,往往不肯在 夫家尽子妇之道,到后来都无好结果,因此他的女儿虽都遇人不淑,但因曾 国藩不许她们归宁,只好在夫家受罪,个个都是终日以泪洗面。其中四小姐 嫁得不错,偏又青年守寡,所以曾国藩生前常说,他的“坦运不佳”。 六小姐是取小的女儿,湖南人称为“满小姐”,名叫曾纪芬,她是曾国 藩去世后才嫁的。本来由她叔叔“九帅”作媒,许婚于衡山聂家,定在同治 十一年出阁。不意就在这年二月初,曾国藩中风殁于两江总督任上;到得服 满已是光绪年间。 曾纪芬的夫婿聂规缉,字芸台,他家是衡山世家,先世以行善出名。 但聂规缉却连个举人都没有考上,以致于只能混个小差使;他有个姐夫为先 前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委为“筹防局总办”,聂规缉单身跟到江宁,在筹防局 当差,只得八两银子的车马费,但却要接眷;原来聂规缉到了江宁,才知道 曾国藩真是门生故吏满天下,将他妻子以“曾文正的满小姐”这个“头衔” 搬出来,在裙带上着实能拖出来一点好处,这就是他接眷的打算。 果然,曾纪芬照她丈夫的嘱咐,由湖南坐船经武昌时,特为去拜见湖 广总督李瀚章的夫人,稍为谈一谈丈夫的境况,聂规缉立即被委为湖南督运 局驻江宁的委员,月支津贴五十两,日子过得很舒服了。 及至左宗棠接刘坤一的手,到了江宁不久,便将曾纪芬接到总督衙门 叙旧,曾国藩生在嘉庆十六年辛未;左宗棠生在壬申小一岁,因而以叔父自 居。左宗棠在曾国荃克江宁后,与曾国藩失和,有三四年不通音问,但当左 示棠奉命西征,曾国藩命湘军刘松山相助,大为得力,这使得左宗棠大为感 动,而况平生功名,关键所在是曾国藩知道他的才具,派他独当一面收复浙 江,与曾氏兄弟同时封爵。拜相封侯,位极人臣,饮水思源,亦不能不感激 曾国藩;所以表面上倔强如昔,仍旧处处要批评曾国藩,私底下的态度,却 已大为改变,曾国藩殁后,他致送的挽联,道是:“谋国之忠,知人之明, 自愧不如元辅”,这等于认输,以左宗棠的性情来说,是很难得的事。 至于照应曾国藩的后人,是为了要证实他的挽联中的下一句:“同心若 金,攻错若石,相期无负平生”,与曾国藩是为国事而争,私交丝毫无损。 特别是老年人,往往有一种将朋友的女儿看作自己掌上珠的通性,爱屋及乌, 对聂规缉亦就另眼相看,派了他营务处的差使,每天中午会食,一定找聂规 缉;对他的肯说实话、留心西学,颇为赞许,有心要培植他。 这回左宗棠出省阅兵,聂规缉作随员,李勉林跟他是熟人,左宗棠故 意相问:“勉林,你跟聂芸台熟不熟?”李勉林各州兴锐,早年曾替曾国藩 办过粮台,当即答道:“他是曾文正的满女婿,我当然很熟。” “那就再好没有。我看你也很忙,我想派他来当你的会办。” “大人眷念故人,要调剂调剂聂仲芳,这番至意,我们当然要体仰;我 想,每个月送地五十两银子薪水,仍旧在大人那里当差好了。” 左宗棠一听愕然,“怎么,勉林,”他问:“你不欢迎聂仲芳?” “不敢欺大人,聂仲芳在大人那里,亲自教导督责,他不敢越轨;到了 我这里,也许会故态复萌。他是曾文正的满女婿,我不便说他,耽误了公事, 大家不好。” 这一说,原来有些生气的左宗棠,心平气和地问说:“你说他‘故态复 萌’,请问,是什么故态?” “聂仲芳是纨绔,他比满小姐小三岁,光绪元年成婚;到光绪四年,才 廿四岁,已经娶了姨太太。” “这件事我知道,他的那个早就遣走了。”左宗棠问:“还有呢?” “还有,曾劼刚那年奉派出使英、法两国,二小姐的故爷陈松生与聂仲 芳都想跟去当随员,结果劼刚带了陈松生,没有带聂仲芳。劼刚路过上海的 时候,我问他同为妹婿,何以厚此薄彼。劼刚说:我带了他去是个累。又说: “你看了我的日记就知道了。”李勉林又说:“他们郎舅至亲,尚且如此,大 人倒想,我怎么敢用他?” “喔,”左宗棠问:“你看了劼刚的日记没有呢?”“看了。” “日记中怎么说?” “我录得有副本,回头送来给大人看。” “好!请你送来我看看。” 李勉林答应着,一回去马上将曾劼刚日记的副本,专程送到天后宫行 辕。左宗棠灯下无事,细细看了一遍,其中有两条对聂规缉的批评不好,一 条记于光绪四年二月十三日:“接家报,知聂仲芳乖张已甚,季妹横被凌折, 忧闷之至。”这是家务,清官难断,另外有一条记于当年九月十五日,说他 不用聂仲芳的原因:“午饭后,写一函答妹婿聂仲芳,阻其出洋之请,同为 妹婿,挈松生而阻仲芳,将来必招怨恨,然而万里远行,又非余之私事,势 不能徇新戚之情面,苟且迁就也。松生德器学识,朋友中实罕其匹,同行必 于使事有益。仲芳年轻而纨绔习气太重,除应酬外,乃无一长,又性根无定, 喜怒无常,何可携以自累,是以毅然辞之。” 左宗棠心想,这不是什么不可救药的毛病。如果当时聂规缉如曾纪泽 所言,现在看来却无此毛病,正好说明此人三四年以来,力矫前失,肯求上 进。李勉林在制造局有许多毛病,怕落在聂规缉眼中,故而拿曾劼刚作挡箭 牌,不必理他。 主意虽定,但因第二天便须启程江宁,无法与李勉林面谈,因而亲自 执笔写了一封信说:“曾文正尝自笑坦运不佳,于诸婿中少所许可,即纪鸿 亦不甚得其欢心,其所许可者,只劼刚一人,而又颇忧其聪明太露,此必有 所见而云然。然吾辈待其后昆,不敢以此稍形轩轾。上年弟在京寓,目睹纪 鸿苦窘情状,不觉慨然,为谋药饵之资,殡殓衣棺及还丧乡里之费,亦未尝 有所歧视也。劼刚在伦敦致书言谢,却极拳拳,是于骨肉间不敢妄生爱憎厚 薄之念,亦概可想。兹于仲芳,何独不然。日记云云,是劼刚一时失检,未 可据为定评。” 写到这里,自觉有些强词夺理;以他的地位,便是仗势欺人,所以凝 神细想了一会,想出一番说得过去的道理。“传曰:‘思其人犹爱其树,君子 用情,惟其厚焉’,以此言之,阁下之处仲芳不难,局员非官僚之比;局务 非政事之比。仲芳能则进之,不能则撤之,其幸而无过也容之,不幸而有过 则攻之讦之,俾有感奋激励之心,以生其鼓欣鼓舞、激励震惧之念,庶仲芳 有所成就,不至弃为废材,而阁下有以处仲芳,即有以对曾文正矣。” 左宗棠自觉这段话说得光明正大,情理周至,但意思还不足,因而又 添了一段:“弟与文正论交最早,彼此推诚相与,天下所共知;晚岁凶终隙 末,亦天下所共见,然文正逝后,待文正之子若弟,及其亲友,无异文正之 生存也。阁下以为然耶否耶?” 送走了左宗棠,李勉林刚回制造局,便收到了左宗棠的信及送还的曾 纪泽的日记。信上一篇大道理,不但坚持原意,而且隐隐责备他,不肯照顾 聂规缉,反而离间人家郎舅至亲的感情,对不起曾国藩生前栽培之德。李勉 林自然很不高兴。 没有法子!他心里在想,不怕官,只怕管;左宗棠要派聂规缉来当会 办,是他的职权,写信解释,还是客气的做法。接下来又想,左宗棠赏识聂 规缉,是因为他肯说实话,而且肯留心“西学”,不用说,制造局造船造枪 械,他不会是外行;不是外行又肯说实话,制造局的许多见不得人的内慕, 就瞒不住了。左宗棠派此人来当会办,说不定就是专门来捉他的毛病的。 这样转着念头,不免心事重重,但还是得强打精神来应付,当即将亲 信的文案、庶务都找了来,宣布聂规缉即将来当会办,关照文案备禀请派任 的公事,措词要客气、要夸奖。然后交代庶务两件事:第一、替会办找个宽 敞的公馆,陈设布置,务求华美;第二,派专人携带三个月的薪水,到江宁 去接“聂会办”夫妇来上任。 这个厂务叫王伯炎,是李勉林的心腹,名为厂务,并不只管制造局的 冗杂小事,他不但顾问可以干预工程及购料,甚至还是李勉林的智囊,随时 可以提出建议;当然,他也是李勉林的耳目,外界对制造局的批评,一直很 注意的。将李勉林交代的事,办妥了来复命时,王伯炎提到福克,“跟福克 的那张合约,”他问:“总办是打算自己跟他谈呢,还是等聂会办来谈?” “你看呢?” “这要看总办的意思。”王伯炎说:“各有各的好处。等聂会办来谈,好 处是左大人的面子十足,聂会办也很高兴,而且,聂会办如果弄了好处,就 有个把柄在总办手里,以后不怕他不就范。” “嗯、嗯!”李勉林问:“坏处呢?” “坏处就是他不要好处。公事上是开了个例,以后这种合约都归他来谈, 总办的大权旁落了。” “李勉林想了一下答说:“他刚刚来,决不敢弄好处,不会有把柄落在我 们手里;反而开了个恶例” “说得是。总办的做法也很高明,尽量跟他客气,敷衍得他舒舒服服; 就是不给他实权,叫他少管公事。”“对!怎么把他敷衍得舒舒服服,就交给 你办了;大不了多花几两银子,不要紧。” “是!”王伯炎答说:“福克昨天来问道,什么时候谈合约,我说这两天 左大人在这里,总办没有工夫,等左大人走了再说。现在我就通知他了,叫 他马上来谈。” “好!你跟他谈。” 福克是早就预备好了的,品类、价格、交货期限,合约底稿;价格是 照数量多寡决定,买得愈多愈便宜,但佣金却照比例实足计算。 军火的佣金,高低不等,但最少也得一个二八扣,不过福克开的佣金, 只得一个折扣;王伯炎便向翻译笑道:“福克先生在中国多年,怎么说外行 话?” “是,是佣金的折扣不对?” “不是佣金的折扣不对。”王伯炎又换了一个说法:“是拿我们当外行 看。” 翻译跟福克叽哩咕噜谈了一阵,转脸向王伯炎说道:“福克的意思是, 这笔生意因为是面奉左大人交代,价钱格外克已,所以他是照成本开的,等 于白当差;要请王老爷原谅。”“言重,言重!”王伯炎说:“我们要请他原谅, 这个数目,我怎么向上头交代?莫非他跟胡大先生做交易,也是这个折扣?” “是的,’福克居然透过翻译,这样回答;不过他也有解释,“以前如果 跟胡先生自己谈。什么话都好说;倘或是跟左大人自己谈,胡先生是连一个 回扣都不要的。”“唏! 唷!”王伯炎大惊小怪地,“照这样说,他还算特为照应我们的?” “话也不是这么说。”翻译答说:“据我们所知,回扣有多有少,看情形 而定;好在以后还有生意,总有补报的时候。”“我是头一回,总要让我有个 面子,你跟他说,我下一回补报他。” 翻译跟福克又是谈了好半天,最后无可奈何地回复王伯炎,“王老爷,” 他说:“福克的意思,回扣多少都行,不过价钱要提高。” “提高到多少呢?” “这要看王老爷,要多少就是多少。” “喔,他的意思是‘戴帽子’?” “是的。” “那末戴了帽子他承认不承认呢?” “当然承认。不过??”那翻译吞吞吐吐地没有再说下去。王伯炎当然 要追问,“不过什么?”他说:“大家头一回做交易,要以诚相待。” “那末,我说老实话,价目表早就开出去了。”“开给哪个?” “胡大先生。”翻译赶紧又补了一句:“不是这两天的事。”王伯炎一听这 话,大为光火;脸色青一阵、红一阵的,最后吐出一句话来:“原来是个圈 套!” 当下弄得不欢而散,王伯炎愤愤不平,再一打听,还有气人的事,原 来福克决意跟胡雪岩保持良好的关系,所以在这笔军火的佣金中,为他保留 了一个折扣;虽然胡雪岩表示,不愿不劳而获,但福克还是照原来的计划。 买军火两成回扣,是最起码的行情,还要平白为人分去一半,王伯炎觉得这 件事对总办实在很难交代。 李勉林本来就有上当的感觉,在他的判断,胡雪岩将福克带到左宗棠 那里,是以西征转运局委员的身份干预江南的军火采办事宜,京中的“都老 爷”参上一本,连左宗棠的面子都不好看,因而叫福克来请他引见。事实上 他们暗底下都谈好了,只是利用他来摆个渡而已。 因此听到王伯炎的报告以后,认为事态很严重,特意去找上海道邵友 濂商量。“合肥道赵丁忧,实在不凑巧,北洋是张振轩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; 这里左湘阴着着进逼,里面一个聂仲芳卧底;外面一个胡雪岩花样百出。制 造局是北洋的基础,看来要保不住了。”李勉林忧心忡忡地说:“小村兄,你 一向足智多谋,总要看在大家都是曾文正一脉相传这一点的情份上,帮帮我 的忙才好。” “言重,言重。”号“小村”的邵友濂说:“彼此休戚相关,我决无坐视 之理。胡雪岩在左湘阴面前的分量,也大不如前了,你先咬咬牙撑住,等我 找个机会,好好来打他一闷棍,叫他爬不起来。” “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。” “即使不僵也不能有什么作为了。”邵友濂打断他的话说:“勉林兄,目 前最要紧的一件事,你要把聂仲芳敷衍好。”“我明白。” “至于福克的合约,你最好还是让胡雪岩跟他去订。”“喔,这,这有什 么讲究吗?” “自然有讲究。这笔经费,将来少不得要在江海关的收入之中开支;如 果我这里调度不开,不是害你受人家的逼?” 李勉林沉吟了一会,恍然大悟,江海关的税收归邵友濂管,将来该付 福克的款子,他可以借故拖延;如果是胡雪岩跟福克签的约,福克自然只能 找胡雪岩去办交涉,所以邵友濂的刁难福克,实际上便是与胡雪岩为难。 “好,好!”等想通了,李勉林满口应承,“我回去就办。” 李勉林的办法是,命王伯炎备公事禀报左宗棠,说福克索价过高,合 约谈不拢,福克以前承办西征军火,只有胡雪岩能使他就范,所以为了大局 着想,请左宗棠径饬胡雪岩与福克签订合约,同时,福克原拟致送回扣一成, 江南制造局决不敢领这笔回扣,请在价款中扣除,庶符涓滴归公之议。 这一份“禀帖”说得冠冕党皇,到得两江总督衙门,左宗棠议为言之 有理;便将原禀录了一个副本,一并寄交胡雪岩办理。这样由上海而江宁, 由江宁而杭州,再由杭州而上海一个大圈子兜下来,函电往来,很快地两个 月过去,事情尚无结果,局势却有了重大变化。 原来东邻朝鲜发生内乱,国王李熙暗弱,王妃闵氏当权;李熙的本生 父叫李癵应,称号是“大院君”,与王妃争权,已非一日,这一次的内乱是 大院君的党羽进攻王宫,伤及王妃,并杀大臣闵谦镐等人。日本见有机可乘, 出兵朝鲜;驻日公使黎庶昌急电署直隶总督张树声,建议北洋立派兵舰,与 日军抗衡。 张树声本就想有声有色地大干一番,接到黎庶昌告警的电报,决定一 面出兵观变,一面奏报朝廷。 朝廷对张树声能够迅速应变,颇为嘉许,但因法国其时正在图谋越南; 朝鲜又有警报,怕张树声无法应付,所以决定命在籍守制的李鸿章夺情复起, 即日回津。 因而便有人劝张树声说:“朝中既已命令他主持此事,出兵似以等合肥 回任后再办为宜。”张树声不听,说兵贵神速,时机一误,让日本军着了先 鞭,中国要落下风。他即负北洋重任,不能因循自误。 于是当第二道催李鸿章动身的电报刚到合肥,李鸿章已复奏即行就道, 由上海转天津时,张树声所派的军队,已经在“跨海征东”途中了。 张树声所派水陆两员大将,一个是北洋水师记名提督丁汝昌;一个是 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,此人名在水师,实在是陆军,他是淮军宿将,驻扎山 东登州;随带淮军六营,由登州坐招商局的轮船出海,幕府中人材济济,总 理前敌营务处的,是一个年方二十四岁的江淮世家子弟,就是翰林出身、官 至户部侍郎、曾为左宗棠办过粮台的哀保恒的侄子袁世凯。 袁世凯从小不喜读书,虽是世家子弟,行为无赖,不齿于乡党。在家 乡存不住身,异想天开,召集了无业少年十余人,由河南项城到山东烟台, 将同伴留在旅舍中,只身去见吴长庆。 吴长庆当时以广东水师提督办理山东军务,他跟袁世凯的嗣父袁保庆 是八拜之交,对故人之子,当然要照应,首先动问来意。 袁世凯答说:“身为将门之子,投笔从戎。”又说他带来的十几个少年, 都是难得的将才,“请老伯全数录用。” 吴长庆大为诧异,不好骂他荒唐、斥之为冒昧。当下派了一名军官携 带银票,到旅舍里,将他的同伴好言资遣。当然,袁世凯是被留下来了。 “你进了学没有?” “没有。” 袁世恺连秀才都不是,不过捐了监生,照例可应北闱顺天乡试;吴长 庆便叫他在营读书,拜张謇为师。此人号季直,是南通的名士,他在吴长庆 幕府中参赞军务,同时也是吴开庆次子吴保初的业师。 既然要应考,张謇当然教他做八股文。袁世恺兴趣缺缺;但陪着张謇 谈谈时事,以及用人驭士的手段,却头头是道,很得张謇的赏识。吴长庆幕 府中,还有个朱铭盘,也是南通人,与张謇及另一个诗做得极好的范肯堂, 号称为“通州三生”;这朱铭盘对袁世恺亦颇有好感,因此,当张謇保荐袁 世恺时,而朱铭盘在一旁帮腔以后,吴长庆便委袁为营务处帮办,而且派了 两名勤务兵给他。这是前年光绪六年四月间的事。及至朝鲜发生内乱,张树 声派丁汝昌特召吴长庆议事。吴长庆带同张謇,在天津密商三日,定策平乱。 这年壬午,“子午犯酉,大比之年”,袁世恺奉命入京乡试,恰好也在天津; 听说要出兵朝鲜,便去见张謇,想弃文就武,不赴乡试而赴朝鲜。张謇答应 了,为他向吴长庆要求,如愿以偿。 到了烟台以后,吴长庆回登州去调兵遣将,在烟台派船征粮,须备辎 重,由张謇负责,事多且杂,张謇顺理成章的找了袁世凯作帮手,由吴长庆 下札子委为“前敌营务处”,居然独当一面了。 七月十二日黄昏,吴长庆带领大队人马,由烟台抵达朝鲜仁川;可是 日本海陆军已经早一小时到达。只是天色已晚,中日两军都住在船上,预备 天亮登陆。 哪知就夜色苍茫中,闵妃所遣的密使到了。原来朝鲜国王李熙,也象 光绪皇帝一样,是旁支入继;李熙的生父“大院君”李是应,便等于醇亲王, 所不同的是,“大院君”摄政。 李熙成年以后,“大院君’自然看不过去,便跟闵妃争权。那闵妃象慈 禧太后一样,非常能干,心想朝鲜是中国的藩属,只要倾心结交中国官吏, 自然就占上风,此时日本的野心日炽,看朝鲜两派对立,各不相下,便蓄心 要找机会,作为入侵的借口。 机会终于来了。朝鲜内政不修,人民困苦,士兵的饷欠了好几个月, 一再“闹饷”,发又发得不足数,于是便常有造反作乱之事,日本人便买通 乱党,故意让他们抢劫日本领事馆,日本便以保护领事馆为名,酝酿出兵朝 鲜。 闵妃得到消息,向中国官吏告密;驻日公使亦有急电到北洋,中日双 方军队都想抢个先着,但同时到达,不分先后,而闵妃的密使一来,情势就 不同了。 这些密使谒见吴长庆、丁汝昌,说日本与李癵应已有勾结。哪一个军 队先到朝鲜京城汉城,哪一国便控制了整个局势。这就象楚汉相争,先入咸 阳为胜是一样的道理。“为今之计,我们劝天朝大军,乘黑夜登陆,由间道 入汉城,一昼夜可以抵达。这条间道捷径是日本人所不知道的。”“主意是很 好,可是这一昼夜的供应呢?士兵不能不吃饭啊!” “请放。”闵妃的密使说:“沿途都设备好了。” 吴长庆大喜,立即召集张謇及马建忠密议,决定接受闵妃的计划,先 派五百人连夜登陆;另派一千人在黎明下船,其余守在船上待命。 密议既定,吴长庆在招商局轮船的大餐间点兵发令。 这本来应该是士气昂扬、踊跃争先的一个场面,不过吴长庆下达了命 令,肃静无声,约有五分钟之久;这一下气氛便显得很僵硬了。 终于有个姓刘的帮带,凑到吴长庆面前低声说道:“本营都是陆军,从 来没有出过海,现在轮船刚停下来,弟兄晕船的很多,能不能请大帅体谅, 让大家休息一夜,到天亮再上岸。” 此言一出,吴长庆即时变色,偏偏另外还有同样的请求,吴长庆勃然 大怒,拍桌骂道:“这是什么时候,什么地方,你敢不遵我的命令,莫非不 知道军法?”说着,要拔令箭斩那个刘帮带。 张謇在旁,不等他再开口抢着说道:“大帅,刘帮带不宜再带兵了;另 外派人吧!” “派谁呢?” “我看袁世凯可以接替。” “好!”吴长庆向左右说道:“把姓刘的先看管起来,等我办完了大事再 来处置。” 这时袁世凯已得到通知,进来行了礼;张謇说道:“大帅有差使派给你, 你仔细听着。” 吴长庆接口下令:“刘帮带不遵命令,我已把他革职看管,现在派你为 帮带,接管他的队伍;即刻预备,半点钟以后,先领一营人,坐朝鲜派来的 船登陆,由朝鲜向导带领,连夜行军。袁世凯,这个差使,你担当得下来, 担当不下来?”“能担当。” “好!你部下如有人不遵命,违反军法,准你先斩后报。”说着,吴长庆 将手中的令箭,往前一递。 袁世凯接令在手,高声答道:“遵大帅将令。”半点钟不到,袁世凯已 扎束停当,草鞋短裤,干净利落,进来向吴长庆禀报:“已经跟朝鲜的译官 商量决定,登陆后连夜急行军,天明到果山早饭,在那里恭候大帅驾临。” 辞行既华,立即下船,到得天亮,吴长庆亲统两营,接续前进,中午 抵达果山,袁世凯下马迎谒,说已派先锋五百人,由营官率领先走,他特为 在此候驾。 “路上怎么样?” “一路平安,朝鲜的供应很完备,一切请大帅放心。”“好!”吴长庆又问: “还有什么事要报告的?”“士兵的纪律不大好,抢民间的东西,还有对妇 女无礼,王师戡乱,这样子会让人家看不起,世凯已遵大帅将令,就地正法 了七个人。” 一听这话,吴长庆放心了。原以为他不会带兵,现在看来,倒真不愧 将门之后,当下慰了一番,关照袁世凯继续前进。 当天深夜,先锋五百人到了汉城,在南门扎营。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, 吴长庆亲统的一千人亦复疾驰而至,在距汉城七里的屯子山扎下大营,其时 “大院君”李癵应已经得到消息,派了他的儿子大将军李载冕来见吴长庆, 表示慰劳。吴长庆亦很客气地敷衍了一番,等李载冕一走,立刻进城去拜访 李癵应,作礼貌上的周旋。 出城回大营以后,吴长庆立即召集高级将领及幕僚密商马建忠建议, 擒贼擒王,等李是应来回拜时,设法扣留,送往天津,以寒乱党之胆。倘或 乱党不受安抚,再行进剿。 吴长庆认为此计大妙,其余的人众都同意,于是密密部署,设下了陷 阱,只等李癵应来自投。 李癵应来回拜时,是在下午四点钟,带的卫队有数十名之多;接入帐 内,由张謇与马建忠二人,与李癵应笔谈,这样交换意见,即令是泛泛的寒 暄,一来一往,亦很费事。等营外李癵应的卫队被隔离开来,看看时候差不 多了:吴长庆便即说道:“本人奉朝廷之命传旨,着贵藩亲自到北京,面陈 乱党的一切。” 说完,也不管李癵应听得懂听不懂,由马建忠扶起李癵应出营;外面 有一顶轿子,将他塞入轿内,抬起便走,健卒百余人前后夹护,连夜冒雨急 驰一百二十里,第二天一早到南阳港口,登上威远兵轮,李是应才知道是怎 么回事。 下一个目标是李癵应的长子,亦即韩王李熙的胞兄李载冕,据说,乱 党是由他指挥的。 吴长庆派袁世凯领兵入城,逮捕了李载冕,而乱党却已逃散了。 当天晚上,吴长庆接到李熙的密报,乱党是屯驻在两个地方,一个叫 利泰院,一个叫枉寻里。枉寻里就在吴长庆大营附近,便由他亲自出马;利 泰院的任务派了袁世凯,乘黑夜奇袭,抓了一百多人,其余的乌合之众纷纷 走避;枉寻里的情形亦差不多。等日军三千人沿大路开到汉城,局势已经平 定了。 这一来,日军便没有进城的理由,为了避免与清军冲突,驻扎在城外。 日本驻韩公使花房义质亦回汉城,向韩国提出赔偿的交涉,这不是吴长庆的 事;他将大营移驻东门外关帝庙以后,随即行文北洋,奏请论功行赏。 第四章 这本来是件好事,但袁世凯却怀着鬼胎,但亦无法,只好等纰漏出来 以后再来想办法——终于有一天,为吴长庆办文案的幕僚。而且也教袁世凯 读过书的周家禄,将他找了去有话问。 “慰亭,”他问:“你是中书科中书?” “怎么样?”袁世凯不置可否,先打听出了什么事。“你看!” 是北洋来的公事,说庆军保奖一案,中书科中书袁世凯,保升同知, 业已奉旨允准。惟本部遍查档册,中书科中书并无袁世凯其人;请饬该员申 复云云。 袁世凯一则以喜,一则以忧,喜的是平地起楼台,搞了个五品同知, 这个职务是武职,故别称“司马”;但官却是文官,前程无量,比二、三品 的副将、参将还值钱;忧的是资历上的中书科中书原是假冒的,这个底缺如 果不存在,升同知的美梦也就落空了。 心里七上八下,表面却很沉着,“周先生,”他笑嘻嘻地说:“你倒猜上 一猜。” “用不着猜,你当初拿来的那张捐官的‘部照’,姓不错,是袁,名字不 是,当然是借来的。” “是,是,周先生明见万里,这件事,”他打了个千说:“请周先生成全。” “成全不用说,据实呈复,连庆公都要担个失察的处分。”周家禄紧接着 说:“现在有两个办法,一个容易,一个麻烦,要你自己挑。” “那请周先生指教,是怎么样的两个办法。” “先说容易的,你改用部照上的名字。”周家禄说:“这个办法,不但容 易,而且方便。你方便,只要一角公文,袁世凯为袁某某的改名。恢复原名 即可。” 袁世凯不愿用这个容易方便的法子,因为他在韩国已是知名人物;尤 其有关系的是,朝中自慈禧太后、恭王到总理衙门章京,都知道有个在朝鲜 立了功的袁世凯,一改名字,区区同知,有谁知道。 不过他拒绝的理由,却不是这么说,“周先生,实不相瞒,”他说,“原 来的部照,是我一个堂侄子的,此人业已去世,恢复原名,有许多意外的纠 葛。请说难的那个办法吧!”“难的那个办法,就是你自己托人到吏部去活动。 吏部那些书办,花样之多,意想不到,他们一定有办法,不过‘火到猪头烂, 钱到公事办’,你这件事,只怕非千金莫办。”“是、是。我照周先生的意思 去办。” “好!我暂且把公事压下来,等你到吏部活动,看结果如何,再作道理。” “是。多谢、多谢。” “慰亭!”周家禄笑道:“我有一首打油送你。” 说完,拈起笔来,就桌上起公文的稿纸,一挥而就;袁世凯接过来念 道:“本是中州歪秀才,中书借得不须猜。一时大展经纶手,杀得人头七个 来。” 等他念完,周家禄哈哈大笑,袁世凯也只好陪着干笑几声,以示洒脱。 回到自己营帐,袁世凯自然而然想起了一个人,此人名叫徐世昌,是 个举人,办事很扎实,托他去活动,万无一失。只是照周家禄说,花费须一 千两银子,款从何出,却费思量。 想来想去,只好去找张謇。他兼管着支应所,粮饷出入,大权在握, 只要他点头,一千两银子就有着落了。见面招呼,一声“张先生!”张謇便 是一楞,原来他称周家禄是“周先生”,叫张謇一向只“老师”二字,如今 不但改了“先生”,而且还加了姓,此又何故? 一时不便责问,只冷冷地答一声:“有何见教?” 袁世凯也发觉自己错了,但亦不愿再改口,只婉转地说明了自己的困 难,请张謇“成全”。 “成全不敢当,不过既然是朋友,理当相助。支应所的款子是公款,我 不便私下借给你;如今只有一个办法,你的公费每月二百两,你写五张‘领 结’来,我把你的五个月公费先发给你。” “好!请问领结如何写法?” 本来“印结”之结,当作承认事情已经结束来解释,辞句上不大好听, 没有人去理会,只是袁世凯心里有病,将张謇所开的印结式样,拿回去一看, 上面写的大意是,领到某月份公费二百两,当面点清,成色分两,均未短缺; 嗣后倘有短缺,决不致提出任何补偿的要求。倒象防他会耍赖似的,心里已 经不大舒服;再翻一翻一部他当作作官秘诀来用的“六部成语”,其中“吏 部”有一条常用的成语,叫做“甘结”,注解是:“凡官府断案既定,或将财 物令事主领回者,均命本人作一‘情甘遵命’之据,上画花押,谓这甘结”。 顿时大为光火;原来所谓印结是这么一种做低服小的表示,不过画花押改为 钤印而已,他觉得支应所欺人太甚了。 再一想到,这回的保案中,张謇不过是以县丞保用为七品的知县;自 己是同知,所谓“五品黄堂”,凭什么要向支应所具印结? 当时大发了一顿牢骚,但不具印结,领不到银子,只好忍气吞声照办。 可是张謇虽然听说他背后大骂“何物支应所”,觉得小人得志的那副脸嘴, 令人齿冷;但还是很帮他的忙。 “慰亭,”他问,“你这银子是要在京里用?”“是的。” “那么你要寄给谁呢?” “我的一个总角之交。”袁世凯答说:“姓徐,大概已经是新科举人了。” 张謇懂他的意思,他这姓徐的朋友应北闱乡试,如今已经发榜,可能 榜上有名,不过远在异国,未得京师消息,所以用了“大概”二字。 “好!”张謇说道:“我当然不能发你现银,用银票呢,又怕寄递中途失 落了,也很麻烦。我有一个办法,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。” “喔,请张先生说。” 又是“张先生”!听惯了他口口声声叫“老师”,现在第二回听见这个 称呼,实在有些刺耳。不过张謇还是很耐心地说:“本军的饷银,都是由天 津‘北洋公所’发的;我现在给你一张领据,你寄给你的朋友,由他直接到 北洋公所去领,岂不方便。” “好,好!费心张先生了。” “你贵友的大名是哪两个字?”张謇又说:“领据上指明由某人去领,比 较保险。” 袁世凯觉得这话也不错,点点头说:“叫徐世昌。五世其昌的世昌。” “哪里人?” “这也要写在领据上?” “不是这意思。我要写明他的身份,赴北闱当然不是监生,就是生员, 生员就要写明哪一县的生员,所以我问他是哪里人。 “他是生员。”袁世凯说:“他原来浙江宁波人,乾隆年间迁居天津,他 高祖是河南南阳知县,殁在任上,葬在河南汲县,他家以后就一直寄居在那 里,所以他又算浙江人,也算直隶人,或者河南人。” “这样说,他还是天津的生员,如果是汲县进的学,就得在河南乡试。” 张謇开了领据,指明由“原天津生员徐世昌“具领”。等这张邻据寄寄 到徐世昌手里,他已经是新科举人了。徐世昌是与他的胞弟徐世光一起下科 场的。三场考毕,在等候发榜的那一个月之中,功名心热,得失这念梗在胸 中,有些食不甘味、寝不安枕;常常往来的一个好朋友,便劝他去求一支签。 他这个朋友叫柯绍半,字凤笙,山东胶州人。告诉徐世昌说:“琉璃厂 的吕祖祠,那里的签,最灵验不过,有求必应;有应必中。你何妨去求一求 看。” 徐世昌欣然乐从,到了琉璃厂吕祖祠,看香火比它西面的火神庙还盛, 信心便又添了几分。当下虏诚祷祝,抽了一支签出来,上面写的一首诗是: “八九玄功已有基,频添火候莫差池,待看十二重楼透,便是丹成鹤到时。” “这好象工夫还不到。”徐世昌说:“今科恐怕无望。”“不然。”柯绍半说:“照 我看,这是指春闱而言,第二句‘频添火候莫差池’,是说你秋闱得意以后, 要加紧用功,多写写‘大卷子’,明年会试中式,殿试得鼎甲,那岂非‘十 二重楼诱’出?” 徐世昌听这一解,大为高兴。再看诗后的“断曰”:“光前裕后,昌大 其门庭”,益发满心欢悦了。 到得登榜那天,由半夜等到天亮,由天亮等到日中,捷报来了,不过 徐世昌却格外难堪,原来他的胞弟徐世光中了第九十五名举人。 当下开发了喜封,在会馆中乱过一阵,等静下来不由得凄然下泪。 “大哥,我看你的闱墨比我强。”徐世光安慰他说:“一定是五经魁,报 来还早呢!” 原来乡试发榜,弥封卷子拆一名,写一名,从前一天半夜,一直要写 到第二天晚上。向例写榜从第六名开始,前五名称为,“五经魁”,留到最后 揭晓,那时已是第二天晚上,到拆五经魁的卷子时,闱中仆役杂工,人手一 支红蜡烛,光耀如白昼,称为“闹榜”。其时黄昏未到,所以徐世光说是“报 来还早呢”。 “报!”外面又热闹了,徐世昌侧耳静听,报的是:“贵府徐大少爷郎世 昌,高中壬午科顺天乡试第一百四十五名举人。” 这是真的吗?当然是真的,泥金报条上所写的,还怕会眼花看错,报 子“连三元”来讨赏,赏了二十两还不肯,说是:“大少爷、二少爷,双喜 临门,起码得赏个一百两银子。”这总不是假的吧! 争多论少,终于以四十两银子打发了“连三元”。不过这是“头报”, 接下来还有“二报”、“三报”,少不得还要破费几两银子。这一夜会馆中很 热闹,徐氏兄弟棠棣联辉,他们所住的那个院子,更是贺客接踵不断,直到 午夜过后,才得清静下来,虽然人已经非常困倦了,但徐世昌的精神亢奋, 一点睡意都没有。 “二弟,好灵啊!”徐世昌突然跳起来,大声嚷着,倒把徐世光吓一大跳。 “大哥,什么东西好灵?” “,二弟,你不能用‘东西’这种字眼,我是说吕祖的签好灵。你看。” 徐世昌指着签词:“‘光前裕后’,不明明道破,你的名次在前吗?” “呃!”徐世光也觉得有点道理,“真的,吕祖已经明示,我要沾大哥的 光。” “不过,二弟,你也别太得意。你将来的成就不及我。” 他以兄长的身份,用这样的口吻说话,徐世光自然只有保持沉默。 “怎么,徐世昌说:“你不相信?” “不是我不相信。我将来的成就不及大哥,也是可想而知的;不过刚刚 是在谈吕祖的签,大哥一定在签上有所领悟,而没有说出一个究竟来,我就 不便置喙了。” “当然!当然是签上透露的玄机,你看:‘昌大其门庭’,不就是我徐世 昌才能荣宗耀祖吗?” “徐世光无话可答,只有连声应说是。 “只有大哥才能昌大咱们徐家的门庭。” “二弟,”徐世昌神情肃穆地说:“明天到吕祖祠去磕个头,一则谢谢他 老人家的指点;再则今后的行止,也要请他老人家指点。” 徐世光听兄长的话,第二天又一起到吕祖祠祝告求签。这回是各求一 支,叩问行止,徐世光求得的签,意思不是如回家读书,明年春天会试再来; 徐世昌的那一支是:“出门何所图,胜如家里坐,虽无上天梯,一步高一步。” “二弟,你回去,我不能回去。”徐世昌说:“签上说得很明白,出门胜似在 家。我在京用功为妙。” 徐世光自是听他作主,一个人先回家乡;徐世昌却寻得一个馆地,是 兵部尚书张之万家,他们是世交,张之万将他请了去陪他的儿子张瑞荫一起 读书,附带办办笔墨,住在张家后院。 后院很宽敞,徐世昌布置了卧室、书房以外,还有余屋,打算着设一 个神龛,供奉吕祖;主意将定未定之际,夜得一梦,梦见吕祖,告诉他说: “你果真有心供奉我的香火,事须秘密;我云游稍倦,需要小憩时,自会降 临,把你这里作为一个避嚣的静室,不宜有人打搅。” 平时做梦,刚醒来时还记得,稍停一停,便忘得精光;只有这个梦, 在他第二天起身漱洗时,还清清楚楚地记得。徐世昌认为吕祖托梦,非同小 可,不过一定得遵照神灵指示办事,所以一切亲自动手,找一间最隐密的房 间,悄悄置了一座神龛;白天门户紧闭,晚上直到院门关紧闩住,方开密室, 在神前烧香膜拜,同时置了一副“吕祖神签”,以便疑难不决时,得以请吕 祖指点。 这天接到袁世凯的来信,少不得也要求支签,问一问这件事能不能办? 签上指示,不但可办,而且要速办;迟则不及。当下便向张瑞荫打听,吏部 有没有熟人? “什么事?” “是一个朋友袁慰亭,有点麻烦。”徐世昌细说了缘由。“这是吏部文选 句该管。”张瑞荫说:“这种事找司官,不如找书办。” “正是,袁慰亭信中关照,也是要找书办;我问有没有熟人,就是说吏 部书办之中有没有够交情的?” “我们这种人家,怎么会跟胥吏有交情?”张瑞荫说:“等我来问问门上 老牛。” 徐世昌知道失言了,脸一红说:“是,是,我说错了。就拜托你找老牛 问一问吧?” 将老牛找了来一问,他说:“我们熟识一个姓何的,在吏部文选人司很 吃得开。不过不知道在在京?” “怎么?吏部的书办不在京里会在什么地方呢?”“老何原籍山西蒲州, 前一阵子我听说他要请假回老家去上坟,不知道走了没有?” “你赶快去一趟。”张瑞荫说:“看看何书办在不在?在呢,就跟他说, 有这么一件事。” 这件事的始末,由徐世昌告诉了老牛,请老牛去谈。这是有回扣的事, 老牛很巴结地,当时便去找何书办接头。到晚来回话,“好险!”老牛说道: “只差一步,行李都上车了,明儿一大早就走。” “喔,你跟他谈了?” “是的。” “有办法没有?” “他们怎么会没办法?”老牛笑道:“就怕‘盘子’谈不拢。”“他开的‘盘 口’是多少?”张瑞荫问。 “何书办说,这件事一进一出,关系极大,如果袁老爷的中书还不出娘 家,不但升同知不必谈,还要追究他何以资历不符,那就不是吏部的事了。” “不是吏部的事,”徐世昌问:“是哪一部的事呢?”“刑部。” “好家伙!”徐世昌大吃一惊,“还要治罪啊!”“人家是这么说,咱们也 不能全听他的。不过,袁老爷正好有这个短处非求他不可,那就只好听他狮 子大开口了。”“要多少?” “两千。” 正好差了一半;徐世昌面有难色,将袁世凯的信,递给了张瑞荫看。 看完信,张瑞荫问道:“老牛,他跟你说了没有,是怎么个办法?” “大少爷,你倒想,他肯跟我说吗?我倒是盯着问了好半天,他只跟我 说了一句话:‘事不难办,不过就告诉了你,你也办不到。” “好吧,跟他讲盘子吧,最多给他一个半数。”张瑞荫又说:“徐老爷的 朋友,不是外人。” 这时是暗示老牛别从中乱戴帽子:“是!既然大少爷交代,我尽力去办 就是。”老牛又说:“我得连夜跟何书办去谈,不然人家天一亮就走人了。” 连夜折冲,以一千二百两银子成交;先交一半,等办妥了再交一半。 徐世昌第二天到天津,去北洋公所将一千两银子领了出来,存在阜康福钱庄, 先打了一张六百两的票子,交给张瑞荫。 张瑞荫办事也很周到,将老牛唤了来说道:“你最好把何书办约出来, 大家当面锣、对面鼓说明白。怕的万一出了什么差错,徐老爷对袁老爷也有 个交代。” “是。” 老牛便去约好何书办,在一家饭馆见面。部中胥吏的身份甚低,尽管 衣着比纨绔子弟还讲究,但见了张瑞荫称“大少爷”,对徐世昌叫“徐老爷”, 站着说话,执礼甚恭。 等把银票递了过去,何书办接到手中,摆在桌上,然后请个安说:“跟 大少爷、徐老爷回,事情呢?一举手之劳,不过要经十三道关口,一关过不 去就不成。银票我暂时收着,也不会去兑,等事情办妥了再说。” “是的,你多费心。”张瑞荫问:“徐老爷应该怎么回复袁老爷?” “请徐老爷告诉袁老爷,说当初捐中书的名字不假,只为将门之后,投 效戎行,所以改名‘世凯’。只要北洋这么咨复吏部,一准改名,袁老爷的 同知就升定了。” 这个诀窍说穿了不稀奇,但如果不是在吏部打通了关节,一改名字就 可能会把整个前程断送掉,因为要刁难的话,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折磨个一 年半载,及至一关通过,又有另一关,非把钱花够了数,不能领一张俗称为 “部照’的任官“文凭”,而在更名未确定以前,不能分发,不能赴任,只 有闲等,先就是一大损失。所以考试发榜,吏部铨选,如果姓名弄错,往往 情甘委屈,将错就错,象袁世凯这样顺利的假“更名”,实在很少。 即令如此,公文往返,也得半年工夫。其时局势又已有变化,李鸿章 的回任已经定局了——从张树声父子无意间得罪了张佩纶以后,李鸿章发觉 张树声对北洋有“久假不归”之势,便利用时机,极力拉拢张佩纶,走李鸿 藻的路子,搞出来一个与张树声各回本任的结果,但李鸿章母丧尚不满一年, 而朝鲜的内乱已经平定,不必再动用武力,就没有“墨?从军”而且“夺情” 的理由,好在洋务上棘手之事甚多,以需要李鸿章与各国公使折冲的借口, 将李鸿章留了下来,等待适当的时机再颁回任之谕。 当李鸿章自合肥老家入京时,在上海住了好些日子,对左宗棠打算驱 逐李鸿章势力出两江的情形,印象深刻。同时,对洋务、军务的见解,大相 径庭,象中国与法国在越南的纠纷,李鸿章认为“彼欲难餍,我饷难支”, 应该和平了结,决不可用武,而左宗棠主张支持助越拒法的“黑旗军’刘永 福,不但以军火接济云贵总督岑毓英转以援刘,而且正式致书总理衙门,认 为“主战主和,不难一言而决”,目前的情势,“不但泰西诸邦多以法为不然; 逆料其与中国不协,必致事无结束,悔不可追”,就是法国亦何尝不顾虑, 真要与中国开战,危险甚大,不过势成骑虎,不能不虚张声势,如果中国动 摇,适中其计。他说他“默察时局,惟主战于正义有合,而于时势攸宜,即 中外人情亦无不顺” 就因为他一直有这种论调,所以朝廷特派李鸿章前赴广东督办越南事 宜;这是一个名义,实际上李鸿章并不必赴广东,在上海、在天津,都可以 跟法国公使宝海和谈。但如左宗棠不断鼓吹武力干预,到最后恐终不免要到 广东去指挥对法战事,那一来只怕非身败名裂不可。 当然,总署亦很持重,不会轻信左宗棠的“正义”说,只是李鸿章跟 宝海的交涉,因此而愈感困难。 对法如此,对英亦常使李鸿章伤脑筋。英商的海洋电报线希望由吴淞 接一条旱线到上海,左宗棠坚持不许;英商希望减轻茧捐,左宗棠亦表反对。 而最使李鸿章为难的是,左宗棠倡议洋药土烟加厘一事。 “洋药土烟”皆指鸦片,“加厘”便是加“通行税”。左宗棠认为鸦片流 毒无穷,主张寓禁于征,奉旨允准后,会同李鸿章与英国公使威妥玛交涉。 威妥玛提出洋药进口增加税,行销内地在各关卡所征厘捐不增加;左 宗棠也同意了,但每箱的进口税,中国要一百五十两;英国只愿缴八十两。 相差太巨,一直没有成议。 以后左宗棠外放,交涉由李鸿章接办,而威妥玛奉调回国,希望此一 交涉能如英国的条件谈成功,增添他回国以后的面子,李鸿章有心帮忙,却 以左宗棠的不肯妥协,以江督的地位表示反对,搞得事成僵局。 但在事业上最大的冲突是,李鸿章原主“海防”,而张佩纶有个专设“水 师衙门”创办新式海军之议,大为李鸿章所欣赏。但左宗棠一到两江,巡阅 过海口及长江以后,改变了他原来“陆防”的主张,特意将水师出身的彭玉 麟请了来,商量造新式兵舰,而且已经开始在办了。左宗棠首创福建船政, 对此道不能说他是外行;因此可以预见的是,将来创办新式海军,左宗棠决 不容北洋单独掌权。“海防”、“陆防”之争,只要打倒了他的理论,便无他 虑;如今左宗棠亦主张海防,那就变成彼此竞争着办一件事,权不能独专、 事不能由心,是李鸿章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。 因此,无论看眼前,算将来,李鸿章认为左宗棠是非拔除不可的眼中 钉。 这得从剪除左宗棠的羽翼着手。李鸿章手下的谋士,都有这样一种见 解;且认为第一个目标,应该是胡雪岩。 于是上海道邵友濂便与盛宣怀等人,密密商定了一个打击胡雪岩的办 法,在洋债还款这件事上,造成胡雪岩的困窘。 其时胡雪岩经手、尚未清结的借款,还有两笔,一笔是光绪四年八月 所借的商款,华洋各计,总计六百五十万两;洋款不借借商款,其中别有衷 曲,原来光绪三年,由胡雪岩经手,向汇丰银行借款五百万两,借还均用实 银,条件是月息一分二厘五,期限七年,连本带利分十四期拔还。 每期六个月,仍由浙、粤、江海、江汉四关出票,按期偿还。此外有 个附带条件,即商定此项条件后,如果借方作罢,三个月内关票不到,则胡 雪岩罚银十五万两;汇丰如果三个月内不交银,罚款相间。 这笔借款由于两江总督沈葆桢的介入,一波三折,拖延甚久。其时西 征军事颇为顺手,刘锦棠率军自乌鲁木齐南进,并分兵与陕西提督张曜会功 吐鲁番,一举克复,回乱首脑之一的白彦虎仓皇西遁;刘锦棠亦推进至吐鲁 番盆地西端的托克逊,回众投降者两万余人。但回部首脑经和硕、焉耆,出 铁门关在库尔勒地方,跟俄国军方搭上了线,而西征军却因粮饷困难,无法 西进,左宗棠着急得不得了。好不容易在五月里谈成功了这笔洋债,至少望 梅止渴,军心先是一振;同时在上海、湖北、陕西的三处粮台,借商款应急, 亦比较容易措手了。 哪知在办手续时,起了波折,原来英商汇丰银行贷款,照例要由总理 衙门出面,致英国公使一个照会,叙明借款条件等等,由英国公使再转行总 税务司及驻上海领事,转知汇丰银行照办。 这一来,如果贷款放出去收不回,便可由英国向中国交涉;这通照会 实际上是中国政府所出的保证书,所以由汇丰银行拟好稿子,交给胡雪岩, 再经左宗棠咨请总理衙门办理,而汇丰的稿子中,说明“息银不得过一分”, 然则左宗棠的奏折中,何以说是月息一分二厘五?为此,其中处于关键地位 的总税务司赫德,表示这笔借款不能成立。 这当然要查。左宗棠根据胡雪岩的答复回奏,说汇丰的息银,只有一 分,诚然不错,但付款办法是以先令计算,折付银圆;这种银圆,一向在东 南各省通用,称之为“烂番银”,西北向不通用,所以仍旧须借以两为单位 的现银。 但先令的市价,根据伦敦挂牌,早晚不同;到时候如果汇价上涨,胡 雪岩便要吃赔帐,所以接洽德商泰来洋行,“包认先令”,这要承担相当风险, 泰来洋行得息二厘五,并不为多。 左宗棠表示,此案“首尾本属一贯”,只是前次“未经声叙明析”,又 力言胡雪岩“息借洋款,实无别故”。很显然的,这是左宗棠硬顶下来的, 朝廷不能不买他的老面子;左宗棠心里却觉得很不是味道,从此对胡雪岩的 信用便打了一个折扣,可是却不能不用胡雪岩。 胡雪岩当然亦想力盖前愆,于是而有借商款的办法,这年——光绪三 年年底,左宗棠写给胡雪岩的复信说:“今岁饷事,拮据殊常,非枢邸严催 协饷,筹部款,大局已不可问。洋款枝节横生,非阁下苦心孤诣,竭力维持, 无从说起。“现在年关满饷,仍待洋款头批速到,始够支销,除清还鄂欠外, 尚须匀拨陕赈及甘属灾黎,所余洋款,除清还沪局借款外,核计敷至明年夏 秋之交而止,此后又不知何以为计?尊意以为兵事可慰,饷事则殊可忧,不 得不先一年预为之地,洵切实确凿之论,弟心中所欲奉商者,阁下已代为计 之,非设身处地,通盘熟筹,不能道其只字,万里同心,不言而喻。” 原来胡雪岩早替左宗棠算过了,年底本应发饷;陕甘两省旱灾要赈济, 再还了湖北、上海两处借款,到得明年夏秋之间,便又是青黄不接的时期了。 借款筹饷要早一年便须着手。 可是洋款已不能借。借洋款是国家的责任,虽说由各省协饷,但灾荒 连年,各省情形都不好,欠解西征协饷,无法归还欠款,仍须政府设法,所 以根本不能再提洋款。而且左宗棠因为借洋款,要受赫德的气,自己亦不大 愿意借洋款,尤其是英商的款子。 胡雪岩想到左宗棠说过,“息耗太重,如果是商款,楚弓楚得,倒还罢 了。洋人赚了我们重利,还要多方挑剔,实在不甘。”同时又一再表示,“何 必海关及各省出票?倒象是各省替陕甘来还债;其实还的还是陕甘应得的协 饷。我主持西征,筹饷我有全权;协饷不到,先借款子来接济,这就是所谓 调度。商人如果相信陕甘相信我,由陕甘出票就可以了,何必劳动总署?” 因此他设计了一套借商款的办法,往返磋商定议,由胡雪岩邀集商股 一百七十五万两;另由汇丰“认股”一百七十五万两,合并三百五十万,组 识一个乾泰公司负责借出。照左宗棠的计算,在七年之中,陕甘可得协饷一 千八百十万以上,除还洋款以外,至少尚有千万之多,所以借几百万商款, 一定能够清偿;但协饷收到的日期不一,多寡不定,所以提出来一个“机圆 法话”的要求,第一,不出关票;第二,不定年限,可以早还,亦可以迟还; 第三,有钱还钱、无钱暂欠,利息照算,不必定为几个月一期。 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,胡雪岩只能替他办到不出关票,此外年限定 为六年,期次仍是半年一期,利息是一分二。 当然借商款亦须奏准;左宗棠于光绪四年八月十六日出奏,一个月以 后奉到廷寄:“借用商款,息银既重,各省关每年除划还本息外,京协各饷, 更属无从筹措,本系万不得已之计。此次故念左宗棠筹办各务,事在垂成, 准照所议办理。 嗣后无论何项急需,不得动辄息借商款,致贻后累。”所谓“京饷”, 即是在京的各项开支,包括文武百官的俸给、八旗士兵的饷项,以及一年三 次送入宫内供两宫太后及皇帝私人开支的“交进银”在内,是最重要的一笔 预算,由于左宗棠动辄借款之累,连京饷都“无从筹措”,这话说得很重了。 为此,一直到上年左宗棠奉召入京,为了替刘锦棠筹划西征善后,才 迫不得已,在近乎独断独行的情况下,借了汇丰银行招股所贷的四百万两。 这两笔款子的风险,都在胡雪岩一个人身上。三百五十万的商款,自 光绪五年起分期拔还,几乎已还了一半;而且每期本息约十来万银子,邵友 濂亦知道,难不倒胡雪岩,要刁难他,只有在光绪七年所借的那一笔上。 这笔款子实收于光绪七年四月,年息九厘九毫五,前两年只付息,不 还本,第三年起每年拔本一百万两,分两期给付;光绪九年四月付第一期、 十月付第二期,每期各五十万两。 以前各次洋债,虽由胡雪岩经手,但如何偿还,不用他来操心,因为 各省督抚加了印的“关票”,汇集于江海关后,税务司还要签押负连带责任, 如果各省的“关票”不能兑现,税务司可以截留税款,代为抵付。可是这最 后一次的四百万两,在借款时为了替刘锦棠解除后顾之忧,左宗棠近乎独断 独行,只以为未来数年协饷尚多,不愁无法偿还,所以大包大揽地说:本银 “如期由上海转运局经手交还;如上海无银,应准其向户部如期兑取。” 这一惟恐总理衙门及李鸿章策动棘德阴挠,但求成功不惜迁就的承诺, 无形之中便将全部风险都加了在胡雪岩的肩头上,因为各省如果不解,汇丰 银行一定找胡雪岩,他们不必多费周折,请英国公使出面跟户部打交道;以 胡雪岩的财力、信用与担当,每期五十万两银子的本银,亦一定挑得起来。 话虽如此,五十万两银子到底不是一个小数目。邵友濂与盛宣怀秘密 商定,到时候,“挤他一挤”,虽未必能挤倒,至少可以打击打击他的信用。 其时——光绪九年春天,中法的关系复又恶化了。本来前一年十一月 间,李鸿章与法国公使在上海谈判,已经达成了和平解决在越南的纠纷的三 点协议。但法国海军部及殖民部,分别向他们的外交部表示,不满宝海与李 鸿章的协议,海军方面且已增兵越南北部的海防。 而又恰好法国发生政潮,新内阁的外交部长沙美拉库支持军部的主张, 推翻前议,而且将宝海撤任,另派特使德理固专程来华谈判。 妙的是法国公使宝海,特为自上海到天津去看李鸿章,他劝李鸿章坚 持前议,不防指责法国政府违约;有了这种反对他们政府的法国公使,李鸿 章觉得谈和又有把握了,所以仍旧照原定计划,奏请准予给假回籍葬亲。李 还不肯回任,但为了开始建设旅顺军港,北洋大臣的差使是接下来了,既然 请假,北洋大臣自然由张树声暂署。 但就在二月里李鸿章在合肥原籍时,法军在越南复又动武,不但攻占 越南南定,而且直接侵犯中国在越南权益,招商局运米的船,在海防为法军 扣押;设在海防及顺安的两处仓库,为法军占领,其中的存粮及其他物品, 当然也被没收了。加以越南政府除行文礼部乞援外,并特派“刑部尚书”范 慎来华,效“申包胥哭秦庭”,因此,朝中震动,清议昂扬,都主张采取强 硬的对策;甚至驻英兼驻法公使一等毅勇侯曾纪泽,亦打电报回来,建议派 军援越,不可对法国让步。当时疆臣亦多主战,云贵总督岑毓英,备战已有 多时,但署理两广总督的曾国荃,却不愿轻启战端,清议深为不满,因而主 持总署的恭王,一面循外交途径向法国抗议;一面奏准命李鸿章迅回直隶总 督本任,接着降谕,派李鸿章以直隶总督的身分迅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,所 有广东、广西、云南防军,均归节制。同时命左宗棠筹划江南防军待命南调 援越。这时胡雪岩恰好在江宁,便跟左宗棠说:“好象应该还有张制军回两 广本任的上谕;不然,李合肥一到天津,不就是有了两位直隶总署?” “妙就妙在没有张振轩回本任的上谕。”左宗棠答说,“总署也知道李少 荃决不会到广东,恐怕也不会回天津。” “这,大人倒多指点指点,让我们也开开茅塞。”“李少荃看在曾文正分 上,对曾老九一向是很客气的。当年江宁之围,师老无功,李少荃已经克复 了常州,朝命赴援江宁,他按兵不动,为的是不愿分曾老九的功。你想,如 今他如果一到广东,曾老九怎么办?” “是,是。”胡雪岩想了一下说:“大人说李合肥也不会到天津,是怕一 到了,张制军就得回广东,那一来不是又要把曾九帅挤走的吗?” “正是如此。” “照此说来,京里只说叫李某某回任,对于张曾两位没不交代,意思也 就是要李合能只领虚衔,暂时不必回任。”“不错,举一反三,你明白了。” “那末,李合肥怎么办呢?” 左宗棠沉吟了好了一会‘问说:“你看呢?” “我看,他仍旧会到上海。” 左宗棠点点头,“我想他也只能先驻上海。”他说:“而且他也不能忘情 上海。” 胡雪岩当即说道:“我本来想跟大人辞了行,回杭州,以后再到上海; 照现在看,似乎应该直接到上海的好。” 原来各省关应解陕甘,以便还本的协款,都交由江海关代转;所以各 省解缴的情况如何,非要胡雪岩到上海去查了才知道。 “好,你到上海首先办这件事,看情形如何赶紧写信来。看哪里还没有 解到,好及早去催。” 胡雪岩的估计很正确,李鸿章果然奏请暂驻上海,统筹全局,察酌南 北军情,再取进止。意思是江南防军如果力量不足,无法南调,那就不一定 用武,以求和为宜。恭王懂他的用意,奏请准如所请;于是李鸿章在三月底 专轮到了上海,驻节天后宫行辕。 第五章 一见古应春的面,胡雪岩一吓跳,他人都瘦得落形了。“应春,你,你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?” “唉!”古应春长长地叹口气,“小爷叔,我的运气太坏!也怪我自己大 意。” “你出了什么事?快告诉我。” “我要倾家荡产了。”古应春说:“都是听信了徐雨之的话。” 这徐雨之是广东籍的富商,胡雪岩跟他也很熟。此人单名一个润字, 人很能干,运气也很好,在上海一家洋行学生意,深得洋人的器重,从廿二 岁开始与人合伙开钱庄,开丝号,开茶栈,无不大发利市。同治二年廿六岁, 已经积赀十来万,在江南粮台报捐员外郎,加捐花翎,俨然上海洋场上有名 的绅士了。 因此,同治十年得了个差使。那时两江总督南洋大臣曾国藩决定挑选 幼童出洋留学;事先研究,这批幼童以在广东挑选为宜,因为美国的华侨绝 大部分是广东人,广东风气开通,作父兄的固不以幼年子弟在万里重洋之外 而不放心;而此辈幼童在美国常有乡音亲切的长辈去看他们,亦可以稍慰思 乡之苦。 由于徐润是上海“广东帮”商人的领袖,所以曾国藩把这个差使交了 给他。徐润策划得很周到,挑选了一百二十个资质很不错的幼童,分四批出 洋,每批三十人;第一批在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上船,由容闳带队,大部分是 广东籍,广东籍中又以香山为最多,因为徐润就是香山人。 当然,也有其他省份的人,但为数极少,只得五个,两个江苏、一个 山东、一个福建、还有一个是徽州人,不过是广东招来的,这个十二岁、生 在辛酉政变那一年的幼童,叫做詹天佑,他的父亲叫詹作屏,在福建船政局 当机器匠,家眷寄居广州。詹天佑应募时,有人劝詹作屏让他的儿子学法律, 学成回国,可以做官;但詹屏坚持他的儿子要学技艺,而且要学最新的技艺。 第二批是在同治十二年五月放洋的,由徐润的亲家黄平甫领队。这回 在挑选的官费生三十名以外,另有七名广东少年,由他们的家长自备资斧, 请黄平甫带到美国——风气到底大开了,已经有自费留学的了。 第三批是在同治十三年八月间派遣。这回与以前不同的是,除了两个 学技艺、一个学机器以外,其余的都念普通学校,年长的念“中馆”;年幼 的念“小馆”,但所谓年长,亦不过十三岁,台广东香山的唐绍仪、江苏常 州的朱宝奎;而最年幼的,至少也要十岁。 第四批放洋在光绪元年九月,增加了十个名额,一共是四十名,这回 一律念普通学校,到中学毕业,再视他们性之所近,决定学什么。同时外省 籍的幼童也多了,但仍不脱江苏、浙江、安徽三省。 幼童放洋是曾国藩所创议,但他不及见第一批幼童放洋,同治十一年 二月殁于任上;以后便由李鸿章支持这件事,徐润亦由此获得李鸿章的赏识, 由北洋札委为招商局的会办,与盛宣怀同事。 在这七八年中,徐润的事业蒸蒸日上,当然还远不及胡雪岩,但亦算 是上海“夷场”上的殷商。 胡雪岩跟他除了作善举以外,别无生意上的往来,而古应春因为原籍 广东,又以跟洋商打交道时,常会聚在一起,所以跟徐润走得很近,也有好 些合伙的事业,其中之一是做房地产生意。 徐润的房地产很多,地皮有两千九百多亩,建成的洋房有五十一所, 市房更多,不下两千间,照帐面上算,值到两百二十几万,但积压的资本太 重,空地毫无收入,还要付税;市房则只是收租金,为数有限。于是,他有 一个英国朋友,名叫顾林,此人在英国是个爵士,本人热心运动,交游很广, 亦很懂生意经,他向徐润建议,彼此合作。 顾林亦是古应春的朋友,因此,徐润邀他跟顾林一起谈合作,“我们组 织一个大公司,投入资金,在空地上都盖起房子来。”顾林说道:“造一批, 卖一批;卖来的款子造第二批。空地用完了,把旧房子再来翻造,不断更新, 外国的大都市,尤其是美国,都是这样建造起来的。” 这个周而复始盖房子的决窍,徐润也懂,“可是,’他问:“这要大批现 金,你能不能投资?” “当然,我没有这个意思,不会跟你谈合作。不过,我也是要回国去招 股。我们把合作的办法商量好了,拿章程在伦敦市场上传了出去,相信不到 三个月,就能把股本募足。”“股本算多少呢?” “这要看你的意思。你拿你的房地产作价——当然是实价;看值多少, 我就募多少股本。” “徐润点点头问古应春:“你看呢?” “他这个法子可行,也很公平。不过,我认为我们这方面股份要多占些。” 徐润想了一下,提出很明确的办法,这中英合资的公司股本定为四百 万两,华方占五成半,英方占四成半;华方以房地产核实作价,英方四成半 计一百八十万两,由英国汇来现金。 于是,请律师撰文签订了草约,徐润还送了一万两银子给顾林,让他 回国去招股。但是徐润的房地产,照实价只值一百五十万两;还要再买价值 七十万两的地皮,才能凑足二百二十万两,合足五成半之数。 “应春兄,好朋友利益均沾,这七十万两,你来入股如何?” 古应春筹划了一下,愿意出五十万两银子。这是去年年底的话;到这 年二月里,地皮买足数了,可是顾林却出了事。原来顾林回到伦敦不久,在 一次皇室邀请的狩猎会中,马失前蹄、人从马上倒栽出去,头先着地,脑子 受了重伤,请了两位名医诊治,性命虽已保住,但得了个癫痫症,合作设大 分司的事,就此无疾而终。 这一来徐润跟古应春大受打击,因为中法在越南的纠纷,法国政府不 惜推翻已经达成和解的协议,准备动武,且已派水师提督孤拔,率舰东来, 同时国会通过,拨款五百万法郎,作为战费,因此上海谣言纷纷,流传最盛 的一个说法是,法国军舰不断巡弋在吴淞口外,决定要攻制造局。胆小的人 已经开始逃难;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之下房地产根本无人问津。 “我那五十万银子,其中卅五万是借来的;现在银根紧到极点,上海三 十几家钱庄,家家心惊肉跳,只怕再来一个风潮,大家提存挤兑,一倒就是 多少家。我借的款子,催得很急;实在是急!每天都有钱庄里的伙计上门坐 讨,只好不断同人家说好话。”古应春又说:“还有一层,我怕阿七晓得了着 急,还要时时刻刻留心瞒住她。小爷叔,你想,我过的是啥日子?” 胡雪岩听了他这番话,再看到他憔悴的形容,恻然心伤,“应春,你放 心!”他拍一拍胸脯说:“我来替你了;都在我身上。” 古应春迟疑未答。胡雪岩倒奇怪了,照情理说,现有人替他一肩担承, 他应该高兴才是,何以有此显得困惑的神情?“应春,”他问:“还有啥难处? 我们这样的交情,你还有啥在我面前说不出口的话?” “小爷叔,”古应春顿了一下问道:“莫非上海的市面,你真的一点都不 晓得?” “怎么?市面有好有坏,这也是常有的事。” 古应春楞住了,好一会方始开口:“看起来你老人家真的不晓得。我现 在说实话吧,来催讨欠款,来催得最厉害的,就是老宓。” 此言一出,胡雪岩脸上火辣辣地发烧,真象上海人所说的“吃耳光” 一样,一时心里七上八下,竟开不得口了。原来古应春口中的“老宓”,就 是他阜康钱庄的档手宓本常。“自己人催欠款催得这么厉害!岂有此理!”胡 雪岩非常生气;但转念一想,连自己人的欠款都催得这么厉害,可见得阜康 的境况也很窘。 这一转念间,惊出一身汗,定一定神说道:“应春,你晓得的,这几年, 阜康的事,我都交老宓,难得问一问;照现在看,阜康的银根好象比哪一家 都紧,你倒同我说一说,到底是怎么个情形?” “小爷叔,你从江宁来,莫非没有听左大人跟你谈上海的市面?” “怎么?上海的市面,莫非??” “从来没有这么坏过。小爷叔,你晓得现在上海的现银有多少?” “有多少?” “这个。”古应春伸一指相示。 “一千万?” “一百万。” 胡雪岩大吃一惊,“真的?”他问。 “你差别老宓就晓得了。” 胡雪岩仍旧有点不大相信,“市面这么坏,应该有人告诉左大人啊!” 他说,“我在江宁,跟左大人谈起上海他说因为法国称兵,上海市面多少受 点影响,不过不要紧。”“哼!”古应春冷笑一声:“现在做官的,哪个不是瞒 上欺下,只会做喜鹊,不肯当乌鸦。” “走!’胡雪岩说:“我们一起到集贤里去。” 阜康钱庄设在英租界集贤里,与胡雪岩的公馆只隔一条马路,他经常 是安步当车走了去的。正要出门时,女管家陈嫂赶出来问道:“老爷,啥辰 光回来?” “现在还不晓得。” “刚刚宓先生派徒弟来通知,他说晓得老爷已经来了,吃夜饭辰光他会 来。”陈嫂又说:“今夜难得买到一条很新鲜的鲥鱼,老爷回来吃夜饭吧!” 一听宓本常要来,胡雪岩倒有些踌躇了;古应春便即说道:“即然如此, 不如等老宓来,有些话也是在家里谈,比较方便。” 胡雪岩听这一说,便从纱背心口袋中掏出打簧表来看,已经四点半了, 便点点头说:“那就叫人去说一声:请宓先生早一点来。” 于是重回客厅去密谈。胡雪岩此时最关心的是要还汇丰银行第一期的 本银五十万两。陕甘总督衙门出的“印票”,不过是摆个样子,还款来源是 各省交上海道衙门代收的协饷;数目如果不够,他可以代垫,但银根如此之 紧,代垫恐有不能,须要及早筹划。 “应春,”他问,“汇丰的款子,月底要交,你晓不晓得,邵小村那里已 经收到多少了?” “前十来天我听说,已经收到半数了。这几天,总还有款子进来。差也 不过差个百把万,不过,现在全上海的现银只有一百万,”古应春吸着气说: “这件事恐怕也是个麻烦。”胡雪岩的心一沉,“我的信用,伤不得一点点。 应春,”他说:“只有半个月的工夫了。你有没有啥好主意?”“一时倒还没 有。”古应春答说:“且等老宓来了再说。” 宓本常一直到天黑才来。据他说,一接到通知,本来马上就要赶来, 只为有几个大客户提存,调度费时,所以耽误了工夫。 胡雪岩知道,所谓调度,无非先开出银票,问客户到何处提款;然后 通兑付的联号。譬如客户要提五万银子的存款,说要到江宁去提;便用最快 的方法通知江宁的阜康。如果江宁“头寸”不足,再查何处有多余的“头寸” ——上海阜康是总号,各联号存款进出的情形,都有帐可查;查清楚了,透 过同行的汇划,以有余补不足。 不过这是近来的情形,早些日子说要提现银,还要照付;胡雪岩便查 问那些现银都到哪里去了? “都分散到内地去了。”宓本常说:“不靠水路码头的联号,存款都增加 了。不过照我计算,转到别处的只占十之六七;还有十之三四,是摆在家里 了。这些现银,要到市面平空了,才会派到市面上。” “喔,”胡雪岩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道:“这十之三四的现银,也要想个法 子,早点让它回到市面上。你开个单了给我,看哪几处地方,存款增加了。” “我说过了,只要不是水路上的大码头,存款都比以前多。” “那是怕中法一开仗,法国兵轮会到水路大码头。”胡雪岩问:“京里怎 么样?” “加了很多,而且都是大数目。”宓本常说:“文中堂的三十万都提走了。 不过,北京存了四十六万。” 文中堂便是前年升了协办大学士的刑部尚书文煜;提三十万存四十六 万,表示他对阜康的信心十足,胡雪岩自然深感安慰。 “难怪大家都想做官。”胡雪晨说:“他调到京里,也不过三、四年的工 夫,倒又积了十六万银子了。” “不!”宓本常说:“其中十万两是他的本家的。”“不管他了,总是他的 来头。”胡雪岩又问:“上海几十家钱庄,现银只有一百万,大家是怎么应付 的呢?”“全靠同心协力,在汇划上耍把戏。” “喔,”胡雪岩从受知于左宗棠开始,一面要办西征粮台;一面又创办了 好些事业,而且做生意的兴趣,集中在丝上,对于钱庄的经营,差不多完全 交给宓本常主持,钱庄的制度,有所改变,亦很隔膜,“汇划”上能够,“耍 把戏”,却不甚明白。在过去,他可以不求甚解,现在出现了危机,他就非 问问清楚不可了。 “说穿了,一句话:等于常在一起打牌的朋友一样,赌得再大,不过赌 筹码,今天我输他赢,明天你赢他输,听起来很热闹,无非数数筹吗,记一 笔帐,到时候结一结就轧平了。 不过,这只好常常在一起的朋友这么办,夹一个外头人进来,赢了一 票,要拿现款走;这个把戏就耍不下去了。所以??” 所以上海的钱庄,由阜康领头,联络了十来家“大同行”,成立了一个 “汇划总会”,仿照日本在明治十二年所设立的“手形交换所”的办法,用 交换票据来代替现银收解。 票据交换,不能私下办理,一定要送总会;凡是汇划钱庄,到期的银 票,一律先送总会,分门别类理齐,派老司务送到各钱庄“照票”。如果不 误,这家钱庄便将银票收了下来,另外打出一张收据,名为“公单”,规定 以五百两为基数,不足五百两,或用现金找补,或者记帐另外再算。这些“公 单”大概在下午三、四点钟,都已集中到总会,算盘一打,立刻可以算出哪 家该收多少、该付多少;譬如,阜康应收各庄银票共计一百万,本号开出的 银票只有八十四万,有十六万头寸多。 有多就有少,由总会开出“划条”交阜康向欠头寸的钱庄先收现银。 时间规定是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以前。 那么,缺头寸的钱庄怎么办呢?不要紧,第二天上午可以到公会向有 头寸多的同行去拆进,利息以日计,称为“银拆”这种一两天的同业借款, 不必打收据,由公会记一笔帐就可以了。 至于利息的计算,又分两种,不打收据的拆借,称为“活拆”,利息高 低视银根松紧而定。另外一种同业长期的拆借,称为“呆拆”,要立票据, 议定利息;在此期间,不受每天挂牌的“银拆”的影响。 “这种打‘公单’的法子,就好象赌钱发筹码,所不同的是,第一,赌 场的筹码,只有头家可以管;公单只要是汇划钱庄,家家可开。第二,赌场 的筹码,不能拿到外面去用,公单可以化成本号的银票,到处可用。说实了, 无非无中生有,凭空生出几千万银子来;所以现银不过一百万,市面上的大 生意照样在做。这就是要汇划的把戏。” 接下来便谈到丝茧的情形。丝茧业下乡收值,多仰赖钱庄放款,胡雪 岩也就因为有钱庄在手里,所以成为丝业领袖,这两年因为抵制新式缫丝厂, 收的茧子与丝更多。宓本常虽非胡雪岩经营丝业方面的档手,但可以从各联 号存放款进出的总帐中,看出存货有多少。 “大先生,”宓本常神情严肃地说:“现在存丝总有六七千包,茧子更多, 我看用不着这么多存货。” “你是说吃本太重?” “是啊。”宓本常说:“粗估一估差不多有三百万银子的本钱压在那里。 不是因为这样子,古先生的十万银子,我也不好意思来讨。” “呃!”胡雪岩立即接口:“这十万银子转到我名下。”他紧接着又转脸对 古应春说:“另外的,再想办法。好在你有地皮在那里,不过现金一时周转 不开而已。” 古应春满怀忧虑一扫而空;但自己虽不愁了,又为胡雪岩发愁,“小爷 叔,”他说:“现在三家缫丝厂都缺货,你何妨放几千包茧子出去;新式机器, 做丝快得很,一做出来,不愁外洋没有买主,那一来不就活络了?” “古先生这话一点不错。”宓本常也说,“今年‘洋庄’不大动,是外国 人都在等,等机器的丝,凭良心说,机器做的丝,比脚踏手摇土法子做的丝, 不知道要高明多少。”“我也晓得。”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:“不过,做人总 要讲宗旨,更要讲信用,说一句算一句,我答应过的,不准新式缫丝厂来抢 乡下养蚕做丝人家的饭碗,我就不能卖茧子给他们。 现在我手里再紧一紧,这三家机器缫丝厂一倒,外国人没有想头了, 自然会买我的丝,那时候价钱就由我开了。” 古应春与宓本常,都认为他打的如意算盘。不过,古应春是好朋友的 身分,而宓本常是伙计,所以只有古应春还可以劝他。 “小爷叔,如果那三家新式缫丝厂倒闭了洋商当然只好仍旧买我们土法 子做的丝;可是那三家厂不倒呢?”“不倒而没有货色,跟倒了有啥两样?” “还有一层,小爷叔要想到,茧子虽然烘干了,到底也还是摆不长的。 一发黄就卖不起价钱了。” “这话是不错。不过,你说上海现银不到一百万,我就放茧子出去,也 换不出现银。” “有英镑、有花旗票就可以了。”宓本常接口来个快,“譬如说,现在要 还汇丰五十万,如果大先生有卖茧子的外国钱在汇丰,就可以折算给他,收 进五十万现银,周转不就活络了?” 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:“为了维持我的信用,只好抛茧子,这话我说得 响的。明天我去看邵小村,看看这五十万两银子,到底收得齐收不齐?如果 银数不够,决定照你们的办法,卖茧子来拿它补足。不然,我另有主意。” “小爷叔,你是啥主意?” 胡雪岩笑笑,“天机不可泄漏。”他说,“是蛮狠的一着。” 吃完了饭,宓本常告辞,古应春却留了下来,因为胡雪岩刚到上海, 尚未露面,到第二天消息一传,应酬就会忙不过来,那时候就没有工夫细谈 了。 当然胡雪岩也要跟他谈谈近况,第一个关切的是七姑奶奶,“怎么 样?”他问:“七姐好点了?” “好得多了。”古应春的神气不同了,显得很有生气的模样,“本来右半 身完全瘫了,现在有点知觉了。”“那好!说不定还会复原呢!” 这一说,使得古应春很不安,只好老实说了,“小爷叔,我心里有个疙 瘩,从瑞香一进门,没有几天就有消息。顾林在英国女皇的行宫外面,从马 上摔下来,把脑子摔坏了。”他迟疑着说:“我怕她跟我八字上不大相配。” “!”胡雪岩大不以为然,“你蛮洋派的人,怎么也相信这个。要不然, 你拿你们两个人的八字,叫吴铁口去合一合看。” 提到吴铁口,不免令人失笑;当初罗四姐去合八字,原是七姑奶奶跟 他串好一的出双簧。胡雪岩也知道其中的奥妙,竟真的相信吴铁口是真的铁 口,岂非自欺欺人?“你笑点啥?”胡雪岩说:“你当我荒唐?实在说一句: 假的说成真的,‘真的是真的,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铁口。”听他说得象绕口令 似的,古应春不由得笑了,“好,好!我听小爷叔的话,叫吴铁口去合她的 八字,不过,”他说:“她的八字我不晓得。” “我来问她。” “慢慢,总要等阿七有了表示以后。” “当然。”胡雪岩说:“我明天看了七姐,包你当天就有好消息。” “怎么?”古应春问:“小爷叔是打算当面她明说。” “当面是当面,不是明说。你到明天就晓得了。”“复原是办不到,只望 她能够起床就好了。”古应春又说:“谈到这一点,实在要谢谢瑞香。” “对了!”胡雪岩谈到他第二件关心的事,“七姐对瑞香怎么样?” “那没有话说,当她自己妹子一样。当然这也一半是看罗四姐的面子。” “照这样说,应该是照她的锦囊妙计,一步一步走拢来;七姐对你有没 有表示?” “有。不过我没有答腔。” “咦!”胡雪岩大为诧异:“为啥?” “小爷叔,你看我现在弄得这样焦头烂额,哪里还有讨小的意恳。” “这倒也是实话。”胡雪岩问:“阜康的十成旭不必再提了,你还差多少 头寸?” 应春想了一下答说:“还差十二、三万。” “差点是现款,能够变现就好。”胡雪岩说:“我再借五百包丝给你,你 洋行里的朋友多,总可以卖得掉。” 古应春打的正是这个主意,踌躇好久,难于启齿,不想胡雪岩自己说 了出来;心里的那份感激与痛快,难以形容了。“小爷叔,你真是杭州人说 的,是我的‘救命王菩萨’。”他说:“我把道契都抵给你。” “不必,不必,我们弟兄何在乎此?不过应春,你开价不能太低,不然, 有个盘口在那里,以后我就抬不高了。”“是的。”古应春凝神想了一下说:“这 样,小爷叔,你索性再借两百包给我:七面百丝抵押十四万银子,一定可以, 那就什么都摆平了。” “好!光押不卖,就不算把行情压低。准定如此。”胡雪岩紧接着说:“你 现在有心思想瑞香了吧?” 这一点,古应春还是不能爽爽快快地答复;沉吟未答之际,胡雪岩少 不得要追问了。 “这件事老太太都蛮关心的。罗四姐更不用说,应春,你要晓得,不光 是你,她对瑞香也要有个交代。” 第二天一大早,胡雪岩就到了古家。七姑奶奶已知道胡雪岩要来,叫 瑞香替她栉发梳妆;又关照预备菜留胡雪岩吃饭,大为兴奋。 胡雪岩一来,当然请到病榻前面,“七姐,”他很高兴地说,“看起来精 神是好得多了。” “是啊,都要谢谢四姐。” “为啥?” “不是四姐派了瑞香来帮我的忙,我不会好起来,小爷叔你看!”七姑奶 奶将右手提高了数寸,“现在手能够动了,都是瑞香,一天给按摩多少遍。” “喔!”胡雪岩看一看瑞香,想要说话,却又住口,仿佛有难言之隐似的。 七姑奶奶虽在病中,仍旧神智清明,察言辨色的本事一点也不差;殷 殷地从胡老太太起,将胡雪岩全家大小都问到了。 直到瑞香离去,她才问道:“小爷叔,刚才提到瑞香,你好象有话没有 说出来。” “是的。我有句话,实在不想说,不过又非说不可。”“那么,小爷叔我 们两家是一家,你说嘛!” “话句话是罗四姐要我带来的。”胡雪岩说:“瑞香是好人家出身,他哥 哥现在生意做得还不错,想把他妹子赎回去。”“赎回去?”七姑奶奶脸色都 变了,“当初不是一百两银子卖到胡家的?” “不是。罗四姐弄不清楚,我也记不起来,捡出老契来一看,才知道当 初是典的一百两银子,规定八年回赎;今年正好是第八年。” “那,四姐的意思呢?” “四姐当然不肯,尤其听说在你这里还不错,更加不肯了。” “四姐待我好。”七姑奶奶用殷切盼望的眼色看着胡雪岩说:“她晓得我 离不开瑞香,应该替我想想办法。”“办法何尝不想。不过,她哥哥说出一句 话来,四姐就说不下去了。” “喔,一句什么话。” “她哥哥说,要为她妹子的终身着想。意思是把瑞香赎回去,要替她好 好寻个婆家。” “真的?” 看七姑奶奶是不信的语气,胡雪岩也就正好说活终话,“哪晓得他是真 是假?不过,”他又把话说回来:“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就算他是假话,也 驳不倒他。三个人抬不过去一个理字。七姐,你说呢?” “依我说,”七姑奶奶微微冷笑,“小爷叔,你手下那么多人,莫非就不 能派一个能干的去打听打听他哥哥的情形,是真的为瑞香着想呢,还是说好 听话,拿他妹子赎回去,另打主意?” “打啥主意?” “知人知面不知心。照瑞香这份人材,在她身上好打的主意多得很。” 胡雪岩不作声,这是故意作出盘马弯弓的姿态,好逼七姑奶奶往深处 去谈。 七姑奶奶此时心事如麻,是为瑞香在着急;盘算了好一会,方又开口 说道:“小爷叔,你同四姐决不可以让瑞香的哥哥把她赎回去。不然会造孽。” “造孽?”胡雪岩故意装出吃惊的神气,“怎么会造孽?”“如果瑞香落 了火坑,不就是造孽?” “七姐,”胡雪岩急急问说:“你是说,她哥哥会把她卖到堂子里?” “说不定。” 胡雪岩想了一下说:“不会的。第一,瑞香不肯;第二,她哥哥也不敢。 如说我胡某某家的丫头,会落到堂子里;他不怕我办他一个‘逼良为娼’的 罪?” “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。小爷叔,你既然想到你的面子,何不早点想办 法?” “对!”胡雪岩很快地接口,“七姐,你倒替我想个法子看。”“法子多得 很。第一,同他哥哥去商量,再补他多少银子,重新立个卖断的契。” “不,不!这点没有用。”胡雪岩说:“如果有用,罗四姐早就办了。我 不说过,人家生意做得蛮好,赎瑞香不是打钱的主意。” “好!就算他不是打钱的主意,诚心诚意是为瑞香的终身;不过,他替 他妹子到底挑的是什么人家?男家好不好要看一看;瑞香愿不愿意也要问一 问。如果是低三下四的人家,瑞香又不愿意,小爷叔,那就尽有理由不让他 赎回去了。” “这话——”胡雪岩不便驳她太武断,急转直下地说:“我看,只有一个 办法,他为瑞香好,我们也是为瑞香好,替瑞香好好找份人家,只要瑞香自 己愿意,他哥哥也就没话说了。”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:“小爷叔,我想请四姐来一趟,请她来劝一劝瑞 香。” “劝啥?”胡雪岩答说:“莫非我就不能劝她?”“我怕小爷叔说话欠婉 转;瑞香是怕你,就肯答应,也是很勉强的。这种事,一勉强就没有意思了。” “什么事要瑞香答应?而且要心里情愿?七姐,你何妨同我实说;你晓 得的,我们家的丫头都不怕我的,倒是对四姐,她们还有忌惮。” “即然如此,我就实说吧!小爷叔,我在瑞香来的第二天,心里就在转 念头了,我一直想替应春弄个人,要他看得上眼,要我也投缘,象瑞香这样 一个拿灯笼都寻不着的人,四姐替我送了来,我心里好高兴;本想等小爷叔 你,或者四姐来了,当面求你们,哪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层曲折,真教好事 多磨了。” “七姐,你说实话,我也说实话。”胡雪岩很恳切地答道:“我们也想到, 你要有个好帮手,凡事能够放心不管,病才好得起来。不过你们夫妻的感情, 大家都晓得的,这件事只有你自己来发动,我们决不好多说。如今七姐你既 然这样说了,我同四姐没有不赞成的。不过,这件事要三方面都愿意。”“哪 三方面?”七姑奶奶抢着问说。 “你,应春,还有瑞香。”胡雪岩紧接着说:“瑞香我来劝她;我想,她 一定也肯的? “小爷叔,你怎么晓得她一定肯?” “我们家常常来往的女太太,不管是亲戚,还是朋友,少说也有二、三 十位,一谈起人缘,瑞香总说:‘要算七姑奶奶’,从这句话上,就可以晓得 了?” 胡雪岩编出来这套话,使得七姑奶奶面露微笑,双眼发亮,显然大为 高兴。 “七姐,”胡雪岩问说:“现在我要提醒你了,你应该问一问应春愿意不 愿意。” “他不愿也要愿。”七姑奶奶极有把握地,“小爷叔你不必操心。” “不见得。”胡雪岩摇摇头:“去年他去拜生日,老太太问过他,他说他 决不想,好好一个家,何苦生出许是非?看来他作兴不肯讨小。” 七姑奶奶“哈”一声笑了出来,“世界上哪个男人不喜欢讨小?”她说: “小爷叔,你真当我阿木林?”“阿木林”是洋场上新兴起来的一句俗语, 傻瓜之意。胡雪岩听她语涉讥嘲,只好报以窘笑。 “倒是瑞香家里,小爷叔怎么把它摆平来?” “我想——”胡雪岩边想边说:“只有叫瑞香咬定了,不肯回去。她哥哥 也就没法子了。” “一点不错。小爷叔,请你去探探瑞香的口气,只要她肯了,我会教她 一套话,去应付她哥哥。” 于是,胡雪岩正好找个僻静的地方,先去交代瑞香;原是一套无中生 有的假话,只要瑞香承认有这么一个哥哥,谎就圆起来了。 至于为古应春作妾,是罗四姐早就跟她说通了的,就不必费辞了。 等吃完了饭,胡雪岩与古应春一起出门,七姑奶奶便将瑞香找了来, 握着她的手悄悄问说:“你们老爷跟你说过了?” 瑞香想了一下才明白,顿时脸红了,将头扭了过去说:“说过了。” “那末,你的意思怎么样呢?” 瑞香很为难,一则是害羞,再则是为自己留点身分,“愿意”二字怎么 样也说不出口;迟疑了好一会才想起一句很含蓄也很巧妙的话:“就怕我哥 哥作梗。” “七姑奶奶大喜:“这么说,你是肯了。”她说:“瑞香,我老早就当你妹 子一样了,将来决不会薄待你。”“我晓得。”瑞香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。 七姑奶奶是真的怕瑞香觉得作妾委屈,在胡雪岩跟她谈过此事以后, 便叫小大姐把她的首饰箱取了来,拣了一只翡翠镯子、一只金刚钻戒藏在枕 下,此时便将头一侧说道:“我枕头下面有个纸包,你把它拿出来。” 枕下果然有个棉纸包,一打开来,宝光耀眼,瑞香自然知道是怎么回 事了。当然,她要将首饰交到七姑奶奶手里。“来!”七姑奶奶说:“你把手 伸过来。”瑞香不肯,七姑奶奶便用另一只不甚方便的手,挣扎着要来拉她 的手;看那力不从心的模样,瑞香于心不忍,终于将手伸过去了。帮七姑奶 奶的忙。翠镯套上左腕;钻戒套入右手无名指,瑞香忍不住端详了一下,心 头泛起一阵无可形容的兴奋。“妹妹!现在真是一家人了。” “七姑奶奶,这个称呼不敢当。”“有啥不敢当,我本来就一直拿你当妹 子看待。”七姑奶奶又说:“你对我的称呼也要改一改了。” “我,”瑞香窘笑道:“我还不知道怎么改呢?”“一时不改也不要紧。” 七姑奶奶接下来说:“我们谈正经。将来你哥哥、嫂嫂来,我们当然也拿他 们夫妇当亲戚看待。眼前,你有没有想一想,怎么样应付他?” “我还没有想过。”瑞香迟疑地说:“我想只有好好跟他商量。” “商量不通呢?” “那,我就不晓得怎么说了。” “我教你。”七姑奶奶问道:“《红楼梦》你看过没有?”瑞香脸一红:“我 也不认识多少字。”她说:“哪里能够看书?” “听总听人说过?” “是的。”瑞香答说:“有一回听人说我们胡家的老太太,好比贾太君; 我问我们大小姐贾太君是什么人,才知道出在《红楼梦》上。” “那末贾宝玉你总也知道?” “贾宝玉、林黛玉、薛宝钗、王凤姐都听说过的。”“袭人呢?” “不是怡红院里的丫头?” “不错。袭人姓花,她的哥哥叫花自芳,也是要来赎他妹妹,袭人就说, 当初是家里穷,把我卖到贾家,即然如此,何苦现在又要把我赎回去?我想, 你也可以这样跟你哥哥说。如果他说,现在把你弄回去,是为你着想;你就 问他当初又何以不为你着想!看他有什么话说?” “嗯,嗯!”瑞香答应着,“我就这样子同他说。”“当然。我们还要送聘 金。” “这一层,”瑞香抢着说:“奶奶同我们老爷谈好了。”无意中改了口,名 分就算从此而定了。 胡雪岩去看邵友濂扑了个空,原来这天李鸿章从合肥到了上海,以天 后宫为行馆,邵友濂必须终日陪待在侧,听候驱遣。 非常意外的,胡雪岩并未打算去看李鸿章;而李鸿章却派人送了一封 信到转运局去邀胡雪岩,请他第二天上午相晤;信中并且说明,是为了“洋 药”进口加税一事,有些意见想请他转达左宗棠。 “洋药进口加税,左大人去年跟我提过。我还弄不清其中的来龙去脉, 李合肥明天跟我谈起来,一问三不知,似乎不大好。”胡雪岩问古应春:“我 记得你有个亲戚是土行大老板,他总清楚吧?” 他所说的是古应春的远房表叔,广东潮州人,姓曾,开一家烟土行, 牌号就叫“曾记”,规模极大,曾老板是名副其实的“土财主”。古应春跟他 不大有来往,但为了胡雪岩,特地到南市九亩地去向他请教。 “实不相瞒,你问我,我还要问人。我们帐房吴先生最清楚。”曾老板说: “胡大先生,我久已仰慕了,不过高攀不上;应春,你晓得的,我一个月吃 三回鱼翅,今天碰得巧,能不能请胡大先生来吃饭,由吴先生当面讲给他听, 岂不省事?”“不晓得他今天晚上有没有应酬?”古应春因为胡雪岩不大愿 意跟这些人来往,不敢代为答应,只说:“我去试试看。” 于是曾老板备了个“全贴”交古应春带回。胡雪岩有求于人,加以古 应春的交情,自无拒绝这理,欣然许诺,而且带了一份相当重的礼去,是一 支极大的吉林老山人参。 曾老板自是奉如上宾,寒暄恭维了好一阵,将帐房吴先生请了来相见, 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;谈起来才知道是秀才,在这烟土行当帐房,似乎太 委屈了。 “鸦片是罂粟熬炼出来的。罂粟,中国从古就有的,出在四川,苏东坡 四川人,他做的诗:‘道人劝饮鸡苏水,童子能煎罂粟汤’,汤里加蜜,是当 调肺养胃的补药服的。” “到底是秀才。”胡雪岩说道:“一开口就是诗。”“吴先生,”古应春说, “我们不必谈得这样远,光说进口的鸦片好了。” 鸦片进口,最早在明朝成化年间;到万历年间,规定要收税,是当药 材用的,鸦片治痢疾,万试万灵。 不过明末清初,吸食鸦片是犯禁的,而且当时海禁甚严鸦片亦很少进 口,到了康熙二十三年,放宽海禁,鸦片仍准当作药材进口,收税不多,每 十斤征税两钱银子。以后吸鸦片的人慢慢多了,雍正年间,曾下禁令。有句 俗语:“私盐愈禁愈好卖”,鸦片亦是如此,愈禁得严,走私的愈多;从乾隆 三十八年起,英国设立东印度公司,将鸦片出口贸易当作国家的收入,走私 的情形就更严重了。 走私的结果是“白的换黑的”,鸦片进口,白银出口。 乾隆三十年前,进口的鸦片不过两三百箱,末年加到一千箱;道光初 年是四千箱,十年工夫加到两万三千多箱,至于私运白银出口,道光三年以 前,不过数百万两,到道光十八年增加到三千万两,这还是就广东而言,此 外福建、浙江、山东、天津各海口亦有数千万两,国家命脉所关,终于引起 了鸦片战争。 “至于正式开禁抽税,则在咸丰七年。”吴秀才说,“当时是闽浙总督王 懿德,说军需紧要,暂时从权,朝迁为了洪杨造反,只好允许。第二年跟法 国定约。每百斤收进口税三十两,鸦片既然当作药材进口,所以称做‘洋药’; 在云南、四川出产的,就叫‘土药’,不论洋药、土药在内地运销,都要收 厘捐,那跟进口税无关。” 但左宗棠却认“税”跟“厘”实际上是一回事,主张寓禁于征,每百 斤共收一百五十两。胡雪岩拿这一点向吴秀才请教,是分开征收的好,还是 合并为宜。 以合并为宜。”吴秀才说:“厘捐是从价征税,土药便宜洋药贵,如果 拿洋药冒充土药,税收就减少了。”“不错、不错。这个道理很浅,也很透彻; 不过不懂的人就想不到。”胡雪岩很高兴地说:“多谢、多谢,今天掉句文真 叫‘获益良多’。” 胡雪岩有个习惯,每到上海,一定要到宝善街一家叫渭园的茶馆去吃 一次茶;而且一定带足了十两二十两的银票一这是他本性仁厚、不忘老朋友 的一点心意。他有许多朋友,境况好的在长三堂子吃花酒见面;在谓园见到 的,大臻境况并不太好,问问的近况,量人所需,捍两张银票在手里,悄悄 塞了过去;见不到的他会问,一样也托人带钱去接济,所以他有好几个老朋 友,经常会到阜康或者转运局去打听:“胡大先生来了没有?” 这天到渭园来的老朋友很多,大多是已经打听好了来的一一周旋,不 知不觉到了十点钟;古应春提醒他说:“小爷叔,你的辰光快到了,这个约 会不能耽误。” 李鸿章的约会怎好误时?胡雪岩算好了的,约会是十一点钟,从渭园 到天后宫,不过一刻钟的工夫,尽来得及。“还早,还早!” “不,小爷叔,我们先到转运局坐一坐,”古应春说:“刚才我在这里遇 见一个朋友,打听到一个蛮要紧的消息,要先跟你谈一谈。” “好!我本来要到转运局去换衣服。”胡雪岩不再逗留,相偕先到转运局, 在他的“签押房”中密谈。 “我在谓园遇见海关上的一个朋友,据他告诉我,各省的款子大致都到 了,就少也极有限。不过,听说邵小村打算把这笔现银压一压,因这一阵‘银 拆’大涨,他想套点利息。”胡雪岩点点头,沉吟了一会说:“套利息也有限, 邵小村还不致于贪这点小利;说不一定另外有花样在内。” 不管他什么花样,这件事要早点跟他去接头。”“不!”胡雪岩说:“他 如果要耍花样,迟早都一样,我就索性不跟他谈了。” “那!”古应春诧异:“小爷叔你预备怎么办呢?”“我主意还没有定。” 胡雪岩说:“到天后宫回来再商量。” 换了公服,到天后宫递上手本。李鸿章关照先换便衣相见;他本人服 丧,穿一件淡蓝竹布长衫,上套黑布马褂,形容颇为憔悴。 胡雪岩自然有一番慰问:李鸿章还记得他送了一千两银子的奠议,特 地道谢,又说礼太重,但又不便退回,只好捐了给善堂。寒暄了好一阵,方 始谈入正题。 “鸦片害人,由来已久。不过洋药进口税是部库收入的大宗,要说寓禁 于征,不如说老实话,还是着眼在增加税收上面,来得实惠。” 一开口便与左宗棠的宗旨相悖,胡雪岩无话可说,只能答应一声: “是。” “增加税收,加税不是好办法;要拿偷漏的地方塞住,才是正本清源之 计。”李鸿章又说:“同治十一年上海新行洋药税章程,普鲁士的领事反对, 说加厘有碍在华洋商贸易。这话是说不通,加厘是我们自己的事,与缴纳进 口税的洋商何干?当时总署驳了他;不过赫德说过,厘捐愈重,走漏愈甚, 私货的来路不明,正当的洋商生意也少了。所谓加厘有碍在华洋商贸易,倒 也是实话。” “是。”胡雪岩答说:“听说私货都是香港来的。”“一点不错。”李鸿章说: “我这里有张单子,你可以看看。”说着,从炕桌上随手拿起一张纸,递了 过来。胡雪岩急忙站起,双手将单子接了过来,回到座位上去看。 单子上写明:从同治十三年至光绪四年,到香港的洋药,每年自八万 四千箱至九万六千箱不等,但运销各口,有税的只有六万五千箱到七万一千 箱。光绪五年到港十万七千箱,有税的只有八万六千箱,每年走私进口的, 总在两万箱以上。“洋药进口税每箱收税三十两,厘捐额定二十两,地方私 收的不算,合起来大概每箱八十两。私货有两万箱,税收就减少一百六十万。” 李鸿章急转直下地说:“赫德现在答应税厘一起加,正税三十两以外,另加 八十两;而且帮中国防止走私,这个交涉也算办得很圆满了。” “大人办洋务,当今中国第一。”胡雪岩恭维着说:“赫德一向是服大人 的。” “洋人总还好办,他们很厉害,不过讲道理,最怕自己人闹意气,我今 天请你来就是为此。” 显然的这所谓自己人闹意气,是指左宗棠而言;胡雪岩只好含含糊糊 地答应一声,不表示任何意见。 “我想请你转达左爵帅,他主张税厘合征,每箱一百五十两。赫德答复 我说:如果中国一定要照这个数目征,他也可以承认,不过他不能担保不走 私。雪岩,就算每年十万箱,其中私货两万五千箱,你倒算算这笔帐看。” 胡雪岩心算极快。十万箱乘一百十两,应征一千一百万两银子;照一 百五十两征税,七万五千箱应征一千一百二十五万两,仍旧多出二十五万两 银子。 “二十五万两银子是小事,防止走私,关系甚大;有赫德保证,我们的 主权才算完整。 不然以后走私愈来愈多,你跟他交涉,他说早已言明在先,歉难照办。 你又其奈他何。所以请你劝劝左爵帅,不必再争。”李鸿章又说:“目前局势 不好,强敌压境,我们但求交涉办得顺利,好把精力工夫,用到该用的地方。 雪岩,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?”“大人为国家打算,真是至矣尽矣,左大人 那里我一定切切实实去劝,他也一定体谅大人的苦心的。” “这就仰仗大力了。” “言重、言重!”胡雪岩掌握机会,转到自己身上的事:“不过,说到对 外交涉上头,尤其是现在我们要拉拢英国对付法国,有件事要请大人作主。” “喔!”李鸿章问:“什么事?” “汇丰的借款,转眼就到期,听说各省应解的协饷,差不多都汇到了, 即使相差也有限。我想求大人交付小村,把这笔款子早点拨出来,如果稍为 差一点,亦请小村那里补足。 现在上海市面上现银短缺,只有请海关拿库存现银放出来调剂调剂。 小村能帮这个忙,左大人一定也领情的。”“我来问问小村。”李鸿章的话说 得很漂亮,“都是公事,都是为国家,理当无分彼此。” 话漂亮,而且言行相符;当天下午,胡雪岩就接到邵友濂的信,说各 省应解款项只收到四十七万,不送之数奉谕暂垫,请他派人去办理提款手续。 “还款是在月底。”宓本常很高兴地说,“这笔头寸有几天可以用,这几 天的‘银拆’很高,小小赚一笔。”“不必贪小。”胡雪岩另有打算,“你明天 去办个转帐的手续,请他们打汇丰的票子,原票转帐,掉回印票,做得漂亮 点。” 宓本常是俗语说的“铜钱眼里翻跟斗”的人物,觉得胡雪岩白白牺牲 了利息,未免太傻。不过东家交代,惟有遵命。第二天一早就把转收的手续 办妥当,领回了盖有陕甘总督衙门关防的印票。胡雪岩便将印票注销,交代 转运局的文案朱师爷,写信给左宗棠,报告还款经过以外,将李鸿章所托之 事,切切实实叙明;最后特别提到,李鸿章很够意思,请左宗棠务必也买他 一个面子。 这封信很要紧,胡雪岩亲自看着,到下午四点多钟写完,正要到古家 去看七姑奶奶,哪知古应春却先来了。“小爷叔,”他手里持着一份请柬,“汇 丰的‘康白度’曾友生,亲自送帖子来,托我转交,今天晚上请小爷叔吃饭, 特别关照,请小爷叔务必赏光。” “喔!”胡雪岩智珠在握,首先问说:“他还请了哪个?”“除了邀我作陪, 没有别人。” “地方呢?” “在虹口泰利。” “那不是只有外国人去的馆子?” “不错。”古应春说:“我想他为的是说话方便,特为挑这家中国人不去 的法国菜馆。” “喔!”胡雪岩沉吟了一会,捻一捻八字胡子微笑道:“看样子不必我开 口了。” “小爷叔,”古应春说,“你本来想跟他开口谈啥?”“你想呢?” 古应春仔细想了想说:“我懂了。” 第六章 汇丰银行的买办曾友生,为人很势利,喜欢借洋人的势力以自重。他 对胡雪岩很巴结,主要的原因是,胡雪岩跟汇丰银行的“大班”,不论以前 是否认识,都可以排闼直入去打交道,所以他不敢不尊敬;但胡雪岩却不大 喜欢这个人,就因为他势利之故。 但这回他是奉了他们大班之命,来跟胡雪岩商量,刚收到五十万现银, 需要“消化”,问胡雪岩可有意借用?“现在市面上头寸很紧,你们这笔款 子可以借给别人,何必来问我这个做钱庄的?” “市面上头寸确是很紧,不过局势不大好;客户要挑一挑。论到信用, 你胡大先生是天字第一号的金字招牌。”曾友生陪着笑说:“胡大先生,难得 有这么一个机会,请你挑挑我。”“友生兄,你言重了。汇丰的买办,只有挑 人家的,哪个够资格来挑你?” “你胡大先生就够。”曾友生说:“真人面前不说假话,除了你,汇丰的 款子不敢放给别人,所以只有你能挑我。”“既然你这么说,做朋友能够帮忙 的,只要我办得到,无不如命。不过,我不晓得怎么挑法?” “无非在利息上头,让我稍稍戴顶帽子。”曾友生开门见山地说:“胡大 先生,这五十万你都用了好不好?”“你们怕风险,我也怕风险。”胡雪岩故 意问古应春:“正中堂有二十万银子,一定要摆在我们这里,能不能回掉 他?” 古应春根本不知道他说的“王中堂”是谁?不过他懂胡雪岩的意思, 是要表示阜康的头寸很宽裕,便也故意装困惑地问:“呀!小爷叔,昨天北 京来的电报,你没看到?”“没有啊!电报上怎么说?” “王中堂的二十万银子,一半在北京,一半在天津,都存进来了。”古应 春又加一句:“莫非老宓没有告诉你?”“老宓今天忙得不得了,大概忘掉 了。”胡雪岩脸看着曾友生说:“收丝的辰光差不多也过了,实在有点为难。” “胡大先生,以你的实力,手里多个几十万头寸,也不算回事;上海谣言多, 内地市面不坏。加上五荒六月,青黄不接的时候,阜康有款子,不怕放不出 去,你们再多想一想看。吃进这笔头寸,只有好处,没有坏处。” 胡雪岩点点头停了一下问道:“利息多少?” “一个整数。”曾友生说:“不过我报只报八五。胡大先生,这算蛮公道 吧?” “年息还是月息?” “自然是月息。” “月息一厘,年息就是一分二。这个数目,一点都不公道。”“现在的银 根,胡大先生,你不能拿从前来比,而且分家借有扣头,不比这笔款子你是 实收。” 胡雪岩当然不会轻信他的话,但平心而论,这笔借款实在不能说不划 算,所以彼此磋磨,最后说定年息一分,半年一付;期限两年,到期得展延 一年。至于对汇丰银行,曾友生要戴多少帽子,胡雪岩不问,只照曾友生所 开的数目承认就是。 胡雪岩原来就已想到要借汇丰这笔款子,而汇丰亦有意贷放给胡雪岩。 彼此心思相同,加以有胡雪岩不贪小利、提前归还这很漂亮的一着,汇丰的 大班,愈发觉得胡雪岩确是第一等的客户,所以曾友生毫不困难地将这笔货 款拉成功了,利息先扣半年,曾友生的好处,等款子划拨到阜康,胡雪岩自 己打一张票子,由古应春转交曾友生,连宓本常都不知道这笔借款另有暗盘。 司行中的消息很灵通,第二天上午城隍庙豫园的“大同行”茶会上, 宓本常那张桌子上,热闹非凡,都是想来拆借现银的。但宓本常的手很紧, 因为胡雪岩交代,这笔款子除了弥补古应春的宕帐以外,余款他另有用途。 “做生意看机会。”他说:“市面不好,也是个机会;当然,这要看眼光, 看准了赚大钱,看走眼了血本无归。现在银根紧,都在脱货求现,你们看这 笔款子应该怎么用?” 古应春主张囤茶叶,宓本常提议买地皮,但胡雪岩都不赞成,唯一的 原因是,茶叶也好,地皮也好,投资下去要看局势的演变,不能成上发生作 用。 “大先生,”宓本常说:“局势不好,什么作用都不会发生,我看还是放 拆息最好。” “放拆息不必谈;我们开钱庄,本意就不是想赚同行的钱,至于要发生 作用,局势固然有关系,主要的是看力量,力量够,稍为再加一点,就有作 用发生。”胡雪岩随手取过三只茶杯,斟满其中的一杯说:“这两只杯子里的 茶只有一半,那就好比茶叶同地皮,离满的程度还远得很;这满的一杯,只 要倒茶下去,马上就会到外面,这就是你力量够了,马上能够发生作用。” 古应春颇有领会了,“这是四两拨千斤的道理。”他说:“小爷叔,你的 满杯茶,不止一杯,你要哪一杯发生作用?”“你倒想呢?” “丝?” “不错。”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。因为胡雪岩囤积的丝很多,而这年的“洋庄”并 不景气;洋人收丝,出价不高,胡雪岩不愿脱手,积压的现银已多,没有再 投入资金之理。 “不!应春。”胡雪岩说:“出价不高,是洋人打错了算盘,以为我想脱 货求现,打算买便宜货,而且,市面上也还有货,所以他们还不急。我呢! 你们说我急不急?” 忽然看出这么一句话来,古应春与宓本常都不知如何回答了。 “你们倒说说看,怎么不开口。” “我不晓得大先生怎么样”宓本常说:“不过我是很急。”“你急我也急。 我何尝不急,不过愈急愈坏事;人家晓得你急,就等着要你的好看了。譬如 汇丰的那笔款子,我要说王中堂有大批钱存进来,头寸宽裕得很,曾友生就 愈要借给你,利息也讨俏了;只要你一露口风,很想借这笔钱,那时候你们 看着,他又是一副脸嘴了。” “这似乎不可以一概而论。”古应春总觉得他的盘算不对,但却不知从何 驳起。 “你说不可一概而论,我说道理是一样的。现在我趁市价落的时候,把 市面上的丝收光,洋人买不到丝,自然会回头来寻我。” “万一倒是大家都僵在那里,一个价钱不好不卖;一个价钱太贵,不买。 小爷叔,那时候,你要想想,吃亏的是你,不是他。” “怎么吃亏的是我?” “丝不要发黄吗?” “不错,丝要发黄。不过也仅止于发黄而已,漂白费点事,总不致于一 无用处,要掼到汪洋大海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大家拼下去,我到底是地主,总 有办法好想;来收货的洋人,一双空手回去,没有原料,他厂要关门。我不 相信他拼得过我。万一他们真是齐了心杀我的价,我还有最后一记死中求活 的仙着。” 大家都想听他说明那死中求活的一着是什么?但胡雪岩装作只是信口 掩饰短处的一句“游词”,笑笑不再说下去了。 可是当他只与古应春两个人在一起时,态度便不同了,“应春,你讲的 道理我不是没有想过。”他显得有些激动,“人家外国人,特别是英国,做生 意是第一等人。我们这里呢,士农工商,做生意的,叫啥‘四民之末’;现 在更加好了,叫做‘无商不奸’。我如果不是懂做官的诀窍,不会有今天。 你说,我是不是老实话?” “不见得。”古应春答说:“小爷叔光讲做生意,一定也是第一流人物。” “你说的第一流,不过是做生意当中的第一流,不是‘四民’当中的第 一流。应春,你不要‘晕淘淘’,真的当你做生意的本事有多少大!我跟你 说一句,再大也大不过外国人,尤其是英国人。为啥?他是一个国家在同你 做生意;好比借洋款,一切都谈好了;英国公使出面了,要总理衙门出公事, 你欠英商的钱不还,就等于欠英国女皇的钱不还。真的不还,你试试看,软 的,海关捏在人家手里;硬的,他的兵舰开到你口子外头,大炮瞄准你城里 热闹的地方。应春,这同‘阎王帐’一样,你敢不还?不还要你的命!” 胡雪岩说话的语气一向平和,从未见他如此锋利过。因此,古应春不 敢附和;但也不敢反驳,因为不管附和还是反驳,都只会使得他更为偏激。 胡雪岩却根本不理会他因何沉默,只觉得“话到口边留不住”,要说个 痛快,“那天我听吴秀才谈英国政府卖鸦片,心里头感慨不少。表面上看起 来,种鸦片的,都是东印度公司,其实是英国政府在操纵,只要对东印度公 司稍为有点不利,英国政府就要出面来交涉了。东印度公司的盈余,要归英 国政府,这也还罢了。然而,丝呢?完全是英国商人自己在做生意,盈亏同 英国政府毫不相干;居然也要出面来干预,说你们收的茧捐太高了,英商收 丝的成本加重,所以要减低。人家的政府,处处帮商人讲话;我们呢?应春, 你说!”“这还用得着我说?”古应春苦笑着回答。 “俗语说:不怕不识货,只怕货比货。政府也是一样的。有的人说,我 们大清朝比明朝要好得多,照明朝末年,皇帝、太监那种荒唐法子,明朝不 亡变成没有天理了。但是,货要比三家,所谓货比三家不吃亏,大清朝比明 朝高明,固然不错;还要比别的国家,这就是比第三家。你说,比得上哪一 国,不但英法美德,照我看比日本都不如。” “小爷叔,”古应春插嘴说道:“你的话扯得远了。”“好!我们回来再谈 生意。我,胡某人有今天,朝廷帮我的忙的地方,我晓得;象钱庄,有利息 轻的官款存进来,就是我比人家有利的地方。不过,这是我帮朝廷的忙所换 来的;朝廷是照应你出了力、戴红顶子的胡某人,不是照应你做大生意的胡 某人,这中间是有分别的。你说是不是?”“爷叔,你今天发的议论太深奥 了。”古应春用拇指揉着太阳穴:“等我想一想。” “对!你要想通了,我们才谈得下去。” 古应春细细分辨了两者之间的区别。以后问道:“小爷叔的意思是,朝 廷应该照应做大生意的?” “不错。”胡雪岩说:“不过,我是指的同外国人一较高下的大生意而言。 凡是销洋庄的,朝廷都应该照应;因为这就是同外国人‘打仗’,不过不是 用真刀真枪而已。”“是,是。近来有个新说法,叫做‘商战’,那就是小爷 叔的意思了。” “正是。”胡雪岩说:“我同洋人‘商战”,朝廷在那里看热闹,甚至还要 说冷活、扯后腿,你想,我这个仗打得过、打不过人家? “当然打不过。” “喏!”胡雪岩突然大声说道:“应春,我胡某人自己觉得同人家不同的 地方就在这里,明晓得打不过,我还是要打。而且,”他清清楚楚地说:“我 要争口气给朝廷看;教那些大人先生自己觉得难为情。” “那,”古应春笑道:“那不是争气,是赌气了。”“赌气同争气,原是一 码事。会赌气的,就是争气;不懂争气的,就变成赌气了。” “这话说得好。闲话少说,小爷叔,我要请教你,你的这口气怎么争法? 万一争不到,自扳石斗自压脚,那就连赌气都谈不到了。” 这就又谈到所谓“死中求话的仙着”上头来了。胡雪岩始终不愿谈个 打算,事实上他也从没有认真去想过,此时却不能不谈不想了。 “大不了我把几家新式缫丝厂都买了过来,自己来做丝。” 此言一出,古应春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。胡雪岩一向不赞成新 式缫丝厂,现在的做法完全相反,实在不可思议。 然而稍为多想一想,就觉得这一着实在很高明。古应春在这方面跟胡 雪岩的态度一直不同,他懂洋文跟洋人打交道的辰光也多,对西方潮流比较 清楚,土法做丝,成本既高、品质又差,老早该淘汰了。只因为胡雪岩一直 顾虑乡下丝户的生计,一直排斥新式缫丝,现在难得他改变想法,不但反对, 而且更进一步,自己要下手做,怎不教人既惊且喜。“小爷叔,就是洋人不 跟你打对台,你也应该这样做的。你倒想——” 古应春很起劲地为胡雪岩指陈必须改弦易辙的理由,第一是新式缫丝 机器,比手摇脚踏的“土机器”要快好几倍,茧子不妨尽量收,收了马上运 到厂里做成丝,既不用堆栈来存放干茧,更不怕茧中之蛹未死,咬出头来; 第二,出口的匀净、光泽远胜于土法所制”第三,自己收茧,自己做丝,自 己销洋庄,竞“一条鞭”到底,不必怕洋人来竞争,事实上洋人也无法来竟 争。 这三点理由,尤其是最后一点,颇使胡雪岩动心;但一时也委决不下, 只这样答一句:“再看吧!这不是很急的事。” 但古应春的想法不同,他认为这件事应该马上进行。胡雪岩手里有大 批干茧,如果用土法做成丝,跟洋人价钱谈不拢,摆在堆栈里,丝会发黄; 如果自己有厂做丝直接外销,就不会有什么风险了。 因此,他积极奔走,去打听新式缫丝厂的情形,共有五家,最早是法 国人卜鲁纳开设的宝昌丝厂,其次是美商旗昌洋行附设的旗昌丝厂。 第三家去年才开,名为公和永,老板是湖州人黄佐卿。此外怡和、公 平两家洋行,跟旗昌洋行一样,也都附设了丝厂。这五家丝厂,规模都差不 多,也都不赚钱,原因有二:第一,是干茧的来路不畅,机器常常停工待料。 第二,机器的效用不能充分发挥,成品不如理想之好。据说,公和永、怡和、 公平三家打算联合聘请一名意大利有名的技师来管工程。其余两家,已有无 意经营之势,如果胡雪岩想收买,正是机会。 古应春对这件事非常热中,先跟七姑奶奶商量,看应该如何向胡雪岩 进言。 “新式缫丝厂的情形,我不在清楚,不过洋丝比土丝好,那是外行都看 得出来的。” “东西好就不怕没有销路。”古应春说:“小爷叔做什么生意,都要最好 的;现在明明的最好的东西在那里,他偏不要,这就有点奇怪了。”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:“我来跟他说。” “七姐,不是我不要。我也知道洋丝比起土丝来起码要高两档。不过, 七姐,做人总要讲定旨、进信用,我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,现在反过来自己 下手,那不是反复小人?人家要问我,我有啥话好说。” “小爷叔,所谓此一时也,彼一时也,世界天天在变。我是从小生长在 上海的,哪里会想到现在的上海会变成这个样子?人家西洋,样样进步;你 不领益,自己吃亏。譬如说,左大人西征,不是你替他买西洋的军火,他哪 里会成功?”“七姐,你误会了,我不是说洋丝不好——” “我知道,我也没有误会。”七姑奶奶抢着说:“我的意思是,人要识潮 流,不识潮流,落在人家后面,等你想到要赶上去,已经来不及。小爷叔, 承你帮应春这么一个忙,我们夫妇是一片至诚。” “七姐,七姐,”胡雪岩急忙打断,“你说这种话,就显得我们交情浅了。” “好!我不说。不过,小爷叔,我真是替你担足心思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现 在局势不好,听说法国人预备拿兵舰拦在吴淞口外,不准商船通行,那一来 洋庄不动,小爷叔,你垫本几百万银子的茧子跟丝,怎么办?” “这,这消息,你是从哪里来的?” “是替我看病的洋大夫说的。” “真的?” “我几时同小爷叔说过假话?” “喔,喔,”胡雪岩急忙道歉,“七姐,我说错了。”“小爷叔,人,有的 时候要冒险,有的时候要稳当,小爷叔,我说句很难听的话,白相人说的‘有 床破棉被,就要保身家’。小爷叔,你现在啥身家?” 胡雪岩默然半晌,叹口气说:“七姐,我何尝不晓得?不过,有的时候, 由不得自己。” “我不相信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事业是你一手闯出来的,哪个也做不得你 的主。” “七姐,这你就不大清楚了,无形之中有许多牵制,譬如说,我要一做 新式缫丝厂,就有多少人来央求我,说‘你胡大先生不拉我们一把,反而背 后踢一脚,我们做丝的人家,没饭吃了。’这一来,你的心就狠不下来了。” 七姑奶奶没有料到,他的话会说在前头,等于先发制人,将她的嘴封 住了。当然,七姑奶奶决不会就此罢休,另外要想话来说服他。 “小爷叔,照你的说法,好比从井救人。你犯得着,犯不着?再说新式 缫丝是潮流,现在光是销洋庄;将来厂多了,大家都喜欢洋机丝织的料子, 土法做丝,根本就没人要;只看布好了,洋布又细又白又薄,到夏天哪个不 想弄件洋布衫穿? 毛蓝布只有乡下人穿,再过几年乡下人都不穿了。”“这不可以一概而 论的。” “为啥不可以,事情是一样的。”七姑奶奶接着又说:“从井救人看自己 犯得着、犯不着是一桩事;值得不值得救,又是一桩事。如果鲜龙活跳一个 人,掉在井里淹死了,自然可惜;倘或是个骨瘦如柴的痨病鬼,就救了起来, 也没有几年好活,老实说,救不救是一样的,现在土法做丝,就好比是个去 日无多的痨病鬼。” 她这个譬方,似乎也有点道理,胡雪岩心想,光跟她讲理,没有用处, 只说自己的难处好了。 “七姐,实在是做人不能‘两面三刀’,‘又做师娘又做鬼’。你说,如果 我胡某人是这样一个人,身家一定保不住。” 七姑奶奶驳不倒他:心里七上八下转着念头,突然灵机一动,便即问 道:“小爷叔,照你刚才的话,你不是不想做新式缫丝厂,是有牵制,不能 做,是不是?” “是的。” “那么牵制没有了,你就能做,是不是。” “也可以这么说。” “那好,我有一个法子,包你没有牵制。” “你倒说说看。” “很容易,小爷叔,你不要出面好了。” “是??”胡雪岩问:“是暗底下做老板?” “对!” 胡雪岩心有点动了,但兹事体大,必须好好想一想,见此光景,七姑 奶奶知道事情有转机了,松不得劲,当即又想了一番话说。 “小爷叔,局势要坏起来是蛮快的,现在不趁早想办法,等临时发觉不 妙,就来不及补救了。几百万银子,不是小数目;小爷叔,就算你是‘财神’, 只怕也背不起这个风险。”这话自然是不能当为耳旁风的;胡雪岩不由得问 了一句:“叫哪个来做呢?” 要谈到委托一个出面的人,事情就好办了,七姑奶奶说:“我在想,最 好请罗四姐来;我的身子风瘫了,脑子没有坏,也可以帮她出出主意。” “她一来,一家人怎么办?”胡雪岩说:“除非七姐你能起床,还差不多。” “我是决不行的。要么??”她沉吟着。 “你是说应春?”不过应春同我的关系,大家都晓得的,他出面同我自 己出面差不多。 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,不大妥当。”“我不是想到应春,我光是在想, 哪里去寻一个靠得住的人。”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说:“小叔爷,你自己倒想一 想,如果真的没有,我倒有个人。” “那么,你说。” “不!一定要小爷叔你自己先想。” 胡雪岩心想,做这件事少不了古应春的参预,而他又不能出面;如果 七姑奶奶举荐一个人,就等于古应春下手一样,那才比较能令人放心。 这样一转念头,根本就不去考虑自己这方面的人,“七姐,”他说:“我 没有人。如果你有人,我们再谈下去,那才比较能令人放心。 这是逼着她荐贤。七姑奶奶明白,这是胡雪岩更加重她的责任;因而 重新又考量了一下,确知不会出纰漏,方始说道:“由我五哥出面来做好了。” 尤五退隐已久,在上海商场上,知道他的人不多,但他在漕帮中的势 力仍在,由他出面,加以有古应春做帮手,这件事是可以做的。 “如果五哥肯出面,我就没话说了。”胡雪岩说:“等应春回来,好好商 量。” 古应春专程到松江去了一趟,将尤五邀了来,当面商谈。但胡雪岩只 有一句话:事情要做得隐秘,他完全退居幕后,避免不必要的纷扰。 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已莫为。”尤五的话很坦率:“不过,场面摆出来以 后,生米煮成熟饭,就人家晓得了,也不要紧。”“这也是实话,不过到时候, 总让我有句话能推托才好。”“小爷叔你不认帐,人家有什么办法?”七姑奶 奶说道:“到时候,你到京里去一趟,索性连耳根都清净了。”“对,对!”胡 雪岩连连点头,“到时候我避开好了。” 这就表示胡雪岩在这桩大生意上是完全接受了古应春夫妇的劝告。纺 丝收茧子,在胡雪岩全部事业中,规模仅次于钱庄与典当而占第三位,但钱 庄与典当都有联号,而且是经常性的营业,所以在制度上都有一个首脑在“抓 总”,惟独丝茧的经营,是胡雪岩自己在指挥调度。钱庄、典当两方面的人, 只要是用得着时,他随时可以调用,譬如放款“买青”,要用到湖州等地阜 康的档手;存丝、存茧子的堆栈不够用,他的典当便须协力,销洋庄跟洋人 谈生意时,少不了要古应春出面。丝行、茧行的“档手”,只是管他自己的 一部分业务,层次较低,地位根本不能跟宓本常这班“大伙”相比。 多年来,胡雪岩总想找一个能够笼罩全局的人,可以将这部分的生意, 全盘托付;但一直未能如愿。如今他认为古应春应该是顺理成章地成为适当 的人选了。 “应春,现在我都照你们的话做了,以后这方面的做法也跟以前不相同 了。既然如此,丝跟茧子的事,我都交了给你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做事最怕缚 手缚脚,尤其是同洋人打交道,不管合作也好,竞争也好,贵乎消息灵通, 当机立断,如果你没有完全作主的权柄,到要紧关头仍旧要同我商量,那就 一定输人家一着了。” 他的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;态度之诚恳,更是令人感动,但古应春觉 得责任太重,不敢答应;七姑奶奶却沉默无语,显得跟他的感觉相同,便愈 发谨慎了。 但他不敢推托;因为坚持不允,便表示他对从事新式缫丝,并无把握 的事,极力劝人家去做,是何居心?光在这一点上就说不通了。 于是他说:“小爷叔承你看得起我,我很感激;以我们多少年的交情来 说,我亦决无推辞之理。不过,一年进出几百万的生意,牵涉的范围又很广, 我没有彻底弄清楚,光是懂一点皮毛,是不敢承担这样大的责任的。” “这个自然是实话。”胡雪岩说:“不过,我是要你来掌舵,下面的事有 人做。专门搞这一行的人,多是跟了我多年的,我叫他们会集拢来,跟你谈 个一两天,其中的决窍,你马上就都懂了。” “如果我来接手,当然要这么做。”古应春很巧妙地宕开一笔:“凡事要 按部就班来做,等我先帮五哥,把收买两个新缫丝厂的事办妥当了,再谈第 二步,好不好?”“应该这样子办。”七姑奶奶附和着说:“而且今年蚕忙时 期也过了:除了新式缫丝厂以外,其余都不妨照常年旧规去办。目前最要紧 的是,小爷叔手里的货色要赶紧脱手。” 她的话,要紧的是最后一句:她还是怕局势有变,市面愈来愈坏,脱 货求现为上上之策。但胡雪岩的想法正好相反,他觉得自己办了新式缫丝厂, 不愁茧子没有出路,则有恃无恐,何不与洋商放手一搏? 胡雪岩做生意,事先倒是周咨博询,不耻下问,但遇到真正要下决断 时,是他自己在心里拿主意。他的本性本就是如此,加以这十来年受左宗棠 的熏陶,领会到岳飞所说的“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”的道理,所以七姑奶奶 的话,并未多想,也不表示意见,只点点头表示听到了而已。“现在我们把 话说近来。”胡雪岩说:“既然是请五哥出面,样子要做得象,我想我们要打 两张合同。” “是的,这应该。”尤五答说:“我本来也要看看,我要做多少事,负多 少责任?只有合同上才看得清楚。”“五哥,”胡雪岩立即接口:“你有点误会 了,我不是要你负责任。 请你出来,又有应春在,用不着你负责任;但愿厂做发达了,你算交 一步老运,我们也沾你的光。”“小爷叔,你把话说倒了??” “唷、唷,大家都不要说客气话了。”七姑奶奶性急,打断尤五的话说: “现在只请小爷叔说,打怎样两张合同?”“一张是收买那两个厂,银子要 多少;开办要多少;将来开工、经常周转又要多少?把总数算出来,跟阜康 打一张往来的合同、定一个额了,额子以内,随时凭折子取款。至于细节上, 我会交代老宓,格外方便。” “是的。”古应春说:“合同稿子请小爷叔交代老宓去拟;额子多少,等 我谈妥当,算好了,再来告诉小爷叔。现在请问第二张。” “第二张是厂里的原料,你要仔细算一算,要多少茧子,写个跟我赊茧 子,啥辰光付款的合同。”胡雪岩特别指示:“这张合同要简单,更不可以写 出新式缫丝厂的字样。我只当是个茧行,你跟我买了茧子去,作啥用途,你 用不着告诉我,我也没有资格问你。你懂不懂我的意思?” “怎么不懂?”古应春看着尤五说:“总而言之一句话,不要把小爷叔的 名字牵连到新式缫丝厂。” “这样行,我们先要领张部照,开一家茧行。” “一点不错。”胡雪岩说:“这样子就都合规矩了。”“好的。我来办。”古 应春问:“小爷叔还有啥吩咐?” “我没有事了。倒要问你,还有啥要跟我谈的。”“一时也想不起了。等 想起来再同小爷叔请示。”“也不要光谈新式缫丝厂。”七姑奶奶插进来说: “小爷叔手里的那批丝,不能再摆了。” “是啊!”古应春说:“有好价钱好脱手了。”“当然!” 听得这一声,七姑奶奶心为之一宽。但古应春心里明白,“好价钱”之 “好”,各人的解释不同,有人以为能够保本,就是好价钱;有人觉得赚得 不够,价钱还不算好。胡雪岩的好价钱,决不是七姑奶奶心目中的好价钱。 正在谈着,转运局派人来见胡雪岩,原来是左宗棠特派专差送来一封 信,上面标明“限两日到,并钤着“两江总督部堂”的紫泥大印,未曾拆封, 便知是极紧急的事。果然胡雪岩拆信一看,略作沉吟,起身说道:“应春, 你陪我到集贤里去一趟。” “集贤里”是指阜康钱庄。宓本常有事出去了,管总帐的二伙周小棠, 一面多派学徒,分头去找宓本常;一面将胡雪岩引入只有他来了才打开的一 间布置得非常奢华的密室,亲自伺候,非常殷勤。 “小棠,”胡雪岩吩咐,“你去忙你的,我同古先生有话谈。” 等周小棠诺诺连声地退出,胡雪岩才将左宗棠的信拿给古应春看。原 来这年山东闹小灾,黄河支流所经的齐河、历城、齐东等地都决了好大的口 子,黄流滚滚,灾情甚重。山东巡抚陈士杰,奏准“以工代赈”——用灾民 来抢修堤工,发给工资,以代赈济。工料所费甚巨,除部库拨出一大笔款子 外,许多富庶省份都要分摊助赈;两江分摊四十万两,但江宁藩库只能凑出 半数,左宗棠迫不得已,只好向胡雪岩乞援,信上说:“山东河患甚殷,廷 命助赈,而当事图兴工以代,可否以二十万借我?” “真是!”古应春大为感慨,“两江之富,举国皆知,哪知连四十万银子 都凑不齐。国家之穷,可想而知了。”“这二十万银子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 还,”胡雪岩说:“索性算我报效好了。” “不!”古应春立即表示反对,“现在不是小爷叔踊跃输将的时候。” “喔,有啥不妥当?” “当然不妥当。第一,没有上谕劝大家捐款助赈,小爷叔何必自告奋勇? 好象钱多得用不完了。其次,市面很不好,小爷叔一捐就是二十万,大家看 了眼红。第三,现在防务吃紧,军费支出浩繁,如果有人上奏,劝富商报效, 头一个就会找到小爷叔,那时候报效的数目,只怕不是二十万能够过关的。 小爷叔,这个风头千万出不得!” 最后一句话,措词直率,胡雪岩不能不听,“也好。”他说:“请你马上 拟个电报稿子,问在哪里付款。”于是古应春提笔写道:“江宁制台衙门,密。 赐函奉悉,遵命办理。 款在江宁抑济南付,乞示。职道胡光墉叩。” 胡雪岩看完,在“乞”字下加了个“即”字,随即交给周小棠,派人 送到转运局去发。 其时宓本常已经找回来了,胡雪岩问道:“那五十万银子,由汇丰拨过 来了?” “是的。” “没有动?” “原封未动。”宓本常说,“不过先扣一季的息,不是整数了。” “晓得。”胡雪岩说:“这笔款子的用途,我已经派好了。 左大人同我借二十万,余数我要放给一个茧行。”这两笔用途,都是宓 本常再也想不到的;他原来的打算,是想用这笔款子来赚“银拆”,经过他 表弟所开的一家小钱庄,以多报少,弄点“外快”。这一来如意算盘落空, 不免失望,但心里存着一个挽回的念头。 因为如此,便要问了:“左大人为啥跟大先生借银子?”他说,“左大 人有啥大用场,要二十万?” “不是他借,是江宁藩库借。” 如果是左宗棠私人借,也许一时用不了这么多,短期之内,犹可周转; 公家借就毫无想头了。 “茧行呢?”他又问:“是哪家茧行?字号叫啥?”“还不晓得啥字号。” “大先生,”宓本常愈发诧异,“连人家字号都不晓得,怎么会借这样一 笔大数目?” “实在也不是借人家,是我们自己用;你还要起个合同稿子。”胡雪岩转 脸又说:“应春,经过情形请你同老宓说一说,稿子弄妥当,打好了合同, 我就好预备回杭州了。”宓本常不作声,听古应春细说了收买新式缫丝厂的 计划,心里很不舒服;因为他自己觉得是胡雪岩的第一个“大伙”,地位在 唐子韶之上。 而且丝跟钱庄有密切关系,这样一件大事,他在事先竟未能与闻,自 然妒恨交加。 “你看着好了!”他在心里说:“‘倒翻狗食盆,大家吃不成。’” 第七章 合同稿子是拟好了,但由于设立茧行需要呈请户部核准,方能开张, 宓本常便以此为借口,主张等“部照”发下来,再签合同。胡雪岩与古应春 哪里知道他心存叵测?只认为订合同只是一个形式,只要把收买新式缫丝厂 这件事说好了,款子随时可以动用,所以都同意了。 在上海该办的事都办了,胡雪岩冒着溽暑赶回杭州;原来胡三小姐的 红鸾星动,有人做媒,由胡老太太作主,许配了“王善人”的独养儿子。 王善人本名王财生,与胡雪岩是多年的朋友,年纪轻的时候,都是杭 州人戏称为“柜台猢狲”的商店伙计,所不同的是行业,王财生是一家大酱 园的“学徒”出身。 当胡雪岩重遇王有龄,青云直上时,王财生仍旧在酱园里当伙计,但 到洪杨平定以后,王财生摇身一变,以绅士姿态出现,有人说他之发财是由 于“趁火打劫”;有人说他“掘藏”掘到了“长毛”所埋藏的一批金银珠宝。 但不管他发财的原因是什么,他受胡雪岩的邀约,同办善后,扶伤救死,抚 缉流亡,做了许多好事,博得个“善人”的美名,却是事实。 杭州克复的第二年,王财生得了个儿子,都说他是行善的报应。 那年是同治四年乙丑,所以王财生的这个独子,小名阿牛,这年十九 岁。王财生早就想跟胡雪岩结亲家,而胡雪岩因为阿牛资质遇鲁,真有其笨 如牛之概,一直不肯答应,不道这年居然进学成了秀才;因而旧事重提,做 媒的人说:阿牛天性淳厚,胡三小姐嫁了他一定不会吃亏,而况又是独子; 定受翁姑的宠爱。至于家世,富虽远不敌胡雪岩,但有“善人”的名声弥补, 亦可说是门当户对,所欠缺的只不过阿牛是个白丁;如今中了秀才,俗语说 “秀才乃宰相之根苗”,前程远大,实在是头良缘匹配的好亲事。 这番说词,言之成理,加以胡老太太认为阿牛是独子,胡三小姐嫁了 过去,即无妯娌,就不会受气,因而作主许婚,只写信告诉胡雪岩有这回事, 催他快回杭州,因为择定七月初七“传红”。 回到杭州,才知道王家迎娶的吉期也定下了,是十一月初五;为的是 王善人的老娘,风烛残年,朝不保夕,急于想见孙媳妇进门;倘或去世,要 三年之后才能办喜事,耽误得太久了。这番理由,光明正大,胡老太太深以 为是,好在嫁妆是早就备好了的,只要再办一批时新的洋货来添妆就是了。 但办喜事的规模,却要等胡雪岩来商量;这件事要四个人来决定,便 是胡雪岩与他的母、妻、妾——螺蛳太太。而这四个人都有一正一反的两种 想法,除了胡雪岩以外,其余三人都觉得场面应该收束,但胡老太太最喜欢 这个小孙女儿,怕委屈了她;胡太太则认为应该一视同仁,她的两个姐姐是 啥场面,她也应该一样地风光;螺蛳太太则是为自己的女儿设想,因为开了 一个例子在那里,将来自己的女儿出阁,排场也就阔不起来了。至于胡雪岩 当然愈阔愈好,但市面不景气,怕惹了批评。 因此谈了两天没有结果;最后是胡雪岩自己下了个结论:“场面总也要 过得去,是大是小,相差也有限;好在还有四个月的工夫,到时候再看吧。” “场面是摆给人家看的。”螺蛳太太接口说道:“嫁妆是自己实惠。三小 姐的陪嫁,一定要风光;这样子,到时候场面就小一点,对外说起来是市面 不好;对内,三小姐也不会觉得委屈,就是男家也不会有话说。” 这番见解,真是面面俱到,胡老太太与胡太太听了都很舒服;胡雪岩 则认为惟有如此,就算排场不大,但嫁妆风光,也就不失面子了。 “罗四姐的话不错。嫁妆上不能委屈她。不过添妆也只有就现成的备办 了。” “那只有到上海去。”胡太太接着她婆婆的话说,同时看着罗四姐。 罗四姐很想自告奋勇,但一转念间,决定保持沉默;因为胡家人多嘴 杂,即使尽力,必定也还有人在背后说闲话,甚至造谣言:三小姐不是她生 的,她哪里舍得花钱替三小姐添妆。 胡雪岩原以为她会接口,看她不作声,便只好作决定了,“上海是你熟, 你去一趟。”他说:“顺便也看看七姑奶奶。”“为三小姐的喜事,我到上海去 一趟,是千应万该的。不过,首饰这样东西,贵不一定好;我去当然挑贵的 买,只怕买了来,花样款式不中三小姐的意。我看,”螺蛳太太笑一笑说:“我 陪小姐到上海,请她自己到洋行、银楼里去挑。”“不作兴的!”胡老太太用 一口道地的杭州话说:“没有出门的姑娘儿,自己去挑嫁妆,传出去把人家 笑都笑煞了。”“就是你去吧!”胡雪岩重复一句。 螺蛳太太仍旧不作承诺,“不晓得三小姐有没有兴致去走一趟?”她自 语似地说。 “不必了。”胡太太:“三丫头喜欢怎么样的首饰,莫非你还不清楚?” 最后还是由胡老太太一言而决,由螺师太太一个人到上海去采办。当 然,她要先问一问胡三小姐的爱好,还有胡太太的意见,同时最要紧的是, 一个花费的总数,这是只有胡雪岩才能决定的。 “她这副嫁妆,已经用了十几万银子了。现在添妆,最多再用五万银子。” 胡雪岩说:“上海银根很紧,银根紧,东西一定便宜,五万银子起码好当七 万用。” 到了上海,由古应春陪着,到德商别发洋行里一问,才知道胡雪岩的 话适得其反。国内的出产,为了脱货求现,削价出售,固然不错,但舶来品 却反而涨价了。 “古先生,”洋行的管事解释:“局势一天比一天紧,法国的宰相换过了, 现在的这个叫茹斐理,手段很强硬,如果中国在越南那方面,不肯让步,他 决心跟中国开仗。自从外国报纸登了法国水师提督孤拔到越南的消息以后, 各洋行的货色,马上都上涨了一成到一成五;现在是有的东西连出价都买不 到了。” “这是为啥?”螺蛳太太发问。 “胡太太,战事一起,法国兵舰封住中国的海口,外国商船不能来;货 色断档,那时候的价钱,老实说一句,要多少就是多少,只问有没有,不问 贵不贵,所以现在卖一样少一样,大家拿好东西都收起来了。” “怪不得!”螺蛳太太指着玻璃柜子中的首饰说:“这里的东西,没有一 样是看得上眼的。” “胡太太的眼光当然不同。”那管事说道,“我们对老主顾,不敢得罪的。 胡太太想置办哪些东西,我开保险箱,请胡太太挑。” 螺蛳太太知道,在中国的洋人,不分国籍,都是很团结的;他们亦有 “同行公议”的规矩,这家如此,另一家亦复如此,“货比三家不吃亏”这 句话用不上,倒不如自己用“大主顾”的身分来跟他谈谈条件。 “我老实跟你说,我是替我们家三小姐来办嫁妆,谈得拢,几万银子的 生意,我都作成了你。不然,说老实话,上海滩上的大洋行,不是你别发一 家。” 听说是几万银子的大生意,那管事不敢怠慢,“办三小姐的嫁妆,马虎 不得。胡太太,你请里面坐!”他说:“如果胡太太开了单子,先交给我,我 照单配齐了,送进来请你看。”螺蛳太太是开好了一张单子的,但不肯泄漏 底细,只说:“我没有单子。只要东西好,价钱克己,我就多买点。你先拿 两副钻镯我看看。” 中外服饰时尚不同,对中国主顾来说,最珍贵的首饰,就是钻镯;那 管事一听此话,心知嫁妆的话不假,这笔生意做下来,确有好几万银子,是 难得一笔大生意,便愈发巴结了。 将螺蛳太太与古应春请到他们大班专用的小客厅,还特为找了个会说 中国话的外籍女店员招待;名叫艾敦,螺蛳太太便叫她“艾小姐。” “艾小姐,你是哪里人?” “我出生在爱丁堡。”艾敦一面调着奶茶,一面答说。螺蛳太太不知道这 个地名,古应春便即解释:“她是英国人。” “喔!”螺蛳太太说道:“你们英国同我们中国一样的,都是老太后当权。” 艾敦虽会说中国话,也不过是日常用语,什么“老太后当权”,就跟螺 蛳太太听到“爱丁堡”这个地名一样,瞠目不知所对。 这就少不得又要靠古应春来疏通了:“她是指你们英国的维多利亚女 皇,跟我们中国的慈禧太后。” “喔,”艾敦颇为惊异,因为她也接待过许多中国的女顾客,除了北里娇 娃以外,间或也有贵妇与淑女,但从没有一个人在谈话时会提到英国女皇。 因为如此,便大起好感,招待螺蛳太太用午茶,非常殷勤。接着,管 事的捧来了三个长方盒子,一律黑色真皮,上烫金字,打开第一个盒子,蓝 色鹅绒上,嵌着一双光芒四射的白金钻镯,镶嵌得非常精致。 仔细看去,盒子虽新,白金的颜色却似有异,“这是旧的?”她问。 “是的。这是拿破仑皇后心爱的首饰。” “我不管什么皇后。”螺蛳太太说:“嫁妆总是新的好。”“这两副都是新 的。” 另外西副,一副全钻,一副镶了红蓝宝石,论贵重是全钻的那副,每 一只有四粒黄豆大的钻石,用碎钻连接,拿在手里不动都会闪耀;但谈到华 丽,却要算镶宝石的那副。“什么价钱?” “这副三万五,镶宝石的这副三万二。”管事的说:“胡太太,我劝你买 全钻的这副,虽然贵三千银子,其实比镶宝的划算。” 螺蛳太太委决不下,便即说道:“艾小姐,请你戴起来我看看。” 艾敦便一只手腕戴一样,平伸出来让她仔细鉴赏,螺蛳太太看了半天 转眼问道:“七姐夫,你看呢?” “好,当然是全钻的这副好,可惜太素净了。”这看法跟螺蛳太太的完全 一样,顿时作了决定,“又是新娘子,又是老太太在,不宜太素净。”她向管 事说道:“我东西是挑定了,现在要谈价钱,价钱谈不拢,挑也是白挑。我 倒请问你,这副镯子是啥时候来的?” “一年多了。” “那末一年以前,你的标价是多少?” “三万。” “这不相信,你现在只涨了两千银子,一成都不到。”“我说的是实话。” 管事的从天鹅绒衬底的夹层中,抽出来一张标鉴说:“古先生,请你 看。” 标签上确是阿拉伯字的“三万”;螺蛳太太也识洋数码,她的心思很快, 随即说道:“你刚才自己说过,买全钻的这副划算,可见得买这副不划算。 必是当初就乱标的一个码子,大概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过不去,所以只涨了一 成不到,是不是?”“胡太太真厉害。” 管事的苦笑道:“驳得我都没有话好说了。” 螺蛳太太一笑说:“大家驳来驳去,尽管是讲道理,到底也伤和气。这 样,镯子我一定买你的,现在我们先看别的东西,镯子的价钱留到最后再谈, 好不好? “是,是。”。 于是看水晶盘碗、看香水、看各种奇巧摆设;管事的为了想把那副镶 宝钻镯卖个好价钱,在这些货色上的开价都格外公道。挑停当了,最后再谈 镯价。 “这里一共是一万二。”螺蛳太太说道:“我们老爷交代,添妆不能超过 四万银子;你看怎么样?”她紧接着又说:“不要讨价还价,成不成一句话。” “胡太太,”管事的答说:“你这一记‘翻天印’下来,教我怎么招架?” “做生意不能勉强。镯子价钱谈不拢,我只好另外去物色;这一万二是 谈好了的,我先打票子给你。” 管事的楞住了,只好示意艾敦招待螺蛳太太喝茶吃点心,将古应春悄 悄拉到一边,苦笑着说:“这胡太太手段我真服了。为了迁就,后来看的那 些东西,都是照本卖的,其中一盏水晶大吊灯,盛道台出过三千银子,我们 没有卖,卖给胡太太只算两千五。如果胡太太不买镯子,我这笔生意做下来, 饭碗都要敲破了。” “她并不是不买,是你不卖。” “哪里是我不卖?价钱不对。” 古应春说:“做这笔生意,赚钱其次;不赚也就是赚了!这话怎么说呢? 胡财神嫁女儿,漂亮的嫁妆是别发洋行承办的,你想想看,这句话值多少 钱?” “原就是贪图这个名声,才各外迁就,不过总价四万银子,这笔生意实 在做不下来!” “要亏本?” “亏本虽不至于,不过以后的行情——” “以后是以后,现在是现在。”古应春抢着说道:“说老实话,市面很坏, 有钱的人都在逃难了;以后你们也未见得有这种大生意上门。” 管事的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了句:“这笔生意我如果答应下来,我的花红 就都要赔进去了。” 古应春知道洋行中的规矩,薪金颇为微薄,全靠售货的奖金,看他的 神情不象说假话,足见螺蛳太太杀得太凶;也就是间接证明,确是买到了便 宜货,因此觉得应该略作让步,免得错过了机会。 “你说这话,我要帮你的忙。”他将声音放极轻,“我作主,请胡太太私 下津贴你五百两银子,弥补你的损失。”管事的未餍所欲,但人家话已说在 前面,是帮他的忙,倘或拒绝,变成不识抬举,不但生意做不成,而且得罪 了大主顾,真正不是“生意经”了。 这样一转念头,别无选择,“多谢古先生。” 他说:“正好大班在这里,我跟他去说明白。古先生即然能替胡太太作 主,那么,答应我的话,此刻就先不必告诉胡太太。” 古应春明白,他是怕螺蛳太太一不小心,露出口风来,照洋人的看法, 这种私下收受顾客津贴的行为,等于舞弊,一旦发觉,不但敲破碗饭,而且 有吃官司的可能。因而重重点头,表示充分领会。 于是,管事的向螺蛳太太告个罪,入内去见大班。不多片刻,带了一 名洋人出来,碧眼方颐,留两撇往上翅的菱角须,古应春一看便知是德国人。 果然,是别发的经理威廉士,他不会说英语,而古应春不通德文,需 要管事的翻译;经过介绍,很客气地见了礼。 威廉士表示,他亦久慕胡雪岩的名声,爱女出阁,能在别发洋行办嫁 妆,在他深感荣幸。至于价格方面,是否损及成本,不足计较,除了照螺蛳 太太的开价成交以外,他打算另外特制一只银盘,作为贺礼。 听到这里,螺蛳太太大为高兴,忍不住对古应春笑道:“有这样的好事, 倒没有想到。” “四姐,你慢点高兴。”古应春答说:“看样子,另外还有话。” “古先生看得真准。”管事的接口,“我们大班有个主意,想请胡太太允 许,就是想把胡三小姐的这批嫁妆,在我们洋行里陈列一个月,陈列期满, 由我们派专差护送到杭州交货。”在他说到一半时,古应春已经向螺蛳太太 递了个眼色;因此,她只静静地听着,不置可否,让古应春去应付。“你们 预备怎么样陈列?” “我们辟半间店面,用红丝绳拦起来,作为陈列所。”“要不要作说明?” “当然要。”管事的说:“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。”“不错,大家有面子。 不过,这件事我们要商量商量。”古应春问道:“这是不是一个交易的条件?” 管事的似乎颇感意外——在他的想法,买主决无不同意之理:因而问 道:“古先生,莫非一陈列出来,有啥不方便的地方。 “是的,或许有点不方便,原因现在不必说。能不能陈列,现在也还不 能定规,只请你问一问你们大班,如果我们不愿意陈列,这笔交易是不是就 不成功了。” 管事的点点头,与他们大班用德国话交谈了好一会,答复古应春说:“我 们大班说:这是个额外的要求,不算交易的条件。不过,我们真的很希望古 先生能赏我们一个面子。”“这不是我的事。”古应春急忙分辩,“就象你所说 的,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,我亦很希望能陈列出来。不过,胡大先生是朝廷 的大员,他的官声也很要紧。万一不能如你们大班的愿,要请他原谅。” 一提到“官声”,管事的明白了,连连点头说道:“好的,好的。请问 古先生,啥辰光可以听回音?” 古应春考虑了一会答说:“这样,你把今天所看的货色,开一张单子, 注明价钱,明天上午到我那里来,谈付款的办法。至于能不能陈列,明天也 许可以告诉你,倘或要写信到杭州,那就得要半个月以后,才有回音” “好的,我照吩咐办。”管事的答说:“明天我亲自到古先生府上去拜访。” 对于这天的“别发”之行,螺蛳太太十分得意,坐在七姑奶奶床前的 安乐椅上,口讲指划,津津乐道古应春谈到私下许了管事五百两银子的津贴, 螺蛳太太不但认帐,而且很夸奖他处理得法。见此光景,七姑奶奶当然亦很 高兴。 “还有件事,”螺蛳太太说:“请七姐夫来讲。”“不是讲,是要好好商量。” 古应春谈了陈列一事,接着问道:“你们看怎么样?” “我看没有啥不可以。”螺蛳太太问道:“七姐,你说呢?”“恐怕太招 摇。” “尤其,”古应春接口,“现在山东在闹水灾;局势又不大好,恐怕会有 人说闲话。” 听得这话,螺蛳太太不作声,看一看七姑奶奶,脸色阴下来了。 “应春,”七姑奶奶使个眼色,“你给我摇个‘德律风’给医生,说我的 药水喝完了,再配两服来。” 古应春会意,点点头往外便走,好容她们说私说话。“七姐,”螺蛳太 太毫不掩饰她内心的欲望,“我真想把我们三小姐添妆的这些东西陈列出 来,让大家看看。”七姑奶奶没有想到她对这件事如此重视,而且相当认真, 不由得楞在那里说不出话。 在螺蛳太太,做事发议论,不发则已一发就一定要透彻,所以接着她 自己的话又说:“那个德国人,不说我再也想不到:一说,我马上就动心了。 七姐,你想想,嫁女儿要花多少工夫,为来为去为点啥?为的是一个场面。 发嫁妆要教大家都来看,人愈多,愈有面子,花了多少心血,光看那一天, 人人称赞、个个羡慕,心里头就会说:‘喏,这就叫人生在世!’七姐,拿你 我当初做女儿的辰光,看大户人家嫁女儿,心里头的感想,来想想‘大先生’ 现在的心境,你说,那个德国人的做法,要不要动心?” 大姑奶奶的想法,开始为她引入同一条路子了。大贵大富之家,讲到 喜庆的排场,最重视的是为父母做寿及嫁女儿,但做寿在“花甲”以后,还 有“古稀;“古稀”以后还有八十、九十,讲排场的机会还有;只有嫁女儿, 风光只得一次,父母能尽其爱心的,也只有这一次,所以踵事增华,多少阔 都可以摆。七姑奶奶小时候曾看过一家巨室发嫁妆,殿后的是八名身穿深蓝 新布袍的中年汉子,每人手里一个朱漆托盘,盘中是一本厚厚的毛蓝布面的 簿子,这算什么陪嫁?问起来才知道那家的陪嫁中,有八家当铺。那八名中 年汉子,便是八家当铺的朝奉,盘中所捧,自然是那当铺的总帐。这种别开 生面的“嫁妆”,真正是面子十足,令人历久难忘。 如今别发洋行要陈列胡三小姐的一部分嫁妆,在上海这个五方杂处的 地方,有这样一件新闻,会弄得云贵四川,再僻远的地力也会有“胡雪岩嫁 女儿”如何阔气这么一个传说,这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一件事,难怪螺蛳 太太要动心。“大先生平生所好的是个面子;有这样一件有面子的事,我拿 它放过了,自己觉得也太对不起大先生了。七姐,你说呢?” “那,”七姑奶奶说:“何不问问他自己?” “这不能问的。一问??”螺蛳太太停了一下说:“七姐,你倒替他设身 处地想一想呢!” 稍为想一想就知道行不通。凡是一个人好虚面子,口中决不肯承认的, 问到他,一定拿“算了,算了”这些不热中但也不反对的语气来答复。不过, 现在情势不同,似乎可以跟他切切实实谈一谈。 念头尚未转定,螺蛳太太却又开口了,“七姐,”她说,“这回我替我们 三小姐来添妆,说实话,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,价钱高低,东西好坏,没有 个‘准稿子’,便宜不会有人晓得,但只要买贵了一样,就尽有人在背后说 闲话了。现在别发把我买的东西陈列出来,足见这些东西的身价,就没有人 敢说闲话了。到于对我们老太太,还有三小姐的娘,胡家上上下下我也足足 可以交代了,我要教大家晓得,我待我们三小姐,同比我自己生的还要关心。” 最后这句话,打动了七姑奶奶,这件事对螺蛳太太在胡家的声名地位 很重要。由于别发洋行陈列了胡三小姐的嫁妆,足以证明螺蛳太太所采办的 都是精品,同时也证明了螺蛳太太的贤慧,对胡三小姐爱如己出。 从另一方面看,有这样一个出风头的机会,而竟放弃了,大家都不会 了解,原因是怕太招摇,于胡雪岩的官声不利;只说都因为是些拿不出手的 不值钱的东西,怕人笑话,所以不愿陈列,这一出一入之间关系的变化是太 重要了。七姑奶奶沉吟了好一会说:“别发的陈列,是陈列给洋人看的;中 国人进洋行的很少,陈列不陈列,不和多大的关系。所以别发陈列的这些东 西,我看纯然是拿给洋人看的。既然如此,我倒有个想法,你看行不行?” “你说。” “陈列让他陈列,说明都用英文,不准用中国字,这样子就不显得招摇 了。” 螺蛳太太稍想一想,重重地答一声:“好。”显得对七姑奶奶百依百顺 似的。 于是七姑奶奶喊一声:“妹妹!” 喊瑞香为“妹妹”,已经好几个月了;瑞香亦居之不疑,答应得很响亮, 但此时有螺蛳太太在座,却显得有些忸怩,连应声都不敢,只疾趋到床前, 听候吩咐。 “你看老爷在哪里?请他来。” 瑞香答应着走了,螺蛳太太便即轻声说道:“七姐,我这趟来三件事, 一是我们三小姐添妆,二是探望你的病,还有件事就是瑞香的事。怎么不给 他们圆房?” “我催了他好几遍了。” 这个他是指古应春;此时已经出现在门外,七姑奶奶便住了口,却对 螺蛳太太做个手势,递个眼色,意思是回头细谈。 “应春,我想到一个法子,罗四姐也赞成的。”七姑奶奶接着便说了她的 办法。 古应春心想,这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的办法;不过比用中文作说明,总 要好些,当下点点头说:“等别发的管事来了,我告诉他。不过??” 他没有再说下去。七姑奶却明白,“只要不上报,就招摇不到哪里去 了。”她说:“你同‘长毛状元’不是吃花酒的好朋友?” “对!你倒提醒我了;我来打他一个招呼。”古应春问道。“还有什么话?” “就是这件事。” “那,”古应春转脸说道:“四姐,对不起,今天晚上我不能陪你吃饭。 我同密本常有个约,很要紧的,我现在就要走了。喔,还有件事,他也晓得 你来了,要你吃饭,看你哪天有空?” “不必,谢谢他罗。”螺蛳太太说:“他一个人在上海,没有家小,请我 去了也不便。 姐夫,你替我切切实实辞一辞。” 等他一走螺蛳太太有个疑团急于要打开,不知道“长毛状元”是怎么 回事? “这个人姓王,叫王韬,你们杭州韧光的韬。长毛得势的时候开过科, 状元就是这个王韬。上海人都叫他‘长毛状元’。” “那末,上报不上报,关长毛状元啥事情?” “长毛状元在《申报》馆做事,蛮有势力的;叫应春打他一个招呼,别 发陈列三小姐的嫁妆那件事,不要上报,家里不晓得就不要紧了。” 原来如此!”螺蛳太太瞄了瑞香一眼。 七姑奶奶立即会意,便叫瑞香去监厨;调开了她好谈她的事。 “我催了应春好几次,他只说:慢慢再谈。因为市面不好,他说他没心 思来做这件事。 你来了正好,请你劝劝他;如果他再不听,你同他办交涉。” “办交涉?”螺蛳太太诧异,“我怎么好同姐夫办这种交涉?” “咦!瑞香是你的人,你要替瑞香说话啊!” “喔!”螺蛳太太笑了,“七姐,什么事到了你嘴里,没理也变有理了。? “本来就有理嘛!”七姑奶奶低声说道:“他们倒也好,一个不急;一个 只怕是急在心里,嘴里不说。苦的是我,倒象亏欠了瑞香似的。” “好!”螺蛳太太立即接口,“有这个理由,我倒好同姐夫办交涉,不怕 他不挑日子。” “等他来挑,又要推三阻四了。不如我们来挑。”七姑奶奶又说:“总算 也是一杯喜酒,你一定要吃了再走。”“当然。”螺蛳太太沉吟着说:“今天八 月廿八,这个月小建,后天就交九月了。三小姐的喜事只得两个月的工夫, 我亦真正是所谓归心如箭。” “我晓得,我晓得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四姐,皇历挂在梳妆台镜子后面, 请你拿给我。” 取皇历来一翻,九月初三是“大满棚”的日子。由于螺蛳太太急于要 回杭州,不容别作选择,一下就决定了九月初三为古应春与瑞香圆房。 “总要替她做几件衣服,打两样首饰,七姐,这算是我的陪嫁,你就不 必管了。” “你陪嫁是你的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我也预备了一点,好象还不大够;四 姐,你不要同我客气。”说着,探手到枕下,取出一个阜康的存折,“请你明 天带她去看看,她喜欢啥,我托你替她买。” 彼此有交情在,不容她客气,更不容她推辞;螺蛳太太将折子接了过 来,看都不看,便放入口袋了。 “七姐,我们老太太牵挂你得好厉害。十一月里,不晓得你能不能去吃 喜酒?” “我想去!就怕行动不便,替你们添麻烦。” “麻烦点啥?不过多派两个丫头老妈子照应你。而况还有瑞香。” 七姑奶奶久病在床,本就一直想到哪里去走走,此时螺蛳太太一邀, 心思便更加活动了,但最大的顾虑,还在人家办喜事已忙得不可开交,只怕 没有足够的工夫来照料她。果然有此情形,人家心里自是不安;自己忖度, 内心也未见得便能泰然。因此任凭螺蛳太太极力怂恿,她仍旧觉得有考虑的 必要。 “太太,”瑞香走来说道:“你昨天讲的两样吃食,都办来了。饿不饿? 饿了我就开饭。” “哪两样?”螺蛳太太前一天晚上闲话旧事时谈到当年尝过的几种饮食, 怀念不置,不知瑞香的是哪两样,所以有此一问。 “太太不是说,顶想念的就是糟钵头,还有菜圆子?”“对!”螺蛳太太 立即答说:“顶想这两样,不过一定要三牌楼同陶阿大家的。” “不错,我特为交代过,就是这两家买来的。”瑞香又说:“糟钵头怕嫌 油腻,奶奶不相宜,菜圆子可以吃。要不,我就把饭开到这里来。” “好!好!”七姑奶奶好热闹,连连说道:“我从小生长在上海,三牌楼 的菜圆子,只闻其名,没有见过,今天倒真要尝尝。” “三牌楼菜圆子有好几家,一定要徐寡妇家的才好。”“喔,好在什么地 方?” 原来上海称元宵的汤圆为圆子。三牌楼徐寡妇家的圆子,货真价实。 有那省俭的顾客,一碗肉圆子四枚,仅食皮子,剩下馅子便是四个肉圆,带 回家用白菜粉条同烩,便可佐膳。 但徐寡妇家最出名的却是菜圆子,“她说有秘诀,说穿了也不稀奇。” 螺蛳太太说:“我去吃过几回,冷眼看看,也就懂了。秘诀就是工要细,拣 顶好的菜叶子,黄的、老的都不要;嫩叶子还要抽筋,抽得极干净,滚水中 捞一捞,斩得极细倒在夏布袋里把水分挤掉,加细盐、小磨麻油拌匀,就是 馅子,皮子用上好水磨粉,当然不必说。” “那末,”七姑奶奶恰好有些饿了,不由得咽了口唾沫,惹得螺蛳太太笑 了。 “七姐,我老实告诉你,那种净素的菜圆子,除了老太太以外,大家都 是偶尔吃一回还可以,一多,胃口就倒了。”螺蛳太太又说:“我自己也觉得 完全不是三牌楼徐家的那种味道。” 糟钵头是上海道地的所谓“本帮菜”,通常只有今天才有,用猪肚、猪 肝等等内脏,加肥鸡同煮,到够火候了,倾陶钵加糟,所以称之为糟钵头”。 糟青鱼切块,与黄芽菜同煮作汤菜,即是“川糟”。 “那末,你觉得比陶阿大的是好,还是坏?” “当然不及陶阿大的。”螺蛳太太说:“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想了。” “只怕现在不会象你所想的那样子好。” “喔,”螺蛳太太问道:“莫非换过老板?” “菜圆子我没有吃过,县衙前陶阿大的糟钵头,我没有得病以前是吃过 的。去年腊月里五哥从松江来了,还特为去吃过。人家做得兴兴旺旺的生意, 为啥要换老板?”“那末,”螺蛳太太也极机警,知道七姑奶奶刚才的话,别 有言外之意,便即追问:“既然这样子,你的话总有啥道理在里头吧?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:“我是直性子;我们又同姊妹一样。我或者说错 了,你不要怪我。” “哪里会!七姐,你这话多余。” “我在想,做菜圆子,或者真的有啥诀窍;至于糟钵头,我在想,你家 吃大俸禄的大司务,本事莫非就不及陶阿大?说到材料,别的不谈,光是从 绍兴办来的酒糟,这一点就比陶阿大那里要高明了。所以府上的糟钵头,决 不会比陶阿大来得差。然而,你说不及陶阿大的糟钵头这是啥道理。”“七 姐!”螺蛳太太笑道:“我就是问你,你怎么反倒问我?”“依我看,糟钵头 还是当年的糟钵头,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。”七姑奶奶紧接着说:“四 姐,我这话不是说你忘本,是说此一时,彼一时,这番道理,也不是我悟出 来的,是说书先生讲的一段故事,唐朝有个和尚叫懒残——” 讲了懒残和尚煨芋的故事,螺蛳太太当然决不会觉得七姑奶奶有何讽 刺之意,但却久久无语,心里想得很深。 这时瑞香已带了小大姐来铺排餐桌,然后将七姑奶奶扶了起来,抬坐 在一张特制的圈椅上,椅子很大,周围用锦垫塞紧,使得七姑奶奶不必费力 便能坐直,前面是一块很大的活动木板,以便置放盘碗,木板四周镶嵌五分 高的一道“围墙”以防汤汁倾出,以不致流得到处都是。 那张圈椅跟“小儿车”的作用相同;七姑奶奶等瑞香替她系上“围嘴” 以后,自嘲地笑道:“无锡人常说‘老小、老小’,我真是愈老愈小了。” “老倒不见得。”螺蛳太太笑道:“皮肤又白又嫩,我都想摸一把。”说着 便握住她的手臂,轻轻捏了两下,肌肉到底松弛了。 “是先吃圆子,还是先吃酒?”瑞香问道。 菜圆子,已经煮好了,自然先吃圆子;圆子很大,黄花累瓷饭碗中只 放得下两枚,瑞香格外道地加一几条火腿后,两三片芫荽,红绿相映,动人 食欲。 “我来尝一个。”七姑奶奶拿汤匙舀了一枚,嘘口气,咬了一口,紧接着 便咬第二口,欣赏之意显然。螺蛳太太也舀了一枚送入口中,接着放回圆 子舀口汤喝,“瑞香,”她疑惑地问:“是三牌楼徐寡妇家买的?”“是啊!” 瑞香微笑着回答。 看她的笑容,便知内有蹊跷,“你拿什么汤下的圆子?”她问。 “太太尝出来了。”瑞香笑道:“新开一家广东杏花楼,用它家的高汤下 的。” “高汤?” 在小馆子,“高汤”是白送的;肉骨头熬的汤,加一匙酱油,数粒葱花 便是。这样的汤下菜圆子能有这样的鲜味,螺蛳太太自然要诧异了。 “杏花楼的高汤,不是同洗锅水差不多的高汤;它是鸡、火腿、精肉、 鲫鱼,用文火熬出来的汤,论两卖的。”“怪不得!”七姑奶奶笑道:“如说徐 寡妇的菜圆子有这样的味道,除非她是仙人。” “瑞香倒是特别巴结我,不过我反而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了。” “那末太太尝尝糟钵头,这是陶阿大那里买回来以后,原封没有动过。” 螺蛳太太点点头,挟了一块猪肚,细细嚼;同时极力回忆当年吃糟钵 头的滋味,可是没有用,味道还不如她家厨子做的来得好。 “七姐,你的话不错。我罗四姐,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。” 七姑奶奶默不作声,心里还颇有悔意,刚才的话不应该说得那么率直, 惹起她的伤感。 瑞香却不知她们打的什么哑谜,瞪圆了一双大眼睛发楞。罗四姐便又 说道:“瑞香,你总要记牢,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。” 瑞香仍旧不明她这话的用意,只好答应一声:“是。”“话要说回来,人 也不是生来就该吃苦的。”七姑奶奶说道:“有福能享,还是要享。不过——” 她觉得有瑞香在旁,话说得太深了也不好,便改口说道:“就怕身在福中不 知福。”“七姐这句话,真正是一针见血。”螺蛳太太说:“瑞香,你去烫一壶 花雕来,我今天想吃酒。” 螺蛳太太的酒量很不错,烫了来自斟自饮,喝得很猛;七姑奶奶便提 了一句:“四姐,酒要吃得高兴,慢慢吃。”“不要紧,这一壶酒醉不倒我。” “醉虽醉不倒,会说醉话;你一说醉话,人家就更加不当真的了。” 这才真正是哑谜,只有她们两人会意。螺蛳太太想到要跟古应春谈瑞 香的事,便听七姑奶奶的劝,浅斟低酌,闲谈着将一壶酒喝完,也不想再添, 要了一碗香粳米粥吃完,古应春也回来了。 先是在七姑奶奶卧室中闲话;听到钟打九下,螺蛳太太便即说道:“七 姐只怕要困了;我请姐夫替我写封信。”“好!到我书房里去。” 等他们一进书房,瑞香随即将茶端了进来,胡家的规矩,凡是主人家 找人写信,下人是不准在旁边的,她还记着这个规矩,所以带上房门,管自 己走了。 “姐夫,写信是假,跟你来办交涉是真。” “什么事?”古应春说:“有什么话,四姐交代就是。”“那末,我就直说。 姐夫。你把我的瑞香搁在一边,是啥意思。” 看她咄咄逼人,看有点办交涉的意味,古应春倒有些窘了。本来就是 件不容易表达清楚的事,在这样的情况之下,自然更是讷讷然无法出口。 罗四姐原是故意作此姿态,说话比较省力,既占上风,急忙收敛,“姐 夫,”她的声音放得柔和而恳切,“你心里到底是啥想法?尽管跟我说;是不 是日子一长,看出来瑞香的人品不好。” “不、不!”古应春急急打断,“我如果心里有这样的想法,那就算没良 心到家了。” “照你说,瑞香你是中意的。” “不但中意??”古应春笑笑没有再说下法。 “意思是不但中意,而且交关中意?” “这也是实话。” “即然如此,七姐又巴不得你们早早圆房,你为啥一点都不起劲。姐夫, 请你说个道理给我听。”螺蛳太太的调子又拉高了。 古应春微微皱眉,不即作答;他最近才有了吸烟的嗜好——不是鸦片 是吕宋烟;打开银烟盒,取出一支“老美女”用特制的剪刀剪去烟头,用根 “红头火柴”在鞋底上划燃了慢慢点烟。 霎时间螺蛳太太只闻到浓郁的烟香,却看不见古应春的脸,因为让烟 雾隔断了。 “四姐,”古应春在烟雾中发声:“讨小纳妾,说实话,是我们男人家人 生一乐。既然这样子,就要看境况、看心情,境况不好做这种事,还可以说 是苦中作乐;心情不好,就根本谈不到乐趣了。” 这个答复,多少是出人意外的;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:“大先生也跟我 谈过,说你做房地产受了姓徐的累,不过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,心情也应该 不同了。” “恰恰相反,事情也应该不同了。” “为啥呢?” “四姐,小爷叔待我,自然没有话说;十万银子,在他也不会计较。不 过,在我总是一桩心事,尤其现在市面上的银根极紧;小爷叔不在乎,旁人 跟他的想法不一样。” 最后这句话,弦外有音,螺蛳太太不但诧异,而且有些气愤,“这旁人 是哪一个?”她问:“旁人的想法,同大先生啥相干?你为啥要去听?” 古应春不作声,深深地吸了口烟,管他自己又说:“小爷叔帮了我这么 大一个忙,我想替小爷叔尽心尽力做点事,心里才比较好过。上次好不容易 说动小爷叔,收买新式缫丝厂,自己做丝直接销洋庄;哪晓得处处碰钉子, 到今朝一事无成。尤五哥心灰意冷,回松江去了。四姐,你说我哪里会有心 思来想瑞香的事?” 这番话说得非常诚恳,螺蛳太太深为同情;话题亦就自然而然地由瑞 香转到新式缫丝厂了。 “当初不是筹划得好好的?”她问;“处处碰钉子是啥缘故;碰的是啥个 钉子?” “一言难尽。”古应春摇摇头,不愿深谈。 螺蛳太太旁敲侧击,始终不能让古应春将他的难言之隐吐露出来。以 致于螺蛳太太都有些动气了。但正当要说两句埋怨的话时,灵机一动想到了 一个激将法。 “姐夫,你尽管跟我说,我回去决不会搬弄是非;只会在大先生面前替 你说话。” 一听这话,古应春大为不安。如果仍旧不肯说,无异表示真的怕她回 去“搬弄是非”。 同时听她的语气,似乎疑心他处置不善,甚至怀有私心,以致“一事 无成”。这份无端而起的误会,亦不甘默然承受。 于是,古应春抑制激动的心情,考虑了一会答说:“四姐,我本来是‘打 落牙齿和血吞’,有委屈自己受。现在看样子是非说不可了!不过,四姐, 有句话,我先要声明,我决没有疑心四姐会在小爷叔面前搬弄是非的意思。” “我晓得,我晓得。”螺蛳太太得意地笑道:“我不是这样子逼一逼,哪 里会把你的话逼出来?” 听得这话,古应春才知道上当了:“我说是说。不过,”他说:“现在好 象是我在搬弄是非了。” “姐夫,”螺蛳太太正色说道:“我不是不识轻重的人。你告诉我的话, 哪些能说,哪些不能说,我当然也会想一想。为了避嫌疑不肯说实话,就不 是自己人了。” 最后这句话,隐然有着责备的意思,使得古应春更觉得该据实倾诉:“说 起来也不能怪老宓,他有他的难处——”“是他!”螺蛳太太插进去说,“我 刚就有点疑心,说闲话的旁人,只怕是他,果不其然。他在阜康怎么样。”“他 在阜康有情形我不清楚,我只谈我自己。我也弄不懂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宓, 有点处处跟我为难的味道。” 原来,收买新式缫丝厂一事,所以未成,即由于宓本常明处掣肘、暗 处破坏之故。他放了风声出去,说胡雪岩并无意办新式缫丝厂,是古应春在 做房地产的生意上扯了一个大窟窿,所以买空卖空,希图无中生有,来弥补 他的亏空。如果有缫丝厂想出让,最好另找主顾;否则到头来一场空,自误 时机。 这话使人将信将疑,信的是古应春在上海商场上不是无名小卒,信用 也很好。只看他跟徐愚斋合作失败,而居然能安然无事,便见得他不是等闲 之辈了。 疑的是,古应春的境况确实不佳;而更使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,胡雪 岩一向反对新式缫丝,何以忽然改弦易辙?大家都知道,胡雪岩看重的一件 事是:说话算话。大家都想不起来,他做过什么出尔反尔的事。 因为如此,古应春跟人家谈判,便很吃力了,因为对方是抱着虚与委 蛇的态度。当然只要没有明显的决裂的理由,尽管谈判吃力,总还要谈下去, 而且迟早会谈出一个初步的结果。 其时古应春谈判的目标是公和永的东主黄佐卿。他跟怡和、公平两洋 行,同时建厂,规模大小相仿,都有上百部的丝车,买的是意大利跟法国的 丝车;公平洋行的买办叫刘和甫,提议三厂共同延请一名工程师,黄佐卿同 意了,由刘和甫经手,聘请了一个意大利人麦登斯来指导厂务、训练工人, 此人技术不错,可是人品甚坏,最大的毛病是好色。原来那时的工人,以女 工居多,称之为“湖丝阿姐”。小家碧玉为了帮助家计,大多以帮佣为主; 做工是领了材料到家来做,旧式的如绣花、糊锡箔;新式的如糊火柴匣子、 缝军服。但做“湖丝阿姐”,汽笛一响,成群结队,招摇而过,却是前所未 有,因而看湖丝阿姐上工、放工,成了一景。这些年轻妇女,抛头露面惯了, 行动言语之间,自然开通得多;而放荡与开通不过上下床之别,久而久之便 常有荡检逾闲的情事出现;至于男工,“近水楼台先得月”,尤其是“小寡妇”, 搭上手的很多。当然这是“互惠”的,女工有个男工作靠山,就不会受人欺 侮;倘或靠山是个工头,好处更多,起码可以调到工作轻松的部门。相对的, 工头倘或所欲不遂,便可假公济私来作报复,调到最苦的缫丝间,沸水热汽, 终年如盛暑;盛暑偶尔还有风,缫丝间又热又闷,一进去要不了一顿饭的工 夫,浑身就会湿透,男工可以打赤膊,着短裤,女工就只好着一件“湿布衫”, 机器一开就是十二个钟头,这件火热的“湿布衫”就得穿一整天。夏天还好, 冬天散工,冷风一吹,“湿布衫”变成“铁衣”,因而致病,不足为奇,所以 有个洋记者参观过缫丝间以后,称之为“名副其实的活地狱”。 工头如此,工程师自然更可作威作福,麦登斯便视蹂躏湖丝阿姐为他 应享的权利,利用不肖工头,予取予求,黄佐卿时常接到申诉,要求刘和甫 警告麦登斯,稍为好几天,很快地复萌故态,如是几次以后,黄佐卿忍无可 忍,打算解雇麦登斯,哪知刘和甫跟人家订了一张非常吃亏的合约,倘或解 雇须付出巨额的赔偿。为此黄佐卿大为沮丧,加以生意又不好做,才决定将 公和永盘让给古应春。 条件都谈好了,厂房、生财、存货八万银子“一脚踢”。古应春便通知 宓本常,照数开出银票;哪知所得的回答是:“不便照拨。” “怎么?”古应春诧异,“不是有‘的款’存在那里的吗?” 当初汇丰借出来的五十万银子,除了左宗棠所借的二十万以外,余数 由胡雪岩指明,借给尤五出面所办的茧行,作为收买新式缫丝厂之用,这一 点宓本常并不否认,但他有他的说法。 “应春兄,‘死店活人开’,大先生是有那样子一句话,不过我做档手的, 如果只会听他的话,象算盘珠一样,他拨一拨、我动一动,我就不是活人, 只不过比死人多口气。你说是不是呢?” 古应春倒抽一口冷气,结结巴巴说:“你的话不错,大先生的话也要算 数。” “我不是说不算数,是现在没有钱,有,钱又不是我的,我为啥不给你。” “这钱怎么会没有?指明了做这个用途的。” “不错,指明了作这个用途的。不过,应春兄,你要替我想一想,更要 替大先生想一想。几次谈到缫丝厂的事,你总说‘难,难,不晓得啥辰光才 会成功?’如果你说:快谈成功了,十天半个月就要付款,我自然会把你这 笔款子留下来。你自己都没有握,怎么能怪我?” “你不必管我有没有把握,指明了给我的,你就要留下来。” 这话很不客气;宓本常冷笑一声说道:“如果那时候你请大先生马上交 代,照数拨给你,另外立个折子,算是你的存款,我就没有资格用你这笑钱。 没有归到你名下以前,钱是阜康的。阜康的钱是大先生所有;不过阜康的钱 归我宓某所管。受人之禄,忠人之事,银根这么紧,我不把这笔钱拿来活用; 只为远在杭州的大先生的一句话,把这笔钱死死守住,等你不知道哪天来用, 你说有没有这个道理?”这几句话真是将古应春驳得体无完肤,他不能跟他 辩,也不想跟他辩了。 可是宓本常却还有话:“你晓得的,大先生的生意愈做愈大,就是因为 一个钱要做八个钱、十个钱的生意。大先生常常说:“八个坛子七个盖,盖 来盖去不穿帮,就是会做生意。’以现在市面上的现款来说,岂止八个坛子 七个盖?顶多只有一半,我要把他搞得不穿帮,哪里是件容易的事。老兄, 我请问你,今天有人来提款,库房里只有那二十几万银子,我不拿来应付, 莫非跟客户说:那笔银子不能动,是为古先生留在那里收买缫丝厂用的?古 先生啊古先生,我老宓跟你,到那时候,不要说本来就是阜康的钱,哪怕是 两江总督衙门的官款,明天要提了去给兄弟们关饷,我都要动用。客户这一 关过不去,马上就有挤兑的风潮,大先生就完完大吉了。”“四姐,老宓的说 法,只要是真的,就算不肯帮我忙,我亦没话说。因为虽然都是为小爷叔办 事,各有各的权限,各有各的难处,我不能怪他。” “那末,”螺蛳太太立即钉一句:“你现在是怪他罗?”古应春老实答道: “是的。有一点。” “这样说起来,是老宓没有说真话!不然你就不会怪他。”螺蛳太太问道: “他那几句话不真?” “还不是头寸。”话到此处,古应春如箭在弦,不发不可,“他头寸是调 得过来的,而且指定了收买缫丝厂的那笔款子,根本没有动,仍旧在汇丰银 行。” 一听这话,螺蛳太太动容了,“姐夫,”她问,“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动 过?” “我听人说的。” “是哪个?” “这——”古应春答说:“四姐,你不必问了。我的消息很靠得住。” 螺蛳太太有些明白了,阜康管总帐的周小棠,跟宓本常不甚和睦,也 许是他透露的消息。 “姐夫要我不问,我就不问。不过我倒要问姐夫,这件事现在怎么办?” “收买缫丝厂的事,已经不必再谈了。现在就有八万银子,也买不成功; 人家黄佐卿看我拿不出现银,另外寻了个户头,卖了九万五千银子。”古应 春说到这里,摇一摇头,脸色非常难看,“四姐,我顶难过的是,在上海滩 上混了几十年,听了一句教人要吐血的话。” “噢!”螺蛳太太大为同情,“你说了出来,我来替你出气。”“出气?” 古应春连连摇头,“那一来变成‘窝里反’了,不好’不好。” “就算我不响,你也要说出来;心里有委屈,说出来就舒服。” 古应春沉吟了说:“好,我说。那天——” 那天——螺蛳太太到上海的前两天,黄佐卿发了个帖子请古应春吃花 酒。买卖不成,朋友还是朋友,古应春准时赴约;场面很热闹,黄佐卿请了 有近二十位的客,两桌麻将,一桌牌九,打了上千大洋的头。接下来吃花酒, 摆的是“双双台”;客人连叫来的局,不下五十人之多,须将整楼三个大房 间打通,才摆得下四桌酒。 主客便是收买公和永的潮州帮“鸦片大王”陈和森;古应春也被邀在 这一桌坐。笙歌嗷嘈之余,黄佐卿举杯向古应春说道:“应春兄,我特为要 敬你一杯酒;如果十天之前不是你头寸不便,我就不会跟‘陈大王’谈公和 永,也就少卖一万五千银子了。说起来这一万五千两,是你老哥挑我赚的, 我是不是应该敬杯酒。”说完哈哈大笑,管自己干了酒。讲完了这一段,古 应春又说:“四姐,你想,这不是他存心给我难堪?当时,我真正是眼泪往 肚子里流。”螺蛳太太亦为他难过,更为他不平,“这件事,大先生晓不晓 得?”她问。 “这件事,我怎么好告诉大先生?不过收买公和永不成这一节,我已经 写信给大先生了。” “我在杭州没有听说。”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:“算起来你从杭州动身的时候,我的信还没有到。” “好!这一节就不去谈它了。至于老宓勒住银不放,有意跟你作对,这 件事我一定要问问他。” “不!”古应春说:“请四姐一定要顾大局,现在局势不大好,全靠大家 同心协力,你一问他,必生是非,无论如何请你摆在心里。” “你晓得的,我也同七姐一样,有不平的事,摆在心里,饭都吃不下的。” 螺蛳太太说:“我只要不‘卖原告’,他哪里知道我的消息是哪里来的。 看她态度非常坚决,古应春知道无法打消她的意向;考虑了一会说:“四 姐,你以为不提我的名字,他就不会疑心到我,那是自己骗自己。你总要有 个合情理的说法,才可以瞒得过他。” “你讲,应该怎么个说法?” “在汇丰银行,你有没有认识的人?” 螺蛳太太想了一下说道:“有个张纪通,好象是汇丰银行的。” “不错,张纪通是汇丰银行‘二写’。”古应春问:“四姐跟他熟?” “他太太,我们从前是小姊妹。去年还特为到杭州来看过我。” “好!那就有说法了。四姐,你如果一定问这件事,见了老宓就这样子 说:你说,古应春告诉我,阜康的头寸紧得不得了;可是,我听张政通的太 太说:阜康有廿几万银子,一直存在汇丰没有动过。看他怎么说?” “我懂了,我会说得一点不露马脚;明天早晨我先去看张太太,做得象 真的一样。我看他一定没话可说;那时候我再埋怨他几句,替你出气。” “出气这两个字,不必谈它。” “好,不谈出气,谈你圆房。” 螺蛳太太急转直下地说:“这件事就算不为你,也不为瑞香,为了七姐, 你也要趁我在这里,请我吃这杯喜酒。” 古应春终于答应了。于是螺蛳太太便将与七姑奶奶商量好的计划,一 一说知;事到如今,古应春除了唯唯称是以外,别无话说。 第二天早饭既毕,螺蛳太太便催瑞香瑞得出门。这是前一天晚上就说 好了;但瑞香因为一出门便是一整天,有好些琐屑家务要安排好,因而耽误 了工夫,七姑奶奶帮着一催再催,快到不耐烦时,方始相偕登车,看表上已 经十一点了。“刚刚当着七姑奶奶,我不好说,我催你是有道理的,先要到 张太太家去一趟,稍为坐一坐到阜康去开银票。现在,辰光不对了,吃中饭 的时候去了,一定留住;下半天等去了阜康,就办不成事了。看首饰不能心 急;不然十之八九要后悔。现在,没法子,张家只好不去了。” “都是我不好。”瑞香陪笑说道:“太太何不早跟我说一句。” “我也不晓得你这么会磨!摸东摸西,忘记掉辰光。喔!”螺蛳太太特为 关照:“回头我同宓先生说,我们是从张家来,你不要多说什么,免得拆穿 西洋镜。” 瑞香答应着,随同螺蛳太太坐轿子到了阜康;宓本常自然奉如上宾, 他的礼貌很周到,从胡老太太起,胡家全家,——问到。接下来又敷衍瑞香, 笑嘻嘻地问道:“瑞姑娘,哪天请我们吃喜酒?” 瑞香红着脸不答;螺蛳太太接口:“快了,快了!”她说:“今天就是为 此到钱庄来的,我想支两千银子,七姑奶奶也有个折子在这。” 取出七姑奶奶的折子来一看,存银四千五百余两,螺蛳太太作主,也 提二千,一共是四千银子,关照宓本常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来张银票,点 收清楚,要谈古应春的事了。“宓先生,”她闲闲问说:“这一晌,上海市面 怎么样?”“不好,不好!银根愈来愈紧了。” “我们阜康呢?” “当然也紧。” “既然紧,”螺蛳太太摆出一脸困惑的神情,“为啥我们有廿几万银子摆 在汇丰银行,动都不动?” 一听这话,宓本常心里一跳;正在难于作答时,不道螺蛳太太又添了 一句话,让松了口气。 “这笔款子是不是汇丰借出来的?” “是的。” “汇丰借出来的款子,当然要出利息;存在汇丰虽也有利息,不过一定 放款利息高,存款利息低,是不是?”“是的。” “借他的钱又存在他那里,白贴利息的差额;宓先生,这把算盘是怎么 打的,我倒不太懂了。” 这时宓本常已经想好了一个很巧的理由,可以搪塞;因而好整以暇地 答说:“罗四太太,这里头学问很大,不是我吹,其中的诀窍是我跟了大先 生十几年才摸出来的。我们先吃饭,等我慢慢讲给罗四太太你听。” 已是午饭辰光,而且宓本常已有预备,螺蛳太太也就不客气了。不过 既无堂客相陪,而瑞香的身分不同,不肯与螺蛳太太同桌,却颇费安排;最 后是分了两样菜让瑞香在另一处吃,密本常陪螺蛳太太一面吃、一面谈。 “罗四太太,阜康有款子存在汇丰,想来是应春告诉你的?” “不是。”螺蛳太太从从容容地答说:“今天去看一个张太太,他们老爷 也在汇丰,是她告诉我的。” “呃,是弓长张,还是立早章?” “弓长张。” “那末是张纪通?” “对的,他们老爷叫张纪通。” 宓本常心想,螺蛳太太明明是撒谎。张纪通跟他也是朋友,前一天还 在一起打牌;打到深夜一点钟,张纪通大输家,“扳轿杠”一定要再打四圈。 当时就有人说:“老张,你向来一到十二点,一定要回去的。今天夜不 归营,不怕张大嫂罚你跪算珠珠、顶马桶盖。” 原来张纪通惧内,所以这样打趣他;哪知他拍一拍胸脯说:“放心,放 心,雌老虎前天回常熟娘家,去吃她侄儿的喜酒去了。” 这是所谓“欲盖弥彰”,愈发可以证实,汇丰存款的消息是古应春所泄 露。不过他绝不说破,相反地,在脸上表现了对古应春抱歉的神态。 “螺蛳太太,阜康的存款、放款都有帐可查的,存在汇丰的这笔款子当 然也有帐;不过每个月倒贴的利息,在帐上看不出是亏损。啥道理呢?这笔 利息的差额是一厘半,算起来每个月大概要贴四百两银子,我是打开销里面, 算正当支出。”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,看螺蛳太太的表情。 她当然是面现惊异之色,“是正当开支?”她问,仿佛自己听错了似的。 “如果她声色不动,宓本常便不能确定,她是不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; 而惊讶却是正常的,他就更有把握能将她的疑团消除了。 “不错,是正当开支,好比逢年过节要应酬官场一样,是必不可少的正 当开支。”他说:“螺蛳太太,你晓得的,阜康全靠公家同大户的存款,阜康 的利息比人家低,为啥愿意存阜康,就因为可靠如果有人存点疑惑怕靠不住, 来提存款,一个两个不要紧,人一多,消息一传,那个风潮一闹开来,螺蛳 太太我就只有一条路好走。” “喔!哪一条路?” “死路。不是一条绳子,就是三钱鸦片烟。”宓本常说:“我只有来生报 答大先生了。” 螺蛳太太再精明,也不能不为宓本常蓄意表示尽忠负责的神态所感动, “宓先生,你不要这么说!只要你实心实力,一定不会没有好结果。”她说: “你的忠心,大先生晓得的。”“就为了大先生得罪了人也值得。”宓本常马 上又将话拉回来,“螺蛳太太,有阜康这块金字招牌,存款不必我去兜揽, 自会送上门来。我的做法,就是要把我们的这块金字招牌擦得晶光丈亮,不 好有一点点不干净的地方。款子存在汇丰,倒贴利息,就是我保护金字招牌 的办法。” “嗯!嗯!”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:“你的意思是阜康有廿几万银子在汇 丰,不去动它,显得阜康的头寸很宽裕,人家就放心不来提存了。” “一点不错。螺蛳太太,你真是内行。”宓本常举一举杯,自己喝了一大 口,得意之情,溢于言表。 “原来有这样一招在里面。说起来也是迫不得已。”“先是迫不得已,后 来我才悟出诀窍,实在是正当的做法,就银根不紧,也应该这么办。有一回 法大马路周道台的五姨太来提款,我说:你是不是要转存汇丰?如果要存汇 丰,我打汇丰的票子给你,转帐不但方便,而且进出不必‘贴水’,比较划 算。螺蛳太太,你道她听了我的话怎么说?”“我猜不着。她怎么说?” “她说:算了,算了。我们老爷说,现在市面上银根紧,阜康只怕要紧 要慢的时候,没有现银,不如存到外国银行。现在听人你这样子说,我倒不 好意思了。还是存在你们这里好了。螺蛳太太,我当时悟出一个诀窍,我们 这块金字招牌,要用外国货的擦铜油来擦。啥叫外国货的擦铜油,就是跟外 国银行往来,我要到所有外国银行去开户头,象遇到周家五姨太那种来提存 的户头,我问她要哪家外国银行的票子,说哪家就是哪家;这一下阜康的招 牌不是更响了。” 螺蛳太太因为他的话中听,所以能够深入,这时听出来一个疑问:“法 子是蛮好,不过这一来不是有大笔头寸搁在那里了?” “哪里,哪里!”宓本常乱摇着双手,“那样做法不是太笨了?” “不笨怎么办?” “这里头又有诀窍了。每家银行开个户头,存个三两千银子;等开出票 子,我先一步把头寸调足送进去,就不会穿帮了。” “来得及吗?” “来得及,来得及。喏,这就是德律风根的好处,拿起话筒摇过去,说 有这么一回事,那里的行员,自会替我们应付。” 螺蛳太太听他的谈论,学到很多东西;中国钱庄经营的要诀,她听胡 雪岩谈过几回,并不外行,但外国银行的情形,却不知其详,这时听宓本常 说得头头是道,遇事留心的她,自然不肯放弃机会,所以接上来便问,是如 何应付?人家又为什么会替阜康应付? “应付的法子多得很,不过万变不离其宗,就是拖一拖辰光,等我们把 头寸调齐补足。” “万一调不齐呢。” “不错,不怕一万,只怕万一。这种情形,从来没有过,不过不能不防。 说到这上头,就靠平常的交际,外国银行的‘康白度’,我都有交情的;那 班‘洋行小鬼’,平时也要常常应酬,所以万一遇到头寸调不齐,只要我通 知一声,他们会替我代垫。这是事先说好了的,代垫照算拆息,日子最多三 天。”宓本常特为又重复一句:“不过,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。”“喔,”螺蛳 太太又问:“我们跟哪几家外国银行有往来?“统统有。” 接下来,宓本常便屈指细数。上海的外国银行,最有名的是英文名称 叫做“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”的汇丰银行,但最老的却是有利银行,咸丰 四年便已开办;不过后来居上的却是麦加利银行,这家银行的英文名称叫做: Chartercd-BankofIndia,Australiaan dChina.但香港分行与上海分行的译名不同,香港照音译,称为渣打 银行;上海的银钱业嫌它叫起来不响,而且顾名不能思义,所以用他总经理 麦加利的名字,称之为麦加利银行。 “麦加利是英国女皇下圣旨设立的,不过这家银行是专门为了英国人在 印度、澳洲同我们中国经商所开的,重在存放款跟汇兑,纯然是商业银行, 跟汇丰银行带点官派的味道不大一样。”宓本常又说:“自从左大人到两京, 大先生亦不经手偿洋债了,我们阜康跟汇丰的关系就淡了。所以我现在是向 麦加利下工夫。这一点顺便拜托罗四太太告诉大先生。”“好的,我晓得了。” 螺蛳太太对宓本常的长袖善舞,印象颇为深刻;观感当然也改变了, 觉得他是为了本身的职司,要对得起老板,就免不了得罪朋友。不过,自己 是在古应春面前夸下海口,要来替他出气。如今搞成个虎头蛇尾,似乎愧对 古应春。 这样转着念头,脸上自不免流露出为难的神气。善于察言观色的宓本 常便即问道:“罗四太太,你是不是有啥话,好象不大肯说,不要紧的,我 跟大先生多年,就同晚辈一样;罗四太太,你是长辈,如果我有啥不对,请 你尽管说!我是、我是——掉句书袋,叫做‘有则改之,无则加勉’。” 螺蛳太太听他的话很诚恳,觉得稍为透露也不妨,于是很含蓄地说:“你 没有啥不对,大先生把阜康交给你,你当然顾牢阜康,这是天经地义。不过, 有时候朋友的事,也要顾一顾,到底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的人。” 这一下等于是泄了底,螺蛳太太是为了他勒住该付古应春的款子来兴 师问罪,当即认错,表示歉意:“是!是!我对应春,是想到阜康是大先生 事业的命脉,处理得稍为过分了一点;其实公是公、私是私!我同他的交情 是不会变的。如今请罗四太太说一句我应该怎么样同他赔不是?我一定遵 命。” “赔不是的话是严重了。”螺蛳太太忽然灵机一动:“眼前倒有个能顾全 你们交情的机会。”她朝外看了一下,没有再说下去。 宓本常稍为想一想,便能领悟,是指古应春纳宠而言。她刚才看一看, 是防着瑞香会听见。 “我懂了。我来办;好好替他热闹热闹。” 说送一份重礼,不足为奇;如果是宓本常自告奋勇来为古应春办这场 喜事,费心费力,才显得出朋友的交情。螺蛳太太非常满意,但怕他是敷衍 面子,不能不敲钉转脚加一句:“宓先生,这是你自己说的噢!” “罗四太太请放心,完全交给我,一定办得很风光。”宓本常接着很郑重 地表示:“不过,公是公,私是私。我刚才同罗四太太谈的各样情形,千万 不必同应春去讲。”“我晓得。” 宓本常一面应酬螺蛳太太,一面心里在转念头。原来他也有一番雄心 壮志,看胡雪岩这么一片“鲜花着锦”的事业,不免兴起“大丈夫不当如是 耶”的想法,觉得虽蒙重用,毕竟是做伙计,自己也应该创一番事业。此念 起于五年以前,但直到前年年底,方成事实。 原来他有个嫡亲的表弟叫陈义生,一向跟沙船帮做南北货生意,那年 押货到北方,船上出事,一根桅杆忽然折断,砸伤了他的腿,得了残疾;东 家送他两千银子,请他回宁波原籍休养;宓本常回家过年,经常在一起盘桓, 大年三十夜里谈了一个通宵,谈出结果来了。 宓本常是盘算过多少遍的,如果跟胡雪岩明言,自己想创业,胡雪岩 也会帮他的忙,但一定是小规模重头做起,而又必须辞掉阜康的职务。不做 大寺庙的知客,去做一个不茅庵的住持,不是聪明的办法——他认为最聪明 的办法是,利用在阜康的地位,调度他人的资本,去做自己的生意;但决不 能做钱庄,也不能做丝茧,因为这跟“老板”的事业是犯冲突的。 他的难题是:第一,不知道哪种生意加收得快?因为要调集三、五十 万,他力量是够得到,只是临时周转,周而复始,看不出他在挪用公款,期 限一长,少不得要露马脚。其次,他不能出面;一出面人家就会打听,他的 资本来自何处,更怕胡雪岩说一句:“创业维艰,一定要专心,你不能再替 我做档手了。不然‘驼子跌跟斗,两头落空’,耽误了你自己,也耽误了我。” 那一来,什么都无从谈起了。这两个难题,遇到陈义生迎刃而解。他说:“要 讲回收得快,莫如南北货;货色都是须先定好的,先收定洋,货到照算。南 货销北,北货销南,一趟船做两笔生意;只要两三个来回,本常哥,你马上 就是大老板了。” “看你讲得这么好,为啥我的朋友当中,做这行生意的,简直找不出来?” “不是找不出来,是你不晓得而已。”陈义生说:“做这行生意,吃本很 重,不是一般人能做的。至于真正有钱想做这行生意的。又吃不起辛苦。做 南北货生意,如果不是内行,不懂行情,也不会看货,哪怕亲自下手押船, 也一定让人家吃掉。所以有钱的人,都是放帐叫人家去做,只要不出险,永 远都是赚的。” “对了,汪洋大海出了事,船沉了,货色也送了海龙王了,那时候怎么 办?” “就是这个风险。不过现在有保险公司也很稳当。”“从前没有保险呢?” ““没有保险,一样也要做。十趟里面不见得出一趟事,就算出一趟事, 有那几趟的赚头,也抵得过这一趟的亏蚀。”听得这一说,宓本常大为动心, “义生,”他说,“可惜你的脚跛了。” “我的脚是跛了。”陈义生敲敲自己的头,“我的脑子没有坏。而且伤养 好了,至多行动不太方便,又不是病倒在床起不来。” 宓本常心想,如果让陈义生出面,由于他本来就干这一行,背后原有 好些有钱的人撑腰,资本的来源决没有人会知道。就怕他起黑心,因而沉默 不语。 陈义生的娘是宓本常的姑母,很想乘此机会跟他合作,一个发大财, 一个发小财;见此光景,不免失望。但他有他的办法,将他的老娘搬请了出 来。 陈义生当然也看出宓本常的心意,年初四那天,将宓本常请了去说:“阿 常,你同义生是一起长大的,你两岁死娘,还吃过我的奶,这样子象同胞手 足的表兄弟,你为啥有话不肯同义生说?” 宓本常当然不能承认,否则不但伤感情,而且以后合作的路子也断了, 所以假托了一个理由。 “我不是不肯同义生说,钱不是我的,我总要好好儿想一想;等想妥当 了再来谈。” “我懂你的意思,你是怕风险。风险无非第一,路上不顺利;第二,怕 义生对不起你。 如果是怕路上出事,那就不必谈;至于说义生对不起你,那就是对不 起我。今天晚上烧‘财神纸’,我叫义生在财神菩萨面前赌个咒,明明心迹。” 这天晚上到一交子时,便算正月初五,财神菩萨赵玄坛的生日,家家 烧财神纸,陈义生奉母之命,在烧纸时立下重誓;然后与宓本常计议,议定 一个出钱,一个出力,所得利润,宓本常得两份,陈义生得一份但相约一年 内,彼此都不动用盈余,这样才能积累起一笔自己的本钱。 于是陈义生又到了上海,在十六铺租了房子住下来。等宓本常拨付的 五万银子的本钱到手,开始招兵买马,运了一船南货到辽东湾的营口;回程 由营口到天津塘沽,装载北货南下,一去一来恰好两个月,结算下来,五万 银子的本钱,除去开销、净赚三千,是六分的利息,而宓本常借客户的名义, 动支这笔资金,月息只得二厘五,两个月亦不过五厘。 宓本常之敌视古应春,就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,怕古应春知道了会告 诉胡雪岩,所以不愿他跟阜康过于接近。但现在的想法却大大地一变,主要 的是他有了信心,觉得以自己的手腕,很可以表现得大方些;再往深处去想, 胡雪岩最信任的就是螺蛳太太与古应春,将这两个人笼络好了,便是立于不 败之地,局面愈发得以开展。 就这一顿饭之间,打定了主意,而且立刻开始实行,自告奋勇带了个 伶俐的小徒弟,陪着螺狮太太与瑞香,先到他们宁波同乡开的方九霞银楼去 看首饰;然后到抛球场一带的绸缎庄去看衣料。宓本常在十时洋场上也是响 当当的人物,奉命唯谨地伺奉在两个堂客左右;不但螺蛳太太觉得面子十足, 瑞香的观感亦为之一变——平时听古应春与七姑奶奶谈起宓本常,总说他“面 无四两肉”,是个难缠的人物,如今才知道并非如此。 到得夕阳西下,该置办的东西都办齐了,帐款都归宓本常结算,首饰 随身携带,其余物品,送到阜康钱庄,凭货取款,自有随行的小徒弟去料理。 “罗四太太,辰光不早了,我想请你同瑞姑娘到虹口去吃一顿大菜。”宓 本常又说:“今天月底,九月初三好日子,喜事要连夜筹备才来得及;我们 一面吃,一面商量。” 多谢、多谢。吃大菜是心领了。不过商量办喜事倒是要紧的。我把你 这番好意,先同应春说一说,你晚上请到古家来,一切当面谈,好不好?” “好,好!这样也好。” 宓本常还是将螺蛳太太与瑞香送回家,只是过门不入而已。 螺蛳太太见了古应春,自然另有一套说法,她先将宓本常是为了“做 信用”、“教客户好放心”,才在汇丰存了一笔款子的解释说明白,然后说道: “他这样做,固然不能算错,不过他对朋友应该讲清楚。这一点,他承认他 不对;我也好好说了他一顿。” “这又何必?” “当然要说他。世界上原有一种人,你不说,他不晓得自己错;一说了, 他才晓得不但错了,而且大错特错,心里很难过。宓本常就是这样一个人, 为了补情认错,他说九月初三的喜事,归他来办;回头他来商量。”螺蛳太 太紧接着说:“姐夫,你亦不必同他客气。我再老实说一句:他是大先生的 伙计,你是大先生的好朋友,要他来当差,也是应该的。”听得这一说,古 应春惟有拱手称谢。但也就是刚刚谈完,宓本常已经带着人将为瑞香置办的 衣物等等送到;见了古应春,笑容满面地连连拱手。 “应春兄,恭喜、恭喜。九月初三,我来效劳;日子太紧,我不敢耽误 工夫,今天晚上在府中叨扰,喜事该怎么办?我们一路吃、一路谈,都谈妥 当了它;明天一早就动手,尽两天办齐,后天热热闹闹吃喜酒。” 见他如此热心,古应春既感动。又困惑——困惑的是,宓本常平时做 人,不是这个样子的;莫非真的是内疚于心,刻意补过。 心里是这样想,表面上当然也很客气,“老宓,你是个大忙人,为我的 事,如此费心,真正不安,不敢当。”他说:“说实在的,我现在也没有这种 闲心思,只为内人催促、罗四太太的盛意,不得不然,只要象个样子,万万 不敢铺张。”“不错,总要象个样子。应春兄,你也是上海滩上鼎鼎大名的人 物,喜事的场面不可以太俭朴,不然人家背后会批评。 原是一桩喜事,落了些不中听的闲话,就犯不着了。”这话倒提醒古应 春了。七姑奶奶是最讨厌闲言闲语的,场面过于俭朴,就可能会有人说:“古 应春不敢铺张;因为讨小老婆的场面太热闹了,大老婆会吃醋。”倘或有这 样的一种说法,传到七姑奶奶耳朵里,她会气得发病。 这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,古应春很感谢宓本常能适时提醒,让他有此 警惕。因而拱着手说:“老宓,你完全是爱护我的意思,我不敢不听,不过 到底只有两天的工夫预备,也只好适可而止。” “当然、当然,一定要来得及。现在第一件要紧的是,把请客的单子拟 出来。你的交游一向很广,起码也要请个十桌八桌,我看要另外借地方。” “不,不!那一来就没有止境了。请客多少只能看舍间地方大小而定。” 于是细细估量,将内外客厅、书房、起坐间都算上,大概只能摆七桌, 初步决定五桌男客,两桌女客。“本来天井里搭篷,还可以摆四桌,那一来 ‘堂会’就没地方了。”宓本常说:“好,准定七桌,名单你开,帖子我叫我 那里的人来写,至晚明天下午一定要发出。菜呢,你看用哪里的菜?” 请你斟酌,只要好就好。” “不但要好,还要便宜。”宓本常又问:“客人是下半天四五点钟前后就 来了,堂会准定四点钟开场,到晚上九点钟歇锣,总要三档节目;应春兄, 你看,用哪三档?”“此道我亦是外行,请你费心提调。” “我看?”宓本常一面想,一面说:“先来档苏州光裕社的小书;接下来 弄一档魔术,日本的女魔术师天胜娘又来了,我今天就去定好了;压轴戏是 ‘东乡调大戏’,蛮热闹的。” 古应春称是,都由宓本常作主。等他告辞而去,古应春将所作的决定 告诉七姑奶奶,她却颇有意见。 “我看堂客不要请。”她说,“请了,人家也未见得肯来。” 本来纳宠请女客,除非是儿孙满堂的老封翁,晚辈内眷为了一尽孝心, 不能不来贺喜见礼;否则便很少有请女客的。上海虽比较开通,但吃醋毕竟 是妇人天性,而嫡庶之分,又看得极重;如果是与七姑奶奶交好的,一定会 作抵制。古应春觉得自己同意请女客,确是有欠思量。 “再说,我行动不便,没法子作主人;更不便劳动四姐代我应酬。”七姑 奶奶又说:“如果有几位堂客觉得无所谓的,尽管请过来;我们亦就象平常 来往一样不拘礼数,主客双方都心安,这跟特为下帖子是不同的。你说是不 是呢?”“完全不错。”古应春从善如流地答说:“不请堂客。”“至于堂会热 闹热闹;顺便也算请四姐玩一天,我赞成。不过,东乡调可以免了。” 原来东乡调是“花鼓戏”的一种,发源于浦东,所以称为“东乡调”, 又名“本滩”是“本地滩簧”的简称。曲词卑俚,但连唱带做,淫治异常, 所以颇具号召力,浦东乡下,点起火油灯唱东乡调的夜台戏,真有倾村来观 之盛。但却难登大雅之堂。 “‘两只奶奶抖勒抖’,”七姑奶奶学唱了一句东乡调说,“这种戏,怎么 好请四姐来看?” 看她学唱东乡调的样子,不但古应春忍俊不禁,连下人都掩着嘴笑了。 “不唱东乡调,唱啥呢?” “杭州滩簧,文文气气,又弹又唱,说是宋朝传下来,当时连宫里都准 去唱的。为了请四姐,杭州滩簧最好;明天倒去打听打听,如果上海有,叫 一班来听听。” “好!”古应春想了下说:“堂客虽不请,不过你行动不便,四姐可是作 客总要请一两个来帮忙吧! “请王师母好了。” 王师母的丈夫王仲文是古应春的学生,在教堂里当司事,也收学生教 英文,所以称的他的妻子为“师母”,七姑奶奶也是这样叫她。但七姑奶奶 却不折不扣地是王师母的“师母,” 因此,初次听她们彼此的称呼,往往大惑不解。 螺师太太即是如此,那天王师母来了,七姑奶奶为她引见,又听王师 母恭恭敬敬地说:“师母这两天的气色,比前一晌又好得多了。”便忍不住要 问。 “你们两位到底哪个是哪个的师母?” “自然是师母是我的师母;我请师母不要叫我小王师母,师母不听,有 一回我特为不理师母,师母生气了,只好仍旧听师母叫我小王师母。” 一片叽叽喳喳的师母声,倒象在说绕口令;螺蛳太太看她二十五六岁 年纪,生就一张圆圆脸,觉得亲切可喜,自然而然地便熟悉得不象初见了。 尤其是看到小王师母与瑞香相处融洽的情形,更觉欣慰。原来瑞香虽 喜终身有托,但在好日子的这一天,跟一般新嫁娘一样,总不免有凄惶恐惧 之感,更因是螺蛳太太与七姑奶奶虽都待她不坏,但一个是从前的主母,一 个是现在的大妇,平时本就拘谨,这一天更不敢吐露内心的感觉,怕她们在 心里会骂她“轻狂不识抬举”。幸而有热心而相熟的小王师母殷勤照料,不 时嘘寒问暖,竟如同亲姊妹一般;瑞香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能踏实,脸上也 开始有笑容了。 在螺蛳太太,心情非常复杂,对瑞香,多少有着嫁妇儿的那种心情; 但更重要的是古家的交情。因此,她虽了解瑞香心里的感觉;却苦于没有适 当的话来宽慰她;如今有了小王师母能鼓舞起瑞香的一团喜气,等于自己分 身有术,可以不必顾虑瑞香,而全力去周旋行动不便的七姑奶奶,将这场喜 事办得十分圆满。 当然,这场喜事能办得圆满,另一个“功臣”是宓本常。对于他的尽 心尽力,殷勤周到,不但螺蛳太太大为嘉许,连古应春夫妇都另眼相看了。 果如七姑奶奶的估计,堂客到得极少,连一桌都凑不满,但男客却非 常踊跃。当堂会开始时,估计已经可以坐满五桌了。 由于是纳妾,铺陈比较简单,虽也张灯结彩,但客堂正中却只挂了一 帽大红缎子彩绣的南极寿星图,不明就里的,只当古家做寿。这是七姑奶奶 与螺蛳太太商量定规的,因为纳妾向来没有什么仪节,只是一乘小轿到门, 向主人主母磕了头,便算成礼。如今对瑞香是格外优遇,张灯结彩,已非寻 常,如果再挂一幅和合二仙图,便象正式结裏,礼数稍嫌过分,所以改用一 幅寿星图。 瑞香的服饰,也是七姑奶有与螺蛳太太商量过的。妇人最看重的是一 条红裙,以瑞香的身份,是没有资格着的;为了弥补起见,许她着紫红夹袄, 时日迫促,找裁缝连夜做亦来不及;仍旧是宓本常有办法,到跟阜康钱庄有 往来的当铺中去借了一件全新的来,略微显得小了些,但却更衬托出她的身 材苗条。 到得五点钟吉时,一档“白蛇传”的小书结束,宾客纷纷从席棚下进 入堂屋观礼。七姑奶奶由仆妇背下楼来,纳入一张太师椅中,抬到堂前;她 的左首,另有一张同样的椅子,是古应春的座位。 于是便有人起哄地喊道:“新郎倌呢?新郎倌!”“新郎倌”古应春为人 从人丛中推了出来,宝蓝贡缎夹袍,玄色西洋华丝葛马褂,脚踏粉底皂靴, 头上一顶硬胎缎帽,帽檐正中镶一块碧玉,新剃的头;他是洋派不留胡子, 翕显得年轻了。 等他一坐下来,视线集中,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七姑奶奶,下身百褶红 裙,上身墨绿夹袄,头上戴着珠花,面如满月,脸有喜气,真正福相。 再看到旁边,扶着七姑奶奶的椅背的一个中年妇人,一张瓜子脸,脂 粉不施,天然丰韵,一双眼睛,既黑且亮,恍如阳光直射寒潭,只觉得深不 可测,令人不敢逼视。她穿的是玄色缎袄,下面也是红裙;头上没有什么首 饰,但扶着椅背的那只手上戴着一枚钻戒,不时闪出耀眼的光芒,可以想见 戒指上镶的钻,至少也有蚕豆瓣那么大。 “那是谁?”有人悄悄在问。 “听说是胡大先生的妾。” “是妾,怎么着红裙?” “又不是在她自己家里,哪个来管她?” “不!”另有一个人说:“她就是胡家的螺蛳太太,着红裙是胡老太太特 许的。” 那两个人还想谈下去,但视线为瑞香所吸引了。只见她低着头,但见 满头珠翠,却看不清脸,不过长身玉立,皮肤雪白,已可想见是个美人。 她是由小王师母扶着出来的,嬝嬝婷婷地走到红毡条前立定;古家的 老王妈赞礼:“新姑娘见老爷、太太磕头:一叩首、二叩首、三叩首、兴!” 小王师母便将瑞香扶了起来;七姑奶奶抬抬手喊一声:“你过来!” 老王妈便又高唱:“太太赏新姑娘见面礼。” 这时螺蛳太太便将一个小丝绒匣子悄悄递了给七姑奶奶,她打开匣了 ——也是一枚钻戒,拉起瑞香的手,将戒指套在她右手九名指上。 “谢谢奶奶!”瑞香低声道谢;还要跪下去,却让螺蛳太太拉住了。 这就算礼成了,不道奇峰突起,古应春站起身来,看着螺蛳太太说道: “四姐,你请过来,应该让瑞香给你磕头。”“没有这个规矩,这算啥一出?” 说着,便待避开,哪知七姑奶奶早就拉住了她的衣服;适时瑞香竟也 走上前来,扶着她说:“太太请坐。”小王师母与老王妈亦都上前来劝驾,螺 蛳太太身不由主,只好受了瑞香的大礼。乱轰轰一阵过去,正要散开,奇峰 又起,这回是宓本常,站到一张凳子上,举双手喊道:“还要照照相、照照 相。 这一下大家都了下来,听从他的指挥,照了两张相,一张是古应春、 七姑奶奶并坐,瑞香侍立在七姑奶奶身后;一张是全体合照,螺蛳太太觉得 自己无可位置,悄悄地溜掉了。照相很费事,第二张镁光不亮,重新来过; 到开席时,已经天黑了。 女客只有一桌,开在楼上,螺蛳太太首座;七姑奶奶因为不耐久坐, 行动也不便,特意命瑞香代作主人,这自然是抬举她的意思。螺蛳太太也觉 得很有面子,不由得又想到了宓本常,都亏他安排,才能风风光光嫁了瑞香, 了却一桩心事,成全了主婢之情。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书本网【落红。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